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
西街巷子里,买菜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东瞧瞧西望望,一辆电瓶车突突驶来,在乱石铺就的巷子里上蹿下跳,连带着车上的人也跟着颤起来。
电瓶车身后,慢慢走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她手里捧着一束不知从哪拔来的红黄相间的野草花,根茎处还带着泥土,逢人便点头微笑。
“你看,那傻姑娘来了!”
鱼铺前,站着位胖大妈,手里提满了刚刚买好的牛羊肉,正在跟卖鱼的讨价还价,卖鱼的有些烦腻,突然看到远处的身影,忙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胖大妈闻声侧过头,朝着不远处那个矮小的身影瞥了一眼。
“她看着挺乐呵,她妈不是病重躺在医院了吗?”卖鱼的瘪瘪嘴将鱼肚子掏空。
“她妈回家了,医生说这病没法治,就让她出院了,估计活不了多久咯。”
胖大妈接着话,目光投向自己的鱼,“说好了,就刚刚那价,不然我不要啊!”
“哪有你这样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就抹个零头,至于嘛你!街坊邻居的,你好意思大赚我一笔?”
卖鱼的哼唧了一声,嘀咕到,真倒霉碰上你这种街坊邻居,转头又笑眯眯地将鱼递了出去,“医院不可能不救吧?放着钱不赚,我不信。”
胖大妈掂了掂鱼的分量,满意地扫了二维码。
“她们家得有那个钱才行,你不知道,昨天下午在护城河边,她冲着一个钓鱼的大爷使劲地夸,夸他鱼竿有多高级,钓的鱼有多肥,还说他钓的鱼一定很好吃,说得她自己都流口水了…钓鱼的听了半天终于听出味来了,结果送了她一条。”
卖鱼的低头看了看自家的鱼,心里打鼓,“她怎么成了要饭的了?”
“人家是自愿给的,又不是她讨要的。”
胖大妈给了卖鱼的一个眼神,心想一会看你给不给。
江月面带着微笑走来,卖鱼的心头一紧,生怕她来跟他讨鱼,可江月只是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走开了,卖鱼的这才松开了紧抿着的唇。
胖大妈觉得有些无趣,提着鱼赶紧追了上去,“江月,你等会。”
江月停下步子,脸上的笑意更甚。
“你在哪弄的这些没用的野草野花啊?”
“乡下采的,好看吗?”江月捧出花,胖大妈缩了缩肥厚的脖子,敷衍地嗯嗯了声,懒得深究,“你吃午饭了没有?”
江月猛点头,连声到:“吃了,吃了,我妈胃口很好,不仅吃了一大碗米饭,还吃了整整一条鱼,连鱼汤也喝光了。”
胖大妈一愣,跟看精神病似的盯着江月看了半响,这没病啊,咋净说胡话呢。
“谢谢张大妈关心,我先走了。”
胖大妈有些没回过神,心想这傻姑娘更傻了,傻得没边了,先别说她这个点才回来,就她妈那情况,明明无法进食,非要说她吃了一大碗米饭,还吃了一条鱼,她能喝进一口汤都谢天谢地了。
江月捧着鲜花跟捧着宝贝似的,一头扎进歪歪斜斜的老房子内,虽是正午,楼道内依旧黑黢黢的,透不进多少光来,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尿骚味和霉味。江月却无动于衷,她早已习惯这里的环境。回到三楼的家,她将采来的野花栽进了一个装满泥土的瓷盆里,泥土是她昨晚从公园里扒来的,她把花端进了妈妈睡觉的房间。
屋子里摆着一张大床,大床旁边挨着一张小床,床中间由一道帘子隔开,如今这道帘子被束成一团,搭在了支撑它的铁线上,它沉默而稳妥地横躺着,似乎已经许久未被放下。
听到动静,躺在大床上的女人动了动眼皮子,勉强耷拉开一条缝,空洞的眼珠子看了眼,很快又闭上了,一张干瘪而苍白的嘴唇紧抿着,生怕发出一丁点的声响。江月将花放在床头,隔着被子抱住了她,并在她额头落下了一个吻。
“妈妈,你看,我把春天带来给你了,今天我去了虎村,田里的油菜花开了,一片一片的连绵不断,风一吹,可香了。蒲公英也开花了,绛珠草长得又高又嫩,还有野豌豆苗和草头,它们长得到处都是,我摘了些回来,你看,可新鲜了。”
江月从衣服兜里抓出一大把细嫩的绿得发亮的草头尖,捧到妈妈跟前,让她睁开眼看看,可妈妈始终没有反应。
“虎村比以前更绿了,以前到处是工厂,现在工厂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绿油油金灿灿的油菜地,妈妈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菜花。”
