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痛
满庭花落地,则有谁疼?--孟称舜《桃花人面》
一
一只白嫩的小手,只要稍稍向下垂放,手腕处就会鼓起一个小肿包,如两臂平伸,则如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这是腕关节,平放的时间少之又少,圆肿包突兀地呈现在眼前,让爱美的人,如青春期一到,干干净净的脸蛋上长了麻麻点点的雀癍一样,平添了不少烦恼。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临近高中毕业时,我左手腕关节外侧不知何时长了一个跳棋籽大小的圆肿粒。用手指使劲摁住,隐隐作痛,且勿左勿右向两边走动。这长是什么呀?家在乡下住校的我,常常绻曲在课桌旁凝视着独自发呆。
不够自信的人太容易自卑。个子矮小、脸上有雀癍、手腕关节处长了包,我的注意力全在这些不好的地方,并将自身缺点无限地放大。其实,我也是有优点的,爱笑、声音甜美、钢笔字写得还算不错,但这些都被我统统忽略掉了。不爱数理化,却被家长强制学理科,进入总复习阶段,每天脑袋昏昏沉沉。反正考不上的思想在作祟,课任老师辛辛苦苦刻钢板油印出来的试卷,我胡乱地塞进书包后再也不想拿出来。不进则退,测试排名一落千丈,成绩滑进谷底,翻身无望。
那时,还很少听说肿瘤之类的不治之症,年少的我懵里懵懂,只是一味地觉得难看,好在心理上并没有产生过度的恐慌。平时,伸手时格外注意,生怕外人发现我手上的异样。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点杞人忧天了,所有的同学都忙着刷题备考,谁会注意他人身上的这些细微变化呢?照毕业照时,女生全部蹲前排,我们班女生很少,只有十一个。按理说,下蹲的学生,一般双手放在膝盖上自然下垂。而我一心一意想将手稍稍放平些,或许是摄影师指挥得好,我掩饰其中,看上去表情还算自然。
直到高中毕业回家,我才跟家里人说起手上长的这个异物。父亲带我去县人民医院,给我看病的是内科的方医生,他个子瘦小,皮肤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父亲多年前曾在卫生局工作过,跟他是老熟人。
他看了看我伸出的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这是用力不当引发的腱鞘囊肿,里面有些像豆腐渣样的东西。”接着又说:“有两种治疗方案,一个就是没事时就用木棒捶捶,过段时间自然会好;另外一个,就是做个小手术,将里面的东西清出来。如果做作手术的话,会有疤痕,因此,我建议选第一种方案。”听了方医生的话,我心中的石块终于落了地,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一种方案。
不出所料,高考预考时,我相差十几分落了榜,无缘参加高考。此时,恰好天上抛来橄榄枝,被厌学的我抓住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逃离了高考那根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但涉世不深的我哪里知道,技工学校毕业的学生身份就是工人,打上了女工身份的烙印如同纹过身一样,一辈子都无法漂白,因而也在我的人生命运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暑假后,我如愿负笈外出求学,木箱里就带着一根五六寸长的细木棒。那时,一个寝室摆放4张上下铺的钢丝床,住8个人,只是在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桌子。我去的较晚,靠窗的好床位已经没有了,只好挑了一个靠门边的上铺。木棒就像护生符般放在枕头边,晚上我爬上床,睡觉前,就将木棒拿出来捶捶,在轻微的疼痛中进入梦乡。果然,没到学校放寒假,异物消失了。方医生的诊断一点没错,物理疗法很管用。
参加工作后,没过几年,右手腕关节处也出现这个现象。久病成医,此时的我不再恐慌和害羞,也用不着上医院看医生,而是自己找来木棒,每晚捶打,圆肿粒也很快消失了。时光如梭,到如今此后二十余年的时间里,我的双手再也没有出现过腱鞘囊肿。
妹妹一家远迁外地,平时很少回来,那时还没有微信,联系相对较少。有一次,我俩通电话,妹妹告诉我,最近做了个小手术。我急忙问:怎么啦,生了什么病?她说,是手腕上腱鞘囊肿。作为一个过来人,特别是谈肿瘤色变时期,我特别能理解她当时惶恐不安的心情。我问,难道当时医生没有给出两种治疗方案让你选择吗?她回答,没有,只有手术一种方案。或者是给她看病的医生太年轻,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案。抑或在追求效益的今天,他知道了也不愿告知患者。我无比遗憾地说,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现在是专治腱鞘囊肿的“土专家”。
