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身体里的梦

长在身体里的梦
　　我的身体是很浅的一个瓦罐儿，盛着许多白天战乱的种子。夜，总是我的白天。白花花的，说不清的愿望，横冲直闯。它们像生了翅膀，飞到一张张白纸上。我只好坐在一个小木凳上，身体发抖，手里握着的笔，歪歪斜斜地，在纸上写下总是打架、四分五裂的文字。我想弄清楚那些梦，它们长成什么样子。

　　那些年，我跟着马车奔跑，一直跑到了城里。父亲挥舞鞭子，声音在空中炸响，清亮地在我的头脑里传播。而我究竟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呢？父亲把我赶出来的，还是母亲把我赶出来的？或者是我自己？我说不清原因了。那时，世界就是我和父母兄弟长期呆着的一个小院子。我的世界，就是多年之后，我看到的孩子们摆弄的积木变幻成的各种样式，又突然被推倒了重来的样子。离开家，那个上路下午，大得没有边际。这一次觉得身体里的空间那么小，盛不下外界蜂拥而来的那么多东西。 　　很多年里，我到处乱跑，想找到一个能让我不再跑的地方，安居下来。我总是觉得需要快点长大。跑着跑着，发现错过了很多东西。我甚至把母亲给我的随身带着的一个物件弄丢了。回家后，母亲无限惋惜地说，那是父亲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物。我拼命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小东西怎么丢的。到了夜里的梦中，我看到，那大约是一个下午，有人从我的身体上，摘到淡绿色的玉儿，放到了水里。那个年龄比我大的人，看着我的玉，像看着孩子，将玉滑入湖水中。我无可奈何，弯下身子，面对湖水，我不停地哭泣。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迷恋上靠近我的美的事物，不能自拔。像一个早晨，阳光的影子移动过来，它像一个形体，暗示给我一个人。那一刻，她移动过来的影子，贴着墙跟过来，朝我面露微笑。我想起来，有人说过的梦。她很久就想做一个梦。她说要把我带到她的梦里。在梦里，我们坐在一个很大的庭院里。整个傍晚的时光，可以将一生都浓缩在那里。我看到了桌子上放置的红色的酒。我甚至记得，旁边还有一个秋千。然后，我们就跑到那儿，坐在上面，想着把那一生的时光都摇晃完。那天，一直到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才起身离去。 　　那时候，我总是想起一个人讲的故事。她说：梦见他时，窗户总是开着，开出一片紫色的花瓣。远离他时，她眩晕得就仿佛楼房在翻个儿。有些话，她大概不能朝外人说，跑到一棵树下，她四周看了一下，没人看她，面对树上结满洋槐花的白色花瓣，低声说：我又眩晕了。那一会我还窒息了。可这一次是在见到他之后。真的好奇妙。那一会我窒息了。这次却不是痛苦，是幸福。那一会，你知道吗，我的头都抬不起来了，盘在一起的双脚也麻木了。我想站起来，可是，我的头，抬不起来，脚也站不起来。……她在颤栗的害怕中，度过了一个幸福的下午。 　　夜里，我梦到这个故事里的人。后来，我总是想找这个人，却又不知道如何找。以至于到了夏天，我看到脸上遮盖着一层白纸的老人，整个睡眠被打乱了。觉得老人一直活着，在那些夜晚，我反复地想着这些事情，我很害怕，又好像在等着她安静地死去。那样，她的生命轮回之后，我好像才能找到故事里的人。我于是相信，直到那个老人安静的死去，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踏实地度过夜晚，等着生命轮回的奇迹发生。我疑惑：那是上辈子的事，还是未来的事。 　　现在，我可以安静地坐着我读记述梦的文字。文字是被点燃的柴草，在那些瞬间，我浑身着火了似的，呼吸急促，手脚不能地发抖。看着被自己填满在白纸上的方块字，像蚂蚁的腿从干净潮湿的地面爬过，成群结队，朝着一个房子进入，然后在一个阳光照到的前面上，沿着一道道的缝隙攀援向上。我想到少年时，在一个所有人睡着的夜里，我为自己丢失睡眠深度不安。我的幻想那么热烈，它们超越了一切存在的事物，并带着我朝向着那些蚂蚁的方向，要知道，蚂蚁能够沿着一个直立的高度攀爬，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整个夏天，我梦想看到长椅上出现的人会是一个梦里熟悉的人，比如那个故事中的女孩。天黑之前，长椅那儿，落满枯黄树叶。从沉闷的密不透风的家里出来，天空突然敞亮了。“我坐在这个了。”我说：“你终究是看不见我的。父亲、母亲也看不见我。”这个突然到来的念头，像风窜出来，变成一双小手抚摸了我一下。我说：“你们一定可以想象到，现在所有眼前的东西都变得好起来。” 　　那天，我在一家叫“滴意”的小酒馆外边的墙上，看到晃动着树枝条的影子。“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呢？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叫我亲爱的？叫我回家？”可是，我梦到，我太年老了，走不动了。于是想到一个叫梭罗的人说的话：“对于一个死者来说，任何觉醒的，或者复活的景象，都使一切时间变得无足轻重。”那个黄昏，我看到了这段话里的景象，恍惚间，就不见了。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活着呢？我是不是太弱了呢？像一场大雨过后，地上的小草倒伏在地上？ 　　白天，坐在临街的窗口里，看着人和车穿行的城市。夏天的风吹落了树上的叶子。它们泛着绿色光泽跑过来。我捡起被风吹落到地面上的纸片，看到我抄在上面的字：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个眩晕的孩子，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重叠着我童年的景象……
　　　　　　　　　　　　　　　　　　　　　　　　　　201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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