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青城山的毛天师最近闹牙疼,起初是吃不下东西,后来半边脸肿起来,草药喝了好几筐不见好转,他不得不下山去了一趟医院,社区医院的牙医拿手电筒和镊子捣鼓了一整下午,拔掉毛天师左边一颗后槽牙,毛天师千恩万谢回到山上,当天夜里麻药一过劲,右边后槽牙疼起来,他这才觉得,毛病不是在牙上,而是头疼上火,殃及池牙。
毛天师头疼上火不为别的,只是为青城山上一众妖精。
青城山第九代掌门苟天师幼时是被山中老虎养大的,自他得道,养他的老虎便在后山呼风唤雨起来,好在并不伤人命,大抵是洞天福地的缘故吧,人杰地灵,连动物都格外聪明,可以跟人和平共处。苟天师羽化之时,天机外泄,后山上的老虎得了这一丝天机,又过几年便修炼得道,成了常人口中的妖精,据观中道士流传下来的说法,这只老虎可以腾云驾雾,变幻人形。
自此之后,历任青城山掌门羽化升天之际,皆有山中生灵借机成道,或是林下梅鹿,或是松涛白鹤,或是池鱼飞鸟,或是花草鳞虫,这些得道生灵寿命格外悠长,毛天师所知,山门外迎客池底的老龟已经活了八百多年,只是生性懒怠不好走动,一年到头也不见它出来露个头。这就看出青城山和龙虎山那些天师的不同,龙虎山的天师以捉妖为使命,见妖就抓,不抓,手就痒痒,茅山的老道比较谦虚,不称天师,却是天底下最难缠的道士,喜欢跟鬼魅打交道,没事就好抓个鬼耍耍,唯独青城山的道士生性懒怠,倒成就了超脱尘俗的名声。
原本,这些生灵在青城山上各自修行,与道士们也都相安无事,只是近几年青城山的游客越来越多,他们的活动范围一再缩减,后来某个吃饱撑的部门又出了规定,说是禁止建国之后的动物成精。毛天师在抖音上刷到这条“小甲鱼的臀部”时,他的师父刚刚在登仙台羽化,照例,那一年是必得有那么一两个妖精诞生的,这就愁坏了刚刚上任的毛天师,因为按照他们同行的尿性,他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会有人潜入青城山搜集证据,一旦去有关部门那里打个小报告,一纸红头文件来个封山整顿,这期间的香火钱损失事小,一山的大小老道士饿死事大,且一旦坐实了青城山是妖精据点的事实,他们这一门派能否保存还在两说,这几年就地解散的门派可着实不少,远的不说,峨嵋山的弟子去年预备招收的名额是五十,实际就收了三个,就因为前几年一个弟子在后山打猴子被游客抓拍发到了网上,那个弟子的祖宗十八代五分钟之后就被人肉出来挂在网上,自此之后峨嵋弟子只在峨眉金顶上修炼,再不出山;龙门山上的古剑宗因为一个弟子下山游历时候误将一个扛着老太太过马路的女青年当成匪徒打了一拳,也被网暴了好几年,至今风波未停,古剑宗的弟子一下山就有记者举着摄像机一路跟拍,恨不能上个厕所也要直播,弄得古剑宗上下近百名弟子苦不堪言。
毛天师打小就聪明,这是他师父临终之前对众弟子考核时候给他的评语——聪明绝顶。毛天师没有绝顶,但他的头发也确然不茂密,就是这个绒毛稀疏的脑袋却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应对方案——交流学习。不管是同行之间还是行业之间,既然是交流学习那就得有人情走动,也就免不了要你来我往的送点礼物,青城山就挑选了一些合适的妖精当做礼物送了出去,目前来看,反响甚好。
青城山送出去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对赤鳍锦鲤,送给了嵩山少林,老方丈收礼时喜得合不拢嘴,胡子随着脸上的笑容不断颤动,就像锦鲤嘴上的两条须子,当着学习团的面把锦鲤放进了寺前的功德池里,过了数月,听说一切相安无事并没有什么变故发生,青城山放下心来,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接下来泰山碧霞宫、武当紫霄宫、天山灵鹫宫、塞北张家堡、南海慈航静斋、普陀山清凉寺,名山大川江湖门派众多,无不收到青城山的投喂,就连京郊那座算上方丈一共五个人的铁佛寺都收到了青城山学习团送过去的几只碧眼蟾蜍,唯独龙虎山,因为怕送过去就被龙虎山的天师举剑给除了,所以送过去的是几只寻常的白鹳,并无修炼过一丝一毫。
