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的画眉鸟
第1章 私人&公众
①
我叫景昊,艺名景天,今年三十八岁,是一名偶像歌手,世人眼中的顶流。
再过半个多小时就到三点了,我的执行经纪人兼女朋友尤美丽快到了。我匆匆套上卫衣,抓起棒球帽走到落地镜前面,对着镜子戴上帽子,顺手拨了拨刘海。刘海下面是一道淡淡的疤痕,我压低帽檐遮住疤痕。
2046年了,整容医生都可以用手术“复制”人脸了,消除这条疤痕大概只需要十分钟。
我拒绝接受除疤手术。
因为我的坚持,我身后的人额头上多了一道同样的伤疤。我透过镜子看一眼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经纪人说,他的这张脸是公司花了重金,一比一复刻我的脸。为了避免有人不小心说漏嘴,我们都称呼他“小天”。
偶像明星必须满足粉丝们的幻想。为了向公众展示完美无瑕的“我”,我和小天的一言一行都是专家们精心设计的。每当我做出不符合粉丝预期的事情被拍到了,小天就会站出来辟谣,证明被拍摄的人并非“景天”。
当然,我的身边时刻环绕着工作人员,我没有太多的机会做出格的事,小天的工作大半都是接受采访,与粉丝互动。
出道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十分可笑。对于零缺点的虚拟偶像、机器人偶像,人们一致认同,假花永远比不上鲜花真实;对于我这种有欲望,会拉屎放屁的人类,大众却要求我如同圣人一般纯洁美丽。
用一句概括,他们喜欢真实,又讨厌真实的偶像。
我从来不是圣人。终有一天,我会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大声告诉所有人:我抽烟喝酒,我挖鼻屎抠脚,我还喜欢睡女人
想到那时的快意,我讥诮地勾起嘴角,转身往外走。
小天拦住我,对着我摇头:“昊哥,四点有一个访问,尤美丽快上来了。”
我皱着眉头说:“你的嗓子怎么哑了?”
“没事,吃一颗润喉糖就能恢复。”
我深深看他一眼,说道:“访问无聊得很,你去也是一样。”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打断了小天的话,不容置疑地命令他,“你完成访问之后,再让狗仔拍几张你和尤美丽的亲密照,不用太过腻味。”
“可是——”小天一脸局促,欲言又止。
我嗤笑:“怎么,不愿意和尤美丽上床?她好歹也算美女。”
小天摇头,紧抿嘴唇。
我抓起卫衣的帽子盖住鸭舌帽,快步走出屋子。司机早就在停车场等我了。
在无人驾驶技术十分成熟的今天,司机这个职业几乎已经消失了。我坚持雇佣霍经纶,不只因为我们是朋友,更因为他曾经也是偶像歌手。这个世界,只有他认识真实的我,能够与我感同身受。
我像往常一样坐上车子的副驾驶座,接过霍经纶递上的香烟。这是正宗的植物烟草,它的焦油会熏黑我的肺,伤害我的嗓子。我用力吸一口香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说道:“公司想让我和尤美丽结婚。”
“操!”霍经纶骂了一句脏话,斜眼看我,“你都没碰过她。她怀了小天的孩子,不会也要你养吧?”
我哈哈大笑。公司说出“结婚”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和霍经纶一样。当下,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伸手擦了擦眼角,点燃第二根香烟。
尤美丽是我的初代粉,公司为了固粉,聘请她当我的执行经纪人,其实就是廉价跑腿的。她的存在是为了塑造我的宠粉形象,同时借助她的粉丝滤镜提升我的公众形象,管理粉丝群体。
公司的策略十分成功,直至两年前的某一天,她陪同我接受记者群访活动的时候,我仿佛被鬼附身了一般,做出了令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天是我的新歌发布会,那些娱记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没有一个问题与我的新歌有关。为了不让自己破口大骂,我抓着尤美丽的肩膀,深深地吻住了她。
两天后,小天在镜头前向尤美丽深情告白,讲述了偶像明星对自己的粉丝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我在电视机前面看着,哈哈大笑。那天之后,尤美丽成了“我”的女朋友,我赔了公司一大笔违约金。
我只喜欢唱歌,不喜欢在公共场合演戏。这么多年,一直是小天在公众的“监督”下和尤美丽谈恋爱。
“开车吧。”我兴意阑珊。车子没有启动,我看向霍经纶。
霍经纶叹息:“小景,作为过来人,我还是那句话,偶像是可替代商品,随时都可能被经纪公司抛弃。”他悲凉地扯了扯嘴角,“我不过是闹了一桩负面新闻,就成了现在这样……资本不会允许商品置喙他们的决定。”
“我明白的。”我惨淡地笑了笑。
②
车子很快抵达了目的。我悄悄避入电梯,走到一扇大门前。这里是我以霍经纶的名义长租的房子。我打开房门,一个漂亮女人猛地站起身,局促地看着我。
女人名叫吴娜,是今年的新秀选拔赛热门选手之一。我是那档节目的音乐总评审。
吴娜长得很漂亮,嗓音、乐感都不错,我早就注意到她了。
说心里话,我蛮惊讶的,以吴娜的条件,公司竟然将她冷藏了两年。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多次托人传话,希望与我“深入”交流。
我锁上房门。
“景老师好!”吴娜冲我九十度鞠躬。
我从她的衬衫领口望进去,她的内衣偏保守,胸型挺不错的。我点点头:“比赛时候的评分我不会作假,不过我可以提议,让你在台上多唱半首歌。”
“真的吗?”吴娜的眼睛亮了。
我毫不客气地打量她的身体曲线:“如果你能让我满意,当然是真的。”
吴娜眼中的惊喜褪去,惊愕地看着我。
我讥诮地嘲讽:“怎么,你以为我是慈善家?”
