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湾深处
(一)
躺在大冰上好一阵功夫,才子方意识到自己是摔晕了,双手吃力的按住冰,他挣扎着坐起来,右脚脖的阵痛这才袭来,这下子崴得不轻,他反手摸摸背上的苞米面还在,袋子也没有漏的痕迹。这回怕是废了?才子想。他费力的把冰刀绳解开,麻绳冻住了,梆硬的不好解,只能摘下手套,忍着寒风,费很大的劲儿才松动了。他努力的掰开腿,用手揉那痛处。屁股上又有些异样,觉得发木,一抹竟然一手的血,扭过头低看下去,冰上居然一片血迹,原来是被那镰刀划了。一定是棉裤有个大口子,可惜了,妈在头年给他翻新这条棉裤时还添了一层新棉花,说不要出去淘啊,坏了就光着。这可咋整啊?这时愈发感到疼痛难耐,想必是刀口很深,大概伤到骨膜了。
冰上闪过影子,抬头望去,有只大鸟在他头上盘旋,见那是一只鹞鹰,屈着爪子像要俯冲下来。传说鹞鹰专鹐人的眼睛,才子心里发慌,他把冰刀举起,在头顶上挥动,那野物见得,发现是个有武器的活人,便划个圈儿远去了。
那条鱼还在青口边上前面蹦着,它似乎要挣扎着回到水里,然而它毕竟受伤了,动作越来越缓慢,眼瞅着就要被严寒冻僵。才子突然想到,原来那鹞鹰是奔鱼来的,想必是它在青口中捕捉到,到了半空又脱落的。就是那条倒霉的鱼,翻落在冰上,他才不顾一切的滑过去捡,冰刀扎进冰裂子,才摔倒的。不远处就是青口,清峻峻的水面浮着一层白色的雾障。那鱼不是勾死鬼吧?嫩江流传着许多勾死鬼的故事,说是淹死的冤魂能化作各种动物引诱行人,只有勾死一个人他才能重新托生。
要是把它捡到手,今天中午就有菜吃了,或许到哪个网房子,能留自己住一宿呢?他甚至想起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情节。对猎物的渴望抵消了他的恐惧和疼痛,索性摘下另一只冰刀,踮着脚忍痛慢慢的朝那条鱼走过去。冰很坚硬,似乎在青口周围形成塌陷圈儿,很像一口装着水的大圆盘,蒸腾着白雾。才子决定抽出镰刀,一点点的刨冰,脚踏着冰碴不至于打滑。终于够到了那鱼,他用镰刀把将近僵硬的鱼勾过来,那是条足有二斤多的鲤鱼。这家伙,能卖一块多钱!才子顺利的返回了,穿冰刀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脚踝竟然不疼了,看起来就是崴了一下,没有伤筋动骨,屁股也不见了新血,大概是糊住了。才子还是认为他的出行很值得庆幸。
头几天,家就断粮了,爹妈愁苦得不行,妈让才子用推车子拉着她,去郊区屯子老邹三娘家借米。三娘是个热心人,从墩子里灌出一百斤苞米,用大秤泡了。她家劳动力多,院子大,都种的苞米,外加上收秋的时候,三娘不错过捡秋的机会,捡秋捡秋,连捡带偷。她家儿子多,在生产队势力大,队长和她论亲家,骂两句便无可奈何了。
和三娘家并不是近亲,才子也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个亲戚,就是多年来三娘和他妈处得很好,三娘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才子家住几天,三娘抽烟袋,才子他妈用纸卷,两个人一唠一小天,快乐得很。
三娘给烙的黄米面饼,炖大豆腐,才子吃得特别开心,但他不敢多吃,怕人家笑话。他妈说:“屯部的闺女还往街头奔,哪赶屯里?”
三娘有个叫小芹的老闺女,从小两个女人唠嗑就说割亲,整的才子和小芹非常尴尬,见面就脸红。才子感觉到小芹未必相中他,因为自己性格顽劣,经常和人打仗,还因为和邻居撇拉叔一起偷人家挂网,被送进强劳队关了三天,后来他妈就严禁他再和大撇拉来往了。
本来这次去泥小河子准备叫上大撇拉,但怕妈知道就做罢了。他知道自己这些劣行败迹一定会传到小芹耳朵里的,不然她的目光也不至于那么不屑。黄米面饼就是小芹烙的,他们来时,生产队农闲,妇女放假,小芹闲不住,就在家揽些挂子织手工,一块挂子两天半织完,能挣一元六角钱。小芹长得黧黑,中看,个子也够用,才子妈喜欢得不行,恨不得一时娶到家来,无奈两个孩子都不够岁数,尤其才子,大概是有着城里人的身份,不甚解风情,有一回和他妈说:“像个黑梨蛋子一样,我不要!”因此被他妈骂了一顿:“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个儿,你干人家干不干还两说呢!”
其实才子家虽然是城里的,但供应粮是吃绿本的,和吃红本的还有差距,属于二等市民。
“在屯子住的时候,割地时一盖帘豆包顶一天,搬街头来一年不如一年了,杂合面都吃不上流了。”才子他爷经常这么念叨。
才子和他妈直接去了打米厂,把苞米粉了,一百斤米打出四五斤糠面,他妈让装两个面袋子,一袋装纯面,另一袋把糠面倒回去,在米厂的大铁槽子里拌匀,再灌到袋子里。才子还认真的把挂在打米机铁桶磕了一遍,细细的落一层粉面,这够半拉大饼子了,他想。纯面是给爷爷和来客人吃的。掺了糠的苞米面非常难吃,才子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全家吃上不掺糠面的大饼子。
才子把那条鱼用小绳穿了,挂到自己的腰带上,咬着牙不再想屁股上的伤,因为越想越疼。一切整备好,重新出发。离泥小河子网房子还有二十多里地,沿着嫩江再有个把时辰就到了。他灵巧的滑着冰,冰刀刃发出呲呲的响声。才子的这副冰刀是邻居老万给的,老万是机械厂的技工,因着才子经常帮他家扒炕抹房子,便用厂里的锰钢料给他做了一副。才子的学校有冰场,一到冬天就可以滑冰。滑冰场有的穿冰剑鞋的,那太贵,可望不可及。才子的冰刀是用绳子勒的,虽然实用,但勒不好绳子就磨脚,有时候能磨出几个大水泡,再磨破了钻心的疼,就那样滑冰的瘾还越来越大。才子营养不良,长得瘦小,滑起冰来却非常灵活,冰场上有时有女生,他就故意的刮碰,惹得女生诟骂。当时滑冰就是个玩,谁料想这份技能竟成了他谋生的工具。
(二)
泥小河子网房子离正江有二里多地,一条深邃的河把江水引入,里面是一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大泡子,宛如一条布带牵着一个大口袋,渔民把口袋头砌上筏子,形成一道大堤,利用水涨水落的差,把鱼和水圈进,冬天放亮子,大批鱼儿就留到网里了。
泥小河子大泡子水草丰美,沿湖是大片的沼泽地,沼泽地里又埋伏着无数的沟壑,大水漫上来时,草类正是茂密的时候,虫子也纷纷的爬到草稍躲避,这时鱼们就大快朵颐,撸肉串般的享用。嫩江这种独特的冷水鱼类,要讲醇香美味,是天下第一的。自古京城的皇帝,无不点名要嫩江鱼进贡,从月亮泡到京城,每年冬天都有一条送鱼的通道,大马车把鱼送到地方,回来拉些日用品,包括瓷器丝绸等,应该说是嫩江鱼促进了大平原的经济流通。
泥小河子网房子建在沿泡子的高岗上,一排正房,还有更大的一排厢房,厢房应该是装渔网用的。岸边扣着两条大舢板和几条花鞋,箔口处还停着一条小畏风船。一条花狗从岗上怒吼着冲下来,那真是恐怖极了。才子从小养狗,深悉狗的特征,看见那条狗,他知道它的年纪应该很大了,最低有十岁。他站着不动,故意不看它,任凭那家伙狂吠。
好一阵子,网房子门终于开了,出现一个上下黑棉服老汉,那棉服似乎非常古老,油光锃亮。老头儿大约有七十岁以上,个子极高,脸长,阴鸷沧桑,那上面沟壑纵横,以致看不出五官来。老头儿直直的立着,盯着来人,并不说话。完了,好像是一个倔子或哑巴?才子想,怕是不会收留他的。正月里人们都不出门,过了老北江,他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如果泥小河子住不了,最近的一撮毛网房子还有二十里地,况且打蒿杆就在泥小河子的背江夹心子。
“大爷!”才子怯怯的叫一声。那狗愈发狂躁,跳跃着随时都能扑过来。那老头又看一会儿:“哪来的?”
“大赉。”
“嚯!嚯嚯!”老头喝一声,那狗迟疑一下,不甘心的掉头回去了。才子见状就仗着胆子跟了进去。
屋里很暗,墙就是黑土抹的,上面挂满各种野兽的皮张,还有一个收音机也悬挂着。南北都是大炕,所有家具就是一个大木头案子,在两炕之间,上面凌乱的摆着盆碗,
“干哈来了?”老头问。才子告诉他要割蒿杆,老头哼一声问:“就你一个人?”
“我爹在渔民社赶车,再没谁了。”
“趁早回去吧,那不是你一个人能干的活儿。”老头语气相当坚定,才子想他是否答应别人割了,故意吓唬人。他弱弱的说:“嗯呢,我看看吧!”
“现在回去还赶趟,哪有这样的啊?”老头有些愤怒了。停了一会,才子说:“大爷,我路上捡条鲤子,我想借你锅做点饭吃。”
“不行!”老头儿果断干脆的拒绝了,没有半点商量余地。才子呆住了,半天他想起兜里还有一元钱,就掏出来递上去:“大爷,你行行好吧,我受伤了,你看看。”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虽然这么说,老头儿口气缓和多了。才子恭敬的说:“你拿着吧,装斤酒喝。”
“这地方上哪装去?”老头儿竟然露出点笑意,伸手接过,“那我就拿着了,好几年没摸过钱了。”
“哪天我回大赉给你装一棒子。”才子豪迈的说。
“嘿嘿,一块钱啊,那你就算住店了吧,告诉你,就一宿啊!那么多血是咋整的?”老头儿看一会儿,解开布腰带,从大棉裤里掏出一个钱包,放到里面,又塞了回去,再勒几下腰带,系上活扣。才子见状放下心来,便说是摔倒镰刀割的。老头站在炕上,从房梁掏出一个包子,让他脱下裤子。才子费力的才把棉裤褪下,血还泊泊的洇着,老头儿把包里的面儿倒到伤口上一些,找出布条子缠上了。
“这家伙的够深的了,一斤血都不够!”老头儿把他棉裤翻过来铺到炕上,说血都透了,不炕干能穿吗?之后又问:“你出门就带一块钱啊?”才子说真的就一块钱,如果不够他回家还可以取。老头说:“这马粪包你上医院都买不着,治好屁股,没有个三块五块的能够吗?”
“可不是咋的,大爷,待我回家的……”才子话说得没有什么底气,但觉得必须得这么说。老头儿听了觉得舒服,就说:“钱不钱的不说,你别忘了给我灌一棒子酒啊,再整几斤大米,我都二十多年没吃过了那玩意儿了……”
“行,大爷,你要啥就和我说。”才子满口答应,知道老头儿能留他了。不料老头儿又解开腰带,两腿叉开,似乎怕那厚重的棉裤要逃开一样,把钱包掏出来,将一块钱抽出,要还给才子,才子躲开说:“就是孝敬你老人家的!”
老头儿笑眯眯的将钱看了一眼又揣了回去,说:“街头的小孩就是会说话。”
“你是老人吗,和我爷爷差不多大!”才子毕恭毕敬的说。老头儿问:“你爷爷还在吗?”
“七十二了,还硬实呢!”
