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和所长
90年代初,大批国营企业资不抵债,关停并转,纷纷倒闭。应运而生的乡镇企业纷纷走向市场经济的大潮。相对于国企,国家对乡镇企业有一些扶植政策,在注册新厂时可以享受免税。因此,乡镇企业异军突起,这就给了一些敢为人先的开拓者们提供了很好的创业契机。
李厂长就是其中一个。他是退伍军人,30多岁,从28岁部队退伍后,就在乡里办起了汽车修理厂。后来和一个研究所合作,他们出技术,厂里出人力,在这个基础上办起了专用车辆生产厂。
他185的大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黑里透红的脸堂,往那一站,霸气十足。可就是有个毛病,说话有些口吃,尤其是说到“我”字,那算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了,不结巴几回,后面的话绝对说不出来!说来也奇怪,他训起人来,可从来不结巴,洪钟般的声音震天动地。可惜他长了一对大象一样的小眼睛,要不然真说得上是个美男子。激动时嘴里经常喷着唾沫星子。尤其是开全体职工大会,他总会喷着唾沫星子慷慨激昂地把前景描绘一番,新来的人都会信心百倍,但是老人们,都会在下面吐着舌头、交头接耳、传递眼神,心想:“又开始吹!”
他要是遇到产品卖不出去或者是钱要不回来时,看谁都不顺眼,不知怎么就会被他当作发泄对象,冲你大喊一通!他的喊声隔着三层楼都能听见,每当这时,大家都退避三舍,谁也不靠前,有啥事也不能找他。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想干就走人!”
有一年,快过年了,外面来人要账,他也派出人去催账。
他冲着来要账的人说:“钱肯定给你,我们这么大厂,不会欠人钱。你找会计去领吧。”来人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去找会计。
会计说:“厂里账上根本没钱,让我拿啥给你?”
要账的人说:“厂长说让我找你呀!”
“他让你找我你就信,你现在找他去,看看还找得到他吗?”会计无奈地说。
来人明白了,他这是在“金蝉脱壳”啊!
反过来派出去的人也没要来账,就听他在办公室里吼道:“钱拿不回来,拿啥发工资?大家都等钱过年呢,你自己掏路费赶紧给我再去要!!拿不回钱来,你也别回来!”
那员工呆若木鸡地站在那,知道再说啥也白费。也知道现在辞职他更是一分钱也拿不到,他也要过年啊!快过年了拿不回来钱和老婆怎么交代呢……
员工们都知道他的脾气,平时都惧他三分。尤其是找他报销时,那绝对得找他高兴的时候,否则,他就会像数落三孙子一样,数落起来没完。不过他有时也好说话,那就是喝酒以后,尤其是喝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时候,员工们都知道他这个特点,私下里说:“这会儿你就是给他买口棺材,他都给签字。”
张所长就是在这个改革大潮中来到乡镇企业的。听说还没算正式退休,在原来的研究所任所长,主持过多项国家级的大项目。因为坚持自己的设计意图,得罪了上面,所以把他一落到底,成了普通的技术人员。他咽不下这口气,申请了提前退休。
他60来岁,个子不高,黑黑的皮肤,说着一口东北话,一双凹进去的大眼睛,目光中透着精明和睿智。他的到来,和厂长之间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他第一天到技术科时,他的自我介绍着实让工程师们对这个人有了与众不同的看法。
他说:“咱们都是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嘎哒,为了一个目的‘赚钱’。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咱们大家互相配合,才能把工作做好,老板才会满意。‘俗话说,事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但是作为设计人员,光配合还不够,必须要有严谨的科学态度。设计工作是有原则的,失去原则的设计指定整不了,往小了说,咱们丢人现眼!往大了说给厂里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卖出去的车辆丢的可是咱们X市的脸!……”
几句话就能听出来,这个人个性很强。但是这里的员工们谁都知道,在这个百十来人的小厂,就是厂长一个人说了算。个性太强了,肯定待不长。
张所长的任务是承担修改设计的方案。他看了几天图纸以后,拿出了详细的修改设计方案。并架起了图板,开始熟练地进入了工作状态。并给大家分配了任务。
对设计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张所长耐心指教。大家对他越来越崇拜有加。到了图纸审核阶段,他逐个认真核实每一个小装配图和总装配图的尺寸,一张图上密密麻麻标满的上百个尺寸,他都要一一核对。甚至连机加工的公差配合他都要亲自过问。他的审核细致、专业、精准,不得不让人从心里佩服。