“不是的。”吴娜无措地摇头,“景老师,我喜欢唱歌,真心喜欢。只要能够站在舞台上唱歌,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看着她,低声喃喃:“只要能够站在舞台上唱歌,我愿意做任何事。”我说过同样的话,一字不差。我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的疤痕,冷着脸命令她,“你先去洗澡。”
吴娜紧抿嘴唇。半晌,她转身走进浴室。
随着水声响起,我查看屋内的监控,确认她并没有设置录像、录音设备,这才坐到沙发上,点燃一根香烟。
自从我当众强吻尤美丽,我已经数不清楚,在这里睡过多少女人。每当小天与尤美丽在公众的镜头前扮演甜蜜情侣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与各式各样的女人做爱。
霍经纶不止一次告诫我,娱乐圈没有永远的秘密,更没有永远的朋友,我必须小心再小心。他就是被好朋友出卖,人设崩塌,导致对赌合约失败,一夜间破产沦为司机的。
我刚刚抽完一根香烟,吴娜裹着浴巾,光着脚走出浴室。她站在浴室门口,怯生生地看着我。我拿起浴袍,侧身走入浴室。
当冰冷的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我闭上眼睛,任由冷水带走我的体温。对我来说,每当女人的胴体唤醒我的体温,仿佛就是一次新生。在那个短暂的时刻,我只是纯粹的我。
潺潺的水声中,我隐约听到了吉他的声音,还有轻柔的女声。吴娜在唱歌,她自己写的歌曲。我对那首歌印象深刻,才会破例给她这里的门卡。我穿上浴袍走出浴室,拿过她手中的吉他,凭着记忆弹奏她写的旋律。
吴娜呆呆地看着我:“景老师,您的头发在滴水,我帮您吹干头发吧。”
我没有理会她,重新弹奏歌曲,轻声哼唱。吴娜立马跟上我的节奏,小心翼翼地与我合唱。
我抬头看她,她同样看着我,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犹如无辜的小鹿。她希望我夸奖她?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首歌,但是这首歌并不适合流行音乐市场,注定不会有太高的传唱度。我不是她的老师,我不咸不淡地问她:“想在舞台上再唱一遍这首歌吗?只要你能让我满意,我可以替你安排。”
吴娜坚定地点头,屈膝半跪在我的脚边,仰着头看我。我只需要低下头就能吻住她,可是我有些为难。吴娜一副紧张得快要昏过去的模样,我没有安抚女人的经验。我脱口而出:“写过其他歌吗?”
吴娜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我可以唱我最喜欢的歌吗?不是我写的,是一首很久之前的老歌,我重新编了曲子。”
她的眼中满是期待,我语塞,不置可否。
吴娜低声吟唱:“……山间风雨大,悬崖亦开花。不愿居暖房,迎风晒月光。我慕天地广,花语意铿锵……”
我知道这首歌,名为《兰花草》。随着她的歌声,雪白的浴巾从她的胸口滑落。她犹如初生婴儿一般,无助地看着我。
她很美,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吴娜是一个有才华的小姑娘。
我像泄愤一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低头强吻她。
吴娜没有闪躲,更没有抗拒,像温顺的小白兔一般任由我亲吻她。许久,我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她,一字一顿说:“为了唱歌,万劫不复也值得吗?”
吴娜答非所问:“景老师,那次真的是车祸吗?”她试图碰触我额头的疤痕。
我一把拍开她的手,再一次狠狠地吻住了她。
吴娜笨拙地回应我的吻,一手勾住我的脖子,一手拉扯我的浴袍。她的动作太过生疏,我不得不自己脱去浴袍。她喃喃低语:“对不起,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会用心学习……”
我猛然清醒。她只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小姑娘,我在干什么?
我站起身,故意装出厌恶的语气:“我最讨厌处女,今天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话毕,我套上卫衣,快步打开大门,只见我的经纪人张哲就站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
“张哲,你怎么在这里?”我关上房门,用身体挡在门前。
张哲阴沉着脸,压着声音质问我:“这就是你不愿意和尤美丽结婚的原因?”
我摇头:“我再说一次,尤美丽是景天的粉丝,她不可能接受世上有两个景天。我和她结婚,对我,对公司的风险都太大了。”
“里面的女人是谁?”张哲逼近我,伸手握住门把手,试图进屋查看。
我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沉声说:“如果你不想大家一拍两散,最好收起你的好奇心。”
第2章 得到&失去
③
我叫吴娜,艺名娜薇,今年二十岁,是一名签约歌手。公司告诉我,我将在今年的歌手选秀节目中正式出道。
这些年,由于智能机器人和虚拟偶像的加入,娱乐圈的竞争十分激烈,有时候一条负面新闻就能毁了一位成名歌手。我懂得谨言慎行。如果他不是景天,我不会接受他的邀约。
我听着景天的歌长大,我即将成为偶像歌手,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谈恋爱,所以我并不排斥和他发生关系。
景天走了。我抱着吉他边弹边唱,闭上眼睛回忆景天弹奏的旋律。他是音乐天才,拥有自己的音乐王国,他为什么那样地不快乐?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我屏息静气,不敢出声。敲门声锲而不舍,我犹豫片刻,上前打开房门,整个人呆住了。对方同样呆住了。
“干爸。”我心虚地与霍经纶打招呼。看到他的眼神从震惊变成失望,我的心脏一阵一阵抽痛。我低着头说谎,“干爸,我只是向前辈请教……”
“请教?”霍经纶高高扬起右手。
我吓得后退一大步,脸颊火辣辣的,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霍经纶放下右手:“你知不知道,景天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默了默,轻轻点头。
“你知不知道,我从这间屋子送走过多少女人?”