那年春节妹妹回家,我看到她手腕处新增了一个长条形的小疤痕,这是腱鞘囊肿术后留下的印记。回头看看自己的这双历经风霜虽说有些皱褶却还算光洁的手,让我觉得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方医生,就是自己生命中遇到的妙手回春的贵人。
二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
那年秋天的晚上,我与往常一样,进卫生间褪去衣物,准备洗澡睡觉。这时胃里一阵难过,肚子里的东西如排山倒海般一个劲地往喉咙翻,一张嘴便吐了。紧接着,肚子一阵痉挛,蹲下来便拉,蹲厕里那个神秘的黑洞将我的五脏六腑像磁铁般牢牢地吸住。嘴巴和肛门就像两个没有开关的龙头,肚子里消化了的、没消化的食物射击速度如同标枪又快又狠。我一丝不挂赤祼着承受疾病对我的突然袭击,犹如一只装进在狭小卫生间的困兽在里面团团转,洗澡无法进行,想穿回衣服也办不到。
爱人听到响声不对,在门口问,你怎么啦?我带着哭腔无助地应答: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啦?这时,我如同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连说话都软弱无力。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控制住。然后,半睁着双眼,如同失重的太空人般轻飘飘软绵绵地清洗身体。这澡把我洗得真是干净,体内体外全掏了个空。卫生间洗手盆上有一面镜子,平时能照见我的微笑或忧伤,但我此刻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睡梦中醒来,肚子又是一阵难受,起床拉了两次,还好没有再吐。第二天早上起床,病魔悄悄地溜走了,身体也并没有什么大碍,照常吃饭、上班。想到,平时拉肚子,我都是吃点藿香正气丸,一小包分几次吃,大多数时候吃完一小包便好了。于是,下班时,到药房买回一盒,吃了两三次。
真是活见鬼。人白天好好地,不知怎么,一到晚上,进卫生间脱衣,准备洗澡,病魔张牙舞爪再一次光临,昨晚的一幕重现,直到筋疲力尽。晚上睡觉,人在呼吸间,感觉下身无法控制,有液体从下身流出。爱人被吵醒了,迅速地撕扯卫生纸,床单湿了一大块,床上铺了一大堆纸片。没有办法,俩人只好转移战场,到二楼临时铺床。人一生病,脑子反应特别迟钝,根本想不到应对办法。还是在爱人的提醒下,我才像之前来了例假一样,垫上了一片尿不湿,做好应急防漏准备后,才病恹恹地躺下。或许是构筑好了防御工事,病魔害怕了,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没有再来偷袭。
连续两天晚上又拉又吐,不得不引起重视。早上,上班前去南门一家小诊所看病。这些年,有点感冒之类的小毛病我一般都会去这里,一是手续简单,不用挂号,不用各式检查;二是费用低廉,拿上两三天的药,一般十多元可以搞定,好比去药房买盒感冒药的价格。而且几种药搭配着吃,好得也快。
这是条老街,街道较窄,街边的停车位满满当当的,车子没地方停放。天阴沉沉的,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如同此刻我的心情。我打着雨伞靠边下了车,爱人开着车往前找停车位。
小诊所是个简陋的门面房,靠墙处一个曲尺形的玻璃柜台,里面站着诊所里唯一的中年男医生,其后是一个较高的多层黄色药柜;右手边一张桌上摆放着一台电脑,我以前见过,这是刷农村医保卡用的设备。对面的一个妇女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医生拿过递来的体温计看看,然后又叫小孩,张开嘴说一声长长的“啊……”,看看炎喉是否发炎。右边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抱着一个婴儿坐在一把椅子上,男的站在旁边。左边的一条长木椅上坐着一个女孩,一边等候,一边低着头在玩手机。
人一生病,脑子真的不好使。我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刚刚急急忙忙地出门,竟然忘了带手机,包里也没现金,看完病无法付费。赶紧问女孩借手机拨通了爱人的电话,告诉他找好停车位早点过来。三名患者陆续看完病,拿了药走了,我递补了上去。坐在医生的对面,详细地描述了我这两天突发疾病的症状。医生做了个按压的手势,叫我自己按按肚子,看看是否有疼痛感?我按压了几下,回答,没有。医生转身去给我拿药。我忙问,我又吐又拉的,这是得了什么病?他回答,急性肠炎。急性肠炎?我在想,自己这两天并没有乱吃什么东西呀?
