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渴望
秋雨绵绵，天阴沉得像屋门后那块硕大的山石，压抑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雨还在下，密密地斜织着，跟喋喋不休的怨妇似的，没完没了。天雾濛濛，整个村子被雨水浸泡着。
我打了伞，背着书包，无精打采，一个人朝数里外的村小走去。雨伞已破烂不堪，撑开时，绷紧而退色的伞布从伞骨架上滑落，折叠翻卷在一起，直硬的钢丝裸露于伞外，犹如我身上的脏衣服，有些衣不蔽体。
我在村小读小学四年级，刚翻过十岁的门槛。我是留守儿童，爸妈在我三岁时就丢下我，外出打工挣钱。多年没有回过家，仿佛这个家与他们无关。
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时常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闹，我已记不清爸爸妈妈的模样了。说实在的，我恨他们。
去年，跟我一起上学的还有好几个小伙伴，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前不久，连我最好的伙伴田田和娟娟，他们爸妈都从外地赶回来，把自己娃娃接到了打工的地方，犹如躲避一场灾难。
小朋友们陆续远离故乡，没有伙伴与我玩耍，我成了孤魂野鬼。我是这世界多余的人，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生我，就经常一个人无所事事伤心地大哭。乱砸乱扔乱踢东西，总之一个“乱”字了得，脾气一天比一天古怪。还被爷爷奶奶大骂没出息，然后他们又心疼地哄我开心，烦得要死。
我也想爸妈把我接走，随他们打工的脚步远走天涯，但转念一想，又放心不下养育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带我无比辛苦。虽然，我平时的顽皮，被爷爷奶奶视作不听话，挨了不少屁股。
眼看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也觉得他们好孤单，像我一样好可怜。可他们从不说出来，不像我那样四处爱发泄。他们只知道成天忙农活，养牛喂猪，耕田犁地，把家里的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种上庄稼。他们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并且不断向土地要粮食，不然就会挨冷受饿。但我经常看到他们偷偷抹泪。
我们村小在全镇最偏远的地方，全校各年级加起来，不到二十名学生。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时，每个班都坐得满满的。而现在，一些教室早已空空如也，那些桌子板凳都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村上很多人外出打工，拖儿带女，听说大多在工地上干苦活。等他们挣足了钱，就在外面买房安家，从此不踏故乡半步。村里人口愈来愈少，只留下老弱病残。
大片土地被抛荒，杂草丛生，有的足有一人多高，将我上学的路越挤越窄小。
我扛着伞，不得不拨开齐腰深的茅草，小心翼翼前行。那样子，深怕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踏空，摔下悬崖。
因为下雨天，道路泥泞，坑坑洼洼，我一抹脸睑上的雨水，口吐唾沫，又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步子，向学校走去，鞋子和裤管布满了泥浆。
爷爷说好的早上送我上学，没想到昨晚他咳嗽了一个晚上，老毛病复发，还咯出血来，奶奶也跟着气喘吁吁。无奈，吃了早饭，我只好一个人背着书包，在爷爷奶奶的叮嘱下，撑伞钻进雨幕，离开了家。
我要读书，我常听外面打工回来的叔伯婶娘讲，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爷爷奶奶也这样教导我，否则就会像他们一样“打牛屁股“。所以，不管天晴下雨，我都按时到校读书，从不旷课和迟到早退。
我有些胡思乱想，我继续恨我的爸妈。如果当初他们带我去他们打工的地方上学，我就不会在山路上受这种苦，遭这种孽。
过年时，我还常听那些随大人探亲回来的小伙伴说，外面的世界可漂亮了，没有山路弯弯，没有爬坡上坎，都是平整干净的马路。伙伴们回来时一身新衣裤，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炫耀的那份高兴劲，也会让我大开眼界，让我羡慕一辈子，嫉妒一辈子。
我向往远方，憧憬有一天也会跟他们一样，融入其中，看到拥有高楼大厦的城市，看到城市里宽阔的马路，还有来来往往穿戴干净整洁、有说有笑的城里人。
城市诱惑着我，我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恍惚走进了传说中美丽的城市，与远方的小伙伴们一起，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念书，看花花世界，好不开心。
我打了个喷嚏。这时，两串鼻涕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随雨水流到嘴里，咸咸的。我呼啦一下，吸了回去，剩余的拿衣袖左右开弓，然后在油黑发亮的胸前擦了擦。我的衣裤随时都是脏的。
不一会儿，鼻涕又钻了出来……
我在上学的路上艰难前行。我迈出的步子，就像爷爷奶奶在稻田里扭秧歌那样滑稽可笑，东一脚蹬、西一脚踩的。难怪爷爷奶奶一辈子没离开过田地间，原来薅秧这么好玩。
我正欣赏这步伐，努力研究着这步伐。忽然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我被重重摔在水坑里，一身是泥，摔疼了屁股。