虎村是她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以前江月的爸爸在虎村工作,后来村里改革,那里的工厂消失了,爸爸自然也就失业了。为了谋生,爸爸不得不到城里打工,并在这条老旧的西城街租下这间只有厨房带卧室的屋子,她们也就跟着住了下来,爸爸妈妈睡大床,她则睡在帘子外的单人床上。
厕所在楼梯口转角处,如同一间狭窄的密室,一到夏天,不论白天黑夜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虽然这里的房屋简陋了些,不过一家三口过得还算习惯,毕竟这样的住处比村子里的那间出租屋又好上了许多。
村子里的那间租房左右不过十平米,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便再无他物,一家三口挤在一起,吃饭得去厂里,连上厕所也得骑车到厂对面的公共厕所去解决。虽然不是特别的方便,可勉强能够适应,唯一让江月难以忍受的,是三四月间天一下雨,屋子里便爬满了旱蚂蝗,尤其是床下,那旱蚂蝗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肉皮发麻。有时一觉醒来,她发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睁眼一看身上竟爬满了蚂蝗,她被吓得尖叫,从床上蹦起来疯狂地甩动自己的身体,企图把那些跟她亲密接触的旱蚂蝗甩脱掉。妈妈说她大惊小怪,可她就是害怕。爸爸则盯着她的反应哈哈大笑,笑得捂住肚子,这才发现他自己的身上也爬满了旱蚂蝗,这一下子,他笑得更厉害了,直到笑得直不起腰。看到江月要哭了,他这才笑着哄着她,帮她把身上的旱蚂蝗一一拿走。第二天晚上他们将江月安排在他们中间睡下,说两边有爸妈护着,旱蚂蝗便不敢爬她身上,江月这才安心睡下。然而第二天醒来时,全身爬着的旱蚂蝗比昨天的还多。江月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捱过去的,日子过着过着就在记忆力一闪而过了。
后来搬到城里,屋子宽敞了,因为楼层高,也干燥了不少,所以旱蚂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蟑螂,蟑螂虽然也会爬上床,爬上被子,可人一动弹,它就跑走了,而且蟑螂看起来没有旱蚂蝗那样让人肉麻,江月胆子大时还敢追着蟑螂打,如果是旱蚂蝗,她是绝对下不了手的。
搬来城里的第二年,爸爸便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凌晨四五点,爸爸结束了十几个小时的晚班工作,骑着电瓶车回家,因为太过疲倦在开车的路途中睡着了。电瓶车失去了方向,撞向了路边的花坛,爸爸从车上栽了下来,头先着了地。
第二天天亮,江月醒来时,正纳闷爸爸为什么没有回家,门就被敲响了,敲门的是个警察叔叔,他们深夜出警归来碰上了倒在地上的爸爸,把他送进了医院,并通过联系爸爸工作服上的工厂,找到了家里。
那时江月妈妈的身体并不好,常年病怏怏的,只能做些简单的家务,大部分的活都是江月在做,听到丈夫出事的消息,她腿软得差点没站住脚,强撑着一口气由江月扒拉着去了医院。
刚到医院门口,江月就看到从急诊室走出来的爸爸,他有些迷糊,走路有些摇晃,不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她们悬着的心这才安顿了下来。
“医生怎么说?”妈妈心有余悸,拉着自己的丈夫站定,这一刻她强压着的泪再也没能绷住,江月笑着笑着也跟着哭成了泪人。
“你们别哭啊,你们看我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有老天护着,我死不了,不过就是有点晕乎,最近太累了,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爸爸笑着一手抱住自己的老婆,一手拉着江月,哄了这个又哄那个。他刚被送到医院不久便醒了,医生要他做个全身检查被他拒绝了,他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的不舒服,他更不想为此花冤枉钱。回到家,他果然呼呼大睡起来,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因为太累的缘故。江月没有多想,只觉得爸爸很幸运。