我讶然,继而恍然大悟。干爸一直在为景天开车。
“你知不知道,如果被狗仔拍到你们偷情的照片,你会是什么下场?”
我点点头。对女偶像来说,一旦被舆论贴上“第三者”的标签,再也不可能站在聚光灯下。
霍经纶沉默了。许久,他叹一口气:“先离开这里再说。”他进屋拿起我的吉他,拽着我朝停车场走去。
不多会儿,车子驶入车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的高楼大厦。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我忍不住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赴约的,我又让您失望了。”
我努力压下眼中的泪光,“我知道的,有得到就有失去。我必须符合粉丝对我的预期,这是身为偶像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透过朦胧的泪水看着干爸的侧脸,再一次道歉,“干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会努力扮演完美无缺的娜薇,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话。我按下接听键,就听到张哲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脱口而出:“我,我正在练歌房。”
“练歌房?”张哲的声音尖锐又刺耳。他是我的经纪人。
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小声问道:“哲哥,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有脸问我?”张哲怒不可遏。
我不敢接话。
“自己看照片。还有,马上来公司见我。”张哲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我用颤抖的手点开邮箱附件,目光触及屏幕的上的照片,我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抽干了。照片记录了霍经纶进出房间的全过程。我的直觉反应,他们一定拍到景天了。
“怎么了?”霍经纶侧头看我。
我像木头人一般把手机递给他。景天红了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想要取代他,他的地位岌岌可危,这时候我不能连累他。
半个小时候,我坐在公司的会议室。张哲黑着脸坐在我对面。我低着头不敢看张哲。
霍经纶坐在我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紧张地抓住干爸的手掌。
“哭,哭有什么用!”张哲把一大摞照片摔在我面前。
我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霍经纶按住我的手背,对着张哲说:“大家有目共睹,娜娜很有天分,以后大有前途。我是她的干爸,教她唱歌是很平常的事。”
张哲冷笑:“霍经纶,你认为对方只拍到这几张照片吗?”
我脱口而出:“他们真的拍到景天了?”
张哲脸色铁青,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想把我生吞活剥一般。
霍经纶猛地站起身,对着张哲说:“我们相信公司的实力,这才签下二十年的经纪合约。如果娜娜不能度过这次危机,我们不介意告诉全世界,景天潜规则新人。”
④
公司买回了所有的照片,整件事水过无痕。
作为回报,我和公司签署了对赌协议。合约规定,我必须在两年内替公司赚回两千万纯利,否则将由我个人补足这笔钱。相对的,公司将给我最好的资源,包括在这次新秀歌手选拔赛的冠军。
此外,我签署了竞业禁止协议。一旦我离开公司,我再也不能进行商演。
换句话说,我和公司永远绑定在了一起,而且我必须为公司赚钱。
这是一份不平等条约,但是当我在对赌协议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疑问:公司许下这样的承诺,可是以景天对音乐的坚持,公司如何保证,他一定会在决赛场上给我高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和景天几次相遇,我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他的身边永远围绕着工作人员,他的目光从不在我身上停留。我找不到机会问他,他为什么不快乐,我也没机会告诉他,相比扶持我成为冠军,我更希望他坚守对音乐的坚持。
终于,我看到景天独自走进他的专属休息室。我偷偷跟了进去,只见他身穿卫衣,戴着鸭舌帽,背靠茶几看着我。
“你不该进来的。”景天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看着他,紧张地悄然握紧拳头:“景老师,是我喜欢你,是我选择赴约,我不后悔。”
景天微微一愣,停顿了很久。突然,他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半晌,他突兀地说:“景天只是我的艺名,我名叫景昊。”他飞快地看一眼天花板。
我这才看到,墙角有一个微弱的红点。原来天王级别的艺人也躲不过公司的摄像头。我对着景天微笑,嘴角四十五度上扬,露出八颗牙齿。这是礼仪老师要求的完美笑容。
景天转身背对红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轻声问我:“你签了合约,打算在公司待一辈子?”
我有些惊讶。他应该知道,我们的合约都有保密条款,我不能回答。
景天转过身,露出同样的微笑,问道:“你知道,粉丝们最喜欢我们的瞬间,是什么时候吗?”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我们在舞台上唱歌的时候。”我最喜欢他站在台上唱歌的模样。
景天笑着摇头:“机器人、虚拟偶像都会唱歌,它们不会跑调,更不会忘词。粉丝们最喜欢的,是我们去医院鲜血的时候。鲜血能够证明,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普通人类,是独一无二,有血有肉,不可复制的。”
我懵懵懂懂看着他。
景天意味深长地叹息:“记住,独一无二——”
“娜薇!”张哲快步走进休息室,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看一眼景天,板着脸斥责我,“景天有女朋友!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一旦你们被记者拍到,你会是什么下场!”
