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何处
我被赶进了屠宰场,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结束。其实我并不怕死,甚至渴望这一天早日到来。我已厌倦这一世的牛胎——现代化养殖场里,虽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但剥夺了我应有的自由和我所有的尊严。先剪去我的尾巴,尾巴摆动会消耗体能,影响出栏周期,要知道摆动的尾巴是我在牛世里的思考。然后在我发情期又骟去我生命中最有激情的那部分,让一头漂亮的母牛走在我面前而无动于衷。活着分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昏暗的屠宰场里,我的鼻孔里插入高压水枪,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但我马上感觉巨大的疼痛和无边的黑向我压来,水在我的体内迅速膨胀,在巨大饱和后,无法承受中死去。没有想到我死得如此惨烈,而且死后还背上“牛肉中渗了水”这样的恶名。
我的灵魂飘荡在空中。我是有记忆的牛,世代为牛是我的家训,世代忠诚是我牛生坚守的信条。
我的灵魂迅速逃离养殖场,那是牛世的炼狱!我要做回前世的牛。我的前世叫大牯,生活在一个叫桃花堰的小村庄。那是一个美丽的小村庄,炊烟袅袅,流水潺潺,桃花盛开。牛勤春来早,在惊蛰雷声之后,从蛰伏一个冬天的牛棚里走出来,拨开四蹄,在草儿青青的田野里狂欢,一声长哞,引发农人的惊喜。我是农时的引领者,是农耕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犁、耙、耖这些老伙计们纷纷登场。农田里红花草开得正艳,一张坚实的犁铧在我的负重下,翻出泥土的清香。我不仅力大,而且步伐沉稳,道走得直,和扶犁者配合默契,不耍奸不爱滑。由此我得到农人欢喜与爱戴,他们都亲切地叫我大牯,仿佛叫唤他们亲人的名字,让我感到做牛的尊严和存在的意义!这种巨大的成就感,让我担负起世代为牛的责任和使命。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到无限的荣光!
我走进桃花堰。小村入口的那座小石桥已不存在,小桥下流水早已干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石桥是我必经之道,我总是在那里高哞一声高歌一曲,我感觉每天都新鲜而美好 。我记得这个时候这里应该热闹非凡,生机勃勃。是一天繁忙的序章:鸡鸣狗叫,人声鼎沸。汲水洗衣淘米做饭,还伴着书声琅琅。这些声音我听起来如此的美妙,是天籁之音。可此刻村庄静悄悄的。鸡呢?狗呢?那个读书的儿郞呢?了无踪迹。只有吹动我毛发的风还是那时的风。我边走边寻边看,几家楼房白的墙上沾满黑的水渍,有几处长了青苔。有几户换了新大门,有几户大门已经斑驳。几家老房子风吹雨打之后,倒在半人深的杂草里。大门上挂着一把旧锁,每把锁都锁住一段寂静时光。我不理解世代与田相依的农人,他们到哪儿去了?平畴沃野为什么现在就养不活他们?不司农事、离经叛道,他们拿什么养活自己?
