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清水井
离开故乡巴东已经27年有余,对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始终记忆犹新,而对清水井的记忆就更加印象深刻。
我的老屋坐落在一个半山坡上,一年四季阳光甚好,用家乡的话说就是老屋地基向阳。纵然几十年过去,二哥重新选址修建房屋,也舍不得挪开这块地基半步。
清水井则安详地躺在老屋旁边,井边有几口大水田,大水田侧边有一条溪水沟,长年累月都流淌着涓涓细流。夜深人静时,时不时还伴有叮咚叮咚的声响,像是谁家调皮的小孩在弹奏着动听的小夜曲。
作家艾青曾经说过,他是喝大堰河的奶长大的。而对于我来说,这口清水井也如母亲洁白而甘甜的乳汁,滋养着我从一棵嫩弱的小树苗长成了一棵伟岸的大树。这口井,始终以宽广的胸怀接纳着全村的男女老少,以慈母般的心灵呵护着祖祖辈辈。
全村的老老少少对这口井感情颇深,都把它当作了自家的一份子。每天清晨或傍晚,大人小孩都会舀一瓢清水倒在木盆内,用双手捧住一汪清水洒在脸上,清除脸上的污垢或疲劳。每隔半年,不用谁家吆喝吩咐,每家每户都会自觉地带上木桶、镰刀、薅锄和撮箕去淘井。听大人们说,水井也有污浊疲劳的时候,也需要淘淘井洗洗脸。
春天,水井边会长出绿油油的青草,也会盛开几簇洁白的或紫色的扁草花,周围还有无数棵硕大的桐子树。等桐子花开满每个枝头,半山腰就会被包裹在花的世界里。桐子花抖落一身凡尘,在井水里飘来飘去,水井自不必说,显得格外妖娆妩媚,像欲出阁的戴花村姑。春天的井水,不仅甜润可口,还带有桐子花的香气。每个外乡客人到来,每家每户都会捧出一碗用井水手工酿造的甜糟,来一句“能饮一杯无”的询问,算是对来客最隆重的款待。
夏天,井水特别冰凉,像冰冻的矿泉水,喝进嘴里甜润可口,暑气和热气自然消退。我记得小时候,大人们从田间地头干活累了饿了回家,女人们就急匆匆地烧水煮面条,男人们则心急火燎地提着木桶到井里去打水。等面条煮熟,井水也刚好打回了家。女人们将热气腾腾的面条捞出来,放进井水里冰上几分钟,就再次捞出,拌上食盐、葱花、酱油、酸醋、香精等佐料,供全家人食用。那个年代,这种凉面在老家算是一种最味美的佳肴了。小孩狼吞虎咽地吃完它,许久还忍不住回味,接二连三地翻卷着舌头舔着红润的嘴唇。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秋天,井边的稻浪在微风下翻滚着,老远就可以闻到稻子熟透的香气。主人家会在头天夜里,就打开稻田缺口将水放干,以便第二天割稻收稻。次日天刚露出鱼肚白,左邻右舍就会带上磨得锋利的镰刀,陆陆续续来到主人家。待吃完一碗用井水煮熟的清水面或苕粉条,就带上各种收稻农具风风火火地赶到稻田。大家一边割稻还一边唱着山歌,有好事者还会来一段解除疲劳的黄色段子,大家总在一片欢笑声中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主人家也无需带上茶水,各自可以到井边啜几口井水解困解渴解乏。
冬天,这井水与外界气温落差较大,一股股热气从井底袅袅升起,慢慢才在冷飕飕的西风里散去。孩子们在外野惯了,但还是冷得禁不住打着“牙磕”,双手也冻得青紫彤红,甚至还长出了“冻包”。每当这时,孩子们就会一窝蜂地跑向井边,争先恐后地用手掬一捧冒着热气的井水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吮吸够了井水的温度,然后又才一窝蜂地散开。
水井是家乡一道亮丽的风景,每个村落都有几口大大小小的水井,但大多数水井到了冬天枯冷季节,都会闭合泉眼慢慢干涸。每当这时,不干的水井就成了全村人的抢手货,我家老屋旁的这口水井就是其中之一。能在清晨准时打到充足的井水,就成了各家各户的一件心事和难事,有时还会因打水不和闹出一些小小的矛盾和摩擦。
母亲是一个善良大度的女人,为了不与其他人因打水闹不和,她就比别人起得格外早。不管天晴下雨,母亲都照例天没亮就悄无声息地起了床,然后去灶间摸索着取出木桶和扁担消失在漆黑的夜里。等我们一觉醒来,灶间的水缸早已是满满的一缸井水。同时,黄泥灶台上也早已盛上了几碗清水面条等着我们。在我们兄弟姊妹稍稍长大后,也会取出一只木桶,拿上扁担,两人一组轮流抬水吃。两个人抬水需要一种配合和默契,否则桶里的井水就会荡来荡去,等赶到家时,就只剩下半桶水而已。母亲不知多少次给我们讲述了“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连荡直荡”的道理,教诲我们要学会真本领方能立世。
时过境迁,家乡的一口口水井都被掩没在杂草丛中,消失在儿时永恒的记忆深处。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水井,养育了祖祖辈辈勤劳朴实的品质,也滋生了祖祖辈辈顽强拼搏的性格,不管他们走到哪里,都能展现坚忍不拔的生命力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