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针
夕阳的余光还未全部散去,整个窑里却是一片漆黑,窑里大大小小的物品摆放的很整齐,寂静极了。一位老奶奶低着头,紧闭着双眼,坐在偌大的炕上,背上垫着枕头靠在炕墙上,戴着耳机,耳机里响着阵阵陕北说书。
大树坪的这位奶奶第一次接触智能手机,下载微信后,孙子便给微信起名为“秀针”,只看文字,秀针这一词还算文雅,但是秀针本人却是朴实勤劳的一位庄稼老人。如今的生活是好了,没有过去那般辛苦了,炕上,在阵阵铿锵的北调里,秀针渐渐走进了回忆里。
龟裂的沟滩上,卷起一层一层的泥片,像高原上起皮的小孩脸颊,周边一圈枯死的水草,无力地翘在土里,身子被干烫的沙土淹着。朝塬上往上去,山坡上卷起阵阵大风,风中的一个凌乱的老太,跪趴在狭窄的山地上,她是秀针的三奶奶,姓刘。六零年的荞麦没得收,尘土飞扬的山坡梯田上,干枯的荞麦枝干零散的翘着,刘奶奶跪趴着揪起几把荞麦杆,缓慢的抬起身,朝着山坡上走去。“他姨,我到底饿得很,饿得很……”刘奶奶朝着下山来的另一个老太说:“我孙子恓惶得很,哪一天饿死呀嘛?”说着狠狠的摔了个大跟头,饿的起不来身。临近黄昏刘奶奶才爬到院畔,脸上全是土,白发也零散地罩在眼前,手里紧紧捏这那把荞麦杆,走进了窑里。孙子看着奶奶回来了,小步跑过去喊饿,“乖,蛋蛋,奶奶给你做‘荞麦面’”,刘奶奶说着就去磨坊把一把荞麦杆塞到磨盘上,拖动磨盘碾碎干枯的枝干,磨成粉末,揉成了“面团”,粗糙的“荞麦面”干裂地揉不起来,夹杂些榆树皮磨成的粉,稍微揉一下就下锅煮了,做出来的汤汤水水,像一锅稀泥,和着几根草叶,够孙子填饱肚子,刘奶奶没有吃。
几天过去了,秀针跑去三奶奶家说是送点荞麦面,推开门,一股腐臭,秀针哭着跑回了家……
天灾人祸,穷人们吃着荞麦杆,玉米芯,榆树皮,榆钱钱,苦苦菜,酸枣面,杠树种子,糠……饥荒年代饿死了不知多少人,但时间还算眷顾秀针,她度过了那艰难的几年,至少有的吃,捡了条命。
炎炎夏日,太阳猛烈地照在干裂的黄土地上,山头上只要稍微一起风,便会掀起一大股卷杂着黄土的大风。山里的小路上叮当叮当,人拉着一匹马,马头上挂着一大朵红花,在大山里显得很耀眼。一匹黑马上,十六岁的秀针穿着鲜艳的衣服,头上梳着个麻花辫,额头前戴着朵红花,头上还插着银钗。翻过了几座山,来到公婆家,今天秀针结婚。秀针之前并没有见过未来的丈夫,只是通过男女两家的爷爷主事,定了这门亲事,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婚礼并没有准备什么,当天秀针见了未来的丈夫,一股脑的哭个不停,不知道是想家,还是对新环境的恐惧。无论如何,秀针还是跟着这婚礼的仪式行进着。偌大的窑洞门口,放眼望去,绵延着千沟万壑,延申的很远很远……
傍晚,窑洞里的人熙熙攘攘,嘻嘻闹闹,新郎抱着卷好的被子,两膝盖跪在一双黑亮的布鞋上,拖着布鞋向前挪动,前面撒着核桃和枣,娶人的和送女的大声喊着:
双双核桃对对枣,撒的儿女满炕跑。
生下儿子叫贵气宝,生下女子叫花蛾蛾。
屋子里很热闹,十六岁的人儿也不知道未来怎样。
