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桃花下
二零二三年开春,公寓楼下,屹立着两株桃树。
每每看到桃树,我准会想起多年以前,姥爷带我去野山上看桃花的那个下午。
当时的“村子”颇具原始风貌,听说过去还有“狼来了”,而河湾对面的野山坡可谓是全村最美的风景。
初见桃林时,在村子的野山坡,正是开春时节,从天空俯瞰,野山坡如淡绿色的宣纸上泼着一簇又一簇的粉影,中间点缀着灰棕色,四周勾勒着绿线,四面八方时不时划过碎影,画是活的,有桃林、翠草、飞鸟、光影,生机盎然,春回大地,万物的颜色皆纳其中;在蓊蓊郁郁的桃林里,漫步游荡,会发现,满山的桃树层层叠叠,鸟鸣婉转悠长,桃花千落缤纷,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世界是粉色的,是暖的、甜的。
碎步的童年,天真才是主旋律。
下午出发前,姥爷反反复复和我强调:“桃林可好看了,桃花可美呢!”我抬着头,一脸稚嫩相,问他有多好看,姥爷弯下腰抱起我,认真地说:“就像你的新衣服一样好看。”我怀着极大的心趣,期待着去看“过年的新衣”。
村子穷,就靠天生地养,若是当年份雨水多,就能多吃点,雨水少,大地上少不了一群面黄肌瘦的骨架人。至于新衣服,一年一穿就是富贵人家了,庆幸的是,姥爷是学校食堂大师傅,是吃“铁饭碗”的,我亦沾了光,能穿新衣了。
准时准点,爷孙俩赶着驴车来到了野山坡。远远的就看见了那片桃林,携清风之势,带来阵阵芳香,姥爷像是魔怔一般,连连发呆,全凭驴车自行带路,而当时的我却是未曾发现,只顾自己开心了。
找一株大树,把驴车栓好。姥爷驻足在桃林前迟迟不动,斑驳的脸庞刻满了褶皱,浑浊的双眼泛起泪光,缓缓抬起粗糙的大手揉了揉眼睛,长叹一口气,然后他弯下身,抓着我的腋下,把我一股脑举过头顶,放在他的后脖颈,叫着我的名字便走进桃林了。
桃林里,约莫有百十颗树,当时桃花已然盛开了,每株桃树枝节连挂,有花苞,更有花朵。大部分的桃花,都是五朵粉红的花瓣包围着一小簇花丝(雌蕊)和一根绿杆(雄蕊),像是亮丽的舞台将演绎一出“生死的爱恋”,微风吹过,有的曼妙地扭着,有的沉寂地待着,有的更是忘我地舞着,或妖娆,或羞涩,或热情。细细端详一簇簇花蕊,如黑夜里的零星淡月,又如一团汇聚的萤火虫,亦如姥爷给我的“过年新衣”。
日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缓缓的为野山坡铺上了春季的新衣,粉红的桃林愈显光亮,地面上,花枝交错,光影纵横。
我呼吸着上层的空气,混含着花香、青草、泥土味道的空气,我大口大口的呼吸,恨不得吃了这片桃林,实在太美太香了,我一只手抓着姥爷稀松的头发,另一只手揪几片花瓣,往嘴里塞去,尝起来却是“苦涩的”,我“呸呸呸”几下唾沫,用手擦了擦舌头。姥爷见状,将我放下来,盯着我叮嘱道“这破桃花最不好吃了,记住啊,永远不吃桃花”。见我没啥不适,就拉着我往山坡顶上走去。
野山坡的最高处,也是村子的瞭望角,上面光秃秃的,显眼的是山顶堆砌着一堆石头搭建的“石摞子”,大大小小好几堆,有的近一人高,有的就是十几公分。
我好奇的问姥爷:“这是干嘛的。”
他解释说“这代表祈福的寓意-桃神的祝福,每到特定的节日,村人上山就带一块石头,慢慢的这上面的石堆也越来越多了”
我叫嚷要参与这项活动,准备下山再取块石头上山,却见姥爷不慌不忙的从兜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他手指头沾了沾唾沫,在光洁的石头上写了个“福”字,郑重地递给了我,让我“去吧”。
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我心怀虔诚,双手捧着“福”石,端端正正走在最大的石堆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起身,献上“福”石。现在想想,我仍然记得许下的愿望“每年都有新衣穿”。