“不是还有你吗?”景天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和她好歹也算同门师兄妹,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张哲没有反驳景天,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张哲的怒气。“对不起。”我急促地道歉,“是我自说自话——”
“我要换衣服化妆了。”景天下逐客令。
张哲什么都没有说,拽着我离开了休息室。
当天的舞台上,景天公开了我们隶属于同一家经纪公司的事实,他以避嫌之名退出了评委组。在他下台之前,他要求我唱歌为他送别。我唱了自己最喜欢的《兰花草》。
事后,张哲找记者发了通稿,声称是我擅自参加比赛,公司完全不知情。直至景天建议他尽快签下我,他才发现,我擅自参加了新人歌手选拔赛。
有人指出,这是我们公司的营销手段。虽然这话是事实,但是在公司有计划的宣传下,我成了反抗资本的叛逆女孩。
不久之后,我夺得了比赛冠军,顺利推出了第一张个人专辑。很快,我的私生活被媒体、自媒体一一曝光。
他们报道的那些事,包括我喜欢吃什么,难过的时候会哭多久,叛逆期染过什么颜色的头发,都是经纪公司请专业人士“包装”过的。用张哲的话,那些都是心理学,是科学。
毫不意外,我一跃成为新人王。
从那以后,我的演出活动越来越多,我的粉丝遍布全国,与此同时我被诊断出了抑郁症。
很多次,在我微笑着露出八颗牙齿的时候,我恨不得破口大骂脏话。张哲不得不安排助理二十四小时守着我。我开始躲在卧室抽烟,疯狂地回看景天的表演视频。
在我难受得快要窒息的时候,我会避开所有人,躲在洗手间给景天打电话。他有时候会接,有时候会拒绝。
只要他愿意和我说话,哪怕他仅仅只是安静地听我唱歌,我也会慢慢平静下来。偶尔的时候,他会指点我唱歌,我会一股脑儿,把我新谱的曲子唱给他听。
他很忙,很多时候都是他的助理接听他的手机。每到这时候,当我微笑而礼貌地挂断电话,我会拿起刀片,一刀一刀隔开自己的皮肉。
我越来越红了,每时每刻都有人跟拍我,我身边的工作人员从三人增加到了八人,我的保姆车越来越豪华,每天睡觉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我找不到机会给景天打电话,可是我真的很想和他说说话。
我想告诉他,我真的好累,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那份价值两千万的对赌合约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他帮不了我什么,我只想找一个人诉说。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天之骄女,美貌、才华、歌喉,我拥有世人梦想中的一切。只有他能够理解我,因为我和他一样的不快乐。
是的,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为什么那样的不快乐。
我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与景天单独说话的机会,这是我戴着微笑面具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终于,我等到了机会。
年末,公司尾牙,在这个绝对没有八卦记者的场合,也没有工作人员围着我们,我看到景天撇下尤美丽,独自走向楼梯间。
我早就知道,他喜欢一个人上天台。我想要跟上去,却被张哲叫住了。我不敢露出端倪,跟在张哲身后胡乱与高层应酬几句,找了一个借口匆匆跑向楼梯间。
楼梯很长,地上满是灰尘,两行浅浅的脚印犹如抽象画。我深呼吸,快步跑向安全门,一眼就看到景天背对我,正倚着栏杆抽烟。
我按捺如雷的心跳,正要跨过门槛,却见一个绯红的人影先一步走向景天。我定睛看去,是尤美丽。
尤美丽是景天的未婚妻。我失落地停下脚步,却见她偷偷摸摸靠近景天,伸出双手。
“你干什么?”我大喝一声。
景天和尤美丽同时回头看我。尤美丽冲我勾起嘴角,双手猛地推撞景天。景天打了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摔出围栏。
⑤
当我眼睁睁看着景天摔出围栏,恐惧与愤怒瞬间将我湮灭。我随手抓起什么东西,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尤美丽,狠狠朝她砸去。
谢天谢地,景天抓住了围栏。我像疯狂的野兽一般与尤美丽搏斗,直至我将她打晕,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我趴在地上抓着景天的手腕大喊:“抓住,你一定要抓住!我喜欢你,你不能死。”
我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遍,直至景天喘着粗气说,我拉不动他,我得找别人帮忙,我才回过神。
那天,如果景天不幸摔了下来,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跳下去。
不消十分钟,景天被张哲拉了上来。公司没有报警,反而要求我保持沉默。
几天后,尤美丽公开发表了分手申明,原因是她无法忍受景天把唱歌看得比她重要。景天只在社交媒体发布了七个字:我尊重她的决定。
我为景天鸣不平,那是谋杀啊,他差点就被自己的未婚妻推下高楼。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张哲安排霍经纶成为我的专属司机,同时吩咐助理们二十四小时盯着我。
张哲一定猜到了,我和景天私下有联络。除非得到公司的允许,否则偶像艺人是不能谈恋爱的。张哲不会允许我和景天有情感纠葛。
或许是我的叛逆期终于来了,张哲越是想控制我,我越是想违抗他。我甚至尝试过,用床单扎成绳结,从二十三楼爬下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到助理背对我讲电话的时候,我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扭头往大门口飞奔。
我是家喻户晓的当红歌手,随时都会被自己的粉丝认出来,但是我不在乎,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景天的未婚妻想要谋杀他,他一定很难过。
按照景天的行程,这个时间他正在录制户外综艺,我知道录制地点。
我乘坐无人驾驶的出租车来到拍摄现场,我焦急地寻找景天的身影。突然,我看到他低着头走进酒店。他身穿玄色卫衣,头戴鸭舌帽,卫衣的帽子盖住了鸭舌帽的帽檐。他的身边并没有摄影师,或者无人机镜头。
难道是拍摄间隙?管不了那么多了!
“景老师!”我快步朝他跑去。
景天回头看我,又看了看四周。
我知道,已经有路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生怕他用“八颗牙齿”的微笑面对我,故意垂下眼睑不去看他,同时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往酒店的后楼梯走去。
“吴娜,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公共场合。”
“我不要冷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我想问他尤美丽的事,我想问他,是不是公司逼迫他不追究尤美丽的行为,但是我脱口而出:“景天,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景天惊愕地打断了我,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我的表白。他讥诮地勾起嘴角,“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差点强奸了你吗?”