那天爸爸睡了一整天,还请了一天假补觉,第三天早上,江月去叫他吃饭,他却迷迷糊糊地怎么也起不来,江月吓坏了,赶紧拨打了120。医生以最快的速度给他做了检查,拍了片子。
在等结果时,医生提醒妈妈缴费,早已力不从心的妈妈哽咽着从包里拿出银行卡。
江月接过那张家里唯一的卡,像个大人似的走出了病房。她刚转身,病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朝着她的后背支吾了一声,她没听见,随后又是一声更大的支吾声,她仍然没有听见。妈妈闻声,激动地扑向了自己的丈夫,凑近些才听清楚他叫唤的是什么。
江月几乎是跑着出门的,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去缴费,缴完费她要尽快回到爸爸身边。这时医生拿着报告走进了病房,告诉江月妈妈说她丈夫的情况很危险,出现了严重的脑溢血,如果早点检查出来或许还能用药物治疗,可如今脑溢血的面积太大,而且瘀血很严重,已经不是药物能够治疗得了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做开颅手术,不过手术的费用高昂,而且就他现在的状况成功几率不大,医生的意思很明显。
江月妈妈一听整个人都呆住了,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瞪着毫无光彩的两眼,直直地盯着医生的白大褂。江月红着脸蛋跑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而爸爸则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你好好考虑一下。”医生或许还要忙别的事,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江月有些发怵,她想问医生说了些什么,可医生根本没打算跟她再说一次。她想问妈妈,可又不敢问,她怕自己一开口,妈妈的魂就会被吓走,她要等到妈妈自己醒过来,她不能没有她。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妈妈突然一声惨叫,如同梦游者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面临万丈深渊一般。
江月被她的嚎叫吓得一激灵,她猛地抱住妈妈的身体,这才发现她浑身冰冷,肌肉因过度紧张而变得僵硬。
“妈妈,你怎么了?”江月害怕极了。
“老天爷啊!”妈妈突然疯了似的紧紧拽住江月的胳膊,十指用力掐进了她的衣服里,掐得她细小的胳膊生疼。
“妈妈,爸爸到底怎么了?”江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他昨天还好好的,还好好的啊!现在怎么就…完了,完了,全完了。”
一阵哭嚷几乎耗掉妈妈的所有力气,她丢开江月,趴到丈夫身上哭得不成人样,时间一长,她的声音便渐渐低弱了下去。
“大姐,你不能这样消沉,你还有娃娃,你看看她都吓傻了。”同一病房的一个病友家属,目睹了事情的前前后后,他看了眼病床上躺着的瘦瘪的男人,和两天前在这病床上躺着的另一个病人颇为相似,不过那个病人昨晚就去世了。护士换了新床单,刚换好,床上的人就躺了上来,一个接一接。
“你得坚强起来,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又补充了句。江月抬起迷茫的眼,看着眼前快要秃顶的陌生大叔。他眼周一片浮肿,其他地方却瘦得皮包骨,高高的个子看起来文文弱弱。不过跟病房里所有人不一样的是他的眼里冒着光,身上散发出一股子让江月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妈妈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跟她说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失了魂。见她没反应,那大叔便走到江月跟前,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江月有些木讷,等反应过来又有些害怕,她往后躲了躲。大叔见状笑眯眯地收回了手,他这一笑眼睛便看不见了,只见两个浮肿的球上下挤兑在一起,看得江月更加害怕。
