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
一
九三年,我十八岁,高考落榜。表姐来信让我去深圳帮她看店。
那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到“打工潮”,去南方打工的人还不多。
老二听闻我要去深圳,急匆匆地来到我们家里,泪眼婆娑地央求我:我早就想出去打工挣钱,可是我一没文化二没技术,那边也没有熟人介绍。你带上我好吗?路上我帮你拎行李,并且到那儿谁要欺负你的话,你哥我还能帮你!
老二和我是本家,比我大两岁,是个堂哥。他在家里排行老二,学名叫陈富民,但他下学早,五年级没有读完就辍学了,所以没人记得他的大名。
老二家里很困难,母亲染病早亡;哥哥天生小儿麻痹症,腿瘸,不能出力气干农活;父亲几年前被查出食道癌,药物不断;十五岁的妹妹,在读初中。这一家人,确实需要钱。
老二自身条件不赖,一米七八的个头,浓眉大眼,又老实、勤劳,在村里是人人夸赞的好娃子。老天总算手下留情,留他健健康康,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他既然说得这样诚恳,又不是外人,有何不可?
于是,我们拎着大包小包,怀揣着美好的梦想,热血沸腾地一起向深圳奔去。
二
表姐比我大六岁,来深圳打工三四年,现在已经做到一家日资电子厂的管理了。
表姐浑身奔放着飞扬的热情,时尚合体的衣着打扮让我和老二咂舌艳羡,我们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光鲜亮丽,挥斥方遒,于是两眼放光,激动不已。
表姐是个有野心有胆量的人,倾尽几年来辛苦攒下的钱,盘下这间杂货店。店里除了卖些桶、盆、洗衣粉等日常用品,还摆着她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几百本书刊杂志,我的工作就是帮表姐看店,卖东西。
在表姐的介绍下,老二顺利地进了她所在的电子厂。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平时厂里不让出门,表姐每天早出晚归,只有周末才有时间照顾店里,理理货,盘盘点,换我休息休息。
老二周末也时常到店里来帮帮忙,他人勤快,嘴也甜,姐长姐短地叫着表姐。在这车水马龙的异地他乡,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都提心吊胆地防范着他人,知根知底、又血气方刚的老二,无疑给我们两个女孩子带来最贴己的温暖。
没有顾客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就天南海北地聊天,激情澎拜地描绘各自的美好未来。知道了老二的家庭情况,表姐经常关心地问他,和家里通信了吗?你爹的身体状况还好吗?你妹妹每个月的生活费够吗?有困难说句话……背井离乡到的我们,成了彼此的亲人,彼此的依靠。
三
叶落纷纷,时光荏苒,很快到了年关,漂泊的游子们都激动得抢购着回家的车票,表姐仗义地说:“我帮你们订票,你们莫操心!”
可老二说,过年加班工资高,一天抵平时三天,所以他申请了值班,年后断季再回去。
我和表姐心里酸酸的,可都没有劝他回家。
为了多挣几百块钱,万家团圆的日子,老二还要守在冷冷清清的厂里值班,当新年的钟声敲响,当鞭炮噼噼啪啪响地绽放,他会偷偷流下泪水吗?
看着老二转身回厂的背影,故作刚毅得让人心疼,我猜想此刻他的眼泪一定打湿了脸颊。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能拯救他的家庭,早日结缘良人,不说有多么锦绣的前程,最起码轻松点,不再独臂负重。
苦难的人生就这样,老天安排你到了那样的家庭,注定让你承担着诸多的责任,即便一路风雪,即便电闪雷鸣,你却别无退路,别无选择。
四
新元伊始,各归其岗。
我依旧日复一日地守店、卖东西,并坚持做着作家梦。按照杂志上的投稿地址,投出几篇青涩的小散文,竟然还真发表了几个豆腐块,他们开始叫我“作家”。
只是老二,突然变得忧郁起来,学会了抽烟,没事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吐烟圈,然后把槟榔扔进嘴里,狠狠地嚼,接连嚼几个。莫不是他爹的病严重了?我们问了几次,可他摇头说不是。
有一天,我坐在柜台里,捧着余华的《活着》看得热泪盈眶。老二走过来,一点也不理会我身陷其境的伤怀。
他站在柜台外,右肘撑在柜台上,整个身子斜靠在柜台边,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用小拇指甲慢悠悠地挑开烟盒上那一圈透明的封条,轻轻磕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酷酷地吐出一个烟圈。
“我喜欢上一个人。”他的话,把他额头上那团拉拉扯扯的烟圈,震得四处逃散。
“你可不要说是我啊,我们可是没出五服的兄妹,这是乱伦!”以我浅显的阅历认知,男孩对女孩的表白都是这样开头的,先卖关子,试探。这玩笑可开大了,真叫人措不及防!