那不是强奸!我的心口又闷又疼,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嘴唇。他伸手想要推开我,我用力搂住他的脖子,眼泪滚滚而下。
在这个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此刻一定有不少镜头对着我们,可是我不在乎。
这个世界,只有他能理解我,只有我能明白他。
只因我们都热爱唱歌,我们都成了公司的唱歌机器。
我们和机器人偶像有什么区别!
如果毁灭能够迎来解脱,那就毁灭吧。
“对不起,请大家不要影响艺人拍摄。”张哲张开双臂把我和景天挡在他身后。他微笑着冲围观群众道歉,同时用暗示性的目光看一眼他的右后方。
我回过神,慌忙擦去眼泪,顺着张哲的目光看去,那里架着专业摄影设备,四周站了不少工作人员。
张哲双手合十恳求围观的人:“景天和娜薇正在录制MV的样片。拜托大家暂时不要上传视频,以免物料泄密。”他九十度鞠躬。
助理走到我身旁,作势整理我的服装,低声说:“姐,哲哥让我提醒您,如果您不在了,得由您的养父母替您支付违约金。”
我打了一个激灵。我已经坚持一年多了,我大概率可以完成对赌合约。如果现在毁约,不管是我跑了,还是我死了,又或者仅仅是我爆出负面新闻,我的养父母都必须承担巨额赔偿金。他们收养了我,给了我完整的家,我不能忘恩负义。
我抬起眼睑朝景天看去,悄然后退一小步。
景天抓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助理用更低的声音说:“景老师,你马上就要达成心愿了……”
“我叫景昊,景天只是我的艺名。”景天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他又在强调他的真名。我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孔仿佛幽深的潭水,看不出来情绪。他一字一顿说,“你是吴娜,娜薇只是一个艺名。”
“我是吴娜。”我喃喃重复。
景天点头,再一次低声强调:“记住,你叫吴娜,娜薇只是一个艺名,你是独一无二的。”
⑥
我当然知道,我叫吴娜,但是这一年多来,我越来越习惯“娜薇”这个名字了。
我坐在车子的后座,出神地盯着霍经纶的侧脸。张哲这么快就找到我,应该是霍经纶通知他的吧。
突然,助理激动地大叫:“娜薇姐,景天老师答应了,和你合唱他的新歌《极致·爱》。”
我点点头。张哲经常告诫我,偶像维持人设的第一守则:做戏做全套。刚才,我和景天拍摄了MV的样片,就必须做实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抵达公寓楼下。我像木头人一般跟着助理下车,朝电梯走去。
“娜娜!”霍经纶走出驾驶座,快步走向我。
我回头看他。
“娜娜,你在怪我吗?”霍经纶紧张地搓了搓手掌,“干爸跟着景天那么多年,你相信我,他从来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干爸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霍经纶是我的干爸,亦师亦父,更是我的恩人。是他把我带出了孤儿院,找专业老师给我上课,花费心血培养我。
“刚才我只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无意间看到景天。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冲动了。”我转身想走,羞愧得不敢看他。
霍经纶快步挡住我的去路。我疑惑地看他。
霍经纶沉默了几秒,拉着我上楼。他故意找借口支开助理,这才开口说道:“娜娜,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离开景天,因为他会慢慢减少工作量,他快要结婚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和尤美丽分手之后,多了很多女友粉。公司不可能允许他交女朋友,更不要说结婚了。
我摇头,“哲哥不可能答应的,合约有禁止恋爱条款。”
霍经纶叹气,“我不知道具体的内情,总之别再和景天有瓜葛。”
我看着干爸的嘴巴一张一合,失神地问:“新娘是谁,也是歌手吗?”
霍经纶答非所问:“张哲承诺过,等到了适当的时候,他会安排合适的人和你恋爱、结婚。你只需要按照他的规划往前走,一定能够成为一代歌后。”
一代歌后?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喜欢唱歌,可是就像张哲说的,喜欢唱歌的人太多了,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随时可以被其他人取代。
一旦景天公布结婚的信息,他在乐坛的地位很快就会被取代。
他在想什么?难道他……很爱他的新娘?
霍经纶拉着我坐下,搂着我肩膀重重叹一口气:“娜娜,唱歌是你从小的梦想。一个人想要实现梦想,总要付出代价的。”
为了自己的新娘,景天决定放弃唱歌了吗?我很想亲口问一问他。
我一直以为,他有一点点喜欢我。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几天后,在《极致·爱》的录制现场,我见到了景天的未婚妻。按照她的说法,她在景天去医院献血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为了景天的事业,他们暂时不会公开恋爱关系。
当我看到未婚妻甜蜜的笑脸,还有景天看我时候的冷漠眼神,我笑着恭喜他们。
那个下午,《极致·爱》的录制极不顺利。我和景天不止没有默契,有时候他甚至找不着曲调,就连声音都失去了平时的温度。制作人不得不决定,我们分开录制。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景天,就连MV的拍摄都由替身完成。
《极致·爱》上架之后,我的人气疯长。相反的,景天被评论家质疑,唱歌没有感情,声音失去辨识度。
不过,他的粉丝基本盘很好,歌曲的传唱度很高,销量也很高。包括霍经纶、张哲在内,所有人都很高兴,但我的心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之后的日子,我白天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四处参加活动,录制新歌,偶尔与景天合体,扮演兄友妹恭的同门师兄妹。
深夜,当助理在客厅睡下,我独自坐在漆黑的卧室,看着手机屏幕上景天的号码,我没有勇气按下绿色按钮。
我拿起刀片,一次又一次割开大腿。我喜欢房间内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我喜欢用疼痛证明,我还活着。
我需要证明,我还活着,因为景天的歌声变了,就连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变得那么冷漠,仿佛我们真的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的第一首原创单曲《虚伪》终于上线了。在我自己写的歌词中,我鄙视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时时刻刻生活在假面之下。张哲说,粉丝只喜欢“real”(真实)的明星,他把歌词修改得面目全非。
即便我已经是当红歌手,我依旧没有资格与他争辩。
歌曲上线之后表现平平,留言区不断有人表达失望,批判歌曲太过平庸。
某一天,我鬼使神差地拿起吉他,在直播中自弹自唱原本的歌词。我一遍一遍地吟唱,“虚伪就像戴着面具的妖精,吸食我们的骨髓,攫取我们的灵魂”。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那是我出道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个夜晚,我梦到自己去了天堂,看到了素未蒙面的亲生父母。他们告诉我,天堂没有偶像明星,更没有经纪公司。
就在我幸福地依偎在他们怀中的时候,卧室门“怦”地一声打开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一团黑色的东西朝我的额头飞来。
我下意识闪躲,手机撞在了我的颧骨上,我疼得眼泛泪光。朦胧中,我看到张哲怒气冲冲站在床前。因为助理就睡在客厅,再加上屋子里经常有工作人员来来去去,每次我进卧室都会锁上房门。张哲是怎么进来的?