“能活,比我大一岁。”老头儿指着外屋,“锅里现成的大饼子小鱼酱,添把火,你这倒好,住店还得供饭。”老头不再说话,躺在炕头眯眼睡过去了。农村大饼子纯,起码不掺糠面,如果有小鱼酱,那就是上等的佳肴了。炕很热,裤子一会儿就干了,血都变成了嘎巴,才子用力的搓了一阵子,都噗噗簌簌的落在地上。棉裤割了一捺长的口子,又没有针线缝合,他想了一个办法,看见案子上有一团网线,就拿过来,用镰刀尖儿扎些小孔,然后穿过网线,总算把裤子连上了。
穿好裤子,他出去抱柴火,那狗还在狺狺的示威,仿佛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好在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不敢真的咬过来。才子进屋,它也跟了过来。才子想了想,掀锅掰了一块饼子递给它。狗犹豫一下,用嘴巴一碰,饼子掉在地上,它慌乱的叼起,摇着尾巴去一边吃了。
热好饭菜,才子就在外屋吃了,感到无比的香。吃后他收拾好了,又找个盆,把自己的苞米面倒出一些,感觉多了,他又往回捧点,迟疑一下,又倒了回去。反正让老头儿感到自己好占便宜,他想。
回到里屋,老头还在睡,眼睛是半闭着,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半睡半醒。才子从包里翻出一本书,倚在老头对面看着。才子没有念几年书就闹文革了,那时候上中学的学生都返校闹革命,学校窗户门包括黑板都砸碎了,满墙都是大字报。才子就和一帮孩子开始混江沿儿,捞菱角、下钩、割塔头樱子……一个个晒得黑不溜秋。渔民社在江湾开荒种的黄瓜柿子,他们都早早的盯上,半夜去偷。那时候家家孩子多,顾不过来,多一个少一个都不当回事儿,在小河子里淹死了,当妈的除了哭两声也没有别的办法。邻居常用这活来劝: 那是前世要账的冤家啊,是财不散,是儿不走,趁着能生能养,打几个扑棱就怀一个。
(三)
虽然上学少,但才子书却没少读,原因是院里有个当老师的,也姓刘。他家大板柜里有许多书,才子去他家玩,拿起书就看。刘老师笑着问他能看懂吗?他有点不好意思说:“大概能顺下来,就是有的字不认识。”老师就拿出一本四角号码字典,教他口诀:横一竖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块六,七点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橫变零头……一来二去,才子就熟悉了,刘老师家有什么活都抢着帮着干。刘老师是个文化人,大个儿,长得典雅,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每天围着大围脖,很像五四青年,姿态优雅的上下班。他喜欢才子,觉得一个其貌不扬的农家小孩这么酷爱书,有点不可思议,他还常常就着《红楼梦》内容和才子讨论,才子虽然半懂不懂,但能背诵里面的诗,这令刘老师非常惊奇。刘老师上下班必须路过才子家门,碰见才子他妈就夸奖才子,说一定要培养他上大学。才子他妈没有文化,很不以为然,觉得再好的文化也不顶一袋子苞米面,再说,现在上大学都是推荐,咱家没门路,满天下雨也淋不到自己身上一个雨点,还是主张到岁数就让他入社,最好赶大车,那是一门好手艺。
才子要来江湾割蒿杆,他和刘老师说了,刘老师觉得太危险,这天气大江湾一个人怎么能活下去啊?后来看他坚决,也不再劝了,特地给他选了两本书,《苦菜花》和《水浒传》。刘老师特意叮嘱他,《水浒传》》是封资修,不让看,注意点!才子如获至宝,用塑料布包好放进兜子里。
“啥书,黄吗?念一段听听。”老头儿突然说话了,眼睛并不睁开,似乎是呓语。
才子很茫然,不知道老头儿是啥意思,直直的看着。老头儿动了一下,又有声音发出来:“能念下来吗?”
“是《苦菜花》,能啊?就怕个别字认不全。”才子知道了老头儿确实是对他说话,就忙说:“差不多都能。”
“写的啥?”
“打日本鬼子的事儿。”
“嗯,小鼻子没有大鼻子坏!”老头儿立刻精神了,睁开眼睛,“那年在小鬼子投降,一个日本开拓团的娘们儿落下了,跑到山里,被我碰见了,和我在木头愣里过一年,嘿,夏天我跟着放排,回来影信无踪了,怕是让人拐跑了,你说这扯不扯……”
“你没找吗?”才子也觉得遗憾。老头儿一拍大腿:“山那么大,上哪找去,没了就是没了!”
“白瞎了!”
“可不白瞎了咋的,那就念一段听听!”老头又躺下了:“广播匣子坏了,多少年没听书了。”
才子一听乐坏了,感情在大江湾还能遇到知音,就从头开始,给他读了起来。
早晨的泥小河子是静谧的,平看上去,荒原仿佛没有生命,如果走进去,里面蕴藏着无数的物种,飞的跳的爬的还有钻洞的,他们或者在草丛中潜伏,或者在洞穴里面藏匿,它们互相戒备,互相残杀着,残雪上留着一串串各种型号的蹄爪印,还有鸟类的粪便。这里曾是狼的领土,它们和人类多年来争霸着,自从人类发明了猎枪,它们终于甘拜下风,大部分远离了,转移到呼伦贝尔草原去了,剩下的则日伏夜出,处处躲避着人。
才子养了几天伤,也给老头儿念了几天书,一本书几天就念下一半。他想着应该把故事拉长一些,万一读完了老头儿撵他怎么办?于是他就自己多编一些情节在里面,老头儿倒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评论几句。
伤口渐渐愈合了,他才感到老头儿的马粪包真的管用,要是在城里花钱治,真的不能这么快。
才子念书累了,老夏头就絮絮叨叨的讲起他当年的故事,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在大兴安岭放树的事,说有个鄂伦春族叫乌拉日罕的姑娘相中了他,可是她爹死活不同意,结果他就偷偷的和那乌拉日罕来往,在野外野合,弄得那个姑娘怀了孩子,那老头怒不可遏,带几个鄂伦春汉子去捉他,非得砍死他不可,他在树洞里躲了一天,到晚上才敢跑出来,再也没有敢回到那边。
“唉,不知道那个孩子生了没有,要是生了,今年都三十五了,乌拉日罕也五十多岁了,早找人家了,自古有剩男没有剩女啊,不知道还活着没有?真想去找找啊 ……”他断断续续的又讲了许多和乌拉日罕的细节。又讲到他后来当了盲流,跟着放排的,顺着大江来到这里,在哈什海落了户。由于钱都扔窑子里了,一直没有娶妻,后来捡了个五六岁女孩子当了闺女,闺女十八岁就出嫁了,男方也是当地的一个渔工,他家生了两个女儿,大梅和二梅,提起两个外孙女,老头儿就露出宽慰的笑容,说那两个孩子好,对他比亲姥爷还亲。
(四)
天气缓和多了,这天才子起了大早,带了两个饼子,便按着老头儿指的抄近路,去了夹心子。那冰上还好走,只是到了岛上,蒿杆茂密得令人惊喜,下面的雪还没有融化,踩下去能没膝盖。
就从这里开始吧!他试探着将镰刀插进雪里,开始割了。蒿杆还冻着,只需用刀猛的一勾,就断了下来,才子慢慢的掌握了技巧,感到不像老头儿说得那样玄乎,一阵儿功夫,就割了一大片。刀明显不快了,他将蒿杆抱一堆儿,从兜子里掏出磨石,啐了口吐沫,开始磨刀。磨几下磨石就干了,他口渴,舍不得吐沫,就把雪拍在磨石上,磨几下就融化了,这法子还真管用。磨好刀,他去冰上,找了一处清澈透明的冰,用刀尖刨下冰块,含进嘴里,嘎吱嘎吱的嚼,清凌的冰化成水,还带着一股青草的香味儿流进了肚子,他舍不得时间,往兜里装了些冰块,接着割柴。
这几天,老头儿一直催着他回趟大赉,说是自己的口粮也不多了,有点黄豆是留种子的,不能多动。其实是他馋酒了,才子说等干几天活就回去。他想就是回家上哪儿弄钱给他装酒啊,还有大米,一个月就供应那么几斤,妈能答应吗?这几天,老头儿听了他念的小说,很是高兴,还不停的说:“这他妈的小日本子,这他妈的小日本子,不在自个国家呆着,跑中国干啥啊……打他不多……可日本娘们真好啊……”
老夏头听书听上了瘾,到点就催促他。还主动的说让才子就长期住在网房子里,队长来了不让,他可以骂他,他和队长有论头。才子这次安下心来,长出一口气。他表示,不会白吃白喝的,只要回家,就会带回粮食和酒的。
一条青黄色的狗在才子的几十米处绕来绕去的,才子很纳闷儿:网房子只有一条狗,这家伙是哪来的呢?莫非是野狗?他朝那狗扔了一块冰,它见状一下子就窜没到草里了,很久以后,它竟然又出现了。
太阳直照的时候,他意识到应该吃饭了。又咬牙干了一会儿,觉得太阳偏西了,就从怀里掏出饼子,那饼子还带着体温,他怕见风凉了,很快的就把吞了下去,打着饱嗝嚼了一些冰块,满意的干活去了。
(五)
江边的天气攸忽间就变,上午响晴的日头转瞬就没入了远处飘来的云层,隐约的只能见到淡白的一盘光亮,愈发残冷。风也起来了,一阵比一阵紧,打着旋儿漫卷开来。才子的棉袄本来不厚,干活出了好多汗,风一透进,立刻感觉到了四周的寒意扎将进来,身体发出的热量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快劳作速度。蒿杆上面挂着许多灰尘,一抖动便漫延在风中,飞舞着扑向才子,他的眼睛迷了许多尘土,只能不断的揉,最后揉得通红,钻心的疼。才子隔一阵子就把冰块按在双眼上敷一会儿。要是带个风镜就好了,他很后悔。
漫天大风刮得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决定回网房子。眯着眼睛顺着江边走,却感觉头皮有些发炸,回头一看,那狗竟然跟了上来,才子拿镰刀舞了几下子,那畜生一开始跳来跳去的躲闪,后期发现并不是什么武器,就不躲了,跟了一阵子,快到网房子了,它渐渐的拉远距离,俄顷不见了。它太孤单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网房子呢?走上通往网房子的了坝坎,才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怕不是被主人打出来的吧?冷丁一阵飓风把他卷到坝下,他全身都陷到雪里,挣扎一会儿,他索性躺下,往外翻滚,终于滚到了冰上才站立起来,摘下帽子,拍打了雪沫子,脖子里都灌进了雪,凉得呲牙。
“哎呀这眼睛造的,看见大风不往回跑?大雪没给你埋上老天爷算照顾了!”老夏头埋怨他。他从棚顶拿出一个包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药面儿,用一个碗和成浆糊,让才子躺下,闭紧眼睛,然后敷上。才子感到一丝清凉,疲惫不堪的躺在火炕上,竟然睡着了。
醒来,那浆糊都干了,糊得眼睛睁不开,老头儿端一盆水让他洗。那时他才感觉到眼睛不疼了,轻松得很。他将脸泡在盆里,好一会儿才洗净。老头儿说,那是他在大甸子上挖的甜草和防风、菊花等药材,晒干磨成粉。草原上还有许多,吃药根本不用去药店,他说。每年他都要采些预备着。晚饭还是小麦穗鱼,不同的是里面还放了些黄豆。才子忍不住的问鱼是从哪里来的?老头儿狡黠的哼一声,明天你就知道了,愿意吃兔猫今晚就下套子,明天准准的吃肉。晚上眼睛疼,老夏头不让他说书了,反而给他讲了很多黄色的故事,还说他还经常去大赉窑子街,那里的窑姐如何如何好,还问才子有没有过女人,才子虽然混过社会,但没有接触过那些,因而感到脸红,默不作声。老夏头总结说:“爷们儿,啥是享受啊,玩女人就是真正的享受啊!”
才子晚间做了许多粉红色的梦,身体也有了反应,下边坚挺起来,许久没有消失。他反复的想,和女人玩究竟是什么滋味啊?
(六)
太阳刚吐红,才子就起来了,他要帮老夏头做饭,想着不能总让人家伺候啊,他去外面抱柴火,意外的从草垛冲出一只大耗子,才子赶上去打,却被狗抢先追上,几个回合就把它叼住了,耗子吱吱的叫,狗并不松口,一个劲儿的摇晃脑袋。老夏头从屋里出来了,他把住狗头,把耗子夺下来,他难得的露出笑意:“明早有大鱼吃了。“看见才子不解,老头儿又说:“晚上早点回来,和我打冰窟窿。”
才子扛着抄捞子和花篮子,花篮子里装着那只大耗子,在里面蹦来蹦去的,刻意要找到突破口逃亡。老夏头踢踢踏踏的跟在后面,小花乐颠颠的来回跑,不时的朝冰底下叫几声,它在提示主人冰下面有大鱼。那时的嫩江两岸植被茂密,又没有排污,非常清澈,尤其是文封江的冬天,能从上面看到底下卧着的鱼虾和蛤蜊,它们虽然冬眠,如果凿开冰眼,它们就会惊醒,逃之夭夭。只有笨拙的贝类移动得相当缓慢,没有任何反抗和逃避,任人们把它用叉子叉上来。
兴致勃勃的到了箔口。箔口就耸立在大坝的上部,大坝上十步远立一个饭盆粗的落叶松的箔桩子,大水漫甸子的季节,水头要高出大坝许多。这样大水就和鱼群长驱直入了,鱼们要寻找水草丰美的地方觅食。有经验的鱼把头,要掌握撤水的时间,一旦水头停了,他们便迅速的用竹坯子加小眼网片子固定在箔桩子上,把鱼留下。留着里面的鱼,悠哉悠哉,乐不思蜀。经过一秋一冬的生长,它们迅速的长大了。
冬天,大坝里面要比外面高出两三米,向阳处的冰柔柔的滋润着水皮,冰层也很薄,用冰镩很容易穿破。
老头儿让才子在一个现成的冰窟窿上捅破薄冰,把抄捞子插入,顺着一个方向猛绞,提上来时里面就是许多银光鳞鳞的小麦穗了,才子绞得兴起,住不了手。老头儿一个劲儿的叫停:“够吃就行,够吃就行!”