毛天师这次之所以牙疼是因为后山落樱涧的一只熊猫,青城山上的修道人都认识这只十岁的熊猫,管它叫煤球,叫“球”自然是因为浑圆肥滚,“煤”则指它的毛色比寻常大熊猫要黑,寻常熊猫若是黑毛白毛各自参半,煤球身上则是黑八白二的比例,横看竖看像个变异的货,但这货又格外聪明,竟然自行修成了妖。何为妖?各门各派有不同的标准和理解,在青城山修道者的认知里,只要非人的物种能够以人类的思维模式开始思考世界,并且掌握了人类的语言体系,就可以称之为妖,至于影视剧里的幻化人形,他们倒并不太看重,因为外形上的变化只能算得上是一些“术”,成妖的先决条件是修“道”,这之间的区别不难理解。煤球掌握的“术”有限,它不能飞天遁地,也不能变幻人形,但他会开车,能学英语,出师表倒背如流,三个月自学微积分,所以在青城山的修道观念里,煤球是一个大妖,而这个大妖前段时间被美国访华的使团撞上了,使团代表点名要把煤球带到美国去做客。
青城山的熊猫是被道士们养大的,平日里也是道士照看,但是出国这件事,道士们做不了主,因为熊猫是国有财产,所有权属于国家。毛天师通宵达旦大骂不休,痛恨这美国使团真是吃饱撑的,访问结束还不赶紧回国,到处瞎溜达什么,你说溜达就溜达吧,青城山上这么多生灵,你要啥不行,非看上了“煤球”,这货能配合?能!
毛天师披星戴月找到煤球并将美国使团的意思告知之后,这货竟欣然同意了,并且表示一定会时刻牢记自己的国宝身份,争取为国争光,毛天师咧了咧嘴,压下自己一巴掌把这货拍死的冲动,心想,历代祖师保佑,但愿不会出什么岔子。
国宝大熊猫作为外交手段借出去参观展览早有先例,所以上头的通知下来也并没有耽搁很久,由于外交无小事,所有的流程都得到了特殊照顾,反而显得格外顺畅,一周之后,煤球就搭乘专机飞去了华盛顿国家动物园。
美国人给煤球准备了舒适的住处,模仿青城山的环境建了一片竹林,但不管如何优待,作为展览品的身份似乎决定了它的命运。对外参观开始之前,专业的医疗队过来给煤球进行了全方位的体检,一切数据正常,动物园给煤球安排了半个月的过渡期用以适应新环境。其实对于煤球来说根本不需要,作为一个妖,什么环境他适应不了啊?只是他要时刻保持一个普通国宝的低调,为了逼真,在这期间他还特意把体温提高了一度半,营造出一个发烧的假象,动物园立刻进行全方位立体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医疗套餐,恨不能把他供起来,可以理解,毕竟园方是指望煤球给他们赚钱的,你没看到动物园的门票从五美元涨到了五十美元嘛,到底是资本家会赚钱。
美国人对大熊猫的热情还真不是盖的,开园那天的美国人疯了一般,如果不是有足够的安保能力,煤球有些怀疑 美国人会不会把动物园挤爆,煤球的住处外有老有少,男女胖瘦高矮,什么人都有,看煤球的目光透着猎奇和占为己有的贪婪,隔着拇指粗钢筋围成的防护栏都能感受到人肉拥挤在一处散发出的恶心味道,煤球老神在在往窝里一躺,伸手拿过一根嫩竹子开始磨牙,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能引起外面人群爆发出海啸一般的叫喊,他甚至听到有个白人老头扯着公鸭嗓喊:黑,大熊猫,给爷乐一个。煤球心里骂道,傻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煤球察觉到了一些变化,起初是他晚上当零食的竹子不如先前那般新鲜了,后来早餐的水果也是缺斤少两不够份量,由内而外,他开始注意到白天来围观自己的人少了一些,煤球明白了,这一定是园方看到效益减少不高兴了,开始缩减给自己的供应。
一群废物,效益不好是你们宣传不到位嘛,跟老子有毛关系,好歹是国宝,老子在国内的时候怎么会遇到这状况,这样一比较,煤球觉得美国人在长情这件事情上确实不如中国人,他们对一件事物保持的热情总是不能持久,在国内就不同,人们对国宝的喜爱从来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薄,只会越来越浓烈。