张哲怒斥我:“你对歌词有意见,可以对我说。现在搞这一出,嫌我不够烦吗?”
我疑惑地拿起手机,一连串负面评论映入我的眼帘,什么“表里不一的婊子”,“又当又立的贱人”,“人设崩塌”,还有不堪入目的脏话应接不暇。我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扔开手机。
为什么会这样?直播的时候,粉丝们众口一词,我写的版本更好听,不是吗?
助理跑进卧室,连声道歉:“对不起……”
张哲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让你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你是吃屎的吗?”
“干什么迁怒她!”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床上一跃而起,把助理护在身后,“张哲,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我是人,不是木偶,不是傀儡,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唱自己写的歌词?”
张哲冷笑:“怎么,想要自由?只要你拿出违约金,你就自由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入我的心口。我不敢解约,更不能解约。只要我想继续歌唱,就不可能离开公司。我疯了似的跑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外面很冷,我无处可去,只能跑进地下停车场,想去车上冷静一会儿。我在车库四下寻找我的车子,突然看到一道白光朝我飞驰而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第3章 戏子与资本
⑦
我叫霍经纶,真名霍飞宇,今年五十九岁,是飞宇传媒的创始人兼幕后老板。
我和景昊、吴娜他们不同,这些人太喜欢唱歌了,而我,我只爱钱。
《虚伪》是吴娜的心声,她必定不忍心自己的孩子受批评,一定会找机会唱出原版歌词。
网友的负面评论是我操控的,张哲与她的冲突也是我授意,因为我需要一场车祸,“小娜”是时候出场了。
景天的背后有“小天”,娜薇的身后当然有“小娜”。飞宇传媒旗下所有的偶像都是“双生”,都是人工授精的同卵双胞胎。
早年,我也是当红偶像。当我站在事业的巅峰,我看到了危机。
人类有着最原始的七情六欲,明星也会拉屎放屁,我的完美人设一定会崩塌,到那时我必定万劫不复。
曾经,我以为明星是众星捧月的高尚职业。当我成为明星之后我才发现,在资本眼中,明星不过是戏子。
我不喜欢被资本操控,于是我和他们立下对赌合约。合约的内容很简单,只要我向他们证明,我有能力操控粉丝,他们便投资我创立传媒公司。
在“霍经纶”因为一桩丑闻身败名裂之前,飞宇传媒已然成立,我成为了资本的一部分。
世人皆贪婪。“景天”成为顶流之后,景昊想要自由地追逐艺术;小天不甘心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一心想要取代景昊。
事实上,随着景昊的年纪增长,景天的商业价值在不断下降。对公司而言,与其花费人力物力维持“景天”的人气,还不如利用他最后的价值,为公司创造另一个商品——娜薇。
没错,景天是娜薇的磨刀石。
当下,我看着吴娜倒地不起,我走出驾驶座,居高临下俯视她。她像纯洁的天使,闭着眼睛躺在地上。
人类只有经历过挫折、打击,才会在绝望无助中学会乖乖听话,懂得珍惜与感恩。这是吴娜成为顶流之前必须经历的,否则她没有毅力二十年如一日维持完美人设。
在我分别给景昊与吴娜留下纸条,把他们叫去公寓,安排他们发生关系的那一天,景天和娜薇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男人渴望成功,所以我假扮司机鞭策景昊;女人想要爱情,所以我把景天“献祭”给吴娜。让她听着景天的歌长大,设计他们每一次的相遇。
在公司的尾牙,我大费周折,安排张哲等人在适当的时间,把吴娜引上顶楼,除了帮助景天彻底摆脱尤美丽,更为了给吴娜一个希望。
尤美丽的分手宣言能够燃起吴娜心中的爱情火苗,景天的新任女朋友则狠狠碾碎了吴娜的爱恋。
偶像明星不能谈恋爱,景天的新任女朋友不利于景天的事业,但景天年纪太大了,他必须为娜薇让路。
从《极致·爱》的录制开始,小天就已经开始取代景昊,成为“景天”。如今的小天很听话,可他也是人,也有欲望。他需要一个“女朋友”盯着他。
人类的欲望到底有多可怕?
