姐姐就是这样的人
我曾经有个姐姐,她像我的母亲那般,细腻地心疼着我,呵护着我,至到呵护我慢慢的长大成人。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有母亲,而且,她还健在,不过,她似乎天生的就是不喜欢闺女,包括我的姐姐,她偏偏就是喜欢后生。我和胞兄成了不可更改的兄妹关系,母亲几乎把所有乳汁都喂给了胞兄。我吃不到母亲的乳汁是有诸多的原因的,不仅仅是母亲天生喜欢后生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正丁遭七十年代大集体那个缺衣少粮的困苦年代,又加上我家人丁众多,我母亲她食不果腹,结果,我就更加的得不到几口乳汁了。我常常是被饿的哭声不断,开始有点力气,是拚命般的嚎啕大哭,最后,饿得头昏脑胀,便是哭的有气无力咿咿呀呀了。幸运的是父亲钟爱我,没有放弃我,他抱着我在小小的村庄里寻找别人孩子吃剩下的母乳,结果是失望的,那个年代家家清贫如洗食不果腹。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天天下地干活挣公分,就把我交给了只有八岁的姐姐。姐姐从此就担负起喂我玉米糊糊哄我睡觉玩耍的担子。是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这条瘦弱的小生命不但有了延伸,而且还活的健康和强壮。
我五岁那年秋天,母亲生病去世。由于,父亲成天劳作在田地里,无暇顾及年幼我的生活,所以常常是跟在比我大八岁的姐姐左右,不论她是上学,还是放学,我像她一条不离不弃的尾巴,追随在她的身边,她从来不嫌弃我妨碍她自由自在玩耍的生活,而且,愈来愈会疼爱我,关心我了,好像母亲那般细腻温柔,叫我恋恋不舍。虽然,我好像从来没有感受到母亲的爱,但是,在姐姐的关爱里,我竟然却能够深深地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一幕又一幕姐姐的畴昔往事,又重现在我的眼前,犹如海浪,波涛汹涌。
我十一岁读小学那年的三月的春天里,姐姐突然告诉我她恋爱了,清晰的记得我自己把这件视为惊天动地的恋爱事情,竟然一不小心就透漏给同学桂兰。那天我和小学三年级同学桂兰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忽然想起姐姐恋爱,来了兴致,就想把这个新鲜的好消息分享给身旁的人,这样,才能感觉到快乐,感觉恋爱浑身都穿着神秘的面纱。我告诉桂兰同学的时候是左看右看,身旁的确没有别人的情况下,才把她拉到我的眼前搂着她的脖儿,跟她咬耳朵,把声音压到不能再低了的情况下,说道:“悄悄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姐姐恋爱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姐姐再三叮咛我,不许我把这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爹。”声音很小,我敢肯定,仅仅她能听得到,别人是没办法听到的。当我兴奋的告诉了桂兰,过了会儿,忽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事,忘记了我给姐姐许的承诺,看我这张破嘴,我自责着,与此同时,抬起手掌,想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大劈头,可是始终还是对自己下不起狠手,于是就想:姐姐肯定恨死我了,她还郑重其事的跟我拉钩上吊,一千年不许变呢。
姐姐这几天,快乐的不得了,真格的是笑靥如花,步态轻盈,几乎要翩跹蹈舞了,嘴巴里小声哼唱着正风行的《泉水叮咚响》歌曲:“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过呢山沟,来到我村旁,请你带上我的一颗心……。”根本不懂恋爱的我,也跟着瞎兴奋。对,还有姐姐格外的爱臭美。
这一天,放了学的我,就径自往家奔。路经一片绽放绚烂的杏花林旁,倏忽心生一念,不如给最近恋了爱又爱臭美的姐姐撅一二枝来戴。当我兴高采烈高高举着两枝香喷喷的杏花,一脚跳进家门槛的时候,猛地发现,屋里的那把古老太师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大哥,他腰板挺直,坐的一本正经。