说起来,煤球在美国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吃喝拉撒跟睡觉,别的什么都没干,远不如在青城山活得充实有趣,至于美国人的热情减退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其实只要他随便做点什么,比如像猩猩一样剥香蕉,或者海豚一样用鼻子顶个苹果,立刻就会有一大群人蜂拥而至,只是园方的做法让他很不爽,所以他懒得管这些,又不是家乡人民的生意,只要他们做得不是太过分,煤球依旧每天吃吃喝喝。
到了第五个月,某一天晚饭之后,它们的休息时段,煤球的住处忽然来了访客,一只朱鹮,煤球察觉到这是一只日本朱鹮,因为自己用动物界的通用语言咕哝了一句“朝辞白帝彩云间”,朱鹮没有丝毫反应,只站在不远处直愣愣盯着,四目相对,落针可闻。
每一种动物都用独属于他们种族的语言,种族内秘密都会用这些语言来记载流传,作为地球上的弱势群体,为了方便沟通,动物们联合创造了一种通用语言,煤球见朱鹮没有反应,便用朱鹮族族语问了一句“你是干啥的?”
朱鹮的眼睛明显在瞬间放大,随即恢复正常。
华盛顿国家动物园聚集了全世界各国各地的动物,像他们这种国宝级别的动物一般都是独自占据一片区域,在这个区域范围内除了饲养员,平时是不会有其他的人跟动物来打扰的,大多数动物的领土意识极其强烈,进入对方的领域范围就是对其主权的挑衅,所以煤球更感好奇,他问朱鹮的时候故意把嗓门提高了许多,可平日里无处不在的管理员竟然毫无反应,连个影子都没看见,煤球丝毫不怀疑此刻的安保系统应该也已经失效,甚至动物之间保持界限的栏杆网应该也都开放了,他可不认为这是系统故障。
朱鹮用很谦卑的语气回答:“我是被派来试探你的。”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煤球觉得意外,坦诚,是日本人和日本动物都缺乏的一种品质,可是现在,这只朱鹮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来意,于是他静等对方继续解释。
“您不必感到奇怪,因为据我所知,掌握我们朱鹮语言的外族,在此之前只有一只来自旧金山的猩猩,他被称为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而您能用朱鹮语跟我交流,智商已经不在那只猩猩之下,同样的您也有可能掌握了其他动物的族语,所以我不打算得罪您。”
煤球心想,果然够圆滑,于是又问:“那你就不怕得罪你背后的势力?”
朱鹮忽然笑了两声,说:“在您来的地方,有一句人类的名言,叫作‘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想我能够权衡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
煤球倒是有些佩服这只来自日本的鸟了。朱鹮走后,他沉思片刻,想不出朱鹮背后的势力都有哪些,既然想不到他索性不再纠结,就凭自己的实力,他可不在乎这些蠢笨的动物。
隔了一天,同样晚饭过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头白化孟加拉虎出现在煤球的视野内,煤球感动诧异,按理说朱鹮如果将自己不好惹的消息带回去,背后的势力不管是哪个动物都应该有所收敛,如今继续派人来试探,要么朱鹮没有将事实说出去,要么就是背后的势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
白虎没有靠近煤球,只在二十米外一丛花草旁边留下一剖尿,耀武扬威甩着尾巴走了,煤球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从哪找来了这么一个二货,但他随即想到,在猫科动物的世界,尿迹代表领土的主权标记,这货难道是要抢地盘?可怎么撒完尿就跑了呢,难道他以为这样下次再来我就得让出地盘?
