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
丁史平成长在一个特殊的家庭,养父张布甲,养母王桂花,还有一个同龄的妹妹张小枣,张小枣只比他晚两个月出生。丁史平是养父张布甲在荷塘庵捡来的。荷塘庵在城外三里地的荒野里,它本有名称,因庵四周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水塘,塘里开满了荷花,城里人就顺嘴叫它荷塘庵。
丁史平十岁那年和二个流浪儿夜宿荷塘庵时,尼姑们都已还俗,只剩下一座空庵。一个夜晚,月光惨白,张布甲走进了荷塘庵,他一眼就看出了丁史平是他要找的那个男孩。丁史平尽管衣衫油腻肮脏,但脸不脏,洗得白白净净的,另二个男孩则满脸污垢。张布甲拽过丁史平的手,大喝一声:“跟我回家。”声音粗糙吓人。
丁史平见眼前这位汉子身材高大,脸黑如墨,眼露凶光,心里一颤,挣脱了他的手,扭头就跑。张布甲拔腿就追,还没出庵门就扑住了丁史平。张布甲硬拽着丁史平的手,路上没说一句话,回到了家。
公元一九七九年,丁史平二十岁了,考上了大学。再过些日子,他就要离开家,离开江南小城,去遥远的西安上学了。夜里,丁史平走出城东门,沿着城墙兜了一圈,再看一眼这座古朴的小城。不知何故,丁史平顺脚走到了荷塘庵。荷塘庵已拆除,一地的破砖碎瓦,只有水塘里的荷花仍盛开着。大圆月亮升起来了,照得荷叶波光闪烁。丁史平坐在废墟中,风吹来,荷叶摇摇摆摆,荷塘朦朦胧胧。就要离开养父母和妹妹小枣了,他不禁想起这些年来家里发生的一些事儿。在旁人眼里,特殊家庭自然是指这个家庭的成员组成。但丁史平不这样看,他觉得家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氛,这种气氛伴随他走过了十年。
丁史平和张小枣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母亲腰椎间盘突出,双腿麻木疼痛,不能弯腰干活了。从前,母亲真能干,一年四季到处揽活,哪儿缺人手就上哪儿打零工,去饭店洗碗洗菜,到建筑工地搬砖。现在一家四口,只能靠父亲那点微薄工资养家糊口了。
父亲召来一家人议事,他要女儿小枣辍学,说已和刘家裁缝店讲好,明日就可去当学徒。母亲病了,家务活自然也只能小枣包干了。
丁史平抬头望望父亲威严的脸,低头说:“妹妹功课在班级里名列前矛,将来准能考上大学,我学习成绩中等,上了高中也不见得能考上大学。不如早点休学,跟人家学手艺,满师后好挣钱补贴家用。”
父亲脸一板,说:“功课不好可以赶上,再说一个男孩做家务成什么样子?”
母亲坐在那里不说话,不断地拿衣袖擦眼,说自己病了,拖累了孩子上学。张小枣抱住母亲,宽慰说:“爸这样安排蛮好,我也喜欢学裁缝,说不定将来能成为街上顶尖的裁缝师傅呢。”
丁史平头一偏,梗着脖颈,说:“让妹妹上高中,反正我不上。”
父亲脸一黑,猛地扬起手,又缓缓放下,厉声说:“你不去,绑也要把你绑到学校去。”
丁史平见说不动父亲,就偷偷跑到街上的棕绷店、锡器店、箍桶店等店铺,央求师傅收他当学徒。一家篾店正缺人手,师傅看丁史平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便点点头收下他当学徒。
不料才学三天,父亲跑来了,他一把拽住师傅的衣领,大声吼道:“你干么哄骗人家孩子干活?”
