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青瓦房
土木结构的青瓦房,曾经是老家的一大建筑特色。我的老家坐落在巴东县神龙溪侧畔的一个偏远小山村,那里一度盛产着一排排、一栋栋祖祖辈辈留下的青瓦房。
青瓦房,是穷乡僻壤村庄的深根和灵魂,也是父老乡亲眼里最得意的作品。谁家的青瓦房雄伟壮观,就是谁家可以向外炫耀的资本。青瓦房,是涂抹在故乡的重点符号,是描绘在故乡的一抹乡愁,也是镌刻在故乡里凝重的父爱、母爱。
老家的寨寨岭岭,只要哪里向阳,哪里视野开阔,都会被父老乡亲相中,用汗水和泥土在这里筑起一只只能为他们遮风避雨、日餐夜宿的青瓦房。
小时候,我不知道轮船是什么样子,父亲总是告诉我说,轮船就跟自家的土木房子一模一样,我以为父亲是一时玩笑。直到长大以后,第一次在巴东长江滚滚江水中,见到穿梭自如的轮船模样,我才明白,父亲对轮船的比喻是那么贴切、那么逼真。
青瓦房子形态各异。有的像手挽着手的同胞兄弟,有的像肩并着肩的亲密战友,有的像独来独往的孤独离人……每家房顶都有一个高高的烟囱,随着袅袅炊烟慢慢升起,随着父母数声“回家吃饭喽!”的吆喝,跑出去贪玩的孩子会像一群贪吃的野鸭飞奔而归。
这些单间的或多间的青瓦房子,是父老乡亲最忠实的伴侣,一如既往地陪伴着他们在这里演绎着沧海桑田,守候着一段又一段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
春天,房顶也会从瓦片空隙间长出青苔,长出嫩草,甚至还会盛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微风吹过,这些小草,这些野花就会轻轻摇动,像瓦屋眨动的眼睫毛忽闪忽闪一般灵动,又像汉子大腿上的汗毛根根倒竖。这种被青苔和小草包裹严实的房子给人们最大的恩赐就是,夏天可以隔热更凉爽,冬天可以挡风更暖和。
夏天,大雨过后的青瓦房子显得格外醒目,一栋栋青瓦房子如刚出浴的精壮汉子。院子里的李树、桃树都竞相挂果,果子晶莹剔透、珠玉圆润。还没等果子成熟,一群群调皮的孩子,比猴子还迅捷,一溜烟就爬上了树顶,捡最大最饱满的果子采摘,不等下树就猛吃个够,时时掩饰不住饥饿难耐的馋样。
爬不上树的孩子,看着树上的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禁不住会口水外淌,抓耳挠腮。他们或在地面哀求树上的孩子丢下几颗,或双臂抱着树干猛摇,或投几颗石子猛击,或扛着一根笨重的竹竿敲打……尽管这群调皮的孩子会遭到大人们的责骂,但只要能尝鲜,即使挨打受皮肉之苦,他们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秋天,在瓦房檐下听雨是最惬意的事情,我时时蹲在檐下,仰视着从檐前垂下的雨瀑。虽没有古人“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那种复杂经历,但至少在檐下听雨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
秋雨如泣如诉,缠缠绵绵,每一滴雨声都似在诉说着乡村人们的过往和烦恼心事。时过境迁,连阶沿下铺上的青石板也滴出了很多窝氹,磨去了青石上明显的棱角,变得越发光滑润泽。
幼时,常听大人们说起老家的一句俗语,叫“屋檐水滴在现窝窝”,当时不知其意,在檐下听雨听得多了,也就悟出了其中的道理。檐下听雨,也磨炼了我的性情和耐性,有时可以在檐下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哥哥姐姐那时都笑骂我是不是真的变傻了。
秋收过后,檐下的房前屋后,都会挂满红火火的辣椒、黄橙橙的玉米,还有大蒜头、萝卜干……看着硕果累累的满庭满院,父亲就会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方步,笑眯眯地唱着小曲儿。
冬天的青瓦房被银装素裹着。孩子们在刺眼的院子里奔跑着、追逐着。看着檐前悬挂的一根根一尺来长、钢管粗细的冰棍,我都会忍不住找出竹竿去敲打,敲打下来后迫不及待地含在嘴里吮吸,像吸着从店铺里买回来的冰棍一样享受。有时,一不留神就会把檐前的瓦片随着冰棍一起敲打下来,严厉的父亲总会让我跪在雪地里认错告饶。
父亲是一个做瓦高手,在炎热的夏天,我常常看见父亲光着臂膀在烈日下整日地做着瓦片,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他的双颊淌下。父亲像一个高级魔术师,一团团稀泥在父亲娴熟的摆弄和捣鼓下,几分钟就会变成一个精美的圆柱形瓦片。他小心翼翼地将每个圆柱形瓦片,放在撒有锯末的地面上晾晒,直到慢慢变干。
当大雨来临,父亲会快速地将这些圆柱形瓦片一个一个移入棚内。否则,一天的辛劳就会白费。每当遇到因转移不及时,这些瓦片又变成一团团稀泥时,父亲就会坐在地上沉默良久,抽着闷烟,满脸写着着生计的困苦与艰难。
从我记事起,老家的青瓦房子迁移了两次地址。在这里,也分别送走了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去世时,都是含着泪走的,我知道父亲母亲的离开除了对儿女的不舍外,还有离不开这倾注了他们众多心血的青瓦房子。
春来秋去,寒来暑往。老家众多的青瓦房子在一声声叹息中送走了很多人,也在一声声惊喜中迎来了一个个新的生命。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青瓦房子也慢慢变老,渐渐从老家的土地上一步步消失。但在我的记忆里,故乡渐行渐远的青瓦房始终是挥之不去的记忆,成为我内心最温暖的乡情、最优美的风景和最硬朗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