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来了个女校长
安徽 孙先文
人到五十五,何必那样苦。这是关雎洲职业末期的人生感悟。学校被名校托管了,他既想保住头上的乌纱帽,又想躺在副校长的职位上混几年退休,这样的软着陆,既有名又有利。
关雎洲想错了。上任不久的新校长河之湄,直接粉碎了他的春秋大梦。滨河中学的行政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会议进行了一半,引起了激烈的争吵。这是场短兵相接的战斗。战斗刚打响,关雎洲就落了下风。
“不换脑筋就换人!”河之湄校长端坐在行政会议室上方的椅子上严厉地说,声音不大,穿透力极强。
“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唬长大的。你有本事撤了我的职。”关雎洲拍着桌子,怒不可遏。
“不能胜任自己的岗位,集团会撤了你职,用不着我来撤你职。”河之湄淡定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坚毅,表情冷峻,显得威风凛凛。
她纵横捭阖的行政能力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和性别,全然不像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所能表现出来的杀伐决断。
关雎洲一听“集团办学”就来气,拍桌子也难平他心头之怒。在他眼里,眼前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家,初涉江湖,仗着集团的靠山,专制独裁,用这样的人搞教育,根本就是政府里不懂教育的人在“瞎胡闹”。这样的“愣头青”都能管好一所学校?就凭学历高就能行?学历高顶多只能算有知识,并不代表有能力。知识和能力是两回事。即便她有一定的学校管理能力,但也未必有能掌管县域学校的能力。更何况她初来乍到,不问青红皂白,就拿我这样的一个副校长开刀,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是杀鸡骇猴,还是另有居心?关雎洲怎么也想不明白。
办公室主任夏一鸣连拉带拽把关雎洲劝出了会议室。
“学校托管了,校长对集团负责,你较那个劲干嘛呢?”
“学校托管了,学校还是国家的,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关雎洲还在走廊里咆哮。
城南中学被托管了,河之湄是集团空降的新校长,高学历,高颜值,高冷。她从集团名校的办公室主任岗位下派到这个县城的普通中学当校长,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她大刀阔斧推进她的集团化教育模式。关雎洲作为她的校级班子成员,不买她的账,这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
关雎洲大学毕业就来到城南中学,来来回回换任的“一把手”见多了,要不是农村中学干得不错的校长,选调进来的;要不是城关兄弟学校之间交流过来的,要不是教育局派来挂职的。自己虽然始终未能圆上“一把手”的梦,但无论哪里来的“一把手”,对他都是很倚重的。他的能力和能量是哪一届校长也不能小觑的。这样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也敢居然对他出言无状,是可忍,孰不可忍。
城南中学被托管后,学校更名为“S市一中教育集团滨河分校”。关雎洲对于这个名号很是反感,干了大半辈子的学校,突然把自己母校的名字干没了,他有一种莫名的落寞和悲哀。“托管”,他的理解:自己管理不了,或者自己管理得太差劲,才会委托别人来管,像“托儿所”,像“托老院”一样,是地方政府在“甩包袱”。托管是政府行为,他没有渠道表达自己的诉求,即使有渠道,那也人微言轻,没人搭理。
他有幸见证托管签约那个庄严的历史时刻。在多功能大厅里。托管双方和教育主管部门三方峰会隆重举行,像许多重大项目签字仪式一样,气场强大,能量感满满。关雎洲听到了三方代表激情澎湃的发言,他没有一丝激动。他想到了受降的场面,自己学校如弃甲曳兵落荒而逃的溃散之军。集团名校成了胜利之师、威武之师,正以雷霆之势来接管残兵败将。他感觉自己正“俯首系颈,委命下吏”。关雎洲虽然担任着业务副校长,但学校改换了门庭,他觉得自己成了前朝的遗老,成了“逆子贰臣”,随时会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革职查办。
河校长上任伊始,简单听取了各部门的汇报之后,一头扎进了课堂,开始听课,进行她所谓的“沉浸式教育教学调查活动”。一个月之后,她写了一份“滨河中学听课实录和整改意见”电子稿。发给了关雎洲。要求他协同教研处深入课堂教学,搞好调查研究,拿出整改方案,限期整改到位。
今天的会议是专题会议,也是整改会议。着重讨论“课堂教学和多媒体技术的深度融合”。河之湄校长通报她一个月以来她的“听课实录”,指名道姓地批评了课堂教学活动中“教”与“学”的“两张皮”的现象。尖锐指出“多媒体教学”教学诸多弊端——整个课堂充斥着PPT,老师摆弄着鼠标,学生看着闪动的图片,师生很少互动,课堂沉闷无趣。多媒体成了主角,学生成了配角,简直是本末倒置。“多媒体教学”让灵动的课堂成了一潭死水。
河之湄由批课堂延伸到主抓领导的工作作风,关雎洲有些坐不住了。
河之湄校长深入剖析“教”与“学”严重分离的症结,源于原城南中学教研活动长期存在的松散、肤浅、被动和走过场。这是脱胎换骨后的滨河中学不能再有的。这是在不点名批评他的工作。关雎洲几次想站起来申辩,面对河之湄滔滔不绝的雄辩,他无缝插针。这种不留情面的批评,关雎洲很不适应。他想,就连教育局局长来校视导,整改问题的批评也是和风细雨。怎么这个黄毛丫头连一点颜面也不留,这难道是外来的和尚真的好念经?