在张所长的带领下,设计工作越来越顺利,生产安装中的问题越来越少。
但是,试生产以后,厂长针对这一轮设计后生产的车辆,又提出新的问题。他觉得专用车辆的性能还没达到他要看到的效果。他要求修改专用设备的技术参数。凡是有机械常识的人都知道专用设备的技术参数是不能随便修改的,这关系到很多问题。但是厂长坚持要修改……
这可难坏了张所长,如果张所长没来,这里的技术人员平时都是拗不过他的,没办法,他让改就改,错了再重来,反正是他让改的。不行就再改回来。但他有时也会说,要你们设计人员是干啥的?你们是工程师,我又不是,那时就只能听他发落了……
可是这回,张所长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同意修改。他说:“你是厂长,我要对你负责,也要对技术问题负责。我老张一生负责国家级的项目数十个,我不会用我一辈子的名声开玩笑,专用设备技术上出问题,我是有责任的。”
他的话斩钉截铁,字字铿锵,没有反驳的余地……
一贯一人说了算的厂长丝毫没有让步的余地,坚持要按照他的意见修改设计,并找来专用设备生产厂家,和他们商量修改方案。
商讨中,张所长谈了自己的看法,厂家的负责人也表示赞同。但是,厂长是一言九鼎啊,他说完的话,是绝对不能收回的。
他冲着张所长说,我……我……我不管你是从哪来的,不管你干过多大的项目,到这来,我……我说了算!
张所长并没有示弱说:“技术问题是科学技术问题,技术参数不是柴米油盐,不能瞎整!搞不好要出问题。而且也要允许技术人员有试验的过程。很多攻关项目,都是经过了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的实验才成功的。”
很显然,张所长的话给自己留了余地。
但是厂长一听这话更急了,说:“我,……我,我这小企业,国家不给一分钱,自己赚钱自己花,没有那么多钱请你们来,让,让……让你们搞实验!不想干就走人……”
张所长一听这话眉毛也立起来了。这真是张飞遇见了李逵,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说:“我老张是凭技术吃饭的,可不是要饭来的!”
眼看着一场“战争”就要爆发,技术科有人赶紧对厂长说:“回头我们再和张所长仔细商量一下吧,您先别着急。”
就这样,总算给解了围。厂长气呼呼地走了。
自从那天起,张所长说是女儿高考没来上班,又过了几天他还是没来。他,不出所料地辞职了……
听说张所长请假没来上班,厂长天天到技术科来打听他的消息,看到他真的不来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红头胀脸喷着唾沫星子说:“缺谁都一样干,动不动就辞职,这样的人就不能用!”
张所长辞职离开以后,厂里的技术本门只能按照厂长的要求,对设备的参数进行了相应的调整。说来也巧,正好X市有个订单,在三个月的时间内要交付8辆车,特种车辆都是以销定产,从来还没有一次8辆的订单。这可忙坏了全体员工。挑灯夜战,加班加点,一片繁忙景象。这一批价值共600多万、按照李厂长的意见修改的车辆,按照期限卖到了X市。
这一批车辆的装配,因为经过了张所长的严格把关,所以完成得很顺利。望着八辆喷完漆、印着自己厂名、漂亮的车整整齐齐地停在厂区内,李厂长得意地露出了笑容。
为了送这八辆车出厂,李厂长特意召开了全场大会。大会上厂长一曲浑厚深情的男中音《送战友》让大会的气氛达到了顶峰。大家为厂长那深情的歌曲感动得热泪盈眶。车队出发前,全体员工站在大门两侧,向车队挥手告别,祝司机师傅们一路平安。那场面,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要泪眼婆娑了。
八辆车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大门,威风八面,动人心魄。李厂长倒背着手,昂首挺胸,黑红的脸堂面带笑容站在厂大门口,目送着车辆远远地消失在高速公路上……
没几天,X市的处长打来了电话,说车辆性能不太好,要派人去看看。
厂长选了精兵强将坐着飞机当天赶到。调试了半个月,效果不明显。厂长决定换人再去!又待了半个月,还是不行,再换人……就这样前后一共去了六批人。厂里平时稍微懂点技术的人都被用光了,光飞机票和这些人的差旅费就够几辆车的利润了,可车辆的性能还是没有明显改观,回来的人,厂长挨个训,那些人都是给个耳朵,低着头,没人敢说一句话……
那些天,厂里的空气中都流动着一种愤怒,谁也不敢和厂长说话,见到他都远远地躲开。
最后一批被派到现场的王工,在那足足待了一个月,他私下里打电话询问张所长怎么办?按照张所长的建议,他对车辆的各种数据都做了调试和测试。他知道,他回厂以后,如果再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就得回家。他冒着被炒鱿鱼的危险,在电话里和李厂长做了如实汇报。他说:“这批车辆的性能没有达到要求,主要就是修改了主要设备的技术数据,这是胎里带,没办法调试。调试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稍有好转,不会有根本的改变。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车开回厂,把专用设备换掉。那个工作量很大不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传动部分、液压部分、动力部分都要重新组装,和造一辆新车没有本质的区别,相反更麻烦……”