这一处曾经是我的牛棚。然后开垦当作菜园最后又抛荒,始乱终弃。长满我不屑一顾的臭蒿。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漫长又幸福的岁月。因为我是大牯,所以有别于其他的兄弟姐妹,在偌大的牛棚里农人隔了一个单间,背风向阳。寒冷的冬季,睡在厚厚的散发清香的稻草上,嚼着上好的饲料,甩着悠闲的尾巴,做着甜美的梦。此刻,我的梦已深埋在臭蒿下,我感觉到失望,站在风中有些冷。安身立命的牛棚啊,往事不㙋回首。
无处安身又怎能安放灵魂?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荒乱的草层中,时不时地出现一些过时的农具,有的正在腐烂,有的已面目全非。这些都是我朝夕相处的伙伴。我用舌头轻轻地抚摸它们,它们都是有温度的。时过境迁,壮士暮年,落草为殇。
在村西头小院子里,三五老人在谈白,给小村庄保留了一些应有的人气。他们每个人我都认得,尽管已经年迈,都是我久别重逢的亲人。我迈开四蹄,狂奔过去,一头扑向亲人怀。特别是那刘二哥,年轻时生龙活虎,现在依然精神矍铄。春耕时我和刘二哥,配合得亲密无间,简直是人牛合一,刘二哥每一句吆喝我都明白,我每一个肢体动作,刘二哥都心领神会。我们耕作的农田不仅快,而且质量好。因此双双获得众人的称赞。此刻,我站在他的身后,当然他无法看到我的亡灵。我多想,像从前一样他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额头,我用牛角轻触他的胸口。站在春风又绿的田塍,我们多像患难与共的兄弟。可老哥们的谈论不再是撓秧布种犁田打耙,不再是麦苖的长势水稻的收成。农事已经遥远。想想面朝黄土一辈子,老来也应该歇歇啦。可我关心的只是农时,关注的只是农事。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好春光懈怠不得。农事之外的话我也无法领会。“大田耕尽却耕山,黄牛从此何时闲?”。我固执地认为:与土地生疏就是与我生疏,与土地陌生就是与我陌生,人与土地的距离就是我与人的距离。我与刘二哥的距离超越来越远,只好挥泪别故人。
几只燕子斜斜地从我的面前飞过。刚回的燕子在寻故巢吧?我的背可否让你歇歇脚!春耕的农田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燕子落在我宽大的背上,用柔红的小嘴为我挠挠痒,让我在艰辛的劳作中感到无比舒畅。然后,我再奋力地开犁。人畜禽多么和谐共生。可如今,一把大锁让你故巢无觅处,新燕啄泥落谁家?
前面就是桃花河了。桃花河多么熟悉的名字。永生难记的地方。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河水,绿绿的小草,柔柔的河滩。几只白鸟翻飞,几尾小鱼浅跃。空气中飘荡中荷尔蒙气息和爱情的芬芳。母牛花花从小树林里走向我,让我心旌摇荡,我狂奔过去,柔软的河床成了我和花花爱的温床。因为爱情,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从此,经年岁月里,花花的气息与泥土的气息交相辉映。刻骨铭心的爱情永世难忘。我在桃花河上狂奔,我在寻找我的花花。鼻翼扩张,使劲地嗅着空气中花花的气息,一无所获,荡然无存。花花你在哪里?柔砂流失,小河沦陷。桃花河不再是水草丰茂不再是爱情的温床。我沮丧地离开桃花河,我的爱情已彻底地埋藏这里。
一望无际的田野,油菜花正开。这是我世代劳作的地方。每条阡陌我都了如指掌,每块农田的深浅我都铭记于心。每一步都能感受大地的体温。我热爱农人,热爱土地,热爱土地上一草一木。热爱泥土中的蚯蚓,热爱草尖上的蜻蜓。我把我所有的爱倾注给这边大地。大地也给了我无穷力量,勃勃生机。站在这片油菜花盛开的田野上,用一声长哞,呼朋引伴,希望同伴给我一个响亮的回应。空阔的田野寂静无声。我无力地低下头,世代耕耘的土地难道真的摈弃了我?拒绝了我? 我多么像被母亲抛弃的孩子,无助地流浪。
脚下的土地分明没有了以前那份亲和力,不再那样柔软那样松酥,那样散发出清香。过多的化肥让土地日益板结。他们不懂土地不爱土地,急功近利巧取豪夺,最大化地榨取利益,让土地承受无法承受之重。和我一样亲近土地的刘二哥他们,居然熟视无睹,漠不关心。让我痛心疾首。我分明听到了土地的沉吟和呐喊!可是又能怎样?马达的轰鸣声碾碎我重返大牯的梦想。
我的灵魂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在升腾。我知道我再不返回牛世,我的灵魂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投胎。难道我真的只能投胎在养殖场并成为人世的一碗“渗水的牛肉”吗?这对我是多么的奇耻大辱!
养殖场安不下我的灵魂,桃花堰留不下我的身体,一头魂归何处的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