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山野
王向力
一株梨树,五间瓦房。春间去的时候,木门上了锁,窗棂间蒙上一层细灰,场院内的杂草爬了满地。我从几欲没过脚踝的草隙里走过去,爬在窗棂上向里望,室内一片昏暗,眼睛在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后才看清了裸露着的炕席、木架上的一排瓦瓮,瓦瓮侧映出的一束幽幽的光亮。
我疑心外婆是到沟里洗衣服去了,但沟下的两汪潭水已经干涸快二十年了。而槌布的棒槌早已找不见了,门口曾经光洁如玉的一块大卵石也被风雨侵蚀的满面粗糙,只露出千百条石筋的脉络;那么她该是到地里去劳作了?岭的阳坡还有阴坡总计算下来还有五六亩地,我知道她总是丢舍不下那一片片倾斜的地垄,在外公患重病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还逼着外公去一遍遍地锄草施肥,可外公坟后蹦出的数棵椿树已经胳膊粗细了。
那么,她不在家,该是去走亲戚了?就在那一年,我去看她,依然是门锁着,去岭上她的侄女家找,说没有来过,又去地里寻,仍然不见踪影。后来村里一个见过她的人告诉我,说,哦,晌午饭后,见大婆拄着拐杖从南边坡下去了,可能是到她娘家去了。她的一个兄弟病了,刚从医院回来。我循着山路下去,等我到了,她也才到了不大一会儿。我说坡又窄又陡,你咋敢从那条路上下来?她笑着说没事,这边路近。因为走亲戚,她特意穿了一件干净的青灰色斜襟上衣,一条略显宽大的深灰色布裤子。白发整整齐齐向脑后梳着,髻上罩着网纱。我可以想象她出发前,捏着蘸上水的篦子仔细梳理头发的情景。她坐在矮凳上,怀里抱着那根被她摩挲的油光发亮的拐杖,脸上永远是随时要绽出笑容的神情。
这次是我找到她了吗?是的,我清晰地记得这些场景,我躺在炕上,从窗棂望出去,屋外梨花正开得如雪,风来就如雨般坠落。灶下的风箱扯动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蓝色的烟从灶下往上冒,我回头看见灶火不时在她面庞上映出的一片红。她的蒙了一层草灰的额前几绺头发随着风箱的响动颤颤的抖动。或许是她又到井沿上去洗萝卜,这一口供村人饮用的井水距离家只有十几步远,敞着石砌的大口,到水面的深度只需一根不足两米的木吊勾就可钓着水桶汲取。她弯腰放下桶去,水面便晃动成一片碎银,我曾经无数次地趴在井沿下望那片奇幻的光影,从一张顽皮的娃娃脸到额前显出银丝。碧绿的萝卜缨子被水淘洗显出翡翠的透亮,一盆萝卜滚圆光洁码在一起,湿漉漉地向盆里流淌着水珠。她浸泡在水里的胳膊也曾滚圆白净,手掌也是粉红的颜色。她永远是笑着与到井边汲水的人打招呼,如果遇到途经村庄的熟人,她就端出旱烟盒来,供来人美滋滋吸一通烟。很长时候,这口井与她几乎成为这个山村的象征,一位热情爱笑的老太太和一口有着甘冽甜美泉水的井,以及井背后长着的两株粗壮高大枝叶繁密的老榆树。
那头骨架粗大臀部滚圆,老爱摇着尾巴驱赶蚊蝇的犍牛也不在了。我在晨曦里将它和几只羊,与伙伴们从家门赶出的牛羊汇聚在上岭的小路上。牛羊有序且识途,只要不随口去扯啃路边的麦苗或苞谷叶便无需呵斥。我的职责仅是将牛羊放出来,又到黄昏后后赶回来,不承担像伙伴们还要割一大捆野草的任务。山岭上放牧是自由的,尤其是秋天,你可以放胆去摘人家门前已经红软的柿子,撷取路边小拇指大小的酸枣,被大一点的伙伴架在肩膀上顺着光溜溜的杨树爬上去,从树洞里掏出毛茸茸叽叽喳喳叫唤的啄木鸟的幼仔……还有抡圆了胳膊比赛谁能将石头向谷中投得最远,还有就是扯着嗓子在崖边吼叫,听着清晰的回音咯咯咯的傻笑。
这样的山岭时常会到梦中来。大雨滂沱或者雪霰飞舞,骄阳悬空或者云涌松冈。我们来时看草叶间闪动着晶莹的露珠,牧归时看残阳涂抹下的荒草萋萋,听虫鸣如雨。而因为一次犍牛的远离群落,迫使我在暮色中向更远处追寻,外婆也上到岭上,她将她身上的夹袄给我披上,在一声声的呼唤中,那头倔强的牛终于回头,鼻孔呼哧呼哧喘着气大摇大摆从我身旁经过,慢悠悠向来时路走去。她温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拳头,天边最后一抹红光融入铅色的暗云里,谷中起了风,树梢上便有了浩大的声响,可我这时不孤单也不恐惧,我倚在她的身侧向回走,又忍不住扭头胆怯地向空无一人的岭上望去。就在刚才我气喘呵呵奔走寻牛的山包背后,一轮圆月悄悄升起,银辉四射,山岭上忽然如同浣洗过一般,我看见光影从草木间轻柔地流过,仿佛听见了极细微如同手指抚过婴孩肌肤时的声响。我也同时听见她的脚步声,和我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在沙石上走过时窸窣的响动。
声响还在耳畔,可她究竟去了哪儿呢?
门前的梨树已经苍老,结出的梨子小而味酸,小孩子也懒得去偷摘,到了秋天,地上就落下一层,干瘪变黑,慢慢地腐烂掉。我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在梨树下坐着,看见我从山梁上下来,挣扎着站起来,步履已经迟缓,目光也有些呆滞,嘴里说话也不很清晰。但她知道是自己的孩子来了,挪到面瓮旁边用盆子盛来已经软到发酸的柿子,又说,板楼上有你舅打下来的核桃,你搭梯子上去取。她低垂着头,喃喃着说话,说你走时到地里去拔几个萝卜……菠菜也长得旺势,拔几把回去……梨,你们可能都不爱吃……你如今都能吃饱穿暖吗?……
现在我站在门前,紧扣的门锁即使打开了又能如何呢?光影里还浮着细细的灰尘,挂馍笼的勾子还在板梁上悬吊着,可风箱不响,门户常闭,你的足音已不在。一座曾经多么熟悉的屋子忽然变得陌生,一片时常魂牵梦绕的山野也顿然生出疏离之感,我还会那么频繁地回到这里吗?
我向空中抓去,除了空荡荡还是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