“扯!你想多了。”老二摇摇头,哭笑不得。
“呵,吓我一激灵,不是我就好!”我哈哈大笑起来,“有喜欢的女孩子那不是好事吗?恭喜恭喜我的哥!”
“可我不敢跟她说!”
“我能帮上你的大忙吗?”
“非你莫属!”
“义不容辞!”
“你表姐!”
我的天,我突然感觉懵圈。
五
表姐正在热恋中,男朋友郭飞在一家鞋厂做主管,拿的是年薪,那是我和老二望尘莫及的高薪。表姐的父母对这个未来的女婿,是相当的中意。
我实在不忍把这些告诉老二,不忍刺激这个内心里自卑和自尊交杂相生的男孩子。
“我这有一封信,你交给她。”
雪白的信封,封口用胶水糊得严严实实,封面一个字也没有。情窦初开的男孩子,白纸鉴心,似乎把那份圣洁的情感都装进了信封里,只等他心仪的女孩,轻捻柔抚。
好几天过去,老二没有等到表姐只言片语的回信,他似乎不甘心,又送来一封信,依然未见表姐有任何反应。
老二阴郁的脸上写满内心的波澜壮阔,看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表姐和郭飞的感情却日愈升温,出双入对,如胶似漆,见到老二,依然亲热客气,只字不提信的事。
有天,郭飞送表姐下班回店,刚好老二过来,表姐落落大方地给老二介绍:“这是我男朋友,你喊他姐夫。”老二却一声不吭,转身走了。表姐尴尬地笑着对郭飞说:“这小屁孩今天肯定在厂里挨训了,心里有气,不要计较他。”
郭飞虽然没说一句怪罪之词,但看得出来不喜欢老二。
一颗炽热的心被浇得哇凉哇凉的,老二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舔伤口,很多天不见人影。
六
那是一个夏日早晨,阳光灿烂,老二突然提着行李来和我告别,他说工友的一个亲戚在广州那边的厂里做管理,那边条件好,工资也高,他要和工友一起过去。
人往高处走,他有更好的选择,虽然我心里很舍不得他的远走,但我还是装作开开心心地祝福他。
一开始,我们还通了几封信,表姐背着郭飞,让我给老二稍去了一些关心和问候。
后来,随着老二不停地跳槽,我们渐行渐远渐无书,再也没有联系。
一场没有开始就结束的青春剧,没有悬念,戛然落幕。
每每想起老二,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被针刺痛的感觉,有为他诸事不济的怜悯,有为他渺茫前程的担忧,有……
七
我依旧日复一日地看店、做作家梦。风尘碌碌的人生,我们像拧紧发条的时针,只能进不能退,叠叠绰绰的一些人和事,很少想起。
比如老二,如果不是那天他从天而降,我都很久没有想起来过他。
那天,距离他离开已近两年的时间了。我坐在店里发呆,西装革履的老二突然就走进店里来了。
天蓝色的西服套装,枚红色的衬衣,炫得我头晕眼花。油光闪亮的头发,棱角分明的五官,和以前那个流水线上日夜加班的老二完全判若两人。
“看样子混得人五人六,有模有样了?”我惊呼。
“作家都有一提名字就能让人想起的作品,叫代表作。比如提起路遥,就想起他的《平凡的世界》;提起鲁迅,就想起他的《孔乙己》;提起朱自清,就想起他的《背影》……”一口乡音十足的普通话,尽管答非所问,却那样亲切,一下子找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
“嘚嘚嘚,你肚子里就喝了一瓶盖墨水,还跟我谈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我开怀大笑。
“你表姐过得还好吗?”