接着老头儿指挥才子把花篮子下到水里一半儿,连接的一根绳头系在横棍上。花篮子口设计的很奇妙,一色尖儿冲里的倒刺,鱼能进不能出。耗子见了水,慌乱的跳到横梁上不敢动了。一切弄就绪,两个人提着鱼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夏头叫醒才子,让他去起花篮子。他小心翼翼的来到冰口,打碎一层薄冰,就把绳子拽起来,用力将花篮子提出。耗子已经无影无踪了,里面竟然有三条大鲶鱼,慌乱的跳跃着,弄了才子一身水。才子全然不顾,兴高采烈的拖着那花篮子回去了。
老头儿告诉才子,其实鱼冬天也要吃食的,而鲶鱼专门潜伏在水边,吃青蛙和老鼠,这是它们的天性。
(七)
割蒿杆时,才子觉得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一物降一物,不在网房子住过,真的无法体验这种捕鱼的办法,如果这辈子不离开大江湾,说不上还会学到多少能耐呢!几天的努力,他割了有学校操场那么大的地方了,被割下去的蒿杆,整齐的一排排倒着,让太阳晒去残雪和水分,再捆起来。
如果捆大捆,应该足能有五百多捆了,一大捆可以破八小捆,五八四千,柴火市一捆最低一毛五,四千捆就是六百。爹在渔民社赶大车,也是起早贪黑,一个月才三十多元,一年多说挣四百元,自己这么几天就有了六百,多么辉煌的成就啊?当然这还需要往回运输,船运和雇大车,还需要破捆和上市场卖,就算去了一半,也是相当可观。不料下午,镰刀竟然断了,在库口的地方,先是裂了一道纹,接着愈发明显,他正幸福的干着,只听铛郎一声,刀头落到冰凌子上了。
他沮丧极了,坐在冰上,往嘴扔了两颗冰块,远远的看那青狗正微笑着看着他,他很生气,就扔一块大一点的冰过去,孰料那家伙并不躲避,反而示威般的朝他嚎一声,拖着尾巴走了,仿佛不屑与一个没有武器的人争斗了,才子因此很是失落。
(八)
没有了工具,他无精打采的回到了网房子。老头儿说网房子原来有镰刀,头年打大网的那帮人用完就不见了。他建议小才去哈什海供销社买,走冰道二十里地,滑冰就快了。才子有苦难言,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用什么买?老头儿看出他的心思,就又翻出钱包,把那一块钱拿了出来说:“买就买两把吧,再坏了呢?去我家你姑家,打听孙荒子没有不认识的。剩两条鲶鱼给她拿去,钱不够让她掂对!”
接着,老头儿又讲起了往事,说他不到十岁时爹因为当土匪被打死了,母亲疯了,后来不知所踪,他就跟闯关东的来到东北。最后他长叹一口气:“要有机会,你能去北山里,帮我打听一下乌拉日罕吧!”
“妈的这辈子人让我活的!”他淡淡的总结自己,似乎很羞愧的叹一口气。那时才子似乎得到了启蒙,人生到底应该怎么样活着呢?又不知道如何安抚他,那一刻甚至很可怜他。
“明个你去,告诉我那两个外孙女,让她们别惦记我,傍夏天跟前我回去住些日子。”
哈什海是一个很古旧的屯子,人口虽然不多,但很有名,这得益于一条大庆通往南边的铁路,主要是运输石油的。铁路有了客运,就在哈什海设了个小站,一天停一次客车,坐这趟客车,就可以到大赉北站。虽然站小,但哈什海是方圆百里唯一的火车站,这让它名声大噪,很多江东人都以去哈什海坐过火车为荣。
因为是大赉人,才子自然有一种经多见广的心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老头儿说的孙荒子家。
那里的人都是农户兼渔民,种地还打着鱼。孙荒子家在靠柳条樋大坝边,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收拾得挺干净,老夏头的闺女看上去好像有病,脸上很黄,男人不在家,两个闺女在织挂网。
“我老爹身体挺好啊?”那女人似乎有了泪水,眼睛湿湿的问他。才子说明了来意,并把两条大鲶鱼递给她,她转身出去了。
“我去过大赉街。”织网的大姑娘停下手,转过头来说,“就是去年,我们还去东方红商场了呢!”
大一点的姑娘很漂亮也很大方,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语气中充满了对外界的向往。才子想,不怪说深山藏美女,这样美的姑娘可大赉都找不到几个。他甚至想起了小芹,深深的感到女人和女人的差距,简直无法相比。嘴上说:“下次去到我家串门呗!”
“谁知道你家在哪儿啊,大赉那么大。”小一点的姑娘咯咯的笑着说。才子一时语塞,噎了一会儿才说:“我家是老户,一打听就知道了,好找!”
“连你姓啥都不知道呢!再说咱们是啥亲戚啊?”二姑娘又说。
“我管你妈叫大姑,我叫才子,姓刘,我爹是渔民社刘老板子,东北角一打听没有不知道的!”
“呦呦,我还寻思是工人呢?”那姑娘立刻做出瞧不起的神色。才子很窘,脸立即红了。那时城里有两种公民,分吃红本的和蓝本的,红本的是干部工人,蓝本的是菜社和渔民。两种颜色的本儿待遇迥异,每个月红本的供应粮给二斤半细粮,蓝本的就少一斤,红本的给三两豆油,蓝本的就少一两,是一道鸿沟,因而蓝本的属于二等市民。才子家就是了。好在渔民社年年冬天能分些鱼,才子过年,把年三十吃的大鱼刺拼起来,挂在门上,这样让吃红本的比较眼馋。
“哎,才子,我叫二梅,她叫大梅,到时候去你家可别不认识我们啊?”二姑娘爱说爱笑,说话挺有意思的。大梅说:“都说你们大赉街里人野蛮,是不是啊?”
“那才不是呢。”才子并不认同。
“去年生产队大车去卖大葱还让人给抢了呢!”大梅又说。
“那是遇见小流氓了。”才子告诉她,街里的确有流氓,但他不怕,小流氓打不过他,言外之意是能保护她们。大梅说,队长答应她们了,今年去网房子补网,还问才子什么时候回大赉,他说一定要到青草长起来的时候。
(九)
农村姑娘奔街里,但一等姑娘都被吃红本的掠夺了,二等姑娘才嫁给吃蓝本的,比如小芹。自己是二等贫民,肯定够不上一等的,眼下这两个精灵鬼似的姑娘自然是给吃红本预备的。才子想想心里颇为不平衡。
“二妹,我想姥爷了,开春咱俩去补网呗?”大梅说。二梅立刻高兴了:“去吧,那边大江漂亮,坐船多待几天!”
“我今年要去罐头厂上班呢!”才子因为撒谎脸不由自主的红了。大梅马上说:“哎呀,大工人啊,以后见到我们别不认识啊?”
“我家的亲戚是罐头厂的。”才子决定把谎话圆到底。
到罐头厂当工人,是小城镇年轻人的梦,也是最高理想。罐头厂当年是为了给苏联还债建的,据说是东北最大的罐头厂,那个厂子的工人有一千多,每天上下班洪流似的穿工作服的人骑着自行车往外走,车上还都挂着兜子。才子家就在罐头厂后院,不过他一次都没有机会进过厂子里面,那些厂房对他来说,仿佛有磁力一样,吸得他不由自主的紧贴着大墙,用一只手划着墙皮,直到终点。
大姑回来了,提着两把镰刀,说怕再坏了耽误事。才子包好刀就要往回走。女人不让说咋也得吃完午饭再走啊!两个姑娘也说:“咋了,你们城里人嫌我们农村饭不好吃啊?还是怕我们去你家吃饭啊?”
盛情难却,他只好留下了。中午吃的豆包,还有酸菜土豆汤,吃完了才子就急着返回去,这一天算是耽搁了。大姑看看他的衣服裤子,就拿出针线,让他坐在凳子上,草草的给他连上了破口处。才子很窘迫,怕两个姑娘笑话,谁知道她们并不在意,反而打听泥小河子姥爷的情况。才子尽量往好里说。二梅还问他什么时候回大赉,她们如果去网房子,还能不能见着。给老头儿拿了两纸挂还有一块腊肉,还有一棒子白酒,叹一口气:“唉,我那老爹呀,七十多岁了还在江边儿遭那份罪。”
(十)
回网房子的路上,正在小河子上滑行,才子突然发现,岸上有一团东西在翻滚,扬起一片灰尘。他好奇的滑过去,见到一只老鹰和狐狸纠缠打斗,他忙解下冰刀,操着镰刀爬上岸。那两个家伙互相厮打着,狐狸咬住鹰的膀子根不撒嘴,老鹰就猛烈的叨狐狸的眼睛。才子挥起镰刀,打中了老鹰,它昏死过去,狐狸见状,只好逃却,栽栽歪歪的隐入草丛。
他将那鹰拎起,又用刀头砸了几下,捆在腰上,心想:晚上老爷子野味下酒,一定老高兴了。果然老爷子看见他打回的鹰挺乐,直说:“小子,要是有经验,俩家伙一个都跑不了!”
“爷,”才子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为什么不住姑娘家啊?”
“嘿,我一个人自在惯了,看个网房子正好呢!”他语气暗淡下来,“别说干的,亲闺女也不仗义啊,人家是外姓人啊!”
“怎么说没有你她的命也没了啊”
“不能那么说啊,她家日子也不好过,我这么的还能填补一下。我那两个外孙女好啊,惦记我。”
“她们还说来看你呢?”才子趁机说。
“来这儿干啥,荒郊野外的。”老头儿这么说,大概心里还是很期望的,“来吧,今天晚上还得给我接着说书啊!”
大约半个月过去了,才子干活回来,突然发现屋里多了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显得很畏囊,两只眼睛显出惊恐的模样,她躲在西屋,抱着腿在炕上坐着。夏爷告诉他,这老太太是他们屯的,让儿媳妇给打出来的,没有地方跑就跑网房子来了。才子很是不解,什么样的儿媳妇这么恶啊?她儿子呢?
“他妈的他不是个小子,媳妇打他寡妇妈,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老夏头儿愤愤的骂,“你就住到这儿,她敢来网房子找你,看我敢不敢把她塞冰窟窿里!”