接下里三天两头就有动物来骚扰,狮子,豹子,犀牛,斗牛,最过分的一次是一头灰熊跟一头北极熊结伴而来,这俩货直愣愣冲到煤球专属的竹林里一通掰扯,扯断了几十根竹子,煤球忍无可忍,这俩货改吃素了?他发出示警的声音,依旧没有管理员出现,煤球猜测,这应该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管理员刻意避开了这段时间的巡视和监督,不用想,肯定是连监控都关了的。
那只日本朱鹮再没来过,煤球也再没有展现自己的语言,只是默默观察,看到两头熊糟蹋了自己的竹子,他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根粗壮的竹竿,一改往日憨态蠢笨的样子,几步就到了竹林,正好将两头准备回撤的作案熊截住,三熊见面,一语也无,煤球举起手中竹竿狠狠抽在灰熊脑袋上,肥大的脑袋上顿时鼓起一条血包,灰熊瞬间红了眼,一只熊掌横着扫过来,煤球闪身避开,胳膊一转又在北极熊脸上来了一竿子,两头熊接连暴怒,横冲直撞,却连煤球的一根毛都没碰到,不到十分钟,两头熊被抽得哀嚎打滚,煤球这才满意的放行。
两头熊落荒而逃,过了不到半小时,煤球正躺在石头上摸肚皮,忽然头顶一块阴影删过,随即不远处站定一只白头海雕,身高一米半,白头白尾,一双眼睛闪烁凶光。
“是你打了熊大熊二?”白头海雕的声音嘶哑,透着一股诡异。
煤球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尼玛,熊大熊二,他有些怀疑这头海雕看过某部国产动画片,但想到敌人当前,他还是渐渐忍住笑声,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背靠着石头坐起来。
同样用动物界的通用语言回答:“是老子动的手,不服?”
“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自从你来到这里,这几个月大部分游客都是冲着你来的,我们的伙食立马下降水准。”
煤球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卧槽,这也能赖上我?他还没想好骂人的词,就见海雕双翅一展冲了过来。
白头海雕翼展可打两米多,眼前这头海雕虽然被圈养了很久,却依旧孔武有力,速度极快,眨眼间一双举爪已经到了煤球面前,目标正是煤球的脖子。
这次煤球没有躲,他一动不动,好像被吓傻了,任凭海雕的利爪钩向自己的脖子。
海雕眼见对面的胖子被吓傻了,心中一阵窃喜,又不免暗骂熊大熊二的废物不堪,等自己的爪子扣在了煤球的脖子上,爪尖并没有如他所预料那般嵌入胖子的皮肉,反而如同抓在铜墙铁壁上,摩擦时蹦出一串火花。
就在这一瞬间,四目交接,海雕从煤球眼中看到的是不屑,带有人类情感的那种不屑,他心里一个激灵,随即从煤球头顶划过,展翅飞去,走得干脆利落,一点迟疑都没有。
煤球没有去追,他不确定自己离开这块区域会不会被摄像头抓拍,索性依旧坐在那里,心里有点佩服这头海雕,果断干脆,权衡利弊之下立刻做出判断,且执行起来丝毫不拖泥带水,虽然是敌人,但不讨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煤球回到了先前那种平静安逸的生活,没有任何人和动物来打扰,他的住处,连一只苍蝇蚊子都没有,他冷眼看着,先前那一批各国的国宝动物都被送走了,不知道是返送回国还是秘密处理,像他们这些被送出来的国宝,即便是在异地他乡,只要背后双方不想撕破脸,对方随便给个理由就可以,不会有人真的去探查真假。
动物园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动物,新的血液替代陈旧,这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人类社会的规律,唯独那只朱鹮没被更替,隔着一层层围栏,煤球看见过那只朱鹮,并没什么变化。
煤球的安逸生活依旧在继续,新来的动物也都谨慎本分低调处事,从来没有过来打扰他的,可煤球依旧察觉到了异常,从某一天的午饭开始,送来的水果不对,里面有药,且绝对不是残留的农药,而是一种特意注射到水果里面的慢性药,这让煤球不得不想起某些国产宫斗剧里的桥段,可惜啊,遇到了煤球,这种手段可就不够用了,他将注射了毒药的水果挑出来,在花丛里挖个坑给埋了,只把没有药的水果吃掉,他并不担心吃不饱的问题,就算哪一天背后的人将送礼的水果全部注射了毒药,他也大可以只吃游客投喂的水果,甚至他可以通过催眠的手段引诱一些游客可以避开园方的检查,给他多带些水果来,作为一个大妖,他的手段还有很多,譬如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把摄像头用树叶遮住,铁门的密码锁虽然经常换密码,可煤球总能记住,所以他能在半夜里游逛到动物园的任何一个角落去搜刮其他动物辛苦攒下的储备粮。
