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王
老王在石镜生活了三十年。
老王到底姓不姓王,还是姓黄、姓汪,永远是个谜。老王是河南人,文革期间,一路乞讨来到石镜,住在一间废弃的牛舍。白天四周乞讨,夜晚回到牛屎气味冲天的土屋。老王刚来时三十出头年纪,清瘦利索,下巴长撮黑黄的胡子,头发黄黄的,皮肤黄黄的,又爱穿老穿一身捡来的黄旧军装,黄得让人心疼。贫穷痛苦在他脸上刻下纵横的皱纹。我父亲那时担任大队书记,同情老王,推荐他到猴鼓岭林场当护林员。从此,老王不再行乞,一心守护着林场。
猴鼓岭山势险峻,由北到南,逶迤七八里,把我们下石镜村与文冲村分成两个世界。我的高祖石琴居士,清朝同治年间写的散文《石镜八景记》,如此描述猴鼓岭:“风晨月夕,登高四顾。西望白牛仙岭,崎岖蜿蜒而来,从岁有灵秀之钟乎。而其东猴鼓岭,诸岗众星拱环绕宅舍,连绵起伏,松柏如屏,翠含眉宇。”有条青石板路,从铜钱眼附近翻过猴鼓岭,通往文冲。那时候我经常沿着这条青石板路,翻山越岭去文冲陈家湾的外婆家。有时,我和伙伴们在山坡放牛、砍柴、扯猪草。渴了,就去老王屋里讨杯开水喝。
老王尽职尽责,一天到晚在林场转悠,防火防盗,发现乱砍乱伐者,就大喝一声,当场制止。他右脸上的长疤,就是夜里追偷树贼时摔伤留下的。山中多树,松树,杉树,樟树,油茶树,林深茂密。时间长了,老王与这些树和花草有了感情,看到一棵树枯死,会伤心不已。老王居住的土屋,就在半山腰的石岩边,草地青青,竹木葱茏,野菊耀眼。远远望去,有着“采菊东篱下”意境。可惜,老王是半文盲,只认得一些简单的汉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谈不上诗情画意了。
老王熟悉石镜的山山水水,周边的大义乡、上架乡,乃至邻近的永兴县香梅乡,弯弯山路,处处有老王的清瘦背影。只要哪个湾村哪户人家有了红白喜事,老王会不请自到,主动去做义工。他从不要主人家一分钱工钱,请他吃两顿饭,再加两包丰收烟,他就欢天喜地了。每当老王满面红光,出现在朱家湾,我们这些孩子,就拍着小手唱:
“老王老王,鼻子短头发黄。”
“白天讨米饭,晚上想婆娘。”
“忙东家跑西家,嘴巴抹得油油光!”
老王呢,不气不恼,只是嘿嘿傻笑。一双眼睛,放着温和的光。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老王颇有人缘,还是在分田到户后,村里许多青壮年外出广东务工了,书信便成了亲人们最大的牵挂。公社邮政所人手少,经常是大堆信件不能及时送到。老王急村人所急,利用去上架圩赶集的机会,顺便把村里的邮件带回来,然后翻山越岭,一家家去送。每隔三日的黄昏,夕阳西下,老王准会出现村子禾坪上。
“老王来啦!老王来啦!”
孩子们的叫嚷声,把人们从屋里惊出来。几个、十几个人,一哄而上,团团围住老王,笑呵呵问老王是否带了家书。老王不慌不忙,从破旧书包掏出来,一个个叫名字。那些有信件的,从老王手里接过,说几声谢谢,就欢天喜地回屋子看信。那些没有信件的,一副失望的样子,老王就安慰:“莫急,下回准有,可能耽搁在县城邮局呢。”直到把大家都哄回屋里了,老王这才心满意足回家。
老王结过婚,老婆是个精神病人,只跟他过了七八年日子,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人不光要吃饭、喝水、睡觉,还有许多麻烦事。没了老婆的老王,独自带着小孩,成天面对干不完的家务活,老王就烦。他最怕拆被子洗衣物,一床棉被要睡一个冬春才洗一次,那件旧军装起码要穿半个月。因为他不讲究,屋里总有股怪味儿。他那个女儿倒是长得清秀,可惜是个智障,七八岁了还像个两三岁的娃娃。村里人很少上他的屋子客串。
十出九没是一条默默流淌的小溪,四季涌流不断。每到春天,春风荡漾,柳绿花红,秧苗青青。正是捉黄鳝的季节,村中男女老少,在溪岸田间劳作之余,捉点鳝鱼回家,做顿可口的美食。老王是捉鳝高手。我放学归家后,只要看见老王去捉鳝,就乐蹦蹦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帮着拎竹篓子。他一高兴,便向我传经送宝,传授捉鳝鱼的绝招。别人捉黄鳝用诱饵钩,他只用手捉,手到擒拿。他捉黄鳝时不急于下田,而是站在田埂上,眼瞄埂边洞,一旦断定洞中有鳝,中指便立马变弯,伸进洞中,往往半天下来,少则四五斤,多则十几斤。这么多的鳝鱼,老王吃不完,总要送些给我,剩下的拿到集镇上卖,换来些日常用品。
我不喜欢吃鳝鱼,觉得它的样子恶心。老王笑着告诉我,别看黄鳝鱼可怕,其实营养价值很高,要抵三斤猪肉呢,古代有些大力士,他们之所以力大无比,就是由于常吃黄鳝的缘故。不过老王提醒我,鳝鱼只能吃鲜的,不能吃死的。因为鳝鱼死了后,人吃了容易引起中毒。我半信半疑,就问当医生的哥哥。哥哥说老王讲得有道理,鳝鱼含有人体所需要的多种氨基酸,所以味道鲜美,还可以降血糖。清代医学家张璐在《本草逢原》中,就载有“大力丸”的药方。
老王有个鲜为人知的绝活,那就是治小儿疳积。据说是他乞讨途中,结识一江湖郎中,漂学的。他拿起小孩的手,按按指甲,看看眼睛,瞧瞧舌头,便知道是虫积还是食积。若是食积,他叫你去采一把叶下珠草,抓一只檐老鼠(蝙蝠)蒸汤吃,吃个六、七天包好。若是虫积,叫你去中药店买点香丸、使君子什么的再加进去。村人带孩子找他,看过病,也不忘给他点钱。钱不多,少则三角五角,多则一块,塞到他手里,他打死不要,说乡里乡亲的,一点小事儿,怎么能收钱呢。不久,人们听说乡卫生院有治疳积的西药,便不再找他。
有年春天,我感冒了,肚子拉稀,不想吃饭,哥哥开了几包西药给我吃,就是没有好转。老王听说后,跑到水田里捉了两斤黄鳝,把黄鳝头煅成灰送到我家,要我兑水服食三天,很快病就好了。母亲要我送十个鸡蛋去感谢老王,可我一回家,老王又跟着来了,把鸡蛋送回我家。我母亲说,老王真是大好人一个。后来,我读完初中,到外地流浪打工,每次回乡,都会顺便去看望他。老王愈发显得苍老了,更加消瘦。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他仍然去帮忙,只是体力大不如从前。村中孩子们看到老王,依然唱着儿歌:
“老王老王,鼻子短头发黄。
白天讨米饭,晚上想婆娘。
老王老王,天冒亮起了床。
忙东家跑西家,嘴巴抹得油油光!”
岁月流逝,我进城工作、生活有二十多年了,童年的许多往事早已忘却,但我总想起老王,据说他早在九十年代末就病逝了。那首儿歌,我至今唱得出,想来如今在家乡绝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