江月想起了小时候,她独自一人在出租屋外面的桥头玩耍,突然一辆载着两个男人的摩托车停在了桥另一头的马路上,其中一个男人下了车,往桥头走来,江月抬头注意到了他,盯着他看了一会,那人笑眯眯地问她周围有没有一个叫某某某的人。江月没听过这个名字,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时另外一个男人将车停在了一边,也跟着走了过来。他们俩一前一后缓慢靠近。江月以为他们得到了她的答案便会离开,没想到他们还要朝着她走来。她心里有些不安,从桥上退到了小道上,小道的尽头是她们那间孤零零的出租屋,屋子大门敞开着,好似在呼唤她回去。似乎受到大门的呼喊,江月果然退回到了屋里,扒着门,好奇地盯着那两个陌生男人。前面的人脚步有些迟疑,脸上的笑变成了犹豫,后面的男人不再面露微笑,摆出一脸的狠色跟上了前面的男人。前面的男人四处望了望提议要不要先离开,后面跟来的男人霸道而蛮横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哼中有鄙夷有驳斥。他们继续靠近江月,江月周身一颤,终于察觉到了危险。她赶紧关了门,死死地抵住那扇木板门,她好希望这块门板能变成一块无坚不摧的石头,把她封在她最讨厌的出租屋里。门被从外推搡了一下,江月立马尖叫出声,喊到:“我妈妈就要回来了。”她这一喊,门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随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接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江月的耳朵贴着门板,只能听到自己极速的心跳声,她就那样扒着门,很久都没敢出屋子。
眼前的大叔看起来比那两个人和善,可江月心里依旧别扭。大叔看出了她的反应,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妻子身边。江月到这里来还没仔细观察过病房里的人,这一看才发现病房里住着好几个病人,都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跟她爸爸一样。而照顾病人的家属都一样地没精打采,不过比她妈妈好点,除了那个叔叔外。江月心想这大概是因为妈妈性格的缘故,从她有记忆以来,妈妈就是个爱哭的柔弱女人,可爸爸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从来没上过一天班,也没做过多少家务。后来江月长大了,爸爸告诉她妈妈因为生她得了一身的病,为此受了不少苦,所以让她学会照顾妈妈,并教会她很多家务活。所以除了读书上学和玩耍,她还要分出部分时间干活,好在家里的屋子小,除了到厂子里煮饭洗衣服,便没多少体力活可干。
江月坚信妈妈有些伤心过度,爸爸如今已经来到医院,那些厉害的医生一定可以治好他。
“老公!”大叔身旁的病床上躺着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唔唔地唤了声,大叔撩了撩头上稀疏的几根头发,兴奋地将自己的脑袋凑到了病人跟前。
“太痛苦了,我不想活了。”女人开了口,裹满白色纱布的头艰难地侧了侧。
大叔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欢快的笑,那笑是那样的纯粹,好像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被剃了头发包裹得丑陋的面色蜡黄的病人,而是一个长发飘飘的,有着吹弹可破肌肤的美女,他正痴迷地看着她,对她充满了幻想。
“老婆,你会好起来的,加油,相信自己,我是不会放弃的,永远…”大叔说着眼神越来越坚定,江月觉得这人跟她记忆力的那两个男人完全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她说不清,她只觉得这大叔很厉害的样子。
见老婆又睡了过去,大叔这才没有讲话,偏过头冲一直盯着他看的江月眯了眯眼,“她是我老婆,刚做了开颅手术,这是第二次了,不过她会好起来的。”
江月挪开了眼,她不习惯跟陌生男人讲话,她看她妈妈,又看了看爸爸,发现他们像平常一样拥在一起睡着了。