煤球在华盛顿待到第十个月的时候,他有些烦了,且越来越思念青城山的吃食。这天他在窝里学着青城山道士的模样开始打坐,忽然心中一动,他睁开眼睛,随后走出去,外面的游客立刻被吸引过来,煤球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一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身上,他盯着男孩的眼睛,十几秒之后,那个男孩双眼迷离起来,随即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笔记本,大概有二十来张纸,男孩趁人不注意将笔记本丢进了围栏里,不久之后人群散去,煤球在管理员来清扫打理之前悄悄把笔记本捡走。
当天夜里,煤球用水和了点稀泥,拿手沾着在纸上写写画画,二十多张纸都画满了。到后半夜,外面忽然一阵狂风,云层遮住月亮,煤球作法,二十几张符纸四下里飞出去,那些住着国宝和一些大型动物的围栏上都贴了一张,过不多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雷声霹雳,狂风骤雨席卷而来,这样的天气并不是第一次,人们也都见怪不怪,就连动物园里的动物也只是猫在自己的窝里。但谁也没想到,一道闪电劈在了金属围栏上,接着是另一道,动物园瞬间成了雷劈的重点对象,这场景如果给青城山的道士看见,他们一定觉得熟悉,青城山每有大妖诞生,必然就是此般电闪雷鸣。动物们再也无法强装镇定,一时之间鸡飞猴跳,虎啸狼嚎,乱糟糟炸成一团,围栏炸开缺口的地方,跑了不少动物出去,只有煤球安安稳稳睡大觉。
梦中憨笑的煤球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见白天自己倚靠的那块石头上,站着一只鸟,那只朱鹮。
“你要走了吗?要回到你的家乡了吗?”朱鹮开门见山问到。
煤球再次细细打量起这只朱鹮来,尽管他已经知道这只朱鹮不太简单,但他此刻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这只鸟可比他先前名义上的老大——白头海雕——还厉害。
朱鹮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回去的,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个忙,让我跟着你走。”
“你不应该请求我帮你回到家乡吗?”
“我的家乡并不欢迎我,我自小不太亲近同族,这次之所以作为礼物被送到美国,就表示他们已经放弃了我。”
“好歹你也是个国宝,不至于吧。”
“国宝跟国宝也不都是一样的,尤其是中国人帮日本人延续了我们的族群,朱鹮一族现在已经不再面临灭绝的境地,所以他们更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煤球略一思索,回道:“我不能带着你回中国,这不符合他们的默认的规则,不过我可以帮你回到家乡,还可以保证你不会被厌弃,至少明面上你家乡的人应该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朱鹮没说话,站在那里思考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声好,随即转身离去。煤球在他后面说:“晚上最好别睡了,明天中午出来晒太阳,记住,把自己折腾得越惨越好,另外等你回到家乡,如果你真的想到中国来,你可以试试自己飞过来。我这里有两片七彩孔雀的尾翎,等我走了你可以自己来取走,就在我的窝里。”
第二天中午,朱鹮果然如约出来晒太阳,且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身上的毛都断了好几根,也失去了往日里的光泽。煤球早就盯住了两个带摄像机的记者,盯住他们的眼睛十几秒,那两个记者神不知鬼不觉的主动给煤球和朱鹮各自拍了一组照片,都是病怏怏的样子,好像受尽了虐待似的。