师傅支起肩,陪个笑脸,小声说:“是孩子上门央求当学徒的。”
父亲松开手,抡圆了手臂,一巴掌打得师傅旋了个身子。父亲拽着丁史平的后衣领,扭头就走。一路上,丁史平高声嚷嚷着,但衣领被父亲拎着,话含糊不清,街坊们谁也没听清他嚷的啥。丁史平心里明白父亲待他好,但他不领情,觉得应让成绩优秀的妹妹上高中。
从此,花街上的店铺不敢再收丁史平为徒。丁史平上高中后,读书的刻苦劲儿被学校奉为楷模,自然这是后话。
夜深人静,丁史平还沉浸在往事中。月亮升高了,薄了,光洁了,细了一圈,游动在云彩中。荷花在月色中变幻着色彩,陶醉在自己的梦境中。月光洒在荷叶上,沙拉拉响,丁史平突然听见一首民谣从荷塘里升起,那是小枣唱的。上高中的头天晚上,丁史平和小枣来到了荷塘边。那天夜里,月亮悬挂在空中,又大又圆,让人担心它随时会跌落下来。小枣仰脸望着月亮,唱起了民谣:“荷花净,月儿明,荷塘月色两相映。妹是花,哥是星,星星沾花总关情。”丁史平觉得月亮落进了小枣的眼里,妹妹的眼睛真亮。小枣会唱一箩筐民谣,嗓子又甜又亮。那天夜里她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唱到月亮脸色苍白,隐藏在深蓝的天空中。
风刮得有点劲道了,荷叶哗啦啦翻卷,荷塘泛起汹涌的波涛。小枣的民谣隐去了,消失在荷塘月色中。风儿搅碎了月光,塘面变得朴朔迷离。
有年春节,家里困难,父亲卖了全家的布票给丁史平做了套新衣裳。快过年了,小枣见没新衣裳,坐在地上哭。也不好怪小枣,那年她还小,只上小学三年级。
母亲拉起小枣,劝慰说:“今年家里实在困难,过年的猪肉还不晓得在哪里,明年一定给你做套新衣裳。”
小枣仍埋头大哭,眼泪湿了衣襟。丁史平见了,从屋里拿出新衣裳,扔在院子里,说:“妹妹没有新衣裳,我也不穿。”
父亲见状,拿起竹扫帚跑过来。小枣慌恐地从地上弹起身子,跑到院子里。父亲挥舞扫帚追过去,边打边大声叱责:“哭丧啊,我叫你哭。”
小枣挨着墙根来回跑了几趟,忍不住疼痛,抱着头,跑出了院子。夜深了,小枣还没回来,丁史平找遍全城大街小巷,终于在东城门洞找到了小枣。小枣蜷缩在门洞里的石凳上,睡得正香。
记不清是哪年秋天了?丁史平到城外拾荒,在一块农民己挖掘收获过的番薯地里,用小铲子翻土,拣了一篮细小番薯回家。母亲见了,数落了他几句:“孩子,农民收了番薯,犁地种麦子时,会把这些遗落在地里的番薯当宝,我们可不能和农民争食。”。
父亲听到了,跑过来,急躁地对母亲吼:“你那么高嗓门干么?”
母亲身子一矮,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地说:“孩子做错了事,也不能说几句?”
父亲脖颈粗了,嗓音粗糙:“不能说,做错了也不能说。”
丁史平低下头,脚底来回搓着地,他觉得母亲说得没错,父亲简直是蛮横无理。
夜里,丁史平睡下了,床边板壁缝隙中传来母亲的声音,声音里透着几分怨气:“日里,我说了史平几句,你气得脸上冒烟,犯得着这副嘴脸吗?”
父亲的声音很硬:“告诉你不能说,不能说,日后长点记性。”
声音软弱了:“我没生儿子,你把史平当儿子养,这我懂。但小枣毕竟是你亲生的,今后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能重男轻女。”
板壁缝隙中突然传来杯子破碎的声响,母亲压低声音在哭泣。
丁史平忍不住了,脸贴近板壁缝隙,心猛地一缩,他看见父亲拿着扫帚打母亲。母亲用被子蒙住了头,哭声呜呜噜噜,含混不清。丁史平头蒙上了被子,但眼前仍晃动着父亲那张黑脸,脸上一双冒火的眼睛。
十年来,丁史平经常让家里的这种气氛压迫着。
月亮薄了,透明晶亮。风静了,荷叶上的水珠闪烁着光泽。丁史平坐在荷塘边,他突然看见了妹妹小枣的眼睛。晚饭前,小枣拿出一套新衣裳,逼丁史平换上,说:“这是我满师后做的第一套衣裳,上大学了,不能寒酸,我做了两套,你对换着穿。”
丁史平换上了新衣裳,他从小枣的笑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精神劲儿。
小枣忽然低下头,手指绕着辫梢,声音轻如蚊嗡:“哥,念完大学后还回来吗?”
