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底的温存
今年南方的冬天来得很突然,气温一夜骤降,我身上还只穿着单薄的职业套装,尽管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但是穿着皮鞋的脚却僵得不行,足底失了温度,只剩下麻木的感觉。
下班回到家,换下没有任何温度的皮鞋,用热水泡了泡脚,一股暖流从足底蔓延至每一处神经,我才真切的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在流动着。这个季节真的不适合耍风度,是时候把去年压箱底那些臃肿的冬装找出来了。
我按着自己的记忆在衣柜里翻找着,一个红色精致的大盒子打乱了我的思绪,盒子里装满了一针一线手工绣制的崭新鞋垫。它们就像一台时光机,把远久零碎的记忆密密麻麻的串联在一起。
每当到魔芋成熟的时节,母亲就把一年收集起来的布料搬出来,洗干净,再晒干,有序琢磨着打布壳做鞋垫的准备工作。她戴着手套,把挖回来的魔芋洗干净,用摔坏的土碗碎片刮掉皮,放在不锈钢盆里来回打磨,然后将磨出的黏糊糊魔芋倒入锅里,加些清水,便生起柴火开始煮魔芋。
煮魔芋的过程极其考验耐心,既要控制好火候,又要不停地搅拌,防止魔芋结成块。待魔芋像浆糊一样粘稠的时候,就把灶里的柴火褪出去。我总是喜欢围在母亲周围,时不时帮她看看灶里的火,搅拌一下锅里的魔芋糊糊。那时候家里虽然谈不上富足,但是温饱不成问题,父母都是勤劳的农民,生活自给自足,或有结余便会拿到集市上去卖,挣些日常的生活开销。
如果时间充足,母亲就会多磨一些魔芋,一起放在锅里煮,待把需要糊鞋垫的魔芋糊糊用碗盛起来后,往锅里的魔芋里加入适量的石灰水,继续搅拌煮熟,纯手工的魔芋豆腐就可以出锅了。再用盆盛到一边冷却成型,切成豆腐一样的方块,倒入装了清水的锅中煮沸,捞出沥干水。要吃的时候就切一块做成一道菜,酸菜炒魔芋、酸汤魔芋火锅都会让我比平时多吃两碗饭,要是遇上过节或者招待客人,魔芋辣子鸡、魔芋炒腊肉也会让我馋上好久。
母亲把一块白布铺在方桌上,用魔芋糊糊涂上一层,然后在上面粘上一块布,再涂上一层魔芋糊糊,又粘上一块布,如此反复,至少要粘上四层布料。母亲一向节俭,除了最底层的白布和最上层红布要用新布料之外,中间的布料一般都是平时用剩的边角料,经母亲的手拾掇,一大块红白镶嵌的步壳不一会儿就弄好了。
粘好的布壳晒干后,母亲又开始下一道工序。她找来剪刀和铅笔,拿出她那泛黄笔记本里小心翼翼夹着的鞋样。所谓的鞋样,就是她用烟纸壳剪成一张张鞋垫的模型,各种尺码的都有,而母亲常做的是我们一家人穿的尺码,弟弟和我的尺码随着我们的成长而变化着,但是不管怎么变,母亲永远都能准确的记住我们的鞋码。
母亲把鞋样放在晒干的布壳上比划着,用铅笔照着模型描下一双双鞋垫,每一块布料在她手里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从不浪费。
每一张剪下来的鞋垫,母亲都会用穿了白线的针钩好边,然后再一双一双分好装进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锁进放入柜子里,以防受潮发霉或者被老鼠玩坏。等到农闲时,母亲就会把它们拿出来在上面一针一针地绣上图案。
母亲在鞋垫上绣的图案有很多,有八瓣的雪花,有四边形,有玫瑰花等等。每当看到一个好看的图样,母亲都会一笔一划记录在她那个笔记本里,她也总是教育我们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母亲绣鞋垫都是用白线来绣,没有花里胡哨的色彩,一针一针整整齐齐排列着,朴实而美观,无论搭配什么样的鞋子,都能显得大方得体。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冬天给我们绣鞋垫。冬天,没有繁琐的农活,母亲依旧早早起来,在我们起床之前就把炉子的火生好了,围着火炉用煮好一天的饭,待一家人吃了早饭,她就约上寨子里几个要好的婶婶到家里来耍。婶婶们把火炉围成一圈,家里的炉火总是烧得很旺,整个屋子里都很暖和。
围着火炉的婶婶们有织毛衣的,有做棉鞋的,有钩毛线拖鞋的,有绣十字绣,有和母亲一样绣鞋垫的,像是一个女红操作间。她们有时候交流做手工的技巧,休息的时候吃着瓜子、花生、烤土豆、烤红薯,拉拉家常,乡村情报员就存在于她们当中,我有时候也加入其中,房间里说笑声不断,好不热闹。
母亲绣鞋垫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她在食指上套着一个银色戒指一样的指环,指环上布满了细小的凹槽,她说这叫“抵针”,当有些地方针一下子拔不出来时,就用“抵针”抵住针的根部,往上一推,再把针给拔出来,既省力又不伤手,母亲就这样一针一线来来回回绣着,动作娴熟,做工精美。
婶婶们淳朴友善,有时候会相互赠送自己的“作品”。我们的居家鞋子,从来没有买过现成的,都是穿母亲和婶婶们做的,穿在脚上烤火脚一点也不出汗。每次放寒假回家,我都特别喜欢穿婶婶做得雪地靴,再垫上一双母亲做的鞋垫,穿在脚上既保暖又舒服,踩在雪地里也不觉得脚冷。
母亲做的鞋垫质量都很好,因为我们从来都没有穿坏过。家里的鞋垫总是源源不断垫不完,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母亲还会送几双鞋垫给他们带走。
买回来的鞋子鞋垫总是薄薄的一层,穿久了就会出汗,黏黏的很不舒服,所以我们都喜欢垫上母亲做的鞋垫,保暖防汗又能保护鞋子。
村里的婶婶们都夸母亲的鞋垫比街上卖的还要好呢,还开玩笑让母亲拿些去卖。她总说:“我眼睛不好了,以后更加做不了几双了,拿去卖也卖不出几块钱,还不如留着给家里人自己垫嘞!”所以她都一双双给我们留着,积少成多,堆满了一层柜子。
后来,她装鞋垫的柜子里再也没有新增过一双鞋垫。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母亲会永远离开我们。她留给我最珍贵的,是那些成长时光里从不缺席的陪伴,是一言一行教会我对生活的热情,是密密麻麻无以言说的爱。
我出嫁的时候,婶婶把这鞋垫装进红色的盒子里让我带走,也留了一些在老家。但是我却一双都舍不得拿出来垫,我之前用的两双鞋垫,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垫着的,已经垫了很多年,变得硬邦邦的垫着不再暖和,便洗干净后没再垫过。
看着盒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绣花鞋垫,我又想起了母亲,想到她一针一线绣着鞋垫的样子,心里倍感温暖。我拿了一双崭新的鞋垫垫入平时常穿的鞋里,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母亲的拥抱,一股暖流从足底涌上心头。踩在足底的一针一线,都是来着母亲的爱,而对这份爱,我终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