这样子如何到得了学校？又气又急的我大哭起来，努力挣扎着从泥坑里爬起，不顾疼痛，继续赶路。
雨越下越大，我浑身是泥和雨水。为了能尽快赶到学校，我不敢怠慢，加快了步伐。
我一路哭泣，脸上湿漉漉的冰凉，感觉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只得用衣袖一次又一次擦试，希望在雨中能看清路面，可以在上学的路上继续前行。
越溪谷，翻山梁。摔疼了屁股的我踩着烂泥，在山间小道尽力跋涉。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前方有一个声音，那么熟悉，那么动听。那声音随雨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宛如美妙的音符在跳跃。
“小树，不要急，慢点走，我来接你了。”我停下脚步，移伞循声细看，是牟老师，我的班主任，村小唯一的正式教师。
牟老师是外地人，据说其老家到我们乡村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呢。他告诉我们，他也是农村长大的山里娃，祖辈世世代代务农。但在那个年代，他勤奋苦读，以优异成绩考入我们县城的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因为支教被分配到了我们村小教书。殊不知这一教就是十几年，他的教龄比我的年龄还长。
“牟老师好。”我停下脚步，抬起头，一抹脸上的泪水，向牟老师胆怯地打了声招呼。我害怕这样走下去，会上学迟到，会受到牟老师的严厉批评。
正犹豫间，只见牟老师已走到我面前。他蹲下身子，在我额头摸了摸，二话不说，迅速脱掉我身上打湿的的外套，装在塑料袋里，让我提着。
然后他也脱掉外套，拿衣服穿在我身上，还在我胸前细心理了理，扣上纽扣。那昵子衣服长长的，大大的，差点拖到地上，将瘦小的我裏了个严严实实。我犹如襁褓中的婴儿，犹如刚诞生的生命，用一颗感恩的心望着面前的老师。
“来，我背你。”说话间，他已转过身，两手环住我屁股，背起我就走。
我伏在牟老师的肩背上，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我又想起我的父母。恍惚间，牟老师成了我想象中父亲的模样，他是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那高大的形象，将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难以抹去。
这样的场景不此出现一次，牟老师已接送过我许多次了。他每次接送学生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无怨无悔。我们班上的同学，不，是全校的同学都被他这样接送过。
牟老师成了我们山里留守儿童的贴心人。在村小，几年学习生涯中，我们看到其他老师都陆续调走了，或写申请找关系调走。只有牟老师把心安到了这里，并主动要求留下来。他扎根于山村，教书育人，有一股强烈的责任心，无论怎样的环境，他都与我们这些山里娃同呼吸，共命运，与大家融为一体。 他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说来也是有原因的。之所以他不愿离开我们村小，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夹皮沟”，一是照他的话说，他不忍心丢下我们这些课堂上努力听讲的一波又一波可爱的孩子；二是在这里，他收获了人生历程中最重要的爱情。
牟老师早年与我们村庄一位从外地毕业回来的女大学生晓凤相亲相爱，并结婚成了家，后来有了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们都住在岳父母家里。岳父母待他不薄，从不把他当外人看。
原来，晓凤家就在学校附近。因为有牟老师在身边，生活还过得去，她没有出去外面找工作，只是经常到我们村小帮牟老师代课，后来还被选为村委会妇女主任。
晓凤老师身材苗条，人长得挺漂亮，又是女大学生，文化程度也比牟老师高。其优越的家庭和自身条件，自然把从外地来的牟老师拴得牢牢的。
牟老师不甘落后，他勤奋好学，经常利用从省农业大学毕业的晓凤老师那里获得许多农业相关知识，义务到我们山村各个村民家里医猪医牛，防治庄稼病虫害，努力为我们山村农业服务。后来，他又刻苦钻研无线电技术，为村民修理电视机等家用电器，并且从不收取任何费用，有时还自掏腰包，在村里没有村民不夸他的。
自然，我们村小这些留守学生更爱牟老师和晓凤老师，主要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学校的留守儿童几乎把他们当成了再生父母，心里藏着什么话，都爱说与两位老师听。
我们山里小娃娃发自内心感谢两位老师。在我们村小，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他们却甘愿留在处处荒凉的山区，一心扑向教育事业，用实际行动，用一片火热的心温暖着我们村小里读书的每个孩子。说实在的，他们比父母还要亲热。在我们村小，学校都是清一色的留守儿童，都需要关爱。
雨雾迷濛， 我伏在牟老师的肩背上，差点睡着了。那是一个温暖的港湾，是我幸福的家园，在求学路上，这些美好都是爷爷奶奶无法给予的。 更不用说远走他乡的父母。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好快乐。
牟老师背着我，不知不觉已到了学校。他在办公室兼卧室的小房间里，给我找来换洗的衣裤，又端来开水，将感冒药放进我嘴里，之后又带我走进教室。
我看见晓凤老师正站在教室的讲台上教孩子们学习，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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