“唉,你没寻思你都多大岁数了?能打过他们吗?”老太太说。
老太太姓赵,老实巴交一辈子,年轻时老头得病死了,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两个姑娘远嫁了,剩个儿子好容易娶了媳妇,结果是个母夜叉,算卦的说老太太犯八败,克夫还克子孙,她就变着法儿祸害婆婆,不给饭吃还挨打,一天得打几遍。母夜叉之所以为所欲为,是仗着娘家兄弟霍叉子。霍叉子原来还是个普通的小伙儿,就因为专政时选他当了打手,越来越狠,渐渐的失去了人性,成了屯子一霸,还兼任着民兵排长,无人敢惹,连大队书记都挨过他揍。儿子怕离婚,还怕霍叉子,管也不敢管,只能任媳妇为所欲为。老太太没有娘家人,实在受不了了,和就漫无目的的跑到网房子来了。
老太太的到来,给了网房子增加了生气,她是个干净利索人,每天屋里屋外的帮着收拾,还把做饭的活儿抢着干了,老头儿也见了笑容,似乎年轻了许多。
晚间睡觉,老太太在北炕,可是半夜才子被尿憋醒了,才要下地,突然感觉老太太和老夏头在一个被窝里说话,断断续续的他听到了两个老人的话,才子才知道,这是一对老情人,好像是惧怕儿媳妇的淫威,才走不到一起的。他不敢做声,只是静静的憋着,可是愈发紧迫,再不下地恐怕要爆炸了的感觉。于是他做出刚醒的样子,披了棉衣下了地,那边被窝里果然没有动静了。
尿盆子在外间,他恐怕出了大声,把梁提起来,哗哗的尿了个精光,打个冷战,将尿盆放回原处,回去睡下了。他觉得奇怪,老夏头都七十多岁了,还要女人吗?真是奇怪。
(十一)
一个人的口粮三个人吃,当然出现了粮荒,才子决定再割两天回去背粮。岂料第二天中午,那条青黄色的狗也如期的凑过来了,才子给它起个名字叫“大青”,大青无论如何也不接受才子的善意,始终不远不近的围绕在他的周边。有时候才子把饼子扔给它一块,它一跳就是多远,然后小心翼翼的过来,在饼子旁边嗅着,始终不肯吃,才子觉得可惜,就过去捡起吃了。
坝堎上来了个人,他远远的喊着:“哎——老大哥啊,有个大赉的小伙在哪啊——”
这不是爹的声音吗?他扔了刀,快步跑了过去。爹认不出他了,快两个月的野外生存,他的头发长而凌乱,打着饼子,脸也是猪肝色,七裂八瓣的,这几天又刮起了大风,眯得眼睛红肿得仿佛扣了两个半拉的球。
才子日子许久不见回家,他妈愈发惦记,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信儿啊?她想起小才的诸多好处,干什么都舍手,十分后悔没有阻拦他的出走,便对当老板子的男人发出通牒,找不回来儿子你也死在外面吧!才子他爹是这样想的,还是活着的面儿大,如果江湾上死了一个人,很快就会有信息传过来的,再说,这个季节江还没有开,狼也不多了,要是割蒿杆,应该是老北江以北哪个网房子住着。刘老板赶大车哪都去,熟悉江湾路程,可当下大冰已经松动,马上就要跑冰排了,他决定坐火车到哈什海下,沿着几个网房子找儿子。
他背着三十多斤苞米面,从哈什海一路就有三个网房子,从柴火垛、一撮毛到了泥小河子。他走的是旱道,故而得绕很远的路程。在泥小河子,尽管夏老头告诉了他小才的地方,他还是没有认出来几十步外的儿子。
(十二)
春风浩荡,能催发生命,也能把人脸上的水分抽干,成为干裂的泥片般的形状。才子本来很单薄,经过大自然的吸吮,仿佛成了一个瘦小而无法回到人类社会的猴子。
“哎呀哈,你这是割了多少啊?”刘老板儿望着几垧地那么大的一片蒿杆,不由得担忧起来,“管他扣不扣工,明天我和你一起整吧!”
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个两合面的馒头,给他吃。才子拿出一个递给爹:“这么远,你也饿了。”
“啊啊,狼!”刘老板儿恐怖的叫了起来,大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过来了,在一边冷冷的盯着爷俩儿。爹跳起来,舞扎镰刀,嗷嗷的威吓。才子莫名其妙的笑了:“哎呀爹呀,那是狗,天天在这儿。”
“什么狗啊?狼我还不认识?”爹仍然没有从恐慌中解脱出来。他告诉才子,狼的尾巴是拖着的,从来不摇动,狼的叫声是嚎,鬃毛是支起来的。才子说它已经在周围转了多少天了,从来也没有加害他的迹象啊!爹说这样很危险的,出其不意的扑上来,一个人无法招架,千万要加小心啊!那狼见状,大概觉得没有意思,就慢慢的走了,一会儿就隐入了荒草里。
(十三)
捆草刘老板儿还是有经验的,他割了许多小叶章,用水洇湿,用来当绕子。他抓一缕小叶章一分两半,对头拧几下,哈腰从底下透过,再一翻,用膝盖顶紧,只一绕一拧,将绕子头塞到里面,一捆草就完成了。有了老爹的相助,才子如虎添翼,娴熟的挥舞镰刀,他要将剩下的蒿杆割完,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三千捆的大目标。歇气儿的时候,爹劝才子说贪多嚼不烂,眼下就要开江了,万一下 场大雨,都会泡汤的。才子说:“一个羊也是赶着,两个羊也是放着,这么大片的蒿杆不都割了太可惜了!”
晚间,刘老板儿提到了狼的事,老夏头笑了笑说,我怕小子害怕,没敢告诉他,有两只狼在这一左一右已经好几年了,从来不伤人,原因是它学精明了,否则早被人打死了。每年冬天放亮子时,它都要在鱼堆上倒腾回一些鱼,大伙儿明知道,但也不在乎,都得活着啊!它把鱼储存起来,再打些野食,够一冬的食物了。
两天过去,刘老板儿终于弄清了老夏头和老太太的关系了,他是个多事而热心的人,平常也是老板子中的好不错,他提议和才子住西屋,让两个人就搭伙过吧,何必南北炕屋看着挺难受的呢?这个举动,讨好了老夏头,两个人很快就无话不谈了。说到搭伙,老夏头就嘿嘿的笑,也不表态,老太太则说:“我这么多年都守过来了,年轻时候没走道,老了老了就不想让人笑话了,孙男娣女都那么大了。”
“少是夫妻老来伴,还能咋的啊老婶子?”刘老板儿义正辞严的说,“摊上那种牲口儿媳妇,你这辈子还想回到她跟前遭罪啊?谁愿意笑话就笑话去!”
“咳,大孙子好啊,他大了也能养活我,”老太太无限憧憬,“再有个十来年……”
“唉,老婶子,人一辈子还有几个十来年啊?”刘老板儿也长叹一口气。
“就这么过着吧,不知道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早上能不能穿上呢!”老夏头苦笑着,“要讲有意思,还是听书吧,昨天那本书说完了,今天这本是啥啊?”昨天《苦菜花》结尾了夏爷似乎意犹未尽,还惦记着书,听说是梁山泊的书,他更期待了,早早的就把水烧开,等着听了。
西南风呼呼的起来了,大冰终于按捺不住,咔咔作响的炸开缝隙,看来今年是“武开江”了,相对武开江就是文开江,那是和风暖日,细细的融化,大冰一点点消蚀。最可怕但又壮观的是武开江,暴风铺天盖地,日月无光,坚冰无奈的裂开,变成冰排,又从冰排变成冰块,再变成粉末,扬撒在天空。它们怒吼着互相撞击,巨大的轰鸣吓得鸟兽们都躲藏起来,水里的鱼也被搅和了,它们随着波浪在攒动,有的被冰排撞昏甚至夹死了。
夏爷找出一根长竹竿,竹竿头上是一个铁钩子,他看看天,说看上去明天要煞风了,趁这机会,赶快去捡死鱼。否则鱼在水里泡时间长了,会臭的,鱼吃新鲜肉吃肥。
第二天才子早早的起来了,果然一丝风都没有了,他不待吃饭,急忙扛着竹竿子去了江沿。刘老板自己去捆草了,他仔细看看,果真隙缝中有鱼,阳死不活的浮着。挑大个儿,他用竹竿一刨,钩尖儿勾到了鱼,拉过来是一条四五斤的大鲤鱼,接着再找下一个目标,一个时辰过去,就有几十斤大鱼了。再多就吃不了了,想了想他把鱼穿起来用竹竿挑了回去。老头儿乐得合不上嘴,说:“吃点饭赶快回去接着捡,今天一天你就别去夹心子了,多捞点,我在家凉鱼坯子,回大赉带回去吃,过艰年的时候,鱼坯子是一等伙食。”
才子回到江边儿,使足了全身解数,沿江走出几里地。捞了足有三百多斤,什么鱼都有。眼见得一条足有十几斤大的鲶鱼在距离岸边十几米的水里浮着,但够不着,才子跳到一块大冰上,用竹竿支着冰排,渐渐的靠近了。他瞄准鲶鱼勾去,不料那鲶鱼一翻身就沉下去了,一会儿又漂了上来,再勾还是沉下去,他决定用手把它抓上来。慢慢的冰排靠近了,他用手准确的抠住鱼鳃,那东西无力的挣扎几下就被捞上来了。才子把它放到冰排中间,以防它再次逃生。直立起来,却发现冰排已经离岸很远了,他操起竹竿,却无法够到底了。恰巧又起了小风,吹着那冰排悠悠的往下游走去。才子慌了,用竹竿当浆,却无济于事,眼见得风愈来愈大,冰排离岸边越来越远。更大的一块冰排直对着撞过来,才子的冰排,被撞碎成几块,瞬间倾斜了,水呼的一下漫到膝盖,他急忙捉住那鱼,把手从鱼嘴里插进,再从腮穿出来。奋力的跳到大冰排上,不料更多的冰排都涌了上来,呼啸着撞击。如果这样下去,必死无疑。才子决定跳水。但那么多冰排挤到一起,如果被撞上,那就等于这条鲶鱼了,他感觉到死亡的威胁。
冰排越撞越小,眼看着擎不住人了。突然他发现,有一棵原木黑乎乎的漂来,找准时机,他猛的跳到木头上,双手死死的抱住,一边躲避着冰块的袭击,一边抱着木头往岸边划。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脚能触到地了。挣扎着上了岸,这时候已经虚脱,浑身冰凉,却发现那条差一点要他命的大鲶鱼竟然还在胳膊上穿着。这一刻,头一晕,一下子栽倒了。
(十四)
……大梅和二梅和才子在一起,好像是在牛毛岗上,大梅在前面跑,才子费力的追着,不料腿总是挪不开步,似乎有什么绑着,忽然大梅落到一个深水潭里,攸忽间就没影儿了,才子大叫一声,陡然醒来,发觉自己是在热炕上,好像有人影都围着他。
“不管咋的,小子命算保住了!”是老夏头在说话。他这才回忆起来发生的事。就睁开眼睛望望:“鱼呢,鱼呢?”
“还惦记那鱼呢?这孩子!”是老太太的声音。这时候他爹也进屋了,刘老板看见风起来了,就担心江边的儿子出事,跑冰排时因为捡鱼丧命的比比皆是,传说勾死鬼最擅长在开江的时候出现,它们以各种方式寻觅替死鬼,那是非常恐怖的季节。果然,他在江边找到了濒死的才子。
“唉,没想到大风起得这么快,我也忘了嘱咐他了。”老夏头非常自责,一直喃喃的说。
“这小子命大,”刘老板儿说,“七岁那年洗澡,就掉坝坑子了,捞上来都死九成了,嘿,倒控一会儿,吐出水来,一会就活了!“
桃花水来了。
涨水之前,长时间不回渔民社怕说不过去,权衡再三,才子他爹就回去了。
(十五)
嫩江春天涨水几乎是百年一遇。
头年兴安岭雪大,春天来的早,亿万道溪流汇聚到源头,一路招兵引將,呼啸着向下流扑来。
水头很快的就到了大江湾。才子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弄懵了,不知如何面对被淹了一尺深的的三千多捆蒿杆,那时他爹捆完草,帮他垛成十五个垛,因为着急回渔业社上班,自己先走了。老夏头也无可奈何,最后说:“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吧,泊口那条小威风能使,没有棹子,只能用铁锨划。”小威风是溜箔用的船,很窄小,装不了什么东西。划船对才子来说不算什么,他从小混江沿,什么船都不在话下,但小威风还没有照量过。没有别的办法,他牙一咬说:“行,我试试!”
当下,他就找把板锨,把小威风划走了。小威风又窄又浅,像个大马槽子,装十几捆蒿杆,就压得摇摇欲坠。才子在船后坐下,用板锹当桨划,慢悠悠的动了。背江的另一边是很陡的土崖,都是早年大水冲刷出来的,土崖立面有着密密麻麻的洞,那里面是土燕子的巢,数以百万计的土燕子每年在土崖上繁殖生息,它们的食物就是小鱼小虾还有一些飞虫。土崖上长着许多沧桑的桑树,看年龄一定是很古老了,才子不明白,为什么涨大水淹不死这些树呢?