医生在药柜里给我拿了大小不一的3种西药,一种胶囊,两天的用量。爱人来了,手机扫码付完费,我拿着药去上班。没带手机无法请假,赶到办公室时迟到了。我一边拿出药来吃,一边跟领导说明情况。领导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说,上医院看病很麻烦,事先还要做各种检查。我解释道,我去的是家小诊所,手续简单,不用检查。只是换季看病的人比较多,需要等候,因此耽误了时间。
白天吃了三次药,晚上,检验效果的时刻到了。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去洗澡时,我内心还是有点小紧张,还好,药到病除,我又能像往常一样洗去身上的尘埃和汗液,冲走一天的疲劳,享受清洗后的轻松和快乐,然后睡上一个安稳觉。
是药三分毒。第二天,爱人叮嘱我,病好了,药不用再吃了。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女儿。可我还是固执地再吃了一次,巩固一下比较好。然后,将剩下的药和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一起,全部扔进了爪哇国。
后来,我特意上网查了一下急性肠炎。上面说,中医根据病因和体质的差别,将肠炎分为湿热、寒湿和积滞等不同类型。不知我当时属于什么类型?而且,上面还写着,急性肠炎会引发脱水电解质不平衡、肠穿孔、败血症等并发疾病。暗自庆幸,自己成功脱险。
现在回想起来,仿佛一场噩梦。
三
左脚足底,离大脚指约一寸处的位置,角质层加厚。起初,晚上泡脚后,我用一把脚刷使命地磨平。但磨平后,过不了两天,又是老样子,并且还有越来越厚的迹像。有几次,不知不觉中,还磨出了血丝,有的地方甚至流出了血。这让我很是苦恼,穿高跟鞋上班,越来越吃力。
难道我的足底长了鸡眼?小时候,见过奶奶足底下长的鸡眼,一块黄色的硬斑,也是厚厚的角质层。常听她讲,走路时很痛,没事时坐在凳子上,拿把剪刀去剪。记得那时父亲给她买过“鸡眼膏”贴,但效果不佳,没有治愈。当我足底的角质层越来越厚时,我也学着奶奶的样,拿把剪刀去剪,然后再用脚刷磨平。但磨平只是自己的一种设想而已,今天磨平了,明天又是原样,因为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了。
两年后,我跟团去东南亚旅行,导游带着我们去做据说是当地特别有名的精油SPA(按摩),细心的女按摩师发现我脚部的硬块,给我进行推按。可能她以为,推按会带给我舒适感,或者通过推按能让硬块更快地消失。实际上,我足底下是钻心地痛,只是我一直咬着牙,强忍着一声不吭。
我知道鸡眼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奶奶活到90岁,离世时,也没听她说,鸡眼好了。只是她后来年岁渐高,不能外出,只能在家活动,走路少,没听她像早些年间那样常常提起罢了。
我足底的硬块越来越严重,铜钱大小的地方,中间竟然出现七八处泡泡似的圆圈,里面像网状,铜钱的外围高出足底其他部位。一眼看上去,它就像一颗炸开的硕大爆米花。有时,晚上躺在床上睡觉,脚部的硬块会突然抽搐几下,像刚磨过的利剑,一把把刺向我的脑神经。
如《诗经.小雅.正月》所说:“心之忧矣,如或结之。”身体上的痛算不了什么,心里的痛才是真的痛。2018年,那颗埋藏了三十年的定时炸弹突然被引爆,我又像那次患了急性肠炎般,完全失去抵制力。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地工作,我妄想从丑小鸭变成一只白天鹅。长期在管理岗位,并取得高级职称,但这些对一个女工来说,起不了丝毫作用。
