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途
沧蒙山的北面生活着一群马,它们背生双翼,自称天马,是上古时候从天上贬落凡间的神种。天马从不飞翔,双翼就像摆设,为这个族群的每一个成员增添几分美感与神秘,它们也从不到沧蒙山的南面去,天马的一生,只在山北草原上驰骋,世世代代如此,但它们并非对山的南面以及更往南的地方不感兴趣,天马的好奇心极重,固守山北不过是传说中的祖训里,它们会在这片草原上获得重返天庭的宽宥,千百年过去了,这个传说渐渐淡去,对南方的好奇愈重起来。
许多年以前,天马部落开始从每一代族员中选出一匹孤马,孤马从成年的时候就要背井离乡,踏出草原去山的南面行走,见闻,在暮年归来,将它所看到的听到的讲述给族众听,这是天马部落与这个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媒介。
上一匹孤马带回外面的消息还是两年前,且那匹孤马归来不久就迎来大限,老朽而亡,天马们都不确定它是否已经将全部的见闻都记起来并讲给了它们,如今又到了推选下一任孤马的时候。
草长莺飞的季节,草原上的马群正是撒欢发情的时候,没有谁想成为孤马,孤马的“孤”,意味着孤独一生,要远离族群,孤独地在远方流浪,它的一生将不停行走,不能在山的北面接受天马的求欢,也不能在山的南面拥有自己的爱情,孤马,是天马部落孤独的眼睛。
以往都是整个天马部落推出最不受欢迎的一个族员,再由长老团的八匹老马做出决定并公告全族,当风马主动提出要成为孤马时,不仅部落里的天马吃惊,就连风马的父母都毫无防备。风马是这一代年轻天马中的佼佼者,极为优秀的一匹公马,它有健壮有力的四肢,有黝黑亮丽的皮毛,长长的马鬃驰骋在草原上总是一道亮丽的风景,风马也不乏追求者,整个部落的年轻母马都为之癫狂痴迷,它的父母甚至已经为它物色好了未来的伴侣,只待成年仪式过后,便促成好事,但现在,一切计划都被打乱。
长老会轮番来做风马的思想工作,它们还指望着风马为族群开枝散叶,多添几匹小马驹呢,但风马认准了一条路走到底,说什么也要去山的南面看一看。
在暮春的一个清晨,风马翻过沧蒙山顶,穿过积雪,到达山的南面,映入眼的是一望无际的杨树林,从半山腰铺到山下,又沿着平坦的大地延绵出很远,此时叶苞尚未萌发,但隐在树梢的生命已经有了律动,春风中摇摆着,只等春雷将它们唤醒。笔直的杨树一根根插在倾斜的山坡上,风马成了一道风,从山巅刮下,带起林间的落叶与鸟鸣。
风马在山脚见到一座木屋,这里远不是人类的村庄,在上一任老孤马的描述里,最近的村庄离山脚也很远,而它此时尚未走出杨树林的范围。
木屋顶一缕青烟飘向半空,但屋子里没有人,风马确信,它就站在木屋门前,在这样近的距离,如果屋子里有人,它一定可以听到那人的心跳,现实是它没听到心跳,却听到远处传来人类的呼喊声,接着一声“哎哟”,山林复归于沉寂。
风马并不想过早介入人类世界里的纠葛,它只是一个旁观者,但那声“哎哟”分明是老孤马所说人类遇到麻烦时所发出的声音,于是它抬起马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在一片稍稍萌动绿意的荒草从中,它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五六十岁,身上的棉衣都被撕破了,沾染着未干的血迹,男人的左眼是一个洞,他不会是死了吧?风马想着,却已经来到近前,发现独眼男人尚有呼吸,风马扯住他的棉衣将他拖到了木屋里,如果放任不管,等到入夜,这个人要么冻死,要么被山上的野兽吃掉。
其实男人的伤不重,只是被打晕了,他醒转过来,见躺在自己的屋子里,旁边多了一匹马,他有了一些猜想。
“是你把我驮回来的?”男人问。
可不是驮回来,而是拖过来,风马心里觉得好笑,却不愿意计较其间的差别,于是点了头。
独眼男人坐起来,心想这马能听懂人话,可真是稀奇,更稀奇的是这马儿竟还有一对翅膀在身上。
“你会飞吗?你是天上的天马?”独眼用手比划着问。
风马瞥他一眼,转身去了外头,反正自己只是路过,不会久留。
独眼男人煮了一锅米糊,用铝盆盛了,端给风马,风马打个响鼻,它不稀罕这陌生的黏糊糊的东西,四野里有无尽的草料,这才是风马的最爱,于是一人一马分开进食。
人和马都吃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风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夜,虽然它完全可以在黑夜中奔跑,可它有的是时间,并不急于一时,它在屋前的草地上趴下来,想要美美地睡一觉,这时候远处的林中响起一阵躁动,继而鸟群从林中惊起,夜色里扑腾着飞向远方。