丁史平朗声说:“回来,当然回来,就回母校教书。”他看见小枣眼睛里有一丝阴影,想想,又说:“妹,我是带着我们俩人的心愿上大学的。”
小枣笑了,眼睛弯弯如月芽儿,真好看。丁史平每天都能看见小枣的笑脸,但从没见过父亲的笑脸。父亲好像天生不会笑,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晚饭时,父亲吭哧了半天,才欠欠身问丁史平:“真的考上大学了?”丁史平咧嘴一笑,说:“考上了。”父亲睁圆眼,又问:“考上了?”丁史平咬着下嘴唇,使劲点点头。小枣见了,赶紧放下筷子,跑到丁史平屋里,拿出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说:“爸,不会骗你的。”父亲接过录取通知书,摇晃着头,翻来复去看了几遍,突然肩一松,靠在椅子上呵呵笑了。父亲咧嘴笑个不停,像个两岁娃儿。
丁史平和小枣对望着,愣怔在那里。丁史平望着父亲,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十年了,自己从没见过父亲笑,父亲好像要把这么些年积蓄的笑全部释放出来。
母亲拍了一下父亲的肩头,说:“吃菜吧,别光顾笑。”父亲这才止住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母亲忙给父亲斟满酒,父亲连干三盅,抹下嘴,说:“不过瘾,换杯子。”母亲说:“缓点,你多年未沾酒了。”丁史平从未见父亲喝过酒,说:“爸,原来你会喝酒的,藏着。”母亲嘴一撇,说:“你爸以前一天不喝酒,就浑身骨头痒,鸡蛋还在鸡窝里,温热的,就瞒着我,偷偷拿去换酒喝。你来家后,你爸才断了酒。”父亲忙对母亲摆摆手,说:“别现羞了。”
父亲扭头对丁史平说:“好好念书,小枣满师了,挣大钱了,不用牵挂家里。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里找个工作,娶个大城市姑娘。”小枣忙说:“爸,你喝多了,话也多,哥毕业后还回家乡工作的。”父亲眼一瞪,说:“没出息,回小地方干么?”
夜已深,丁史平要回家了。月亮照得一地青白,废墟上的瓦砾沉默不语。远处,荷叶遮蔽了塘水,鱼儿不知道有人曾经来过这里。
过几天就要去西安上学了,临走前,丁史平去亲生父母的墓地祭奠。
一位白发老人在墓园里扫地,嗦嗦的扫地声出奇的响,越发衬出墓园的冷清。老人跛脚,左脸有一道乌黑的伤疤,丁史平觉着面熟。他望着老人,凝神想了一会,突然忆起来了。有年冬天,丁史平和父亲走在街上,迎面撞见了这位老人。父亲猛地拉下帽檐,扯着丁史平的手就走,匆匆往一条小巷拐了进去。丁史平好生奇怪,父亲头也不回,走到小巷尽头才松开了丁史平的手。
丁史平在父母的墓碑前放上鲜花,然后低头默哀。
老人扫到近旁,扭头看看丁史平父母的墓碑,问:“你是史平吗?长这么大了,比我还高半头,认不出了。”
丁史平转身望着老人,默默地点点头。
老人叹了,说:“你父亲死后不到一年,母亲也病死了。”老人望着丁史平,说:“早些年,我找过你,但谁也不晓得你上谁家啦?”老人抹把脸,问丁史平:“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丁史平告诉老人,是养父张布甲把他抚养成人的。
老人听到张布甲的姓名,呆了呆,急忙问:“是否住花街香烛店隔壁的张布甲?”
丁史平连连点头,说:“对哩,就住在花街香烛店隔壁。”
老人仰头长叹了一声,晃晃头,说:“想不到,想不到。”说着就转身扫地去了,扫地声缓慢、滞重。不一会,老人又折回,立在丁史平面前,欲言又止,迟疑了半日,叹口气,说:“当年,你父亲死于运动中,张布甲是监管他的小组长,想不到他把你抚养成人了。”
丁史平呆了,橛在父母的坟墓前,脑子乱成了一盆浆糊。已近傍晚,太阳正快速落下,丁史平立成了一根木桩。老人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晓得。
月亮缓慢地升起来了,月光滋滋发响,声音柔软。微风拂来,墓碑前的鲜花发出忧伤的声响。野地里,归林的鸟雀声聒噪,四周虫鸣声抑扬顿挫,风声浩浩荡荡。
远处,一个黑影晃来,传来小枣悠扬的喊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