关雎洲在河之湄喝茶的间隙,插了话:
我们城南中学一直是市级示范学校,生源质量是滑坡了,我们教师的质量没有滑坡。我们的课堂教学没有滑坡。何校长对城南中学的历史可能还了解得太少吧。
没有滑坡,要我们托管干嘛?河之湄简短地怼了一句。
几天前,何之湄约谈过关雎洲。关雎洲罗列近年来一大堆的教研成果,侃侃而谈。河之湄对成果似乎不感兴趣,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再大的成果也是昨天,我们要面对今天。我对纸上的东西不感兴趣。
谈话到此,话就谈死了。
关雎洲感觉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讪讪地停止了谈话。他还没弄明白河之湄找他是兴师问罪,还是共谋教学大计?
何校长看出关雎洲有点懵。开门见山地说:
你组织教研处和教研组长一个月听过多少节课?城南中学生源质量滑坡,你们校本研究是如何跟进的?你们清楚当下课堂教学的最大问题在哪里吗?河之湄突然没头没脑抛出了几个问题。关雎洲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如何回答。
他猛然觉得面前这个小姑娘真的咄咄逼人,好像外星人,不食人间烟火。
公开课、示范课听过不少,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关雎洲含含糊糊地回答。
公开课、示范课多是表演,你们需要听常态课,原生态课,教研活动要多一些批评,少一些捧场。
河之湄纠正着关雎洲所说的“听课”。显然对以前“走过场”的教研活动暗含批评。
关雎洲明白,河之湄一到任就听遍了所有老师的课,今天找他谈话,她是有的放矢的。
河之湄看着一脸沧桑的关雎洲,收住话锋。语气平和下来:
教研工作是动态的工作,要做校本研究,要做比较研究,要研究出规律性的东西,教研工作也要“与时俱进,开拓创新”。这是我们的时代的精神。
河之湄最后还意味深长地说,科教兴国,教研兴校。关校长是城南中学的老人了,城南中学为什么被托管,你是最有发言权的。
关雎洲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教研工作向来都是务虚的。深入课堂不难,写写糊弄上级的调查报告也不难,难的是动真格的。教研处也曾要求各个教研组评课要客观实际,但落到实处的多是蜻蜓点水。人怕当面,树怕剥皮。对被听课老师“当面鼓对面锣”地批评指正,还真不好意思。谁不喜欢鲜花和掌声?学生要鼓励,老师就不要鼓励?谁愿意忙了半天的公开课还要挨同行的批评?谁也不是专家评委,怎能居高临下指出纰漏呢?学校搞过公开课、精品课、示范课、多媒体融合之类的赛课,但多是展示和表演,让大家借鉴和学习的。如果评课多是挑毛病,这样的课还有谁来上呢?再说,教无定法,评课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再好的课也能挑出一大堆毛病。
走出何校长办公室,关雎洲脸上阴云密布,学校托管了,他感觉自己断崖式地老了。从前呼风唤雨的雄心壮志没有了,剩下的就是力不从心和疲于奔命了。妻子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劝他干脆别干了,让他上课之余,陪她跳跳广场舞算了。
关雎洲真想提前退休,退休丢了乌纱帽,丢得体体面面。许多年后,还能回忆“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不枉费激情燃烧过的青春。如果给集团免了职,最后几年还得在这个小丫头手下混,既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干了一辈子教育最后落个晚节不保。
行政会议室的这次交锋,河之湄是克制的。她想等关雎洲幡然悔悟后,尽释前嫌,配合她工作,一切都还是岁月静好。没想到他是死脑筋,不作为,怕担当。会上,河之湄再次催要“整改方案”时,关雎洲不但没有写好,还报复性地怼了她一句:
你当是“创城”那么简单,说整改就整改啊!
河之湄的“三把火”被点燃了,她不想从这个年逾半百的关雎洲头上开刀,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集团领导给过她尚方宝剑——不换脑筋就换人!
关雎洲病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病,亚健康。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要保持心情愉悦。关雎洲思来想去,写下了辞职报告——辞去副校长一职。这次生病生得恰到好处,给他辞职留下了顺顺溜溜的台阶,面子好看,里子也好看。
他病退了。妻子讽刺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死要脸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