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河
县里传达到公社,公社传达到大队,大队再传达到各村生产队,层层传达布置,逐级宣传造势,挖河的大幕就此拉开。
挖河无小事,全村立马三刻行动,翻箱倒柜,角角落落都找到,主要是清理和归拢要用的工具。铁锨,铁锹,铁叉,这三样少不了。钢钎,刨锛,架车,土筐,泥兜,扁担,麻绳,也都先找出来再说,该修理的修理,该添置的添置,宁愿用不上,一样不能忘。
谁都知道挖河的苦和累,可那是任务,躲不掉的。去吧,去吧,工地上麦面的葱花卷子随便吃,炒菜也比家里放油多,隔三差五还有肉。想到这些,即将奔赴挖河工地的人们,如赴一场盛宴一般,甚至有了莫名的兴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最先开拔的是老皮他们几个人,赶车的把式把鞭子甩得叭叭响,气势如横扫千军的将军。太平车呼呼隆隆一路向南,驶向挖河要住的那个村。车上锅碗瓢盆、柴油米面,一应俱全。
到了地方,支锅的支锅,搭棚的搭棚,安顿东西的安顿东西,一片大战一触即发的忙碌景象。第三天,大批人马进驻,已是营是营样,寨是寨样,连一旁土墙围着的废旧厕所里,都多挖出了几个坑。棚子里就地铺麦秸,省了席,隔了潮,也节俭了地方。晚上,大棚里男左女右,各人把各人的铺盖摊开就能睡觉。一天劳动下来,人成了一摊烂泥,累得一躺下来就鼾声如雷,谁都没有了非分之想。
这是挖河,你以为是掘粪坑、修地窖呀!锹朝大处挖,土往远处运,看准划的线!水利部门忙那么多天,线标得够清楚了。
说这话的,名叫二孩,公社水利站上的工作人员,是邻村劁猪匠的大女婿,如今在工地上做监工。村里一些劳力,以前做过疏通河道、清理沟渠的活,像这样平地起大河,还是第一次遇着。哪见过这阵势呀,只想着村头路边的小沟小渠,在大工程面前就施展不开,下不了手。打不开场子,太小家子气,挖河不能那样。
万事开头难,如果一开始铺排不好,就会影响挖河进度。二孩负责这一带,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就不停地指指点点,特别上心。
群众在村里劳动叫社员,到了工地上就叫民工,外出干活又被称作工人。现在是挖河,社员就成了民工。二孩参加过县水利部门组织的培训,略懂一些河道监理知识,就嫌民工素质低,每到一处少不了吹胡子瞪眼睛,说没有按要求去做。他没想到,挖河开口子那么宽,占用的都是上等好地,麦子才破土,一锹下去就少收多少粮食,哪有不心疼的!
农民对土地感情深厚,再不是自己村庄的地,也舍不得挖。形势所迫,现如今不能有那些顾虑了,舍得舍不得都要挖。
第一锹过后,河的宽度基本固定下来了。如果再加上河里挖出来的土方占用的面积,一个村子要用掉十几二十亩地,甚至还有更多的。人均占有土地量大的村还不显,本来就人多地少,看土地特别金贵的村就苦不堪言,人还要指望土地吃饭。没有办法,上面定了调的,挖河兴修水利造福子孙万代,哪个村哪个人都不允许唱反调,必须胸怀宽广、面向全局,无条件地服从和支持。
工程的前半部分还没觉得太难,车拉,人抬,也有挑的,进度也快。最先的土尽量送往远处,留下靠河近的地方,为后上来的土留下地方,挖到后面就省力省事。初开始天气好,金秋阳光灿烂,干活的人热汗直流,年轻的汉子们不由地就把上衣脱了,赤裸了臂膀,感觉如同过回了夏天。人海战术,真正的大兵团作战。众目睽睽,真枪实弹,没谁敢藏奸耍滑。工地上风展红旗,喇叭声脆,热火朝天。
有人把半截折断的铁锨把手捡起,掖在了裤腰上,看到的人说,还咋干活?!还不是穷嘛,见不得东西,只要觉得还有用,就舍不得丢弃。捡了东西的人没有歪想,也并不觉得难堪,只是说,不掖着还不被人抢了去!原来那把手是上等楸木的,回去稍加打磨,就可以当擀面仗。
挖河如淘井,越挖越深,越深越难挖。及至见水,工程不但需要强体力的支撑,对挖河人的毅力和斗志也是个严峻的挑战。
气温一天天下降,眼下面临的不再是秋凉的袭扰,而是冬寒的刺骨。贴身的衣服湿了,也断然不敢再脱得精光。备了雨鞋的还好,脚上还穿着土布鞋的,没有不湿透的。一日夜里下过一场雪,气温骤降,天明起来照常出工,撬开冰层和冻土,该怎么挖还怎么挖。上去下来,下来上去,人走的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越来越难爬,车子已经用不上,只有筐和泥兜子还在用,挑也不行了,只能人抬。
蚂蚁啃骨头,进度缓慢归缓慢,只要不停下,还是能够创造奇迹的。
腊月二十五那天工程验收,全体民工倾巢而出,都想亲眼见证自己的劳动成果被认可的那一刻。县、公社两级政府的领导和水利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来了,拎尺子的,插红旗的,扛着各式勘察仪器的,前呼后拥,好一个庞大的验收团。
人多显不着二孩,二孩也识趣,就乖乖地跟在后面。这次他不但没再横挑鼻子竖挑眼,还不失时机地反映说,完成这段工程难度如何之大,民工是如何受苦。有人怀疑,是老皮跟劁猪匠通了气,不知真假。老皮和劁猪匠是多年的朋友,一直没断来往,倒是真的。
验收完毕的那天,工地上特地过了油,又是大饼又是油条,筐里簸箩里都装满了。这还不算,每人还分了半碗肉,以敞开供应优质饭菜的方式犒劳三军。也只有在挖河出苦力的时候,才能多吃几顿白面,还有大肉。油水骤增,嘴馋大解,一个冬天的遭罪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离开的那天,村里向驻地附近的几家赠送了革命样板戏主题的卷轴印画,上面郑重题有字和落款,算作留念。
还有,把烧剩的一些柴草,也一并留给了他们。老皮领着几个人压后阵,负责拆卸装车清场,把该拉回的东西运回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