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吸着枫香叶的呼吸
就像最后拾取一抹老祖母腮上的红晕,那个暑热消退的黄昏,故乡悄悄走进一声莫名的默叹,整个山岗回过头来,朝着祖母蹒跚的身影深情地凝望。
就在落日衔山的那一刻,我嗅到了一阵阵枫香叶的呼吸。炊烟飘起,归犊入栏,山鸦雀在树上咿呀了一声,我在一阵缥缈的清香中,记住了枫香树晚年的叮咛。
那夕阳下的一抹剪影,叠印在青葱的岁月中,村庄做了她永远的镜框。二十四个节气,就如同斑竹上的一个个竹节,散发着恒久不变的清芬。菜花,茴香,苜蓿,紫云英……在土地四季轮回的协奏中,我的呼吸变得灵异而敏锐——我的双手必然长成枫香叶的形状。
就像我最后珍藏那一块母亲曾经用过的红盖头,尽管故事在秋风里有些凄凉,那毕竟是乡村里最有名望的一位叔婶用秤杆挑起的隐秘;挑喜歌是一支古老的谣曲,那根秤杆就是一根指挥棒,一代代人的合卺之夜,都是从红盖头下蹦出的幸福或者不幸的音符……牛车载着妆奁,夕阳驮着乡俗,父亲和母亲,从枫香树下双双走过,村庄让一片片叶子拍红了手掌。
我呼吸着枫香长大,就像小村吮吸着往事而日渐衰老。一些人在村道上走着,一些人却在梦里突然来访;许多古树都被砍伐了,尽管新的行道树在路边站得很直,但小河依然弯曲,二叔祖的背脊更加佝偻,乡愁在九曲回肠里怎么也拉不顺溜。
小村里,人们不识檀香、沉香、龙涎香,更没见过法国香水,小村只有茴香、木香、枫香之类,它们青葱葳蕤,带着生命的气息从土地上走来,从树林里走来,向生活的罅隙里走去。亦有另类,在贫瘠的日子里,狗屎、牛粪也是香料,“没有大粪臭,何来五谷香!”爷爷八寸长的竹节烟锅里飘出热辣辣的毛烟味道。
终是,我带着一股土气走向小城,许多人耸着鼻子朝我惊异地打量。我知道这里的气息充斥着高贵与奢华,弥漫着从孔方里吹来的熏风,从灯红酒绿中飘出的怪味,但是我要把自己当作一片枫香树的叶子,骄傲地招摇在众目睽睽之下。
就像数年以前,我挽着她小巧而略显粗糙的手,迈过我三代单传的糠梨木的门槛。在一朵微红的烛焰下,她终于做了我的新娘。那个晚上,有许多我们的孩子所不知道的事,唯有窗外的老枫树在静静地听着,听着一对从泥土里拔起双脚的新人诉说相知相悦的爱言情语。
简陋的房子,简单的摆设,简便的晚餐,似乎人生就是这样,大道至简。然而,真正懂得至简的人,早已道法自然,归之于天地境界。我不知道我现在属于冯友兰先生拟定的哪一层境界,我只知道脚踏泥土,心怀向往,在人生的音阶上蹦跳一回,就足矣;不能像枫香树,除了枝桠还是枝桠,除了叶片还是叶片,除了枫香还是枫香。它始终没有替我们开一朵哪怕是很不起眼的孤花微朵——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有看到。在树阴里,我们的孩子渐渐长大,我们的日子慢慢红润。那个令人瞩目的秋天,也许为途不远了。
炊烟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老屋腐朽而坚持的砖木结构的味道,古井衰颓而洇湿一方黑壤的泥腥味,一齐向我的鼻翼袭来。呼吸是生命的解说词,生命的气息是庸俗和高尚共同提炼的主题曲。枫香树伸出长长的手臂,把那些坟茔如土丘的块垒揽在怀里,把那些我一直说不出口的羞赧与愧疚、自卑与自妄、怀恋与牵挂藏在腋下。
枫树岭也许因此得名,然而惭愧得很,那儿的孤子或者伙群,村姑或者秀娘,没有一个能吟出“霜叶红于二月花”或是“红他枫叶白人头”的诗句的。
哦,枫树,在你面前,在枫香树你这位老长者面前,我只能以一个孩子的姿态,静静地嗅着你的呼吸,幽幽地噙着忏悔的热泪,缓缓地把一个忘恩负义者的鞠躬献给你。
深深地,在这个找不到一株枫树、闻不到一丝枫香的躁动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