才子挑一处土崖低的地方停了船,把小威风顺到崖边,一捆捆的把蒿杆扔到崖上,然后再爬到崖上,一捆捆的摆好,摆蒿杆非常重要,要一捆压一捆,越严实越好,垛顶上要扇个人字形,否则下雨灌了包,从里面捂,慢慢的烧膛,一垛草就废了。背江有一百多米宽,折腾一个来回就得半个点儿,打扑棱干,一天顶多运过三百捆。这么干太慢,才子很着急,如果水再涨,就容易把草垛飘走。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用绳子拽,就像放排一样。放排需要绳子,厢房里多得是,他就商量老夏头,老夏头说用你随便用,都是生产队的,不丢了就行。才子乐不·可支,背着绳子去了,他把绳子锚在岸上,开始往水里抱蒿杆,刚垛一半,小风就刮着蒿杆望下风漂,挡也挡不住。才子下半身弄得湿漉漉的,春天的水是彻骨凉的,才子完全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回网房子找来几根木桩子,钉在下风的一面,这样就纹丝不动了。只要想,总会有办法的,他自豪的想。
装了一百五十捆蒿杆,才子想第一次不能太多,万一拽不动呢?他把绳子捆放在小威风上,一面划一面放绳,绳子够用,到了对岸还余了不少。他开始拽,不料那草垛似乎滞住了不动,他又研究出来个法子,将绳子绕到树上,系到铁锨把上,把树当绞盘。果然草垛动了,之后就很轻松了,他背着绳子,像拉车一样,把草垛拉到岸边。
才子先把上面干的垛好,吃了水的蒿杆太沉了,只能立在崖边,待空干了再往上扔。第二趟他加大了数量,运回二百捆,每天能运四趟,如果不刮大风,不到五天就可以运完,才子浑身湿漉漉的站在蒿杆边儿,幸福极了。
(十六)
下午,他的双腿开始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回到网房子,疲惫的他几乎再也迈不动步了,两条腿麻木了,从膝盖以下都没有了知觉。老夏头见状,心疼的直咧嘴:“你这孩子啊,年轻时候不加小心,到老就找上来了,这么泡在水里容易瘫巴的啊!”
“你都说,可不可怜死个人了!左一回右一回的,我看呢早晚得把小命扔江里。”老太太急得咳声叹气,帮着才子往下拽裤子。老头儿说:“你去烧开水,我找药!”
才子捂上被,昏昏沉沉的就睡过去了。待醒时,老头老太都在旁边坐着。望一望窗外,天已经黑透了,才子这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久,老太太说:“明天回家找两个帮手吧,就这么干不行啊!”
(十七)
躺了两天,才子的腿渐渐的恢复了知觉,簌簌的像许多蚂蚁在腿里面钻,有了热度,下地可以来回走路了。他急着要去运蒿杆,老头老太坚决不允许:“是命值钱还是蒿杆值钱啊?一辈子的事啊!”
老头说,那些草药里面有虎骨,是他在兴安岭时攒下的,最后说:“要不你的腿是扔了!这药最低值二百元钱,你爹来和他说说吧!”
“嗯呢,没有你我的腿真废了,我爹那人人情好,差不了你。”才子晃荡着腿,故作真诚的说。老夏头说:“我也不是真的找你要钱,可虎骨不是钱能买来的。”
不是要钱要什么?才子心中想,嘴却说:“先让我妈给你做一套棉衣棉裤吧!等我蒿杆卖了钱,我再感谢你。”
“大赉松木料子板儿好买吗?让你爹给我置一副吧!”老夏头终于说出了本意。那得多少钱啊?才子不由倒吸一口气,想想说:“行,我和我爹说,得托人。”料子板儿就是棺材板,就是当年,一副棺材板就得二百多,而且还得找人批条。
(十八)
不料第二天来了救兵,刘老板和大撇拉。大撇拉这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多年来进了好几次强劳队。头些年突然去了外地,过了几年还带回一个山东媳妇来。他力大无比,会打仗,一般的小混子都不敢惹。才子因为有大撇拉架着,也学会了打仗,好几次都是大撇拉帮忙才没有挨揍。大撇拉说他在关里投师学武艺了,因为和一个大流氓抢女人,把对方打坏了,才领着女人跑回来的。才子来的时候,他又因为打仗蹲了强劳,不知怎么又放出来了。原来刘老板有个表弟叫于长水,在大赉镇当干部,办事有一套,在公安局有熟人,他托人给放出来了。在家闲着,他媳妇怕他再惹事,到江边也是避避风头。就让他和刘老板儿来江湾了。
刘老板儿听说了经过,对才子说:“跪地上给你夏爷磕个头,以后他就是你的亲爷了!”
“可别的啊,”夏爷直摆手,“弄这些没用,来点实惠的吧!”
撇拉叔说:“这老爷子心眼好,江湖上我最佩服你这种人,我就管你叫老爹了,今后有什么事,你吱一声好使!”
“跟你爹说啊!”老夏头示意才子,才子望着他爹说:“我大爷意思是给他买副料子板儿。”不料他爹竟十分豪迈的说:“那还不应该吗?连老太太的我都一起买了!”
尽管才子没磕头叫爷,但这事过后,他对老头恭敬多了。这次刘老板儿带来许多吃的,粮食背来有七八十斤,有酒有肉,还有几斤大米。老夏头喜得眉开眼笑,才子知道那大米是全家人一个月的细粮,爹是下了狠心都拿来了。
刘老板儿在渔民社里借了两件水衩,他自然知道涨水,但万没想到才子居然能自己下水运蒿杆,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
三个人用了两天的功夫,就把剩余的蒿杆运过去了。网房子来了客人,夏爷感觉到应该有些招待,他就和才子下了几个套子,套住两只野兔,当然鱼是手到擒来的,下花篮子足够吃的了。才子完全恢复正常了,天气也一天天暖和起来,青草发芽了,远看有些淡淡的绒绿,水里的鱼也活跃起来了,水面不时的泛出涟漪,鱼儿时而跳跃出水面,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各种小动物结束了冬眠,它们急需食物补充能量,互相追逐蚕食着。水鸟们不失时机的出现了,它们在空中飞舞盘旋,盯住水面,遽然的并住双翅,直直的扎入水里,叼出一条银亮的鱼飞走了。
(十九)
晚间大撇拉和老夏头喝酒,刘老板儿喝不了酒,吃完饭就栽歪到炕梢,听着两个人唠得开心,大撇拉笑着问:“爷们儿,上了马咋样?现在一宿还能磕一炮啊?”弄得老夏头哭笑不得,倒是老太太受不住了,骂大撇拉:“你个小王八犊子,虎掏!”
“唉,年轻的时候,一宿都不知道办多少把,”老夏头乐不可支,“现在不行了,心是那个心,它不听你使唤呢,刚商量进去又秃噜出来了,完不成任务啊!嘿嘿……”
“这老犊子更虎!”老太太骂着去西屋了。刘老板儿说:“嘿,不在多大岁数,能端动盆儿就能骑住人儿,九十九还抖一抖呢!”
“爷们儿,再回来我给你弄点营养药,保证嘎嘎的!”大撇拉说。
才子吃几口饭就去下套子了,这时候进来屋,他们才中止了说笑。
才子他爹着急走的原因是渔业社也到了忙季,赶大车不能随便换老板子。网房子也到了维修大坝和衍船补网的时候,说不上哪天就上来人,夏老头留了这么多人住着,让队长为难。大撇拉说先回去,过几天回来和才子捞菱角。
爹走时偷着告诉才子,买什么料子板啊,那纯是忽悠他的,将来蒿杆运走,谁认识谁啊?才子想也只能这样了。自己晾晒蒿杆,干了的就捆起来。他模仿着捆草,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老爹那个质量和速度,心里很是着急。怕下雨再一次湿了,蒿杆过水次数多了不光颜色灰暗,也不起火,就不值钱了。
这次爹来,带来一把锋利的剪刀和一盒蛤蜊油,还有几件衣服,把他的头发剪了,又让他用热水泡了,才子天天抹蛤蜊油,脸色虽然黧黑,但精神多了,他发觉这么一春天,自己的个子长了许多。
半夜,才子被突然的狗叫声惊醒了。他爬起来,见到夏爷已经在外间了,他高声问是谁?外面的声音非常蛮横:“老几把登,叫你开门你就开门,大队民兵查夜的!”
“查什么夜啊跑网房子来?”夏爷有些不明就里。门重重的被推开了,那伙人涌了进来,拿着手电乱照,大声嚷嚷:“点灯点灯,老几把登!”
为首的是霍叉子,老太太儿媳妇的弟弟,他打听到老太太跑到网房子了,就琢磨着如何处置,终于这天他纠合几个民兵,查奸来了。点上了保险灯,他们在西屋发现了瑟瑟发抖的老太太,就用绳子绑起来。夏爷怒吼着和他们搏斗,才子也起来帮着。霍叉子发现了才子,如获至宝:“吆呵,这还有一个小阶级敌人啊,一起绑上!”这样,夏爷和才子都被那群虎狼绑住了。
外面有一辆马车,三个人都被推上去了。谁知半路上他们又把才子和夏爷推了下来,说要他们没用。夏爷高声骂道:“丧尽天良的王八犊子霍叉子,翻车压死你个杂种操得的!”小才子背着手把夏爷的绳子解开了,夏爷又给才子解了绑。爷孙俩回到网房子,天已经快亮了,
夏爷恨恨的说,霍叉子那小子是屯中的大害,欺男霸女不说,文革中他是大队的第一打手,打坏了不少人。
夏爷脸上有些划伤,才子帮他擦了。早晨,夏爷弄不明白霍叉子为什么绑回赵老太,让才子去屯子打听。才子领命来不及吃饭,就往哈什海赶,一路疾奔,七点多钟就到了。他先到大梅家,好在这次他姑爷孙荒子在家,听说这事感到蹊跷,当即就出去打听了。
两个补网的闺女听说姥爷挨了打,都哭了,非要去把他接回来。大姑也忧心忡忡的说:“看看真得让你姥爷回来了,咋越老越没正事呢?惹那家人家还有个好?再说了,那么大岁数,留人家一个老太太干啥?”
才子跑了二十多里地,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也不好意思说。倒是大梅到外间给他热了些饭菜,还煎了一个鸡蛋酱。才子也不客气,一股气的吃了。这功夫孙荒子回来了,他说没有见到霍叉子,但得到一个消息,是吐木屯有一个老跑腿子,手头攒些钱,要找老伴儿,一定是霍叉子是把赵老太绑去卖了。
(二十)
吐木屯离哈什海也有二十多里地远,是一个非常穷而偏远的屯子,连条正经的土道都没有。赵老太没有娘家人,孙荒子说谁都惹不起霍叉子,这种事情找公社也未必有人管。
才子回到网房子,把事情原委说给了夏爷,夏爷怔怔的不说话,之后就躺在炕上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老人,也只能默默的坐着,过了一会儿说:“大爷,我再给你念一段书吧?”
青草长起来了,整个大江湾都成了绿的世界,浅水草中的鱼们也沸腾起来,公鱼追逐着母鱼,水面泛起阵阵水花。母鱼先是甩出一片籽,接着公鱼争先恐后的冲上,喷射出白色的浆……大自然的繁衍生息真是奇妙,才子有些看呆了,他不忍心捕捉那些不顾一切的鱼们。
远远的走过一个人,细看竟是大撇拉。大撇拉说,最近城里面很紧,他怕有什么事儿犯了,强劳队可不是那么好蹲的。大撇拉这次带来了捞菱角的工具,准备在网房子安营扎寨了。网房子不远有个窝棚,是历年来打鱼摸虾的人盖的,天头缓阳了,修修两个人住还不错。
大撇拉是坐打鱼船来的,又带来不少用品和食物,都放在岸边,才子和他直接把东西倒腾到窝棚。之后大撇拉拿出一大桶酒,说是给夏爷的。夏爷很是意外,连连说倒出点就行了,用不了那么多!可是大撇拉不容分说:“你既然是老爹了,就得擎受这份孝心!”
“这么的,生产队来人之前,你们先住着,哪天来哪天搬过去,总比窝棚强,孙子走了,就没人给我说书了。”
吃完饭,我把霍叉子绑架赵老太的事说了,大撇拉登时就急眼了,他当即就要去哈什海找霍叉子干仗。我劝他,一定要有勇有谋,霍叉子是民兵排长,手头有一帮人,在屯子里打起来,容易吃亏,最好趁霍叉子在大甸子时揍他。大撇拉就说,明天咱爷俩就动身,去哈什海屯子踩点,只要他出屯子就动手。小才积攒了这么多天的恨意,报仇的一天终于来了,他兴奋得没有睡好觉,天一亮就把大撇拉捅咕起来了。
(二十一)
两个人匆匆的吃点东西就出发了。哈什海的地里已经有人春耕了,他们从农人口中,打听好霍叉子的家。因为霍叉子看见过小才,大撇拉让小才不要露面,他自己潜伏在路边的小丛林中。过了一阵子,霍叉子披件棉袄出来了。他哼着小调儿,乐哉悠哉的往出走。大撇拉迎上去,怯生生的学山东话问:“大哥,这个屯有光棍吗?”