偶尔来我家的大伯娘看见了回家的我,就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告诉我道:“三女,这个大哥,是你姐姐的女婿。”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发愣怔。大伯娘以为我没听懂,就又絮絮叨叨地解释说道:“能成的话,将来就是你的姐夫,你姐姐这辈子的男人了。”
其实,我能听明白,但是,我很不愿意让眼前这位陌生的大哥,当我的姐夫,当我姐姐这辈子的男人。因为,他个头又矮又瘦,相貌平平,他根本就配不上我大姐。于是,我便没有给这位大哥一点的好脸色,同时,心里得意地想:我的姐姐早就有了心上人,怎么可能看上你,你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告诉你,我姐姐心里的意中人,就是一个村里的,比你好多了,好上成千上万倍,反正,我姐姐绝对不能嫁给你这么个人。我和姐姐独处的时候,她悄悄小声亲口告诉我,她相中的那个意中人比姐姐大个两三岁,他个子高大魁梧,身体很结实,相貌五官,虽然算不上好看,但是恰到好处,上眼(顺眼)。他家的光景不好,他小时候就没有了娘,是他父亲把他拉扯大的,而且,他父亲还是个拐子,已是年近花甲了,家境不好。我就悄悄的想:这样看来,他家的家境和我家很相似,门当户对,而且,小伙人才不赖,我姐姐也很不错,个子细高挑儿,又黑又旺的长发搭到了腰臀间;而且我姐姐心灵手巧,自从娘离世,家里几乎所有针黹都会,譬如说,做棉裤缝棉袄,枕头绣花,拨楞锤打麻绳,麻绳纳鞋底儿,纳帮绱鞋,缝被绗褥,样样都会。不说别的,就单说枕头上绣花,那花儿绣的,红是红来,粉是粉,被绿油油的树叶衬托着,花朵鲜灵灵,鲜艳欲滴。家里地里样样都会。所以说,两个苦命小伙和姑娘,不论是人才,还是家境,结成双,配成对,莫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怜的是,我姐姐刚刚在她心里偷偷爱上小伙,上天还没有给安排机会,让他们搞上对象,就棒打鸳鸯两分了。最可恨的是,这个媒人,就是很能耐,他的消息格外的灵通,真的是四通八达。他靠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的铁嘴,走遍天下全农村,这村蹭一顿好饭,那庄蹭几樽二锅头,或是抽几根过滤嘴儿的香烟,他就幸福的好比腾云驾雾,妄想要上青天。没办法 ,这个年代,就算你有胆量真的自由恋爱 ,必定会被村里的人骂你不正经浪货。大姐,说实话,借她一百个胆,她也不会去找人家表白的。除非,老天爷来安排他们结婚。
父亲不让我在家里玩耍,说大人们有正经大事情要办,所以,让我去庭院里玩耍,我一向很听话,就到了庭院。但是,心里还是惦记姐姐的事,就在姐姐和大伯娘呆的那个房间的窗玻璃外看她们,听她们说话。大伯娘问倚靠在土炕沿儿的姐姐:“大萍,你相中后生了吗?后生可是相中你了,对你很满意!”
姐姐把头低了,愈低愈深,两只手在拨弄搭到胸脯的两根辫子。辫子又粗又长,辫的三股麻花辫子。她在辫辫梢,辫的心不在焉。
大伯娘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你三弟得了个那病,如果是再不开刀,不是个残疾,就是个死,还有,你大哥,对象是有了,就差娶回家了,可是没有彩礼,是娶不回家的,还有,嗐,不说了,你们一大伙六个,早早就没了娘,是你爹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的,为了把你们六个养活大,你爹是弄了一身的毛病,尤其是那纠缠人的哮喘咳嗽病,一天喀喀的,喀的脸憋的痛红,眼泪直流,又是擤鼻涕又是吐痰,他还是舍不得吃药,硬是扛着,还不是为了养活你们呀,嗐……”
我听到这些,想掉眼泪,于是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是涌入了我的脑海里。
就在前几天,家里的那个场景,令我这辈子难以忘怀。整个家里,弥漫着窒息的的气氛。腰身愈加佝偻的爹,他焦躁万分,嘴里念念叨叨。爹说的是:我小弟的病,不能再拖延了,倘若再拖下去,肯定是命丧九泉了。爹说着说着就纵横老泪了。依偎在姐姐怀里的小弟,骨瘦如柴,被病痛折磨的拼命使劲地嚎哭,哭的嘶哑了,没力气了,剩下的就是唏嘘。姐姐也已然是涕泗俱下了。旁边的我,跺跺脚说,对爹大声的说道:“你们怎么不给我弟弟看病?我不上学了还不行吗?”
