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哥
那个年代,朱砂古镇上,最爱打架的,要数三角岩的张老矮。
三角岩被称作是朱砂古镇的“小香港”,矿工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的儿女也就性格各异,什么样的人物都有。张老矮是好打架惹事的人物,打得刁钻狡猾,软里藏刀,古镇上几多牛高马大、凶狠蛮霸的脚色都吃过他的亏,屙尿都要隔他三道坎。比方说,你得罪了他,他找到你,不像别个那样动不动刀子先扯出来,吓得你转身就跑,而是先笑眯眯尊称你一声“哥皮”,把过滤嘴香烟掏出来,敬给你,再给你点上,趁你吐烟圈不注意的时机,两个拳头左右开弓,把你先整一个眼冒金星……
光凭这一招,他成为古镇上十八个坑口混社会的待业青年中的老大,一天里要么上街招摇过市、寻事扯皮,要么下乡偷鸡摸狗、拈花惹草。
朱砂古镇十八个坑口中,最不爱打架惹事的,要数四坑的麻哥。
麻哥本名叫熊宽的,可小时候出痘没出好,长大后脸上留下了一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叫他本名的少了,大多都叫他麻哥。
麻哥的母亲多病,没有工作,弟妹又还在读书,自己也还在待业,一家人就靠父亲那点工资生活。
家境虽然不好,但麻哥憨实本分,不惹事,一些待业青年像张老矮一样混社会的时候,麻哥也只是坚持每天起个大早,往四坑淤泥塘边的山崖边跑一趟,满头大汗回家,洗漱完吃点东西,然后拿着钓竿往塘边、河坝钓鱼。钓得多了,吃不了的送点给隔壁邻居外,麻哥母亲就将鱼晒干或者焙干,做成鱼干。
至于麻哥一大早跑到淤泥塘边的山崖边去干什么,一开始大多数人不晓得。
曾有好事者跟踪尾随,回来后说麻哥一大早跑到山坡上发神经,哼哼哈哈的,拎住一只装着石头的大麻布口袋,左边掼到右边,右边又掼到左边,像是发疯一般。传到爱咬舌根的人耳里,都觉得好笑,便给麻哥取了个外号“麻疯子”,当面喊,麻哥也只是说一句:“你莫讨嫌!”然后走开。依旧坚持一大早往山崖边跑一趟,然后拿着钓竿往塘边、河坝钓鱼。
日子慢慢熬,渐渐地古镇上开始有些变化。
往年,逢古镇上赶集,人们只是揣着各种票证,捏着岀汗的纸币,挤在商店柜台前摆队,伸长脖子,等待扯几尺布料,或秤几斤粗盐,或者称几斤白砂糖,或打一瓶煤油,或者买一包香烟、一块香皂。甚至还有人不买东西也排队,待轮到他,冲营业员一声傻笑,望望那些商品后,又依依不舍退出队伍。
不知不觉中,商店里拥挤的人变少了,集市上,陌生面孔和新鮮事儿多起来,那些戴着市管会红袖章的市管会干部,不再抓投机倒把,也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开始挨个撕票收那些摆摊设点做生意人的管理费和卫生费。
人们往日到古镇上赶集,除了看电影,就是围着拉二胡的残疾艺人、胸前挂着牌子被抓着游街的人转,或是捂着耳朵,听那爆米花筒子一声轰。慢慢地人们眼里又多了操着外省口音的陌生面孔,他们变把戏,耍杂技,吞剑吐珠舞刀弄棒菜刀砍胸口玩气功,或是捧着铜锣挨个讨赏钱,或是变着法子推销他们祖传的膏药。那个时代人们没什么见识,喜欢这些走江湖人的两片能说会道的嘴皮,草里的虫虫,都可以让他们哄到耳边来吟唱。
商品经济的气息像初春的草儿一样,萌动着时代的商机。麻哥闻到了这种气息,就对母亲说,可以把家里储藏的鱼干拿到市场上卖,贴补家用。
这时候人家张老矮的父母托亲戚的关系,找到一份撕票收那些摆摊设点做生意人的管理费和卫生费的工作了,麻哥还在待业。麻哥母亲想,儿子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学做点生意,长一些见识也好,于是就让麻哥赶场天背着一花背篓鱼干到古镇街头去卖。
张老矮在街头收管理费和卫生费,麻哥在街头买鱼干,一个最爱打架惹事的,一个最不爱打架惹事的,难免就会有一场电影般的事件发生。
古镇街头摩肩接踵,热闹非凡。那时候还没有农贸市场,街头上寻一处地面,摆上就开卖。麻哥寻思着一勘队电影院对面老邮电局门口,人来人往的多,可能要卖得快一些,于是就挨着一个卖块块柴的摆上自己的鱼干。
没过一会,对面电影院门前空地上,来了两个跑江湖的,一男一女、男老女少,说是父女俩,也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前锣打鼓,乒乓响,很快看热闹的就围成一个圈,看一老一少在中间表演。女孩瓜子脸,杨柳腰,翻跟斗就像转圈圈,一个接一个。老江湖体格强健,虬髯侠风,手劈砖块,如切豆腐般。一杆铁尖红缨枪头,抵在喉管上,枪杆另一端抵在地上,枪杆折弯了,人一点事都没有。更让人叫绝的是他还会朱砂掌,隔着几米,哼的一声,劈空推掌,就能让对方背上或者胸口发烫发红。
节目一个比一个精采,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
偏生这时候,张老矮来收管理费。
那个年代的青年,尤其是爱打架惹事的,看武侠影视、武侠书籍看多了,正能量的东西学不到,歪瓜裂枣的样子倒是学了不少,一天不招惹一点事情,出出风头,心里就奇痒难耐。张老矮要收管理费,人家说才开张,还没收到钱,收了钱就交。张老矮看得出手掌劈砖、金枪刺猴、隔空推掌是假的,想故意出人家洋相,不同意,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花格子衬衫一脱,裸露出上身,嬉皮笑脸对着那个瓜子脸女孩说:“只要你能隔几米在哥哥我胸口上印一个红手印,管理费我就不收了!”