“还好,年底结婚。”
有些话题,抹不开,也没有必要掖着藏着。好在老二只是笑了笑,一副既无波澜也无浪的模样,让我心里略感安慰。
八
“我来以前的工友这里住几天,也想和你好好聊聊。你想写东西,当作家,应该对社会多思考,对人性多拷问,思想得有深度,不能闭门造车。我要是会写,就把我目前的工作境遇写出来,保证畅销。”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二现在说话的水平与几年前在老家,已是天壤之别。
“是吗?你现在在哪上班?做什么?”我对他的“境遇”产生了强烈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境遇”,能写成畅销书?
“我是皇家二少爷。”
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笑得前仰后俯:“你是陈家二少爷,别搞错姓了!”
“我真的当‘少爷’了。”
看他一本正经地强调,我突然有点相信了,不禁瞪大眼睛,“你认了一个有钱的干爹?”
“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老二尴尬地摆摆手。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这可怜的孩子,莫不是在外受到刺激,神经出了问题?
“好好好,你是少爷,皇家二少爷!”我赶紧满脸堆笑地应和他,想稳住这个神经出了问题的人。
他走到门口,在空凳子坐下来,先点一根烟,百无聊赖地吐着烟圈,看着那些烟圈在他额头上扭着扭着,各自散去,再接连嚼两三颗槟榔,然后起身挥挥手,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留下我,心潮未定。
九
“二少爷来了!”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我笑着跟他这样打招呼。
他突然紧闭上双眼,用一只手使劲在脑门拍了两下,又猛地抬起头,瞪着我,一脸很无奈的样子,“晕死,你竟然公开这样叫我!你还不知道少爷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财主的儿子,提笼遛鸟的纨绔子弟呗。”
我承认,我确实不知道“少爷”究竟是干什么的,但我隐隐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
“正确!那些富婆,她们的确是财主,看中哪个就认哪个当‘干儿子’。尤其是有几个香港过来的,她们老公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是他们‘损公肥私’,经常不回家,自家女人省着不用,在外面一掷千金地用别人的。那些富婆闲置在家时间久了,寂寞、空虚、无聊,于是,喝酒、抽烟、赌博、美容、到这边来领养‘干儿子’陪伴她们。财主的儿子,就是‘少爷’,明白了吗?”
“原来,你做鸭子了?”
在我们老家,把从事色情行业的男人叫做“鸭子”,一说“鸭子”,人们脸上都是猥琐的笑。但是,现在我没有笑,只是惊讶,震惊。
“别说那么难听好吧,‘鸭子’和‘少爷’能是一个档次的吗?我可是卖艺不卖身啊,只三陪,陪喝酒,陪唱歌,陪跳舞。我的帅气、我的业绩、我的综合实力,在皇家俱乐部里排第二,人称‘二少爷’。”
十
“我的哥啊,成头牌了,鸭王了!”