那个时候,我是小孩子,家里有什么苦难,都是不会跟我一个小毛孩说的,就算是说了,也无济于事。不给小弟看病,是家里没有钱看病,而不是我幼稚的想法,我不上学了,就可以能给小弟看病了。
还有一件事,令羸弱多病的父亲也是很焦虑,那就是我大哥的婚事。 我小弟的病愁的没钱治疗,接着又是遭遇到大哥那个对象她家人的逼婚。大哥和她的对象早已定了终身,且亦订好了拜堂成亲的吉日良辰,这不,眼看就要到结婚的日子了,我爹出不起彩礼,就跟亲家求了情,婚事再拖一拖,没想到,亲家一听就变了脸,对父亲非常愠怒地说道:婚事要是不在当月办了,我女儿,肯定,不,一定另嫁他人,信不信由你们。父亲回到家里,哮喘更加的严重了,剧烈痛苦的咳嗽着。当父亲把亲家的话跟大哥说了之后, 大哥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见过大哥的对象,很俊俏,说实话,我也不忍心她下嫁他人。再看看哥哥的脸色,红了,白了,好不痛苦,忽然看见大哥有泪珠弹落,恰巧被进家门的大姐撞见了,所以大姐问了父亲出了什么事,知道了事情原因后,她沉默了半晌。她在想:虽然我心里有了意中人,可是,他家却是穷的和我家一样,我加现在面临这么多的困难,要赶快解决,所以……她想到这里,突然从嘴里蹦出一句话说:“我昨天想了一夜,我弟弟的病再也不能拖了,爹赶快给我找婆家,给了彩礼,就有钱给弟弟看病了,也有钱我给大哥娶媳妇了。”她说的毅然决然。家里的人都被她的话给弄的一脸的诧异,诧异过后,好久好久,也没有人说出一句话来。因为别无他法,只有这个办法了 。
我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极不情愿让姐姐早早嫁出去,因为我知道,同学姐姐嫁出去之后,难得回家一趟。姐姐一旦嫁人了,就成了别人的人了,我就可怜了,疼我的人又少了一个。
还有一桩与我有关系的事情 。有一天,我放学了,背着破旧不堪布头兑的书包回到家里,一脸的不高兴。姐姐看着我一副懒洋洋不高兴的的样子,就逗我开心地说道:“ 等姐有钱了,扯块花布,给你缝只新书包。”我一听,却咧开嘴巴,哇地哭了,说道:“呜呜呜,我要新书包还做啥用呢?为了给小弟看病,爹做好了打算,辍我的学呢。”我吸溜下稠稠的脓带(脓带,是故乡的方言,就是鼻涕),抹把泪,接着又说道:“爹重男轻女,偏心眼儿,呜呜呜。”姐姐摩挲着我翘翘的羊角辫,安慰说:“姐姐不仅让你挎上新书包,当然,也不会让你辍学的。”我一听,扑哧就笑了,打出了个大大的脓带泡泡 。姐姐撇着嘴巴微笑着说道:“膈应死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捏了我的小鼻子,命令道:“用劲擤。”我便乖巧地擤了。
我一股脑的把前不久发生在我家的这么多糟心事情,统统回顾了一遍,心里很难过。当我的目光透过玻璃向里看时,发现里面是人去房空,于是就赶快跑到那间窗户玻璃外。我看到了父亲,姐姐,大伯娘,还有那个想做我姐姐男人的陌生大哥,当然,还有那个重要角色,媒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微笑,唯独,没有看到姐姐的脸上有微笑。
今天晚上,我郑重其事地问姐姐:“姐姐。你相中那个大哥了吗?” 姐姐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片刻,嘴角浮出一缕微笑,说道:“相中了。”
我诧然不相信地问道:“你不是跟我说,相中了咱们村的那个大哥了吗?怎么……”大姐赶紧慌忙捂住我的嘴巴,嘘了一声,听听外面没有动静,然后小声说道:“你是不是感觉我们不般配?”