或许是穷怕了,亦或许天真了,我竟只想着多穿新衣,却没有其他的花花肠子,那年我六岁。
姥爷坐在一旁,看着“天真”的我,欣慰地笑了,他的眼里闪过一段段画面,那是曾经的他。
姥爷年轻时,是能跑能跳的汉子,他当时经媒人介绍,后娶了隔壁村的一位姑娘,并有了一子。
本来是幸福美满的生活,凭借着姥爷的一身力气,日子也是越来越好,姥爷经常说“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他的儿子小时候就想穿一件新衣服”。因此,她们娘俩每当桃花盛开的时候,就来摘桃花,回去熬粥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同往常一样,她们娘俩去了桃林。
姥爷在对面的河湾滩地里,洒着粪,播着种。
那天也有预兆,他一早起来就感觉右眼直跳,在犁地的时候,心慌的不行,他还以为是昨天没休息好,就没太在意。
等待傍晚太阳将落未落时,天边勾勒了血色的一笔,夕阳映照着大地,世界渲染着红色。
这时,对面野山坡上,夹杂地传来一阵狼嚎和哭喊声,姥爷心想不妙,拿起一旁的锄头,就朝山上冲了过去。
等到姥爷跑到山上的时候,满地的血迹和烂衣服,丢在一旁的盆子和散落一地的桃花,他急得满头大汗,循着痕迹,像疯了一样找寻着妻子和儿子,所幸是在山背面的山脚找到了娘俩。
看到群狼环伺,撕咬着妻子和儿子,姥爷疯魔了,他直冲而下,嘶吼着,挥起锄头,就打了过去,赶走了群狼。
当他抱起妻儿时,妻子已然是失血过多,奄奄一息了,孩子也被抓伤、咬伤了。
姥爷心如刀绞,万般悲痛,和村子赶来的男人一起把娘俩送了回去。
刚刚到家后,妻子就撒手走人了,只留下孩子和姥爷。
那个时候,害不起病,受伤的孩子过了几日,就频繁咳嗽、发烧,动不动就全身抽搐,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伤口感染细菌了,就用土法子-清水浸湿的红砖来涂抹清洗伤口,希望能早日痊愈。
奈何天不遂人愿,姥爷仅仅月余时间就别了妻儿,独留自己一人苟活于世。
时光荏苒,转眼间,姥爷已褪去青年志气,步入中年之境,后半路经人介绍,找了我的姥姥,后育有两个女儿,有了两个外孙。
因为我弟在外面,因此,小时候,姥爷见我相较于我弟多一些,所以,也相应寄托了沉重而深厚的爱。
姥爷回过神来,早已满脸泪痕。
我好奇地问姥爷,他怎么哭了?
姥爷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告诉我:“风大,进沙子了”。
约莫山鸦“耶耶”叫,在野山坡崖盘旋归巢时,我也玩的痛快了。这时,远处河滩畔传来呼声:“宏扬,跟上姥爷回家哇,一会雨来呀!”
准备下山时,却见姥爷带着我走到野山坡的背面,那里接近山脚处,有两座土堆,上面花落缤纷,飘飘洒洒。姥爷佝偻着腰,告诉我,这是姥姥和舅舅的坟,那一刻,我看见他饱含热泪。
沉默是思念的声音,桃花也为之沉默。
之后,在返回途中,姥爷又变回了往日的模样,宠溺地抱着我,赶上驴车,回家了。
此时,天已然阴沉沉的,地上卷起微风,屋檐下的燕子扑嗒着翅膀,时不时轰隆一声,催促着外面的庄稼人。
在家里,我欣喜地向每一个人讲诉野山坡的桃林是多么美、多么香。大家也都面带微笑,开着玩笑说“宏扬喜人的,穿新衣去看桃林了”,姥爷也是满脸笑意。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又难受又心疼,姥爷,您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呀!
姥爷死后,埋在了桃林,那个险些毁了他一生的地方。
灼灼桃花,丝丝入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