这时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些单子,不知道上面记录着什么好消息或者坏消息。他们围住了江月妈妈,江月被其中一个白大褂姐姐拉出了病房,江月有些不满,可并没有反驳,因为那姐姐很漂亮很温柔,温柔得江月很想抱抱她。
“去吧,去看看你爸爸。”几分钟后医生们纷纷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人走到江月跟前,宽大的手掌落到了她瘦小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上的单子因不堪重负卷了下来。江月低头看见了上面刚刚写下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那字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妈妈的名字,是妈妈的亲笔签名。江月以前经常模仿妈妈的笔迹在作业本上签字。那时爸爸每天都很忙,几乎没时间管她的学习,妈妈则没那个精力,她在班里的成绩还过得去,算是中等水平,不上不下,她这样的成绩,并不是老师眼里的重点关注对象,所以签字也就敷衍了事,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模仿了妈妈的笔迹。她的视线从签名处向着倒塌下去的上半页看去,看到了醒目的几个字:遗体捐献…她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医生已经起身离开,随后江月被医生姐姐拉着进了病房,来到父亲的床边。
江月叫了几声爸爸,他依旧毫无反应,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妈妈,妈妈依旧目光呆滞,好像失去了全部的生气。
那天夜里,江月在病床边半睡半醒,突然听到滴滴滴的警报声,接着一群医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经过一番查探只说了声已经不行了。
他们在爸爸的病床前默哀了片刻,接着又感谢了妈妈,这才齐力将爸爸抬到转运床上,江月这下彻底醒了,也终于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转运床刚启动,就被一张小手给紧紧拉住,医生齐刷刷看向那张苍白得咬牙切齿的脸。白天的那个大姐姐蹲下身想要劝慰江月,却被她推了开去。
“我不准你们带走我爸爸!”江月不知哪来的底气,铁了心要护住爸爸,她相信他能醒过来,她相信他一定能醒过来。他是她们一家的顶梁柱,是江月心中的蓝天,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天会塌下来,即便天真的塌了,她也觉得那不过是场会随时醒过来的噩梦罢了。
医生们沉默了,他们能理解她的心情,可手术刻不容缓,以免耽搁太久导致器官失去活力。他们求助地看向一旁面带笑容的江月妈妈。他们有些错愕,从痛哭到呆滞再到如今面带微笑,他们有些担心江月妈妈精神失常。
“江月,过来。”妈妈破天荒地开口了,江月迟疑地松开手,走到妈妈跟前。
“你还记得你爸爸的话吗?”
在江月的记忆里,爸爸是个很有趣很幽默的人,他的脸上时常洋溢着热切的笑,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是笑着说这有什么嘛,似乎一切的事情在他们面前都是九牛一毛的小事。因为爸爸的缘故江月也很爱笑,有些时候笑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了解她的人都认为她有些痴傻。爸爸时常唠叨说什么人生无常,谁也不清楚明天会发生什么,他还说人啊不就一张臭皮囊,活着就好好吃喝拉撒,要是哪天死了,能化作灰种一棵树也是值当。所以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是他哪天死翘翘了,就把自己全都捐了,每次听他说到死啊什么的,妈妈就来气,少不了要伤心落泪。爸爸则哎呀着又说又笑,哪有人不死的,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回到来的地方嘛,他还举了好多例子,譬如某某某年纪轻轻的遇到车祸,结果把有用的器官都捐了,还救了不少人呢,你们说他多伟大啊。身为一个普通的烧煤工人,爸爸的心里一直装着伟大两个字,他知道那两个字离他很遥远,然而从遗体捐赠中他似乎看到了实现伟大的法门。