用我们本地莲花话说,猪油熬不过锅几。一年多的时间,我和几个姐妹如同一只只无头苍蝇左冲右撞,找不到出路,忧心茕茕。在求助无门的情况下,我只有像蜥蜴那样自断尾巴,咽下委屈,舔净伤口,独自默默地往前走。我不想怨天由人,那些曾经欺骗的谎言不攻自破,并已随风而散,有时甚至觉得这就是宿命。现在想起来,如果年少时学习再努力一些,哪里会落到今天如此之地步,真是应了那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老话。
或许,几年前,足底的硬块无端地出现,可能是给我某种暗示,今后的人生路不平坦。据说,每种疾病隐藏着一种需要,灵魂以疾病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只不过我并不知道它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我思想单纯,做事向来都是后知后觉,不能从这些表象中获知未来生活的视角,当事情突如其来,才打了个措手不及。
庚子年,去医院找老同学看了一下。为方便看病,我特意穿了双拖鞋,当我把这只脚从鞋中抽出来。她瞧瞧了,说,是胼胝,俗称“老茧”,因皮肤长期受压迫和摩擦而引起的足皮肤局部扁平角质增生。我问她,有治吗?有,市医院有冷冻激光手术,但不能根治,会复发。一听会复发,这时的我只能直面疾病,坦然地去接受它,准备让它跟着我过下半辈子了。
没有谁能够拯救你,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旋转了三十年的陀螺毫无征兆地突然被迫停转后,我没有自抛自弃。凭着之前的底子,再加上之后的努力,三年后,我从一名文学小白,到一步一个脚印加入了省级作协组织。正如《月亮与六便士》里所说的,大多数人所成为的,并非是他们想成为的人,而是不得不成为的人。
其间,我还成了一名具有“奉献,友爱,互助,进步”精神的志愿者,常常参加各种志愿活动。辛丑岁二月,我机缘巧合地来到县老年体协为老年体育爱好者服务,并担任内刊编辑。为更好地工作,我开始到安康辅导站与老年体育爱好者一起习练太极和健身气功。在起吸落呼间感受健身的魅力。
壬寅年春节过后,健身一年不到,我意外地发现脚部的硬块不像以前那样痛了。泡脚后,我将硬块进行清理,第二天它不像以前那样很快又恢复原状。回想,跟我一起健身的一位老同事梅曾告诉我,她习练太极和健身气功几个月后,肠胃不好的毛病不治而愈了。难道我也是健身的受益者?我心里暗自揣测。
后来我特意上网去查胼胝,看到上面罗列了胼胝、鸡眼、跖疣3种皮肤病的鉴别方法。在《临床皮肤病学》上,鸡眼和胼胝归类为机械性物理皮肤病,而跖疣归类多瘤空泡病毒性皮肤病,上面写着:跖疣初起为一细小发亮的丘疹,增大粗糙不平,呈圆形或近园形,界限清楚,周围围绕稍高增厚的角质环,挤痛明显,削去表面角质有出血点。病理特点是空泡形成明显,镜下称为网状。这些症状我都有,自我判断得的是跖疣。
医生虽说没有看准病,但我对她并没有失望,更多的是感激。因为她的诊断给我吃了颗定心丸,让我没有四处乱投医。跖疣是病毒感染引起的,也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皮肤病。我每天伏案工作,长期没有光脚下过地劳动,何来的病毒感染?自我推断是上班期间,心智体上的一些问题造成了情绪的瘀堵,最后演变成疾病。
当我静下心来倾听灵魂与身体的对话,通过调身、调心、调息,最终找到了疾病的根源,并尝试排除它。之后,特别是每次习练八段锦“背后七颠百病消”,吸气提踵,呼气颠足时,我常常能感受到气息由上而下、自下而上在体内游动,这股神奇的力量将藏匿在身体中的所有疾病消除。或许这与中医认为的跖疣,是气血枯槁,足底磨损,外感毒邪,毒淤肌肤而生的说法相稳合。
这年立夏前后,我足底下的跖疣,在未使用任何药物的情况下,奇迹般地痊愈了。之前患处撑开口子的掌纹恢复了正常,我又可以像以前那样精神十足地脚蹬高跟鞋了。在历经人生的各种伤痛后,百般无奈时,我有幸与文学和健身结缘,现在才慢慢地走出了人生的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