“那多了,”霍叉子站住脚,大咧咧的说,“你小子要干啥?”
“俺要给俺妹子要找个人家。”大撇拉继续编,“俺要回关里家,没路费了!”
“我操,真的假的?”霍叉子有些狐疑,“你妹子多大了?在哪儿呢?”
“俺妹漂亮,就在那片树林边儿上,不信你去看。”大撇拉煞有介事的指着远处。霍叉子乐不可支,“嘿,有这好事?走看看去!”
江东的屯子,虽然尽量居住在高处,但也必须要建大坝,称为民堤,以防涨大水淹没。民堤的两边都有柳条樋,这种柳条樋都是灌木状,从小把主根伐掉,柳条就从地面发出无数的枝条,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屏障,这样就保护了大坝不能被波涛冲垮。看一个屯子的历史,只需看柳条樋的年代和沧桑程度就知道了。尽管如此繁茂,柳条通还是被人开辟出许多空间,躺在里面,阴凉清爽,听百鸟啼鸣,应该是莫大的享受了。屯里人有句话说“谁和谁去柳条樋了”,那就是男女搞暧昧的意思,由此柳条樋也成了屯子的烟花巷。
来到柳条樋里面,霍叉子四处撒目,并不见人影,他嚷嚷着:“操,你小子是不是逗着玩呢?你妹子在哪呢?”谁料,一把尖刀明晃晃的顶住了他的脖子。霍叉子慌了:“哥们儿哥们儿,怎么回事啊?”
大撇拉并不说话,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左脚一踹他的腿弯,霍叉子嗷的一声跪倒在地上。他想找机会反抗,却被利刃划破脖子里,血顿时窜出,他哪里见到过这个阵势,一动不敢动了。大撇拉掏出绳子,反绑上他的手腕,用脚踩着他,只一刀就插进脚后,嘿的一声挑断了脚脖筋,再一反手,又挑断了右手筋。霍叉子血葫芦一样在地上打滚,嗷嗷怪叫:“爷啊,哪条道上的啊……”
大撇拉并不做声,他狡猾得很,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是用山东方言说:“爷是梁山泊下界替天行道的武松武二郎!”说完,他翻了一下对方的衣兜,谁想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他骂一声扬长而去。才子一直在树下躲着,透过密林缝隙,看得直抖,直到撇拉叔走到跟前,拉着他直奔坝顶溜了。
才子很害怕,这家伙下手这么狠,以后可得防着点。他试探地问大撇拉:“能不能死了啊?可是条人命啊?”
大撇拉告诫才子,挑断手脚筋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只是这辈子他残废了,到医院治也来不及了。这事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最近的人。
(二十二)
两个人回到泥小河子,老夏头问:“你们干什么去了?”
“嗨呀爷们儿,你说我在牛毛岗上溜达,碰见一个小娘们,哎呀,稀罕死人了,和我在牛毛岗上滚了一上午。”大撇拉嘻嘻哈哈的说。老夏头听得来劲儿,一个劲儿的问:“真的吗?你咋不给她领到网房子呢?”
“她不敢来,说是认识你。”大撇拉煞有介事的白话,“哎呀,那小娘们儿,嘿!”
“是谁家的呢?”老夏头一下子陷入沉思,“这是谁家的呢?上大江沿儿干啥来了呢?你说怪不怪啊?”
“说明天还来!”大撇拉又进一步。老夏头顿时咧大了嘴:“到时候你告诉我,我看看到底是谁?那个才子你看见了吗?”
“我、我在背江干活了。”才子只好跟着圆谎。
大撇拉帮才子把蒿杆垛都码好,才子主动说:“叔,不能让你白干,蒿杆到家给你一车。”大撇拉狡黠地问:“操,一车是多少?够我当引柴的就行了,你爹托人把我整出来了,叔还能在你身上算计吗?”
然后他们就去了菱角泡。
菱角泡在背江外面,是一个椭圆形的大泡子,有五六里地长,水并不深,到中间才能没人,但它和背江有一条极细极深的小河连着,涨水时,水流通过小河就把泡子灌满了。菱角泡四周长着各种水草,诸如蛤蟆腿、三棱草、水稗草之类,往上就是小叶章了,再往高岗上就是极其平坦油绿的牛毛岗了。夏天,牛毛岗上细嫩的柔草非常精美,间或生出几株红的白的黄的小碎花,下雨时还能一眨眼间就冒出无数小伞般的白菇。光着脚踩在牛毛岗上,宛若天堂的地毯。
菱角泡的水里面,菱角是不允许其他植物涉足的,清一色的菱形的叶片从六月开始飘出,愈来愈密,形成一片浓绿,渐渐的绿色上面开出柠檬黄花,宛如无数的小菊浮在绿毯上。这时候,菱角就悄悄的在水下的茎上长了出来。这种景色持续到八月,菱角成熟了,它们随着秧的衰落,也落到水底。
菱角属于水生坚果,它生着锋利角尖,有两角还有四角的,它的尖还有倒刺,挂上什么就不易掉下。而坚硬的外壳足以防范水獭们的咬噬。切开外壳,里面就是白生生的果了。菱角的果实大约是蛋白质和淀粉组成的,咬一口鲜美无比,冬天孩子们的食物最诱人的就是它了。
历年来打菱角的人沿着菱角泡搭了许多窝棚,人一撤就属于废弃的了,年长日久,窝棚破败得无法遮风挡雨。大撇拉和才子站在灰黄色的牛毛岗上,筹划着收拾那个窝棚,在哪先下手。
这段时间桃花水一天天的撤,菱角泡也跟着撤水变浅,只要不没腰就能下了。
(二十三)
清明一过,生产队的人要来了,老夏头催促说:“可不是我撵你们,屯子来人就没有你们住的了。”
“行动,”大撇拉说:“咱们今天就得开始收拾窝儿了,要不人家来了没地方住啊!”
“那得拿铁锨和筐吧?要不搁啥干活啊?”才子说。大撇拉说:“这么的,你送过去,我先和我老爹唠唠嗑。”
“哎,才子你说咱们为他们除了一大害,他们是不是得给咱爷俩表示表示啊?”才子正在收拾,大撇拉溜达着过来了说。才子想想说:“他们也不知道是咱们干的啊?”
“就是呢,做了好事还不能留名,不行,得整他点什么。”大撇拉又不知道出什么主意了。
“也没什么好整的啊?”才子感到很遗憾。大撇拉说:“也是,这么的,我看老夏头那儿有黄豆,今天晚上咱们去偷点。”
“让他看见咋整啊?”才子很担心,一旦被捉住,就算断了路了。大撇拉大笑:“嘿,你叔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啊?神偷啊!这么的,今天晚上你给他念书,我从外面进去动手。”
“那狗怎么办呢?”才子仍然担心。大撇拉说:“对付狗我自有办法,你说让它活还是让死吧?”
“不能整死啊!”才子叫了起来。大撇拉哈哈大笑:“好好,让它活得好好的,一根毛都不能少!”
给老夏头念书,才子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留心外屋,并没有什么动静,直到完事后来到外面,发现花狗好好的在那儿,并没有异常,他暗自嘲笑大撇拉吹牛,谁料刚进屋,大撇拉就得意的笑,他十分惊诧,问他什么时候进的屋。大撇拉说,他用一块饼子把狗引到到远处拴上,然后潜入里面,他偷大豆,不在上面,因为上面老头儿一定做记号了。他用刀把底部扎开,用多少放多少。倘若老头儿发现,第一个就是怀疑耗子干的。偷完黄豆,他把东西放到一棵桑树上,又把狗放了回来。
两个人用了两天功夫,终于把窝棚修缮了,地面铺上厚厚的草,又从老夏头那借一双破被,卷两捆草当枕头,大撇拉往上一躺,大叫着给个大宾馆都不换啊!他们还就着土坡挖了锅灶,烧的倒有的是,干草一划拉一大堆。盐是不能没有的,老夏头主动借给了他们,说一斤盐还一斤酒啊,江边上就这个规矩。
生产队的人说到就到了。
(二十四)
男男女女来一大车,才子不敢靠前,他的棉袄棉裤全开花了,好在老夏爷有针线,他只能自己乱缝一气,哪儿开花了缝哪儿,整个衣服都弄得变形了。他想把爹拿来的衣服换上再出面。
才子还注意到,来人里面果然有大梅和二梅。姐两个一左一右的抱住姥爷亲也亲不够的样子。其余的人有修坝的,还有衍船的。来的妇女都是补大网的,她们要把大网铺在地上,一字行挂起来,妇女们坐在下面,把一冬在水里拉得千疮百孔的大网补好。
队长叫韩五六,五十多岁,小个子,是个比较幽默的家伙,几乎所有的人都管他叫六姐夫,他个子小嗓门大,嗷嗷的喊,那帮人也不在意,嬉笑着骂着什么。这次他们带来最大的新闻就是霍叉子被一个山东大侠挑了脚筋的事。霍叉子算是废了,手脚残了,那天他大声的呼叫,终于被人发现,找推车子给他推回家。赤脚医生来了,说这得去大赉医院手术缝合,要不一辈子就是个残废。他乱骂着,也没有人搭理,谁有钱给他花啊?他疼得哀嚎,躺在炕上整天自己破案,说是要找武松报仇。有人知道武松是古代景阳冈打虎的英雄,除非是天神下凡了。屯里人没受过他害的没有几个,都觉得他到这一步,实在是罪有应得,老天报应。他手下的那帮人见他这样,也四散了,不肯照面。他的媳妇本来就是他硬讹来的,早就不想和他过了,这回机会来了,领着孩子远远的走了。他爹妈死得早,倒是他姐把他弄到她家,供着点吃喝。他姐夫赵来顺这把翻了身,硬实起来,隔三差五的揍霍叉子一顿,滚刀肉媳妇见男人红了眼,也畏缩了许多。赵来顺用菜刀逼着滚刀肉说出他妈的去处,到吐木屯硬是把老妈接了回来。没人的时候,霍叉子望着窗外大喊:“老天爷啊,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重新做人啊——”
老夏爷得知霍叉子的事,抬头望着天说:“这么说还真是武松成神了,那可是我的老乡啊!”
“唉,苦命的人啊,她回家了我就放心了!老家伙呀,还像当年啊!”没人的时候,老夏爷叹一口气,和才子说。才子知道他是惦记赵老太,就安慰他说:“爷,你放心,用不了几天,我想大奶就会回来找你的。”
“现在不行啊,这么多人,往哪搁她啊?”老夏头淡然的说。
傍晚,一丝风都没有,只有土燕子和大江尽头燃起的火烧云,一层层绚丽多彩的颜色,把江水都照红了,有远归的大雁在云霞前面悠悠的飘过,渐行渐远的影子幽然的消失。唯有鱼鹰最为忙碌,它们有的兀立在水边,伸着长长的脖子,纹丝不动,遽然头部弹射进水面,叼起一条鱼来,顿着脖子吞了下去。飞翔的鱼鹰依旧盘旋着,突然利剑一般坠下,瞬间穿出,叼出猎物远去了。站在高处望着,才子有些陶醉了,他喊出正在窝棚里睡觉的撇拉叔。撇拉叔出来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睛说:“真他妈好看,咱爷俩就在这安营扎寨吧,过一段时间,盖几间房子,过一段时间就把你婶子接过来给咱们做饭。”
“才子哥——才子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才子听得耳熟,突然看见大梅和二梅姐两个从牛毛岗上走过来。
(二十五)
姐俩儿朝着西方,晚霞映红了她们,仿佛伊甸园里的两个精灵。那瑰丽的场景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才子看呆了,他定定的立着,不肯移动一下目光。她们欢快的走近了,二梅说:“队长和我姥爷叫你去说书呢!”
“吆呵,你小子还出名了呢?我咋也去听听?”躲在窝棚里的大撇拉惊诧的说。才子不好意思的说:“哪里是说书啊,就是念书,我带来的。”
“叔,走吧!”找出书,才子叫大撇拉,大撇拉又摇头说:“这段时间我不能露面,万一那天谁看见我了呢?过些日子,头发长了,晒得黑瘦就没有人能认出来了。哎,那两个小妞子是谁家的?怎么还认识你呢?给叔一个,你留一个,咱爷俩割个连桥。”
“说啥呢!”才子急着出去和两个姑娘走了。
大梅欢快的哼着小曲,二梅还逗才子:“哎,想不到你还真是才子呢,你在哪学的啊?”