江月只把他的话当故事听,觉得爸爸讲的很有趣,她信奉他说的每句话,如同信奉这个世界的真理一样。然而一直以来,她以为爸爸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那些故事离她很遥远,且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现在她才渐渐意识到爸爸讲诉的不仅仅是别人的故事,也是自己的,只有亲身经历这些故事的曲折,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故事中那些人物的悲伤和心碎,她一下子厌恶起那些故事,厌恶起死亡来。
爸爸被推走了,医院给了她们母女一笔钱,那是随后的日子里她们仅有的生活费。妈妈从医院出来后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江月也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不怎么言语,没几天医院通知他们去见爸爸最后一面,随后就要送去火化,江月看到了躺在冰冷的储尸柜中干瘪得不成人形的爸爸,终于明白爸爸所说的臭皮囊是什么意思了。
爸爸的骨灰装在一个精致的骨灰盒中,那天妈妈抱着骨灰盒回到家,在家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几天后她便卧床不起,不吃也不喝,连眼睛也很少睁开。本就瘦弱的妈妈,没几天就瘦得不成人形,江月想起了爸爸最后的样子,忙把妈妈送到医院,医生看了也无可奈何,说是心病,加上体弱,身体的抵抗力已经急剧下降,只得给妈妈输了些营养液,让她回家好生养着。
为了给妈妈补身体,江月总喜欢去河边看人钓鱼,有时候运气好,和钓鱼的大哥大叔攀谈几句,还能得到一条鱼。可带回家的鱼即便她熬的鱼汤再香,妈妈也无动于衷。
她每天都跟妈妈讲述外面的世界,所以她这次特地回了一趟虎村,把村子里的样子和变化一一讲给她听,那里有着她们最幸福的一些回忆。
“妈妈你快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虎村踏青,像以前一样坐在青草地上,吹着风,啃着饼子。”
以前爸爸就喜欢带着她们去田野里的田埂上郊游,他把郊游说成是旅游,说旅游不就是看风景吗,风景就在眼前,我们得好好欣赏欣赏。每次他们都郑重其事地准备好一些煎饼和水,随后在田野里浪荡一整个下午,有时还会躺在草地上睡个午觉什么的。
江月想唤起妈妈的美好回忆,可回忆里总会有爸爸的影子,好像所有关于妈妈的幸福的记忆中都少不了爸爸的存在。江月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只得沉默。忽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脸上立马又浮现出满怀希望的笑。
“妈妈,今天出门经过菜市场,你知道我碰到了谁吗?就是病房里那个快秃顶了的大叔,她见到我高兴坏了,兴冲冲地跑到我面前,问我记不记得他。我当然记得,他的样子很难让人忘记,他比之前精神多了,眼睛也不肿了,他告诉我他老婆好了,已经出院了,我听到也很开心,妈妈,你相信奇迹吗?只要不放弃,就会有幸福的一天。就像那个叔叔一样,他让老婆不要放弃,然后就有了希望。妈妈你也要有希望啊。”
江月自言自语,嘴角含笑,笑中藏着坚定,如同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大叔的模样。她相信这其中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这力量帮助那大叔治愈了他的妻子,而她也想用这力量将妈妈治愈,这是她最后的信念。所以关于她妈妈的每一件事她都充满希望地回答,即便她不吃不喝,她也对外宣称她胃口很好,吃了很多。她想着若是妈妈再不起来好好吃饭,她还要把她送到医院去输液,她要像那个大叔一样坚决不放弃。
这天夜里,江月搂着妈妈讲着美好的明天渐渐睡去。半夜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惊得睡梦中的江月心惊胆寒,惊醒后她忙用手摸了摸妈妈,感受到她脸部的温热这才松了口气。细听才知道声音是从一楼传来的,那是胖大妈的声音。随后楼下一阵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似乎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不一会又有急救车的声音。然而直到天亮,那些嘈杂声都没消失。江月按耐不住好奇心,天一亮便跑下了搂,胖大妈的门口挤满了人,像是她家的亲戚,个个神色都很悲伤。