第二天一大早,公婆还没起来,秀针早早起来给公婆问安。公婆的窑里显得很宽敞,公公倚在炕栏杆上,点着一锅儿旱烟,青丝般的烟丝从烟嘴儿上缓缓升起,像极了童话世界里的腾云驾雾留下的丝丝青烟。不一会儿,窑里就泛起了层层烟气。秀针在门口问了句:“爹,妈,起来了吗?”窑里传来几声咳嗽声,秀针回了自己的窑里。婆婆接着开了门,两只小脚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手里端着尿盆,朝院畔泼了出去,公公接着也起来了。秀针探了探头,走进公婆的窑里说:“今天天气晴得很。”说着就拿过柜盖上的一瓶酒倒了一杯给婆婆敬了上去,接着拿过旱烟袋给公公的烟嘴儿里加满旱烟。
东边的天一片艳红,太阳悄悄露出在山顶上,爬上院畔时,院子里已是吵吵闹闹。院外飞来几只乌鸦,在院畔的大槐树上嘎嘎嘎的叫着,秀针的公公在墙角捡起两块胡基,朝着槐树扔了过去,乌鸦四散飞去。
新媳妇来婆家的第一天要拜灶神,大家都聚在厨房的窑里,地上依次摆放着笤帚,擀面杖,一把筷子,秀针迈进门里,捡起来了地上的东西,朝着灶台走过去,和丈夫跪在灶台前进行了祭拜。灶台上放着四件,元宝,麸子,肉,抹布,用碗扣着,各有各的寓意,秀针翻起来了“抹布”……
从一个塬畔嫁到了另一个塬畔,远处的山依旧是看着无穷无尽,也许没有人想过群山的尽头是哪里。秀针在传统的家庭里生活着,跟着时代过着山里人的生活。
一天,大队铺上聚集很多人,是在召集群众开会,开批斗会。说是前山小拐沟里住的杨洪德之前给回子跑过腿,今天又要拉出来批斗,场上的人很多,大家看着台子上,秀针也站在台下。只见,远处几个大个,从四个方向架起杨洪德恶狠狠的冲了过来,杨洪德颤颤巍巍的倾斜在四个人的头顶。到了台下,四个男人猛一用力把杨洪德摔在地上,泛起一阵尘土,杨洪德微弱的“咳咳”了一声,缓了一下把脸抬起来,刚架人的男人走过来,严厉的骂道:“装着?以前跑腿的时候咋不装?”说着一把扯起杨洪德,杨洪德的脸上流着血泥,摩擦破的脸上泛起一层皮肉,湿红的泥血还不时从脸上流下了。几个人用绳子捆起杨洪德,绑在一棵枯树杆上,队长大声呵斥道:“说!你都做了些撒丢人事?噌一下说!”“把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坏种一下打倒,噌一哈往出说!”。秀针回忆说,那时候的批斗会很多,无缘无故的批斗也很多。
秀针嫁到高塬的第十个年头,把家搬到了川里,也就是大树坪,高大的山脊延申出陡峭的坡地,一条小河在沟底下拐出深深个沟壑,带走了不知多少黄土。坡地陡峭无比,扎根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有来自山东的,河南的,四川的,陕西的……秀针搬下山后就开始了好几年的大整地。
冰冷的黑夜正在熟睡,月光撒在山坡上、土路上、羊圈里,山村把静夜里的风光写照的无比透彻。不一会儿,围栏里开始叽叽咕咕,圈里的公鸡开始叫了,整个夜空只有这鸡鸣声,秀针的窑里出现了些许亮光,透过纸窗,里面晃动着影子。不一会儿,大路上有人开始吵吵闹闹,坡上出现了些人影,有的拉的架子车,有的扛着铁锨和镢头,也有人挑着一旦筐,都在朝着陡坡上走去,秀针穿了一件棉花袄,头上裹着一块褐色头巾,也捞起一把铁锨出了门。上到坡上,在大队支书的指挥下,每人每天需挖三十方土,把坡地整理成平地,人们在黑夜里抡着掘头,用铁锨铲满一架子车挖下的土,倒在下坡,或者男人们担两筐土,倒在下坡。两个小时过去了,东边的天空慢慢露出光辉,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秀针一锨一锨地铲着前面挖下来的土,嘴里喘着粗气,贴身的棉花袄早已粘在肉上。