“就、就是在学校。”才子不禁有些磕巴了。二梅笑着说:“还舅是,姨不是啊?”大梅见状打了二梅一下:“看你那张嘴,找婆家三天不到头人皮就得捎回来。”
南北炕人坐得很满,像开大会。南炕中间吊一盏保险灯,队长韩五六和夏爷坐在炕头,前面一盆茶水,那茶水很奇怪,是用炒糊的高粱米沏的,黑红色,俨俨的,发出一股浓香。
妇女们坐在南炕梢,她们抗议着北炕的爷们儿们抽烟:“呛死了,把抽烟的掐死!”自然是不奏效的,还是韩五六喝道:“抽烟的上外面去,在屋里抽是王八!”
“你爹才是王八呢,要不能生一帮小王八羔子!”北炕有人骂。妇女们一阵哄笑,韩五六并不生气,他还喜滋滋的喝那茶水。
“瘪犊子啊,消停儿的,听你们的还是听书啊!”老夏头辈分高,他一骂,谁都不敢吱声了。纷纷说:听书听书,最后一颗烟啊!谁要再抽烟谁是韩五六他爹!
《水浒传》才子在家时是读过几遍的,有些生僻字也查了《四角号码》,他自己早就被书里那些侠肝义胆的水浒英雄所震撼,所以刘老师让他拿书的时候,他挑了这本。他觉得的开头没有意思,第一次给这么多人讲书,一定要挑段精彩的。想了想,决定从武松醉打蒋门神开始说起。一屋子人都静静的听着。通过给夏爷念了很长时间书,他把一些语言都口语化了,而且还练出了抑扬顿挫的口气,这样更能使听众感到贴近。才子一开始还照本宣科,后来就完全把书放在一旁,从《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开始说起,当说到武松打败蒋门神后,大家兴奋了,纷纷叫好,临末他还加了句:“……下回书接着就是武松大闹飞云浦,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一屋子人听到兴头上,哪里肯罢休,纷纷要求接着讲,还是队长和老夏头说服了大家:“好了好了,好饭不能一顿吃啊,人家小先生明天还要干活啊!”
“才子哥,听我说我们屯子的霍叉子就是武松下界给收拾的,是真的吗?”二梅说。才子想了想说:“应该是吧,武松打虎都不怕,还怕一个霍叉子?”
早晨,大撇拉说:“我想起个事,是答应人家的,必须得回一趟家,得三四天回来。”才子乐了,说正好回去取点衣物和吃的。大撇拉说我不能空着手回去啊,整点鱼回去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啊?才子想起那些鱼坯子,就说让他拿回去,大撇拉挺高兴,说:“是荤强起素,有人还专门爱吃这玩意儿呢!”
才子以为他要坐火车呢,谁知大撇拉说,咱们大江天天有放排的,那里面没有我不认识的,只要你用小威风把我送到排上就行。从黑龙江大兴安岭顺水放排,只要前面有个牵扯的机船就行,这样一次就能拖回很多原木。大赉的老坎子的码头是个天然良港,那个地方水深不可测,江面宽阔,半个省的木料,大抵都是从老坎子运出的。如果搭上木排,下了船,运气好的话,能搭上顺路车回到大赉。
(二十六)
老坎子地处莫洛红岗子的东边,大赉的老地名就叫莫洛红岗子,大岗子形状宛如一个大面包,独独的东侧仿佛被切了一刀,那是大江冲刷的结果,非常陡峭,而对岸的黑龙江则是一马平川,偶尔有个小山包,涨大水时,小山包就被淹了一半,显得很孤立无援。
两个人糊弄吃几口剩饭,还感觉没有吃什么,粮食不多了,哪怕弄一袋子掺糠面的苞米面也行啊!他甚至想到,在城里弄些罐头来,和大梅二梅在草地上一起吃,一起唱,那种唯美和浪漫时刻鼓噪着他。
两个人把小威风划到江口,往上游看着,江水清澈平稳,故而木排走慢,等了好一会儿,从江天分际线那边露出机船影子来。是放排的来了,大撇拉让才子把船尽量往上游划,这样流就不至于把船冲到下游了。
小威风斜刺靠近了机船,大撇拉不管认不认识,直接就跳到木排上。摆了手势船就慢了下来,才子把那些鱼坯子给他扔过去。机船发出一声长鸣,像是和才子告别。
回到网房子,刚把小威风锚上,岸上叮叮当当的衍船声把才子吸引过去。渔民衍船的方式古老而独特,他们清理好板缝之间残留的腻子,然后将线麻裹着油腻子用一个扁铁顶子,一面砸一面喊着号子,这样一道一道缝儿沿,沿完的船,再用桐油将船刷一遍,然后用撬杠把船翻过去,用滚木滚到水里泡几天,木板吃足了水,自然就膨胀起来,和油腻子紧紧的挤在一起,这样的船就滴水不漏了。
“哇哈,这不是昨晚说书的小先生吗?”一个渔民乐呵呵的对才子打招呼。另外干活的也停了,纷纷问起今天晚上说书的内容,才子嘻嘻的笑,说到晚上就知道了。一个叫串子的小伙子看样子比才子大一些,他读完了小学,算个文化人。串子对才子不服气,甚至有些蔑视,这种敌意可能是来自大梅和二梅吧?串子内心已经把大梅作为对象看了,只是大梅心高,不想在屯子里待一辈子。为此串子很伤心,凭自己家庭和个人条件,他认为配大梅应该是绰绰有余。昨天晚上听书,他看见大梅二梅围着才子,一脸的崇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今天恰好这小子过来了,他要奚落几句,于是串子就说:“哎呀你这街头的咋不如我们屯部的呢?你家是要大饭的啊?”
“嘿,别看人家小先生衣服破,肚子有干货!”一个老汉说。
“我这衣服……”才子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割蒿杆造的……”
“操,要饭要到大江湾来了!”你们大赉有个孟傻子,是不是你爹呀?串子继续进攻。要是在城里,才子早就和对方骂上了,然而这是人家的地盘,他不敢得罪,只是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
之所以才子要看衍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夏头给出的主意,把这两条大舢板并在一起,一次就可以把蒿杆运回去。但要和队长韩五六商议付给运费。回到窝棚,才子为刚才受到的屈辱感到难过,躺在草铺上掉眼泪。已经断粮了,中午没有东西可吃了,才子就想掏些土燕子烧了吃。
来到沙崖,他从上面往下够,但只能够到土燕窝,手却伸不里去,土燕子狡猾得很,不肯在人能够到的地方掏巢。才子想到自己还在草垛上留了一些绳子,如果把绳子系到桑树上,用活扣落下就可以掏了。
他终于成功的掏到了惊慌失措的土燕子,把它们拧死放到兜子里,土燕子们得到了被侵犯的消息,纷纷惊叫着跑出窝来,围着沙崖,惊恐的叫着。掏了几十只,才子觉得够了,他吃力的放了绳子,落到崖下,然后找一个缓坡上去。
回到窝棚,他引了火,烧了半天,觉得灶里的余火够用了,就将那些土燕子都挨排放进去,再翻些红火盖在上面。
焐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好了,他把那些黑乎乎的土燕子扒出来,只是用手磕磕,就吃了起来。土燕子肉真香,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他舍不得都吃了,挑大的给大梅二梅留了六个,想着用什么办法给她们。
(二十七)
才子吃了烧土燕子,又去水边喝足了水,觉得精神多了,大概晚间就不用吃东西了。他心中隐约的生气,被那个串子无缘由的侮辱了一顿,觉得此仇不报非君子,一定要等大撇拉回来,研究怎么处置他。他把土燕子装到一副蛤蜊瓢里,决定去找队长韩五六。
窝棚离网房子也就半里路,而且都是平坦的牛毛岗,走在牛毛岗上行走是一种享受。才子找韩五六的目的就是运蒿杆。韩五六那时正在坝上领人维修,一伙人骂骂吵吵的很是热闹,他们见才子来了,都兴奋起来,纷纷问才子今天晚上说书的内容,才子笑而不答,韩五六就喊着: “才子啊,不能说啊!把底都告诉他们了,晚间还有啥意思了?”
“着急啊,昨晚睡不着觉。”一个家伙说,就有人开始攻击他:“睡不着是想你大嫂了吧?”大伙儿一阵欢笑。才子到队长跟前,说了他准备雇船的事儿。谁知队长早有准备,说我们都合计完了,头一天装完船,第二天起早走,还得住一宿才能回来。运到老坎子最低也得一百六十块钱,早晚你家还得供两顿饭,安排住处,得去五个人,因为回来得拉纤。才子的预想是二百元,感到韩队长真的没有多要,想着农村人挺可交的。
才子满口应承下来,就往回走,韩五六喊住他,告诉他以后饭就在网房子吃了,不差他一双筷子。才子很感动,也不那么恨串子了,他想还是不把串子的事告诉大撇拉,万一把他打坏了怎么办?他返回网房子,恰好串子从网房子往出走,见了才子,串子用一股挑衅的眼光看他,才子躲过他的目光,一直走。
“哎,花子。”串子在他面前停下,还用手比划一下。才子运足气问:“你干哈?”
“我问你爹到底是不是孟傻子。”串子晃着脑袋说。才子白他一眼说:“你爹才是孟傻子呢!”
“吆呵,小子哎,”串子伸手揪住才子的脖领子,“是不是找揍啊?”才子奋力的推开他说:“咱别在这,换个地方!”
“行啊,你说到哪?”串子被他激怒了。串子长得高大,几乎比才子高半头,他压根就没有想到才子居然能跟他叫号。他跟随才子顺着小路走到网房子后面。那是大泡子的边缘,水撤了,露出一片沙地,上面非常平整,只有水獭之类的小动物晚间觅食的脚印,一串串的好像项链。去年才出生的小蛤蜊从水里爬出来,它们利用腹足把沙滩划出一道道小沟。才子站住脚:“你想咋的?”
“咋的?你一天跟大梅嘚瑟啥?”串子抱着膀,一晃一晃的说。才子并不示弱,反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她归你管啊?”
“操,信不信我给你扔泡子里喂黑鱼去?”串子说着就往前逼,才子就势一蹲,抱住他的双腿,用脑袋一拱,串子就扬脖躺在沙滩上了。才子就势用脚踢他的头,串子想翻过身来,但才子不给他机会,把他踢得来回翻滚。串子哪成想这个小家伙竟然能把他弄倒,趁才子停止进攻片刻,站了起来,擦擦脸上的血,再一次的扑过来,才子灵巧的一转身,绕到他的身后,用脚一踹他的腿腕,串子再一次的趴在地上。如此折腾几个来回,串子终于不打了,坐在沙滩上问:“行啊兄弟,在哪练过?”
“七岁就在梁山泊拜师学艺。”才子今天把和大撇拉学的招数都用上了,他开始和对手吹上了。串子没有见过大世面,认为才子就是武林高手了,想了想说:“兄弟咱们商量个事。”
“啥事你说!”
“你要二梅,把大梅给我吧!”串子声音很低,揉着痛处,显得非常难过。才子说:“我谁也不要,她愿意跟谁就跟谁!”
“真的啊?”串子面带喜色,站起来说,“那哥是误会你了,你看我都二十了,在屯子再不订婚就过时了,我家和老孙家是邻居,我从小就喜欢大梅,我家马上就托媒人了。”
“这扯不扯,这点小事啊?我还以为你因为啥呢?”才子故作轻松,“快起来回去吧!”
“兄弟,哥还得求你个事儿,”串子指着自己的伤,“可别说是你打的啊,我就说抓老牛撞的。”
“没事,我不说就是了!”才子说完就径自走了。
(二十八)
才子在牛毛岗上走着,突然想起兜里的土燕子,他在岗上张望着院内补网的女工们,看见女工三三两两的往柳条樋走去。网房子没有厕所,没有女人的时候,男人们找个墙角就解决了,女人们当然不能那么放肆,于是一百米外的柳条樋就是天然的屏障了,坐时间长了,都想放松一下。终于才子发现,大梅和二梅往柳条樋走来,他朝她们挥挥手,立刻就被眼尖的二梅发现了,两个姑娘欢快的朝才子走过去。才子从兜里掏出土燕子递给她们,大梅不认识是什么。才子解释半天才明白。大梅撕了一个腿,小心翼翼的放到嘴里嚼,惊奇的说太香了,头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才子快活的看着姐俩把土燕子吃完,又让她们把嘴擦干净。大梅说:“才子哥你昨晚说的书太好了,今天一定要接着说啊,大家都说城里的孩子都有才。才子故意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泥小河子了,大梅二梅立刻不高兴了,大梅问:“不是说你要在菱角泡捞菱角吗?”
“是呀,”才子摆出故作高深的样子,编着谎儿,“可是我想回去上班!”