他把多少天以来大家不敢说的话一一倒了出来。说完以后,如释重负,打道回府,等待厂长处理他。
这一轮生产的车辆,厂长吃了个哑巴亏,不但没赚到钱,还丢尽了脸面。所有的努力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果。
X市负责购买车辆的处长为此也丢了乌纱帽,吃尽了苦头。
无奈,下一批车的设计又按照张所长原来的方案进行修改,实践证明了张所长的坚持是正确的。
张所长离开了工厂,但是他却把一种精神留了下来。从那以后,每个技术人员都知道了该怎样工作。厂长的态度似乎也有所缓和,问题越来越少,这个小小的汽车生产厂在风雨飘摇中不断前行。
而李厂长也在工作中不断增长对设计工作的认识和对技术人员的尊重,用失败的教训使产品逐渐完善。
……
1998年,一个不足40平米的老式单元房里光线有点暗,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看样子他们都60多岁。女主人身上吊着一个塑料袋,她是刚刚做完胆摘除手术以后在体外引流。男主人脸色灰暗,精神有些不振,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屋内两个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一个很旧的书桌上,亮着台灯,墙角上立着一件老旧的衣柜,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旧床。家用电器也都是过时的产品,没有一件时髦的家具和电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了。
这时,有人敲开了他们的门。男主人开门以后,来人就高门大嗓地说:“张所长,我来看您来了,想请您回厂给我坐镇,啥也不用您干,您只要在我就放心!另外,我今天来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给您郑重地道歉,当面说一声对不起!”说着,1.85的大个子对着张所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所长马上扶起他,爽朗地笑了。说:“李厂长,您说哪去了,我当初不辞而别也让工厂蒙受了损失,是我该说声对不起啊!哈哈……”
然后神情沉重地说:“李厂长,真的是我该说对不起。谢谢您的信任和好意,你真诚的道歉我心领了,但是回厂给你坐镇就免了吧!老天爷不给我时间了。我和老伴都得了癌症。还不知哪天就去见马克思了!哈哈!”
“啊!”李厂长很惊讶。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张所长。他看着这个不足40平米的房间,心想,难道这就是一个拥有千人研究所所长的家吗?他的心缩成一团,眼前的一切让他感觉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此情此景让他在尊敬他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崇拜与惆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啥好。紧接着说:“那我 ……我……过几天再来看您。”带着沉重的心情,李厂长离开了张所长那有点寒酸的家。
没过多长时间,他收到了张所长去世的消息和给他的一张纸条。
李厂长:你好!
你是一个好厂长,只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了。人都有可能犯错误,知错就改,而且能够吸取教训及时改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咱们没有缘分继续合作是我平生最大的遗憾!祝您事业越来越兴旺发达。
张光明绝笔
1999年8月18日
作为他的生前好友,他决定最后送他一程。
那天,天空下着小雨,送行的人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李厂长站在人群里,默默地哀悼他。他从来没有为一个外人的离去这样悲伤过。他为他心痛,为他流下了伤心的泪。
2021年7月20日
2021年9月27日星期一修改
2023年4月1日星期六第二次修改
2023年4月11日星期三第三次修改
2023年4月12日星期三第四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