黄土地的山沟里总有一条一条的梯田,都修在流水冲后的缓坡上,把坡地整理成一个平台又一个平台,平缓的地方便连城了一大片缓慢起伏的平地,将之称为坪,有了平地才会有之后的田地、建筑,大树坪创造了坪,生活在坪上。
上午的阳光照在裸漏的土层上,上面的一层薄霜渐渐消失了。几个男人坐在镢头把上,倚在墙体边上,都拿出自己揣兜里的玉米铜锤来,啃吃着,喝着水壶里的水,秀针从小方布袋里拿出一个玉米铜锤和一罐腌菜也坐在边上啃了起来。
干活的人的乐趣是什么?也许只是相互聊几句,开几句玩笑,唱着黄土地里的歌曲,三十方土,夜里十二点放工,大树坪的人创造了坪,一代人的早出晚归,一代人的心血都埋在了坪的土层里。
下一代人总是活在上一代人所规定的生活里,特别是对于秀针而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秀针也渐渐老去,有了儿子,有了孙子。老一辈人的大家族生活,好像随着时代的变迁也渐渐褪去,秀针一家也是如此,从前儿媳对公婆的绝对尊从,如今成了各自的另起炉灶。做了婆婆不久,秀针便把家里的掌柜地位给了儿子儿媳,老两口另起灶火,也逐渐开始没了话语权。
冬天总是冷气袭人,院子外面传来阵阵吆喝声,几个大男人正卷起着一大张篷布,摇动着篷布里杀死的过年猪,滚烫的开水冒着哗哗的白气,黑猪身上的那层黑皮开始脱落了。一大帮男人蹲下来,拿起旁边的玉米芯开始搓掉猪身上的一层皮毛,很快,被搓掉皮的黑猪露出一层白嫩的皮肉来。接着,用三根长长的大木椽架起一个三脚架,把猪后蹄朝上挂了上去。熟练的屠手,开始用长刀刮去猪身上的剩余皮毛,接着用火苗燎掉猪身上的细毛,不一会儿,一只干净的大白猪便弄好了,儿媳妇喂养大的猪,腌了一大缸肉,备着吃一个冬天。
深冬里,秀针的新媳妇快步走进家里,掀开了缸盖,被挖的凹凸的猪油里露出几块肉,本是整个冬天吃着的肉,时不时会挖出来一点吃,但是媳妇一口咬定是婆婆偷了这肉,于是家里便开始剧烈的争吵,也闹了,也跑了,后来,秀针老两口便和儿子媳妇彻底分了家,借住在了一家没人住的土窑洞里了。
日子还是进行着,秀针坐在高庄上,大树坪的全貌映入眼帘,河漫滩的两侧和由山体延申下来的脊梁上的一片片坪,像群人,又像通天的阶梯……
漆黑的夜里,外面狂风骤雨,雷声仿佛要震碎这山体。笔直的山体上吊挂着一大块坚硬的大胡基,墙壁上的几个老鼠洞里喷泻着山里的洪流。端斩斩的高山墙壁下是秀针老两口的新家,两只山体窑洞。窑里,狭窄的小炕上铺着干净鲜亮的金丝绒床单,秀针直直地坐在炕上,盯着窑顶上越来越大的老鼠洞,浑浊的泥水从窑顶上喷泻而下,在窑的弧面上冲出一道“河床”来,地上积满了淤泥,泛黄的泥水从淤泥上快速的流向门槛,把门槛底下冲出一道沟来。还没有断电,泛黄的灯泡一闪一闪,秀针急忙关上了灯,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只有窑顶的流水声,崖头的泥土砸在院子的声音,和热着眼眶的一片漆黑的过往。
高山下,坡地上,站在院畔可以看得到整个村庄的面貌,远处的河流很细,却折出了一个大拐弯来,过了河上的桥是一条竖直的、通向秀针家的上山路,路两面高高的土墙上伸出几根槐树枝干来,三两道弯拐上来就是一条倚着山体的土路,路面被过往的人、羊群压得无比平整,这是高大山体下的第二条村路,也穿过了秀针家门口。起起伏伏的院边,开垦出一小块菜地,旁边扎了一处别人家的牛圈,院畔摞着几困柴,一些玉米秆。上山的坡路上,秀针正背着一捆柴,步履蹒跚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