最开始的时候,尤美丽只想近距离看一眼景天。当她的愿望达成之后,一个又一个新的“愿望”在她心中萌芽,疯狂生长。在她“发现”小天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之后,她处心积虑想让景昊永远地消失。
不过,差点被尤美丽推下楼的男人不是景昊,而是小天。确切地说,是小天假扮的景昊。
小天甘愿冒着坠楼身亡的风险与我合作,因为他想取代景昊,成为独一无二的景天。为此,他时时刻刻都在练习唱歌,煞费苦心地留下线索,让尤美丽察觉景昊的存在。
不多会儿,张哲匆匆跑来。我收敛嘴角的笑意,吩咐道:“按计划行事吧。”
张哲迟疑,小心翼翼地劝说:“霍总,吴娜一向都很听话,而且她的观众缘很好。其实,我们不需要小娜,娜薇的成绩也能超越景天。”
我嗤笑:“怎么,心软了?我说过很多次了,他们只是商品。”
张哲默不作声,弯腰抱起吴娜,把她送往私人医院。
两个小时后,吴娜在病床上醒来。我握着她的手,声泪俱下:“娜娜,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自杀!”
张哲怒气冲冲闯进病房,把一沓照片甩在病床上:“又被拍下来了!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这个世界每个角落都是摄像头……”
“你们是不是想要逼死她?!”我一把揪住张哲的领子,“想要鱼死网破吗?好,很好,我们有什么可怕的!”
张哲一把推开我:“霍经纶,你忘了合约,忘了违约金吗?”
我掀开吴娜的被子,卷起她的裤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刀疤。在吴娜入住之前,卧室就装有隐蔽摄像头。我们早就知道,她会在黑暗中自残。
我质问张哲:“看到了吗?你想要她的命吗?”
张哲震惊地看着吴娜。许久,他转身走了。
第二天,他按计划把小娜带进了病房。我情不自禁站起身,围着小娜转了一圈。
同卵双胞胎果然比任何整容手术都靠谱。我启动“双生计划”是我事业版图最明智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偶像的完美人设。
我装模作样对着张哲咆哮:“她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哲一把推开我,走到病床边对着吴娜说:“娜娜,你看,昨晚有网友拍到你自杀的照片。”他把手机屏幕对着吴娜,“网上的人本来都在骂你惺惺作态,假自杀。小娜冒充你,发了一张自拍,网络舆论马上就变了。”他滑动手机屏幕。
吴娜木然地看着手机屏幕,脸上看不出喜怒。
一直站在张哲身后的女孩上前一步,略带紧张地说:“娜薇姐,您好。我真的太开心了,我是您的粉丝,我很高兴,很乐意当您的小娜。”
双胞胎们出生之后,我把他们送到了不同的孤儿院。我安排了一对环卫工夫妻收养小娜。她从小生活拮据,所以她很乐意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怎么会这么像。”吴娜看着小娜,挣扎着坐起身,虚弱地问,“你想当我的替身?”她看向张哲。
我抢白:“不行!你们经纪公司是不是疯了?”
张哲手指吴娜,质问我:“娜娜变成现在这样,没有小娜,粉丝很快就对她失望的。”他转头劝说吴娜,“娜娜,以后你只管在舞台上唱歌,其他的事都交给小娜。你不是最喜欢唱歌,只想专心唱歌吗?”
“对,我最喜欢唱歌。”吴娜点头,闭上眼睛,整个人钻进被子里面。
我和张哲对视一眼,吴娜接受了小娜。这事,成了。
两天后,吴娜出院了,小娜也正式住进了吴娜的房子。
又过了两天,吴娜去公司的练哥房练习新歌。她听到了小天和张哲的争吵。
张哲在事后向我汇报,当吴娜得知,景天爱惜她的才华,为了让她自由地唱歌,他才辞去歌唱比赛评审,接受公司的种种安排,她一个人在练哥房唱了一下午《兰花草》。
“山间风雨大,悬崖亦开花。不愿居暖房,迎风晒月光。我慕天地广,花语意铿锵。”
我知道那首歌,尤其是这几句歌词,吴娜很喜欢,时不时就会哼上两句。说实话,那首歌挺不错的,鼓励女性独立自强,但它再有社会意义也不可能成为爆款。她为什么突然唱起了这首歌?
我透过监视器注视着吴娜。这些日子,她经常坐在卧室的床上发呆,望着窗口的兰花草盆栽。我隐约记得,从她开始住院,时不时有人给她送《兰花草》。
“瞧瞧你干的好事!”张哲大步走进卧室,打开电视机。画面上,景天正按照我设计的剧本,对着记者们九十度鞠躬。
张哲怒斥吴娜,“景天的女朋友说,是你想要介入他们的感情,所以她才公开自己和景天的恋情。你究竟干了什么?”
吴娜走到电视机前面,摇摇头:“我没有和景天联络过。”
张哲生气地大叫大嚷:“看看你干爸,你想把景天变成第二个霍经纶吗?!
吴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情绪失控。
⑧
怎样才能精神控制一名成年人?为什么那么多家暴受害者不愿意脱离施暴者?