网络上很快出现了一组新闻,说是日本赠送的朱鹮和中国借来的大熊猫遭到动物园的虐待。新闻瞬间扩散开,舆论持续发酵,最后为了保住面子上的和睦,美国人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将朱鹮跟煤球送了回来。
原本是借给美国人三年,结果不到一年就给送了回来,全国人民都很关心煤球的健康状况,从外交部到四川的大熊猫基地,再到青城山,网络私信、电话、邮件、写信,铺天盖地的问候纷飞而至,这时候,煤球却老神在在躺在青城山后山的竹林里呼呼睡大觉,在此之前,煤球刚被送回来的当天,毛天师就火急火燎的找了过来。
毛天师一副头疼欲裂打算投湖上吊抹脖子的劲头,挥洒了一地唾沫星子总算让煤球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最近俩月,先前送出去的妖精纷纷惹了乱子,起先是少林寺的小沙弥去功德池喂鱼,发现诺大的池子里就两条赤鳍锦鲤活蹦乱跳,拿渔网捞了半天,一条别的鱼也没看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两条锦鲤不正常,接着就是碧霄宫前头两株千多年的迎客松一夜之间被啃秃了皮,最后从两头金角梅花鹿的嘴边抠出了一点尚未嚼碎的树皮。
毛天师来找煤球倒不是指望他能给出个主意,而是担心煤球之所以被送回来是不是在外边闯了什么祸,暴漏了青城山的跟脚,得知只是煤球自己想回来,毛天师略松了口气,摇头晃脑叹着气要走。
煤球见毛天师愁眉不展一副要折阳寿的衰相,心下不忍,便要开解几句:天师不必忧愁,既然他们当面收了这些妖,如今也没有找上门来退货,天师何必自寻烦恼?退一步讲,如今但凡收到礼物的宗门也算是在圈养妖物,真要抖出去,他们也落不着好,如今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们应该主动帮我们遮掩此事才对。
毛天师将拂尘一甩,惊道,咦,你这厮说的有道理呀。
对于毛天师性情上的反复无常,变脸比翻书都快,煤球早有领教,眼见着毛天师笑逐颜开一路颠颠的走了,煤球无来由的打了个冷战,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煤球的预感一向准确,过了大约半个月,一个和风旭日的清晨,毛天师衣角挂着露水踏步而至,与煤球隔了两个长着大蘑菇的老松树桩,一人一熊猫,一站一侧卧,四目相对,煤球可以轻易从毛天师的笑容里读取很多信息,但他准备以静制动,后发制道士。
“还是煤球道友高明,前日所言可谓一语中的直击要害,最近我四处派人打探,方知出了乱子那几家宗门无不尽力压制,将我们送去礼物成了精的事情给捂下来,只要这些同行不拆台,单凭那些游客是分辨不出来的,我也就放了心。”
“恭喜恭喜。”煤球道着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其实他心里已经在全神戒备,因为像毛天师这些正宗修道之人从来都是有些瞧不起他们这些妖精了,口称“道友”绝对是不安好心。
毛天师仿佛看不到眼前的尴尬,继续说:“那日,道友言说要成一条绳上的蚂蚱,贫道觉得十分在理,当天回去之后与门派里各位长老商议下来,最后决定将这座冷萃峰赠予道友,以后就是道友的道场了。”
煤球并没有因为白得一座山峰而心喜,相反,此刻他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当即拒绝:“这怎么好意思,青城山上如此多道友,向来都是各占方寸之地,论资历,我也不能独占一座山峰,天师还是收回吧。”
“道友何必自谦,且不说道友出了国门为国争光,就是在咱们青城山上,论道法,道友也是当仁不让,既然都是道友,何必分的彼此那么清楚,道友若能善用这座道场,广布功德,点化更多生灵立地得道,这可是莫大的机缘啊。”
毛天师丝毫不给煤球后发制道士的机会,当即拍板定下来,又将冷萃峰改名为国宝峰,宣布对外开放收门票。煤球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到了旅游第一线,他暗自叹息以前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这算什么,自己成了青城山的挡箭牌?保命符?还是替死鬼?这些抛开不说,他和这群道士可真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是蜂拥而来参观煤球的游客却不知道,他们眼里憨态可掬的国宝其实是一个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