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父亲(二题)
一、
父亲与铜酒壶
家里的那只铜酒壶,也算是老古董了。不知道是那一辈传下来的,听爷爷说他出世时铜酒壶就有。爷爷过世后,铜酒壶就成了父亲的心爱之物。它算得上是父亲的知己,更称得上手足之友情。它似乎牵引着父亲的生命力,从铜酒壶内心倒出的火热情怀中,那激情的能量不知使父亲迈过了多少沟沟坎坎、磕磕绊绊。
而于我,作为父亲的儿子,又为父亲做了些什么呢?除了小时候在父亲认为享受的使唤声里,为他洗洗脚、拿拿鞋子。当父亲抽烟时,偶尔给他拿拿火柴,裹裹叶子烟。慢慢大了的时候,更多的是伸手向父亲要学费,要新衣,要零花钱。经常使得父亲愁容满面,一筹莫展地拧紧眉梢。往往在这个时候,父亲从铜酒壶里倒出的酒,仿佛是铜酒壶安慰父亲的话语,使得父亲松下心中忧虑紧绷的弦。让父亲在睡眠的梦中,寻找一种幻境式的生财门路。
当父亲偶尔高兴的时候,铜酒壶也乐滋滋地笑逐颜开。它又开始倾注心中火样的激情,使得父亲想入非非。喜形于色的父亲,仿佛心中又生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心中应该有的谋划憧憬。比如,卖了一头大肥猪,卖了一筐蚕茧,或者卖了几担橘子等等之类的高兴事,铜酒壶总是要弄得父亲一个人也要发拳行令。大言不惭的对母亲说如何如何干这干那的赚钱门道来。可是由于当时政策没有现在这样放得开,一些束缚性的绳索捆绑,使得父亲心中的宏愿蓝图大多都成为了泡影。真是应了那句几辈人常常抱怨的话:“晚上想起千条路,早上仍然路一条。”
多病的父亲,那天忽然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连他一生最心爱的铜酒壶,也没来得及瞅上一眼地与它道上最后一句别。
父亲穿着平日里破旧的衣服,带着两脚黄泥去到了穷苦人想象中的极乐世界。每每想到父亲悲苦的一生,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当我看到陪伴父亲一生的祖传的铜酒壶,我的思念顿生些许宽慰。小个子铜酒壶,仿佛父亲瘦小的身影,在我眼前晃来荡去。又像是父亲的化身,早上眼巴巴的看着我和母亲出门去地里干活,晚上又欣喜地迎着我们荷锄而归。
父亲走后,与父亲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铜酒壶显得异常孤独,沉默寡言地不吐露一滴心事。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靠在冰冷的墙壁处,蛛网网住了它的全身。我时不时的为它掸去时间的灰尘,试图走进它心灵深处的记忆。当与它面面相觑时,似乎又回到了父亲在世的时光。铜酒壶那翘起的壶嘴,又面对父亲吐露出心中的肺腑之言,为父亲解开心中的郁结。
我看见,父亲无缘无故地将铜酒壶狠狠地扔在地上,铜酒壶咣啷咣啷地在地上打滚儿,当铜酒壶从地上站立,父亲与它就像小孩子打架一般,瞬间又和好如初了。不知何故,这幻境般的画面,竟然神奇地出现在我眼前。从这一刻起,我看见铜酒壶就如见到了父亲。或者说,他们是一对魂灵相依的哥们。
我忘记了是何时,将挂在墙上的铜酒壶取下来,擦拭得金光发亮,供奉在我家的神龛上的。
二、
我为亡父买茅台
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母亲从鸡屁股里抠出的零用钱,存放在床铺的稻草里,准备我下一学期的学费。
那时候,我们农村的生活基本上都很艰苦。经济收入几乎是零,所有的开支全靠两只能下蛋的老母鸡。那时吃鸡蛋,比吃天鹅蛋还要难。偶尔有亲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之后,就是处于没有像样食物招待的尴尬。对贵客级的招待,就是打两个荷包蛋了。
我清瘦的父亲,是那样的憨厚勤劳。他平常没什么不良嗜好,从不打牌、赌博。唯一喜好的就是一杯酒,并且还是带有火一样的烈性烧酒。父亲的下酒菜也很随便简单,一碟咸菜萝卜干足够,当然有朋友时,最好的就是盐炒花生米。父亲常说,有酒就好,怪酒不怪菜。
如果父亲十天半月喝不上一杯酒,一天到晚总是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说,愁云紧锁眉梢。巴嗒巴嗒地抽着闷烟,郁闷和苦恼把一根烟杆烧得滚烫滚烫。
那天,父亲像贼一样地拿走了床铺稻草里藏着的钱,跑到镇上的馆子,喝得天晕地转。下午三点略过的样子,歪歪倒倒的父亲,倒在了跨入家门槛的那一瞬间。
母亲比父亲的身体要敏捷硬朗,也会比父亲来事,与邻长娌短的关系很融洽。母亲劳力比父亲还要大,干的活自然不比父亲少,就这样,母亲获得了我们家主事的基本话语权。
当晚,母亲伤心的又哭又吵,控制不了情绪地痛骂着似乎还有些晕乎乎的父亲。无奈的父亲,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缩着头,一言不发。
老实说,我也对父亲的做法也有些怨恨,但此时此景,我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懦弱和无担当而怜悯。面对母亲的气愤,我给母亲跪下,替父亲求了情,也是为母亲一个台阶下。
父亲老黄牛一样默默地不停忙碌着,总是忙活了地里又忙活家里。为这个家,母亲也操碎了心。时常揽来一些搓麻线的活、纳鞋底的活、绣花的活。
记得有一次,我偷了十斤包谷去附近的商店换了一瓶酒回来,谎称说是在路上捡的五元钱,正好为父亲买了酒。当时父亲高兴得不得了,一把亲昵地将我抱起,一个劲的夸我有孝心。父亲那真是叫喜笑颜开,到如今我还记得父亲那张没有苦闷忧愁的笑脸。
不知父亲哪来的本事,我快上学的前几天,父亲居然弄到了下学期的学费钱。我兴奋不已,我搂着父亲说,“我长大了挣的第一笔钱,就给您老人家买最好最好的酒。”父亲很开心的说,最好的酒哇,最好的酒就数茅台酒啦。小子,你给我好好读书,出去工作了就能挣大钱,你有钱了,我还愁没好酒喝吗?父亲说着说着,仿佛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给我凑到的学费,是他跑到几十里地外,向一个城里的远房亲戚借的。再后来的后来,我已远离家乡去闯荡大山以外的世界啦。父亲带着早年挖煤落下的煤肺和痛苦不堪的咳喘,一个人去了另外的世界。苦命的父亲,未满花甲就早早地离我而去,还没有品尝到我承诺的茅台。每每想起这还未来得及兑现的承诺,遗憾和伤痛无不叫我潸然泪下。
每年在父亲的诞辰,我都要摆上父亲生前喜欢吃的猪肝、土豆丝、花生米之类你的菜肴,打开特意为他老人家买的一瓶茅台酒,洒在父亲亲情萦绕的魂里,让父亲畅饮儿子迟到的承诺与终生愧疚。
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带上一瓶茅台,洒在父亲常眠的坟台。若是在外不能回家,我就将茅台对着家乡的方向倾洒。我想,父亲一定在云朵里,雨丝中等待茅台那飘落的缕缕醇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