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白牡丹
李满强
清明前后,在我的老家李家山,草木们开始有了另一番样子,羊角葱,油菜最先探出新绿,紧接着,柳树扯出了鹅黄的丝线,向阳的山坡上,桃花们不管不顾,叽叽喳喳地开了。
一花独放不是春。桃花开了之后,杏花、梨花、苹果花,乃至于婆婆纳,蒲公英们的紧随其后,加入到这春日的盛大合唱之中。
当然,这场花事的高潮部分,是牡丹的盛装出场。
牡丹是花里面的贵族。我的老家原来是贫瘠枯焦之地,数百年来,乡人都在为一口饱饭而奔走挣扎,与养花这样的雅事,闲事,自然是基本绝缘的。即便是有人家偶尔栽了一两株,因为牡丹的根是药材,有时候为生计所迫,也会毫不犹豫地卖给收丹皮的外乡人。
记忆中,我们村只有一户姓刘的人家院子角上有一株红牡丹,春天的时候,花儿怒放,丝绸样的花瓣层层叠叠,整个村庄里都氤氲着一种奇异的香气。受了这种香气的蛊惑,每年花开的时候,我们曾厚着脸皮上门讨要,主人倒也不嫌麻烦,给每个娃儿挑上一两枝花苞将开未开的,欣欣然拿回来,用火熏了花枝的根部,取了清水,插在瓶子里,过上一两日,花苞就羞羞答答地绽开了,陋室瞬间盈香,那是专属春天的味道和美好。只是后来,刘家的老人过世,孩子们也去了外地,好好的一座院落就荒废了,牡丹因为缺了人的照顾和呼应,自然也没了下落。
是一段关于牡丹的旧事。
近些年,李家山的日子好过了,家家户户种苹果卖了钱,修了新房子,买了小轿车,人们开始在房前屋后种花,不过大多都是诸如格桑啊,金盏菊、牵牛啊一类平常的草本花儿。我家也是如此。母亲爱花,我也爱花,有时串门,遇到有花的人家,会索要一些根茎回来细心栽植。如是几年下来,居然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里面有芍药,月季,爬山虎,包括田野里挖来的山丹丹等等,一到夏天,这平常的农家小院,居然就有些葱茏热闹的意思。
2014年春,我收拾修葺老屋,母亲说是在李家岔某家人见到过一株白牡丹,花开的时候好看得很。我立马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回到县城之后,专门跑到农贸市场买了两株捎回去,夏天回家,发现门前水窖旁的一棵抽出了新叶。显然,它是在这里下定决心扎根了。父母那时候都已经年迈,农活基本都放弃不做,只留了院子附近的几棵苹果树和一小片菜园。其余时间,基本就是照料这些花花草草,我曾动员他们到县城和我们一起生活,但他们却是死活也不肯来,后来父亲生病,做手术,去世之后,我又一次劝说母亲上来,母亲看着我说:我在你们老李家几十年,一直都是别人管着,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你就让我自在几年吧!我心里不忍,但转念一想,她说得并非不无道理。再者,大哥那时候也从外地回来,每天给母亲提水烧炕照顾她,我也不必过分操心,便只好顺从了母亲的想法。
事实上,父亲走后的那几年,母亲的确是开心的。这种开心,其实与道义伦理什么的,没有必然的关系。
除了照顾花园和料理自己的衣食起居之外,她和村里的几个老太太还组织了一个老年人的广场舞蹈队。茶余饭后,在村里的休闲广场锻炼身体,愉悦身心。她们一起唱只属于她们那个年代的歌曲,跳着简单的舞蹈,看起来像一群白发苍苍但又刚刚开始练习走路和歌唱的孩子。母亲最开心的时刻,应该是2018年春节,村里的新广场硬化落成,设施焕然一心,村人群情振奋,自发组织了一系列的春节文化活动。过年那几天,附近几个村的人都聚集而来,大过年的,母亲早上刚撂下饭碗,孩子似的,就急匆匆和她的老伙伴相约着去农场里。自然,母亲和她的广场舞舞蹈队收获了无数的掌声,附近的村庄甚至还邀请她们去演出,村里的年轻人也争先恐后用小轿车接送这些老人,一时间,尊老顺老的氛围,在李家山蔚然成风。
那年春天我在南方游荡,回家已是暮春,发现水窖旁的牡丹已经谢了。母亲指着牡丹开心的说:我数了一下,整整开了35朵呢,个个都像碗口那么大!那一刻,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母亲的心里,似乎也有花在真切地绽放。
怒放之后,就是凋谢,这是命运,也是规律,即便你内心千般不舍,但终究还得接受。2020年初,母亲被查出胃癌晚期,出于担心,没有告诉她真实病情,把母亲接到我们身边治疗,还不断鼓励她,等她孙子考上大学之后,享孙子的福。在癌细胞的疯狂吞噬之下,母亲的身体迅速消瘦,有次在医院里做检查,我抱她起来,轻飘飘的,我知道留给母亲的时间不多了。但母亲一直提着一口气,有次和她闲聊,她又说起门前的白牡丹,我打电话给乡下的大哥,让拍了个视频发过来,母亲瞅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又在数究竟开了多少朵花,那神情,有欢喜,有留恋,还有一些我一时说不清的东西。
而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前几日回老家,我在堂屋里父母的黑白照片跟前默默坐了会,抽了几根烟,出门离开的时候,忽然瞥见水窖旁边的那株白牡丹,花蕾已经有核桃那么大了,很是葳蕤的样子。我知道,过不了几日,它又会开出许许多多白色的花来,而那些花,近乎一种忠诚的怀念和赞美。
2023/3/21 清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