那个老江湖走南闯北,什么鸟没见过?一看情形就知道碰到了小混混。跑江湖的一般求财不求灾,能避免的尽量不让发生。于是老江湖满脸堆笑,抱拳说道:“这位小师傅,我和小女初到贵地,摆个架势混口饭吃,今儿个刚开张,实在未曾收到钱,没来得及拜会小师傅,多有得罪!望小师傅大河口子撒盐巴——海涵海涵!”
张老矮听不懂人话,说道:“谁叫你到我胸口上撒盐了?我只要这个小妹在我胸口上弄个红印印!”
老江湖仍然恳求道:“还望小师傅莫强人所难!”
张老矮不依不饶,说:“你一把老骨头了,我又不跟你比,我就只和这个小妹比!”
老江湖似乎还要恳求,那个瓜子脸女孩怒意顿生,说:“爹,别说了!要比我就与他就比!”
这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嚷道:“张老矮和跑江湖的比武喽,张老矮和跑江湖的比武喽!”
在对面卖鱼干的麻哥,鱼干没有卖出去多少,一听人们喊有人比武了,就对那个卖块块柴的人说:“帮着我看一下!”不待别人表不表态,便起身往对面去看比武。
麻哥使劲挤进去时,那个瓜子脸女孩与张老矮已经拉开了架势。
那个瓜子脸女孩正要出招,张老矮忽然说:“别忙!”然后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鼻孔,低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擤一把鼻涕在手上,猛地起身朝瓜子脸女孩脸上抹去。女孩子哪个不爱干净?见着带着一团污浊的手掌朝自己脸上抹过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闪躲,这一闪躲,下盘不稳,张老矮趁机一个扫堂腿,把人家扫滚在地上,然后自己得意洋洋呵呵大笑。
世上有不平之事,就有打抱不平之人。
麻哥平时看武侠影视、武侠书籍,脑壳里装的可不是歪瓜裂枣,而是侠义热肠,虽然不爱惹事,但却看不惯不平之事。
“张老矮,你搞阴招,出咱们古镇的丑!”麻哥冲着张老矮说道。
“麻疯子,跟她闹着玩的!”张老矮说。
“你莫讨嫌!人家街头卖卖手艺,混口饭吃,你想砸人家饭碗?”麻哥说。
“哎哟,哥皮,莫这么将嘛!先抽根烟说嘛!”张老矮从喇叭裤兜里掏出烟来,敬一支给麻哥,又准备给火点上。麻哥刚吸一口,烟子还没喷出来,张老矮一双拳头就朝麻哥两眼袭过来。哪晓得麻哥动作比他还要快,见势不对,一个侧弓步一闪,一口烟雾朝张老矮面部喷去,然后迅速闪到张老矮背后,拎住他后脖颈,似老鹰桌小鸡一般,将他掼倒地上。
张老矮吃了亏,半晌才爬起来,连花格子衬衫都顾不得穿,边撤边吼着:“你等着瞧,我叫他父女俩出不了古镇!”
老江湖和女孩对麻哥感激不尽,麻哥让父女俩收拾好东西,到车站坐车离开古镇。
张老矮喊得一伙烂兄烂弟追赶到车站,见麻哥手里拿着一根扁担,客车开走了还瞪着双眼怒视着,而自己这一边没有一个敢上前,只好作罢。
带着一种武侠的快意回到家里,母亲以为鱼干买完了,问麻哥拿钱,麻哥这才想起鱼干还在老邮电局门口摆着。
急急跑到那里去,古镇早就散集了,花背篓还孤零零地放在老邮电局门口,剩余的鱼干不见了,花背篓里面却放着一些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两元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