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意蕴
小巷意蕴
小巷深深,青藤缘墙,绿阴匝地。小巷内有人,有诗,有无数的传奇。
小巷是城镇生活的特有标志,既有野趣,又有市声。日出日落,居民的生活踏着昨天的足迹,似乎岁岁依旧。但是,小巷内却时有新奇的信息传来,常有意外的变故发生。在现代化进程中,随着高楼的林立,小巷已逐渐失去它的生存空间,因而,小巷的种种文化意蕴,令人格外珍惜!
故乡的小巷已非旧时模样,我现在走的这条小巷,是我童年难忘的生活画卷。我曾背着书包,成千上万次往返其间,小巷的丁点变化,全逃不出我的视野。一夜之间,石板路间又冒出几茎小草,灰砖墙头又爬上几簇青笞,我都非常熟识。现在,水泥高墙,把小巷挤得更加狭窄,使周围的环境变得清冷。本来,小巷两侧错落的庭院、敞开的门户、出墙的桃李、亲切的问候,是最温馨的乡情。现在,这一切只残留在记忆之中了。
我曾自嘲自己有过多的怀旧心理,不能自禁。我曾自我辩解,怀旧并非对现代进步的抗拒。怀旧是对往昔的一往深情,这片深情恰恰表达对人生的眷恋。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时过境迁,能不感慨系之?追怀往昔,也正是对人生苦短的叹息。同时,独特的小巷,也确实积淀着深厚的人文精神,有待我们细加品析。
一条小巷总有几位奇特人物,他们生活其中,化为小巷的风采和记忆。这些人物,往往不是凭借他们拥有的权势和财富,大多因为他们传奇的人生故事和独特的生活方式。如我的故居里仁巷,就有令我难忘的几位人物。第一位是年近八十的瞎子,全巷的人,不论大人小孩,都叫他"瞎眼吴京"。他总是手扶一根竹竿,不管雨雪晨昏,在巷内踱来踱去。他熟悉小巷内的每户人家,椅子放在哪里,茶壶置于何处,他都伸手可取。他洞察大家的欢笑,可他自己的人生却与欢乐无缘,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他原是殷实人家的子弟,年轻放荡,染上鸦片毒隐。为了吸毒,他卖光了全部房产,最后沦落到无所不为的地步。一夜更深,他母亲招来亲戚,将他捆绑在床上,对他只说了一句:“儿啊,我是为了救你一命……”就亲手挖出了他的一对眼珠。他从此戒断了毒隐。“瞎眼吴京”在小巷里,是一座爱与恨、怨与悔的无字碑,他用竹竿在青石路上敲出的问路声,已成为无言的人生教训。
小巷中的另一位人物,大家都叫他“大聋”。其实他只要侧耳倾听,是能听清别人的说话,这个“大”字,不是形容他耳聋的程度,而是表达大家对他的一种敬意。他是一位书画家,画墨竹气势纵横,并写得一手笔走龙蛇的狂草。他平时作画写字,对笔墨纸张随手拈来,一点也不讲究。据说,一次偶然的机缘,他的字画受到书坛权威人士的赞扬。可他脾气古怪,终身潦倒,整日在巷口与人下棋,总是在围观者的捉弄下,输得精光而舍不得离开。我因少小离家,不知他晚年的下落,并为没能收藏他的一幅画一张字而遗憾。“大聋”在小巷中,是一种文化的魅力,他以自幼的聪慧和神奇的力量,鼓舞着巷中少年对笔墨的追求。
小巷里也有几位不知姓名的人物,铭记在我的记忆中。如糖烟酒小铺的老板,整日拢着袖子枯坐在店面内,活像画框中的一幅头像。他前面摆着几碟沙豆,玻璃瓶内是红红绿绿的糖块,生意清淡,可他活得从容,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与我家相隔百步的一户人家,堂屋内总是坐着一位老大妈,据说她一辈子没出过大门一步。无论春夏秋冬,她都带着一块蓝布头巾,侧身凝神,端坐不动,简直是刻在小巷一隅的浮雕。我总不明白,她为什么终身足不出户?小巷的人物,好像都没有隐私,大家熟悉异常。但是,小巷人物的内心世界,是你永远猜不透的哑谜。
小巷的生活十分程序化,即使是与外界唯一交流的小买卖,也是如此。“小楼一听夜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对小巷生活轨迹的捕捉,因果呼应,把握得十分准确而有趣。小巷的市声,日日如此,旷久不变。清晨的小锣声,是卖豆浆的;傍晚的竹笛声是卖汤圆的;还有,送山水的吆唤、收粪便的摇铃。不移的时分,不变的音讯,谱写着小巷约定俗成的市音。
我曾想,高楼不就是竖起来的小巷,小巷不就是平放下的高楼?它们之间的差异为什么如此大呢?小巷是不闭门户的,你走一路会有一路问候。菜锅烧热了,临时缺少油盐酱醋,你可以到邻里讨要。见路人赶市,你可以托他捎一把菜两棵葱。高楼窗户则是紧闭的,甚至装上防盗栏杆,把人锁在屋内。楼上楼下邻居不通音讯,住了多年不知姓名。见面时微微颌首,这是最难得的亲近。小巷闭塞,不知天下事,可邻里变故,大家都立即知情;高楼开放,眼观世界风云,可近邻动静往往漠然有如隔世。这是为什么?这不是人情冷漠这一简单的判语所能说得清的。是生活节奏的变化,是生活圈子的更新,还是关注的对象不同?总之,文明以亲缘与地缘关系构起的社会网络,已不抗拒地解体了。
小巷是明日黄花,温暖也罢,芬芳也罢,在飞速发展的现代生活中,它正在凋零。正因为小巷曾经是一种稳定的生活方式,因此,人事无常的感叹,在小巷中最能找到表现的对象。刘禹锡对繁华已逝的千古咏叹,正寄托于小巷之中:“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昔阳斜,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正是通过小巷的变迁,来表达社会的沧桑和人生的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