我深信老二此时跟我讲的都是真的,我想装作见过世面而波澜不惊的样子,可心里却翻江倒海。
“人都有七情六欲,她们只是找我们喝喝花酒,出来释放一下,寻点快乐,总好过那些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吧。”老二的身上再也看不到农村孩子的半分羞涩。
“这样说的话,你们是在拯救世界喽?是猴子派去的救兵,人家老公还得感谢你们呗。”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玩笑里有几分是嘲讽。
但我内心里的失望、寒凉,是真的有。繁华的城市,空虚的灵魂,他活得放肆而沉沦,把最龌鹾的行为,说得冠冕堂皇。
“我是为了生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我不偷不抢,又不卖身。我刚开始出来打工的时候,还不是曾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遍地高楼大厦的地方拼搏出一席之地,但是上半身理想,下半身现实,现实是残酷的。我爹的病和我妹妹的学费,全家的重担压在我的肩上,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我二十四小时不休不眠,也不够!像你这样有条件坚持着爱好的人,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
那么多男人没有做鸭子是怎样养家糊口的?一个男人,干这么肮脏不齿的职业,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振振有词。老二在我的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疏离,为着同一个目标结伴而行的我们,终成殊途陌路。
我仿佛看到霓虹灯光摇摆闪烁的皇家,杯盏交错,歌舞升平,西装革履的“二少爷”,周旋在一群肥硕的妇人中间,打情骂俏,谄笑讨好,被绚烂的诱惑所迷失,没有自我。
“不管你怎样鄙视我,请你不要跟任何人说。等我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我就好好地做个生意,一年,我再干一年就够了!”
我没有承诺他,也没有阻止他。我没有能力改变的他的家境和他背水一战的决心,有什么资格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十一
老二的家里,终于盖起了两层楼。老二在村里的口碑,更加响亮。
我从来没有把老二与“少爷”放在一起提及过。我还想象过,如果村里有人知道了老二当“少爷”的事,而戳着脊梁骨骂他,我会站出来说上两句,帮老二描红、抹白。好在,这样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我远嫁到江西,把父母接到了身边,老家的老宅已易主他人。老二,好像天边的一颗星星,偶尔的夜晚,他会闪现在我眼前,但更多的时候,遥无影迹。
零零碎碎地,听闻到关于老二的一些消息,是父母在和老家亲戚朋友的闲聊中得知。
几年前,老二瘸着一条腿回到村子,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寡妇带着一个女儿,两人又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在家种地,再也没有外出。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妹妹嫁在本村,单身汉哥哥跟着他在生活。至于他的腿,说是帮朋友两肋插刀吃的亏。
大家叹惜:“唉,这娃子老实、仗义,不找人家赔钱。”
我笑笑,庆幸他出走远方,归来仍是街坊心中的少年。
十二
几番风雨,几番重九,二十年过去了,人到中年,霜染华发,那满地可拾童年回忆的村庄,把我的乡愁扯得魂牵梦萦。
这年中秋,我终于回到了久别故乡。
一座座扣着马赛克的楼房,在阳光下锃亮锃亮。老二家白灰泛黄的二层楼,相形之下显得陈旧,寒碜。他的哥哥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在门前翻晒稻谷。
田野里,铺天盖地的金黄,成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一株株饱满的稻穗充满着成熟的喜悦,弯着腰,躬着背,低着头,一台台收割机在稻田里排山倒海。久违的场景让我沉浸在回忆中感慨万千。
一辆农用车突突地蹦过来,竟然是老二。满面尘灰尽沧桑,两鬓苍苍双手黑,与当年油头粉面的“二少爷”,判若两人。
“老二!”我没有客气地喊他“二哥”,还是当年那样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我以为这样就能还像当年,无拘无束。可是,只一声呼唤后,下一句竟不知道再说什么。
他停下车,脸上写满惊讶,稍作镇定后,他扯着嗓子大声问:“你回来了呀?”车子没有熄火,突突突,噪耳的叫声根本不给我们聊聊的机会,我点点头,如鲠在喉。老二的笑容也明显的僵硬、尴尬:“收割机还在地里,我正拉稻子。”我点点头,示意他去忙吧。
突突突,老二匆匆走了,没有下车。
我一直以为,见到老二我们会一边回忆,一边大笑,那些青涩的、不愿提及的过往,都淡定释然。我还想告诉他,当年那些信,我一封也没有交给表姐。
也许,他不想让我看到瘸腿走路的样子;也许,有些事,他一辈子都不愿再想起。而我,身上承载了太多关于他的回忆。
我就像那面女巫的镜子,二少爷,他不想再见到我,这辈子可能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