“就是吗,他个子那么矮,比你矮半头,咋看咋不般配,要是跟咱们村那个你相中的大哥,成了一对儿,多好!”我小声地说。
过了好大一会,姐姐才说道:“就算是老天爷安排我们搞对象谈恋爱,也不可能结成婚,他家很穷,就算是东借西筹,也借不来两千块,我们家现在最少需要三千到四千块钱来解决燃眉之急,这都是我的命,再说了,这个人,他家的光景挺好,他还是个裁缝,有手艺,咱爹也是为了我好。”我又问道:“那你是真的愿意嫁给这个大哥吗?”“愿意。”姐姐过了好长时间,才回答我。看到姐姐脸色很轻松,我一下子就相信了,于是,品尝着未来姐夫送的点心,吃的香喷喷,美滋滋地想:原来有姐夫,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几天过后,媒人带着那个给姐姐说的对象又来我家了,我看到媒人手里握了一大沓钱,放在父亲的面前的桌子上。之后,我便听说那一大沓钱就是彩礼钱,一共是四千块。当我听到四千块的时候,睁大了两只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四千块,在八十年代初期,是一笔很大的财产了;四千块彩礼,在这个穷乡僻壤,是个惊人数字。因为,我听大人说过,那个时候,要彩礼一般是一千,最多就是两千了。
父亲拿到彩礼后的第二天,就带着小弟赶往相距几百里之外的城市治病去了。好像是过了半个月之后,父亲带着小弟回家了,小弟的病治好了,安然无事了。姐姐抱着身体好转了许多的小弟,看着如释重负的父亲,他老人家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姐姐也欣慰地微笑了。
然后,过了没多久,大哥如愿以偿地把媳妇娶进了家门,家里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这样美好的景象,是这个家庭前所未有的,这是个好的朕兆的开始。
大萍姐给父亲买了一堆治疗气管炎的药片,父亲看到后,颇是的生气,说道:“谁让你买了,瞎花钱,我这是老毛病了,看也没用。”大萍姐是更加的生气,说道:“你就是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吃就吃,不吃拉倒,反正我是买了,退不回去了。”说完,气呼呼的转身走出了家门。
大概过了没有一个月的时间,姐姐出嫁了。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于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唏嘘着向父亲责问个明白:“爹,我弟弟的病都看好了,我大哥也结了婚了,那爹为什么还要着急的把我姐姐嫁出去呢?”父亲眼圈登时就红了,低沉地说:“你姐姐大了,闺女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我没有完全的听懂,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听懂了些,看到父亲心里很难受,所以,就没有再追问父亲什么了。但是,我依然不能释怀,依然想念姐姐,不愿意她这么早就嫁出去。
姐姐嫁走之后,我抚摸着姐姐给我做的新花布书包,然后把破旧的不能再背的书包里的书本,倒放进新书包里,从明天开始,我就背着姐姐给我做的新书包去上学了。
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家庭院东隔壁的那座废弃许久院落里,突然住进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的名字叫粉姑,她还带着三个孩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 ,还有两个比他小的闺女。后来,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母子四人是逃难到这里的,女人的男人得了神经病,是六亲不认,打骂女人和孩子是家常便饭,历经摧残的女人,依然守着这个没有生活基本来源填饱肚皮的家,她认为,只要孩子他爹还活着,她就坚定不移地守下去。后来,神经病是愈来愈严重,最终,他忘记了回家的路。三年过去了,女人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归来,女人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里,投奔到她亲戚的村庄里,便住在我家的隔壁。他们少吃没烧的,大萍姐回娘家的时候,不但接济他们一袋粮食,还给他们免费裁剪做过大年的新衣裳,还把给人们裁剪衣裳剩下的小碎布头,用缝纫机兑成窗帘门帘送给他们遮挡风寒。粉姑家里什么也没有,姐姐到家里拿了铁钉斧子,帮她挂起来,门帘宽窄正好,这不是巧合。大萍姐第一次来她家,看到那扇破了几个大洞的木头门,寒风呼呼的灌进来,大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并且伸开手指,一拃一拃仔细地量好了,牢记在脑海里。挂上门帘之后,瞬间,屋里暖和了许多。然而,他们所投奔的亲戚却从来没有接济过他们,甚至都没有来看过他们孤儿寡母四个人。
时隔多年后,我已长大,我亦出嫁。 姐姐三十六岁那年,居然患了乳腺癌晚期,她生前是那么坚强的人,竟然没有战胜癌症,她被癌症摧残折磨了整整一年之久,最终,还是被癌症打败了,掠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姐姐突然的离世,给我带来了无尽难遏的思念和悲恸,梦里常常和她在一起,梦醒时,方知,姐姐已然不在了人世,便是一阵阵椎心泣血的幽咽。常常轸念起姐姐生前往昔,她是活得比常人所不易的更加不易。她匆匆忙忙走完了太短暂的生命历程,带着对三个孩子满心的牵挂,一去便忘记了复返的路程。姐姐纵然凡庸,但是,她甘愿把他人所有的疼痛和苦难叠加给自己,让别人幸福地活着,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