江月从人缝中挤了进去,看到胖大妈拉着丈夫的手坐在床边的地上,她丈夫则赤裸着上半身躺在床上,已经瘫成了块肉泥。
那是一个高度肥胖的身体,肥厚的胳膊比胖大妈的胖腿还要粗,由于他的过于肥胖,江月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原来昨天夜里,胖大妈出门打麻将,到深夜才回家,回家时怎么也叫不开门,只得叫来附近的亲戚朋友帮忙把门砸开,然而刚一砸开门,她便尖叫出了声。她老公溺在洗澡盆中,一动未动,身体浮肿得比之前更大。
后来急救车来了,可并未带走他,因为他早已断气,亲戚也没让急救车拉走他,准备直接在家里办理后事。
有人推断他在洗澡时突发心脏病,倒在了洗澡盆中,因而溺亡。
接二连三的死亡让江月有些恍惚,她慢慢退出人群,开始认真思索死亡,她又想起了爸爸说的人生无常,以及死后种一棵树的话,她想如果自己是一棵树就好了,那样她会不会遇到爸爸。
上楼后,她看到妈妈奇迹般地起了床,正对着她种的那束野花发呆。她是不是也想起了虎村那灿烂的阳光,碧绿的田野,和煦的微风?江月笑了,她似乎看到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爸爸牵着妈妈和她的手,走在明媚的春天里,一家三口笑着依偎在一起,每一步都是那样地欢畅和洒脱。
“你爸爸走的那天醒来过,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他叫江月,江月啊…他看着你跑出去,眼睛里全是不舍…然后他再也没醒过来,再也没能开口说话。”
江月有些错愕,她好像错过了什么,她明明可以看到爸爸睁开眼,听到爸爸的声音,可是她错过了,错过了便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就像胖大妈错过了丈夫最佳的抢救时机一样,一旦错过便是永别。
妈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开始吃饭,还能扫扫地,干些轻松的活。江月把那盆长得旺盛的野草花搬下楼,送到了胖大妈家。
胖大妈不明白江月为什么要抱着一盆野花到她家,她眼皮子一翻,看了眼江月,没心情理会,随即又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悲痛中。
江月将盆栽放到她身旁的饭桌子上,“张大妈,我妈妈已经好了,等过两天她精神再好点就来看你,我把这花送给你,就是它治愈了我妈妈,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它能让你开心。”
胖大妈愣愣地看着那盆熟悉的她认为毫无用处的野草花,突然捂住嘴又哭了起来,江月上前安慰,被她一把拉到了怀里。她发现自己就如同几天前的江月一样不幸又可怜,而正是这不幸而可怜的人安慰了她最悲痛的心。
不久后的一天,医院打来电话,说爸爸的眼角膜已经移植给了一个小男孩,孩子的父母想要见见捐赠者的家属,问她们是否同意会面。
那天妈妈穿上了印有花格子的棉麻布裙,那是一次她生日爸爸买给她的,他说妈妈穿上这条裙子显得更年轻漂亮了。妈妈嘴上唠叨说他费钱,暗地里又把这布裙仔细珍藏着,只有到了重要节日她才会穿。江月陪着妈妈去了医院,在医生说的病房门口不期撞上了西街里卖鱼的大叔,大叔看到江月母女先是诧异,随后意识到什么突然兴奋得抹起了泪。
自那天起,江月家里有着吃不完的鱼,她还多了一个玩伴。他比江月大个一两岁,特别调皮的一个孩子,因为调皮从树上栽了跟头伤了眼睛,这才做了眼角膜移植手术。康复后他依旧调皮,可一到江月家就格外地安静。江月妈妈喜欢看他那双转动得特别畅快的眼睛,她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着。江月也喜欢盯着他的眼睛看,透过他的双眼,她总能看到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快乐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