独眼男人来到屋外,借着暮光抬头看去。
“又是偷树的贼。”他喃喃道,语气里夹杂着愤怒与无奈,转眼看到了风马,若是以前,隔着那么远,等他跑过去阻止已然来不及,眼下若是骑着马过去,一定赶趟,于是他走到风马跟前。
“马儿呀,你能带我去那边看一看吗?或许我还来得及阻止他们伐倒树木。”
风马打个响鼻,站起来,它觉得自己借住在别人的地方就是欠了别人的情分,且不说还喝了别人的水,这些情分自然是要还的,与其拖到将来,不如现在就还了。
男人找来一个破麻袋片,披在风马的背上,倒不是当成马鞍,他只是觉得风马的一对翅膀太过显眼,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这样遮起来就稳妥许多。
一人一马赶过去的时候,那几个偷树的贼刚刚伐倒第一棵树,正打算大干一场,听到马蹄声有些意外,见是独眼,更意外。山脚有个自封的独眼护林员,他们一早就知道,但谁也没拿他当回事。山林这么大这么广,想要避开一个人伐些树很容易,可谁也没听说独眼男人有一匹马,他什么时候有了一匹马?这是几个偷树贼心中共同的疑问。
这伙贼有四个人,他们没有像其他贼一样将独眼打一顿,许是见他骑着马来,气势不同往日,又或者这几个贼当真是头一回,他们当即离去,连倒在地上的那棵树都没带上。
独眼男人骑着风马回到木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小木屋里有烛光摇曳,独眼将风马留在屋外,跛着脚推门而入。
“是大成啊。”独眼见是自己儿子,放下心来,同时热络地招呼着。
大成的脸上阴多晴少,他已经坐在屋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早就有些不耐烦,此刻见了父亲的狼狈模样,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又跟人干仗了!”
独眼用几声干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先前在风马找到自己之前,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将自己围住,跑又跑不了,可不就只剩下挨揍的份了。
独眼的家在南边的村庄,大成则在更南边的县城,大成不止一次劝说父亲去跟他们一块生活,人多了有个照应,至少也该回到村子里,那样起码他不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他不孝顺,把老爹一个人丢在山上,为这事,大成这两年没少置气,架不住独眼一根筋走到底,就是要在山上护林。
这么大一片山林,跟他们家什么关系呢?尽管独眼对外宣称这山林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但远近的乡邻都知道,这是国家的财产,跟他独眼不沾边,可真要说一点关系没有,那也不对,多年前,那时候独眼还不是独眼,他正年轻,又刚娶了媳妇,血气方刚,一个人在山上放羊,遭遇了一场山火,也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坡上的枯草烧起来扑都扑不灭,消防车来了一排,连直升机都派过来。独眼是被呛晕之后给消防员抬出来的,那场火烧透了一小半山林,事后缓过来的独眼开始上山种树,一连许多年,那些被烧得光秃秃的地方再一次郁郁葱葱起来,可接着又来了许多盗伐树木的贼,这年头,山上的树值钱,成了许多人眼里的香饽饽,没人跟钱不对眼,于是山上的树越来越少,独眼就像一个修补匠,哪里少了,他就赶紧在哪里补上新的树苗,后来他干脆狠下心,搬到山里住下来。
起初,独眼见了那些贼,就说这是自家的山林,再不离开他就去报警,真有怕事的,还拿出几百块钱来息事宁人,后来传开了,都知道这山林归公家所有,并不是他独眼所有,于是也就不怕他,碰上脾气暴躁的,还把他打一顿,他的一只眼就是那些年里没了的。
“你大孙子明天开学。”大成忽然开口。
独眼明白儿子的意思,这几年他很少回家,儿子孙子都见得少,似乎亲情都淡了下去,如今大孙子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一走就是半年多,大成这是来接他回家,跟家人亲近亲近,独眼也不敢多说,默默收拾一下身上的衣裳,熄了烛火,跟在大成屁股后头出了木屋。