当人们在绝境中看到希望,却又一次次陷入绝望,他会特别珍惜微小的“获取”,也会特别懂得感恩。
吴娜是听着景天的歌长大的。她喜欢景天,这份喜欢是她压抑生活中的微光。
自从我设计她和景天发生关系,小女生自然而然对爱情产生了期待。从尤美丽到景天现在的女朋友,吴娜反复经历对爱情的期待与绝望,而我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她感激我,就像景昊信任我一般。
从今往后,我会像陪伴景昊一样,用司机的身份陪伴一代歌后成长,看着她为公司日进斗金。
我拿起桌上的XO一饮而尽。吴娜和景昊太喜欢唱歌,太过珍惜对方的才华,从今往后他们就是牛郎与织女,他们不会爱上别人,只会遥遥相望,专心成为公司的赚钱机器。
吴娜才二十岁,有着美妙的歌喉,她至少能为公司盈利二十年。为了这背后天文数字的金额,我必须上一道保险。
第二天,我把景昊的亲笔信交给了吴娜,我要求景昊鼓励吴娜好好唱歌,努力追求理想。景昊欣然应允。
吴娜还没读完信上的文字就已经泪流满面,指腹不断摩挲龙飞凤舞的落款,那是景天的招牌签名。
她喃喃低语:“我会心无旁骛地唱歌。既然你要我专心唱歌,我会好好唱歌的。”
那天之后,吴娜再也没有自虐的行为,也不曾试图摆脱公司的掌控。每一天,她除了上台表演,就是睡觉、吃饭、练歌,偶尔在楼下花店买一盆兰花草,站在镜子前面对自己说,兰花草在任何困境中都能茁壮生长。
我依旧是吴娜的干爸,也是她的专属司机,时时刻刻“守着”她,过滤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不过半年的时间,吴娜拿到了最受欢迎女歌手奖杯。在颁奖典礼前夕,她告诉公司,她不想让小娜代替她,她想亲自去领奖,并且希望由景天为她颁奖。
我权衡再三,授意张哲答应她的要求,毕竟这半年来,她乖巧又听话。颁奖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就当是给她的奖励吧。
这半年来,小天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景天,景昊彻底成了素人,公司没再浪费资源关注他。
景天的人气虽然在不断下滑,但小天对此很满意,对公司言听计从。
颁奖典礼当天,吴娜身穿酒红色小礼服站在聚光灯下。当景天走向她的时候,她拿起话筒,哼唱起了《兰花草》。
“山间风雨大,悬崖亦开花。不愿居暖房,迎风晒月光。我慕天地广,花语意铿锵。”
我想到吴娜抱着花盆时的模样,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我猛地站起身,只见吴娜扬起笑脸,对着景天说:“景老师,您还记得这首歌吗?”
景天茫然地看着吴娜。主持人见状,试图打圆场。
吴娜一味盯着景天,笑容逐渐在嘴角凝固。她缓缓说道:“你不是他!他每次都会告诉我,他叫景昊。花店很久都没有兰花草了,他已经不在了吗?”话音未落,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柄匕首。
全场骇然。景天下意识往后退,几乎躲在主持人身后。
我愕然看着这一幕。自从我拦截了所有粉丝送给吴娜的礼物,包括那些兰花草之后,吴娜总是去楼下花店买盆栽。我隐隐觉得不对劲,总是先一步买下花店所有的兰花草。
难道那些兰花草是吴娜和景昊暗中联络的信号?
吴娜讥诮地冷笑,对着话筒说:“是你告诉我,我叫吴娜,娜薇只是一件商品。你回答我,你还在吗?”
台下议论纷纷,相机的闪关灯此起彼伏。
我心急如焚,对着台上大喊:“娜娜,你冷静一点,干爸陪你……”
“陪我什么?陪我签卖身契吗?”吴娜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脖子,“我叫景昊,景天只是我的艺名。每一次见面,你都会对我说这句话。”
她压下眼中的泪光,“哪怕兰花草没有了,只要你还活着,你一定会亲眼看着我领奖,对不对?我那么努力地唱歌,我就是想知道,你在不在,你过得好不好?”
她环顾整个礼堂,“景昊,我数到三,如果你不出现,我就割断自己的脖子。一、二——”
“吴娜,住手!”景昊扔掉鸭舌帽,快步跑上舞台。
闪光灯疯狂闪烁,记录吴娜身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
景昊伸出右手,“吴娜,把刀子给我,你没有收到我的兰花草吗?我在,一直都在陪着你,我每周都给你送兰花草。我一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为我吟唱《兰花草》。”
我恍然大悟,吴娜假扮乖巧听话,蛰伏至今就是为了当下吧!
吴娜仿佛没有听到景昊的话,她眼含热泪看着他:“我知道,那封信是你写的。你让我好好唱歌,我每天都很用心地唱歌,我唱得好听吗?”
“好听!”景昊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在新人比赛海选的时候,我只听到了你的歌声,所以才有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吴娜摇头:“我认识你更久。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哪一次我见到的是你,哪一次见到的是别人。”
景昊看向躲在一旁的小天。他同意由小天取代自己,唯一的条件是“景天”不能接近娜薇。
吴娜轻轻地笑:“自从第一次相见,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有时候很熟悉,有时候又那么陌生。直到我看到小娜,一切就都明白了。”
她擦拭眼角的泪花,“景昊,知道我们为什么都是孤儿吗?因为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就是公司的‘商品’。”
“吴娜,住嘴!”我焦急地跳上舞台,“我们该去医院检查了。”我试图靠近吴娜,却被景昊拦住了。
吴娜后退几步,对着现场几千台摄像机大喊:“‘娜薇’从来都是两个人!小娜偷偷验过我们的DNA,我们是孪生姐妹。你们都看到了,景昊和小天长得一模一样,天宇娱乐所有的偶像艺人都是双生!”
相机的闪光灯犹如雪片一般,记录着景昊和小天何等相像,就连额头的伤疤都分毫不差。
景昊走上前,拿走吴娜手中的利刃,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吴娜哭着道歉:“对不起,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可是我不想再当笼子里的画眉鸟了。”
景昊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没事了,以后我们都可以自由地唱歌了。”
我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完蛋了,我的双生计划完蛋了,我的公司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