“马儿呀,你在这歇一歇吧,也给我看着点屋子。”临上大成的车前,独眼对着风马这样交代。
见车子走远,风马又趴了下来,心里却暗笑,我可不会一直在这等着,明天一早我就要上路,继续往南走了,你这小木屋,我最多也就能照看一个晚上。
夜色侵染了山林,远处的树梢上挂出一盏月亮来,四野俱寂,风马畅想着以后的旅途,渐入梦乡。
天亮的时候,它启程往南,风中暖意又多一分,这让它有一种浑身懒洋洋的舒坦。它不急于奔跑,而是缓慢前行,顺便领略沿途的风景,将近一个小时以后,风马来到山林边缘,透过眼前几棵树的间隙,南边空旷处的村庄已经映入眼帘,它有些激动,又往前迈了两步,随即掉进了陷坑。这是猎人的陷阱,专门用来困住那些体型壮大不太灵活的野兽,一般来说这样的陷阱不会布置在山林的边缘,但世上总有一些例外,很不幸,风马遇上了这样的例外,然而它又很幸运,这只是一个单纯靠深度来困住野兽的陷坑,里面没有布置别的手段,恐怕猎人也是担心竹刺长矛之类会损毁猎物的皮毛,倒是让风马捡了一条命,可如果它不想办法出去,等到它的依旧是饿死在坑里。
风马在数次跳跃无果之后便准备放弃了,这时它看到空中闪过一只飞鸟,于是想到自己还有一双翅膀。千百年来,天马从不飞翔,以至于大多数时候它们甚至忘记了身上还长着翅膀,此时,大受鼓舞的风马试图展开双翅努力煽动周遭的空气,但它并没有像草原上的雄鹰那样飞起来,它甚至都没能让四个马蹄离开地面哪怕一寸,又试过几次之后,它不得不放弃,并且意识到,有些东西如果从出生起就弃之不用,它就真的成了摆设。
风马在又深又窄的陷坑里困了大半天,它又冷又饿,太阳偏过方向的时候,它忽生一丝警觉,抬头看,陷坑边缘探出独眼那颗灰白的脑袋来。
独眼是坐着儿子的车回来的,按大成的意思是将他送到木屋那里,而独眼固执地在山林边缘下车,他是看天色尚早,想一路走回去,顺便查看有没有哪里少了树,有的话他好补上树苗,不曾想正好发现了陷坑中的风马。
独眼将周围的土块碎石连同枯枝败叶一点点推入陷坑,学着寓言故事里那种解救落入坑中动物的办法,风马则灵活躲避,将掉进去的东西一点点踩在脚下,一人一马配合默契,天黑之前,风马得救了。它看了看腿脚不太灵便的独眼,心中叹息:这下子可真是欠了大情分,不能一走了之了。
风马驮着独眼回到木屋,留了下来,一人一马在山林中生活,转眼间二十年过去,独眼变成了木屋旁的一个小土垉,风马则踏上了南行的旅途。当初离开草原,它才六岁,二十年过去,在马的世界里,它已经步入老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它还有自己的使命。接下来的十年里,风马踏遍南方的山山水水,去了无数地方,听了许多故事,看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有它理解的,也有不理解的,它全都记下来,刻在心里。
春去秋来,风马三十六岁了,它真的已经到了暮年,走路都慢下来,以至于回到沧蒙山所耗费的时间远远多于当初离开的时候,它又一次来到山的南面,那个木屋前,旁边的土垉上开满了格桑花。
木屋门从里面被人推开,是大成,独眼的儿子,他也老了许多,脸上刻着皱纹,头发呈现出灰白的趋势。他一眼看见了瘦弱的风马,没有说话,转身从屋里端出一个铝盆放在风马跟前,盆里是清澈的山泉水,他又转身进了屋,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这让风马想起了初遇独眼的场景,他们爷俩还是很像的。
风马喝了水,继续往山上走,越过山巅,穿过雪地,又下坡,回到了久违的草原,山北的家乡,目之所及依旧是当初的模样,部落新添了一些成员,年轻的天马更有活力,当然,也有一些熟悉的天马没有出现,其中包括长老团的八匹老马,以及它的父母,这让风马有些伤心。
天马们不管它的伤心,它们围着风马,催促它将这些年的经历与见闻一一讲述出来,它不停地讲了八天八夜,直到嗓子变哑,浑身累得虚脱,却也讲得差不多了,随后的将近一个月里,天马们不断来找他听故事,直到确信它再也不能讲出新鲜有趣的故事来,它们立即纷纷弃它远去,再也没有登门求教的天马。
风马成了在部落里被精神放逐的流民,这样的落差让它感到错愕,同时感到彻骨的悲凉,于是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风马独自翻越山巅的雪地,再一次来到山的南面,来到木屋前,在独眼化成的土垉前趴下来,仿佛依偎在独眼男人跟前,一人一马,静默在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