“这么快啊?”大梅明显的有些失落,“那我们去大赉,能找到你吗?”
“能啊,我到家给你们写信,按地址就能找到我家。”才子用安慰的语气说。
大撇拉走了五天还没回来,才子着急也没用,幸亏队长韩五六让他在网房子吃饭,要不真的会像野人一样了。大舢板都已衍完,在水里泡了几天,已经能用了。
青草长起来了,到鱼咬汛了,咬汛就是鱼到了繁殖季节,那真是一个喧哗的场景,所有的大鱼都游到水草繁茂的浅水区来,仿佛是赶一场大集般的热闹,很多公鱼追逐着母鱼,水面上泛起阵阵浪花,它们全然不顾天敌的袭击,忘乎所以的嬉戏。前面的母鱼优雅的游过,一甩尾就排出无数的鱼籽,后面的公鱼冲刺般的扑上去,射出一股乳白色的液体,瞬间和鱼籽混在一起,受精后的鱼籽附着在草上,几天后它们就变成了针尖大的小鱼。
水鸟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它们在水边等待,在空中盘旋,寻捕着猎物,得手后远远的飞去。才子被水里的景象惊呆了,他看着翻花的鱼,徒手抓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他回到网房子,找到一把鱼叉。站在水里,他仔细的瞄准,猛的扎过去,一条鱼就被他俘获了。半天的时间,他成功的叉到十多条大鲤鱼。
把鱼倒腾到窝棚,他用刀将鱼鳞剥掉,然后从中间剖开成两片,搓上盐,挂在窝棚边风干。中午吃饭时他把战果告诉了老夏头,不料老夏头却冷冷的说:“小子,江边上咬汛时打鱼是要遭报应的!”
“啊……”才子有些蒙了,这件事情过了多少年以后,他才对自己暴殄天物的行为有了反思。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咬汛的时候打过鱼。不过下午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才子对大江湾的看法。那是才子无聊的走近一个塔头沟子,却惊起一只大鸟,猛然在他面前扑棱起来,把他吓一跳,他见那鸟似乎是受伤了,飞也飞不起来,只在草皮上打滚般的往前逃,才子很好奇,追过去抓那鸟,眼看就要抓到,不料鸟又一次的往前扑棱,如此几个来回,那鸟竟然悠然的飞起,远处去了。他看得蹊跷,就原路返回,不料竟在草丛里面发现一窝小鸟,它们还没睁眼睛,听见动静,以为是大鸟回来喂食的,纷纷张开带黄边的嘴等着。这一幕让才子惊呆了,他甚至想起了母亲,他小时候在大门口路边玩,不料牛奶厂放牧回来,整个路上都是牛群,才子那时才会走路,被蜂拥而至的老牛惊呆了,可惜他的目标太小,牛倌根本没有发现路上还有个小孩。就在才子被裹入牛群的片刻,母亲旋风般的冲了过去,抱起了才子。才子想到母亲,便在四周找些小虫子,挨个喂了雏鸟,而那只大鸟一直在他的头顶上哀鸣徘徊。
(二十九)
回到窝棚里不一会儿,却见大梅从岗子上找他来了。大梅和二梅从来都是形影不离,今天怎么了?大梅走到跟前,好像刚哭过,眼睛红红的。才子问几遍她才说是串子欺负她了。原来是中午串子在外面截住她,问她是否同意和他处对象,大梅一口回绝了串子,串子就说是因为才子才不同意的,还说才子是小流氓,因为公安局抓他才跑到这里的。大梅便骂了他,他居然对大梅动手动脚的玩上硬的了,幸亏二梅和几个妇女过来了,才给大梅解了围。
才子听罢,立即要去揍串子,大梅把他拉住说:“才子哥人家串子是韩队长的亲外甥,你打了他,以后在网房子怎么呆啊?”才子听了大梅一说,立刻泄气了,眼下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韩队长啊?大梅见状拉住他的胳膊,红着脸说:“才子哥,我、我想和你去大赉!”
才子瞬间被大梅的话惊呆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话,迟疑了半天才说:“你家让吗?”
“有啥不让的?那就看你要不要我吧?”大梅低着头,手拧着衣角。才子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二梅跑过来。二梅气喘吁吁的说,串子欺负大梅的事让队长知道了,他不但骂了串子,还踢了他,还要把他从网房子撵走。二梅注意到两个人的神情,愣了一下,生气的质才子:“哎,你怎么回事?你也欺负我姐是不是?”
“没有哇,”才子分辩,“是她自己来的。”
“告诉你,街里来的小流氓,你要敢欺负我姐,让队长连你一块揍!姐咱们走!”
望着姐俩的背影,才子心中一阵失落,他后悔没有明确的答复大梅,隐隐的不快。
下午,网房子出大事了,霍叉子竟然来了。
(三十)
霍叉子在姐姐家呆得不爽,伤养得能下了地,他就不安分了,嫌姐家没吃没喝的,他就想起了网房子。网房子的花鞋船回屯子时候,让他知道了,他拄着铁锹把改的拄棍,径自到船上躺下。船工回来时见到他,说让他下去,霍叉子说,船是生产队的,他有权坐。霍叉子余威还在,船工犯不上惹他,就把他驮到了网房子。队长韩五六见到他,烦得不行,问他来干什么啊?霍叉子笑嘻嘻的说:“六姐夫,我来待两天。”
“这儿人住得满满的,哪有你呆的地方啊?”韩五六没好气的说,“你也不怕武松找到这儿来?”
“六姐夫啊,这么多天我也想明白了,浪子回头,怎么你得给我一碗饭吃啊?”霍叉子哭了,“我在网房子看个院子也行啊!”
“看院子有狗,显不着你!”韩五六厌恶的骂,“霍叉子,这有妇女,你在这儿,谁还敢待?补不完网耽误事你负责啊?”
“呕呕,六姐夫,你说我还能干啥了呀?”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补网的妇女们指指点点的小声骂他,修坝的渔工也三三两两的过来看热闹。老夏头出来了,指着霍叉子骂:“你个丧良心的牲口,看我一铁锨拍死你!”
不是冤家不聚头,恰巧大撇拉这功夫到了,他是坐方便汽船回来的,背来许多酒和粮食,还有捞菱角的工具,都在岸边放着呢。他把东西放下,见到一个人哭许多人围着,觉得好奇,想过去看看。才子刚好看见大撇拉,急忙过去把他拉开,小声告诉他是霍叉子。大撇拉一惊,以为事儿犯了,就想躲开。才子忙说他是来网房子混饭的,大撇拉这才放心。躲着霍叉子,他提起白铁皮做的酒桶,径直来到老夏头身边,老夏头余怒未消,看见酒就乐了,他叫过韩五六介绍一番,韩五六听说是大赉才子的朋友,自然十分热情,说晚上一起喝酒,炖好开江鱼。
“都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吧!”韩五六吆喝看热闹的社员,十分无奈的说,“他不走就不走吧,权当多养一条狗了!”
“早知道他还能走,不如把那条腿筋一块儿给他挑了!”两个人扛着粮食回窝棚,大撇拉颇为遗憾的说。才子很担心的说:“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来你?”
“哈,他做梦都梦不着!”大撇拉乐不可支,“下一步怎么祸害他呢?扔水里淹死还是条人命。”
“拉倒吧,别再因为他进去!”才子劝诫他。大撇拉回家后,就帮着朋友办个批房场的事,一拖就七八天。才子告诉他运蒿杆的事,大撇拉说家里为这事还犯愁呢,到老坎子就好办了,雇大马车就行。两个人又去了岸边,扛回了工具,准备第二天开始捞菱角。在窝棚里,才子说了和串子打仗的事,大撇拉轻蔑的说:“大侄子,别怕他,再嘚瑟给他扔河里了!”
“叔,你再别说大梅她们姐俩的事儿了,我听着不得劲儿!”才子恳切的说,大撇拉愣一下,想起那天的话,便大笑起来:“你这小子,心咋那么重呢?叔是说着玩的,能那么干吗?那不是牲口吗?”
帮下午,老夏头来了。他端详一会儿窝棚,说房盖得抹,否则雨季会漏的。接着他又说队长晚间要大撇拉也过去喝酒,挂子船每天拿不少鱼的。大撇拉问他:“爷们儿,听说你们那来个臭无赖?你打算留他啊?”
“留不留他也不是我说了算,”老夏头顿了一下,“要我说挖个坑埋上都不解恨!”
“我收拾他!”大撇拉笑着说,“你说咋处理吧?”
“咋处理?”老夏头想了想说,“眼不见心不烦,让他滚犊子就行啊!”
“那好说,三天之内,就让他走!”大撇拉轻松的笑了。老夏头告诉才子,本来想出船,可这几天,天头长毛,怕有一场大风,不敢装船,万一打汤子就坏了。打汤子是翻船的意思,虽说船走八面风,但什么风都不如没风。
(三十一)
晚间吃饭的时候,老辈喝酒的男人坐在南炕,妇女和不喝酒的小伙子在北炕。队长叫才子上南炕,才子一再表示他是小孩子,不喝酒,其实他是想和大梅二梅坐一桌。串子也在北炕,他试图挨着大梅,大梅却躲开了,这令串子很生气。没有人让霍叉子吃饭,他独自拄着拐杖进来,想上南炕。队长韩五六喝道:“给他盛点饭,让他西屋吃去!”
“哎哎,六姐夫,给我点酒喝!”霍叉子祈求道,“给我倒一碗吧!”
“拉倒吧,将就活着吧!”韩五六并不为所动,冷着脸说,“你今天这个下场,就是报应!你算算,这几年你打坏多少人?祸害多少好人家闺女?”
“六姐夫,我好歹也是大队干部,要饭要到你这儿来了!”霍叉子太馋酒了,说话时他直吧嗒嘴。韩队长越说越生气:“滚他妈犊子,你算什么大队干部?除了祸害人你干过一件人事儿吗?整死你是一条人命,要搁梁山泊那个年代,你能活过今天晚上吗?”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赏我一碗酒吧!”霍叉子还不死心。大伙儿不容了,一起往外撵他,霍叉子见状,抡起拄棍扫在桌子上,盆碗撒了满桌子,溅了一身,大家的酒碗也洒了。渔工们跳到地上,按倒霍叉子就是一顿群殴,霍叉子躺在地上,呼呼的喘气。韩队长说:“把他扔到外面去!”于是,几个人拖着他,远远的扔在大坝旁边了。
大撇拉一直没动,始终温和的笑。妇女们吓得够呛,帮着男人们收拾了残局,有的女人说:“他不能半夜把咱房子点了吧?”韩队长想想说:“回去两个人,把他送回屯子,他要死就死在自个家。”这时大撇拉说肚子不舒服,要出去一趟,不一会若无其事的回来了。
然而,当两个渔工去找他时,霍叉子居然不见了,黑峻峻的四野根本没有人影。他的拐杖没带着,又被打一顿,估计靠自己是无法走出去的。
“怪事啊,让狼叼走了?”韩队长很纳闷儿,老夏头说:“什么狼能叼走一个大人?”
(三十二)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霍叉子的尸体在坝下的水里泡着,看样子应该是他自己滚到水里淹死的。大伙儿把他捞出来,远远的找一个沙子堆埋了,这个作恶多端的人终于死了,留下以后的话题就是做人啊,千万不要作孽,你看霍叉子……
回窝棚的路上,才子几次想问大撇拉什么,但又没敢吱声,就这样默默的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听说捞出了淹死鬼,才子更沉默了。他偷偷的约了大梅,两个人一直走到蒿杆垛,在下面坐了一会,两个人沉默了许久,终于才子说:“天快热了!”
“嗯。”大梅期待着他往下说。不料才子又不做声了,大梅问:“你叫我来做什么啊?”
“我要走了。”
“不是要捞菱角吗?”大梅很奇怪。过一会儿她又说,“屯子太憋屈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想在城里,还能看电影,还能去商店,多好啊?”
“我家也挺困难的。”才子迟疑的说,“怕你家嫌我。”
“不能,我妈早就说了让我去城里找对象。”大梅的目光看着他。才子终于说:“我回家和我妈说,下回领你去。”
“可你走了串子再欺负我怎么办啊?”大梅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串子每次见到她,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仿佛要用目光把她锁住。大梅不再说什么了,说下午要干活了,一会儿二梅找不到她会着急的。才子躺在牛毛岗上,目送着她渐渐远去。
大梅走后,才子百无聊赖的躺在蒿杆垛下,想着大梅的话,后悔没有明确的说喜欢她。自己的内心是狂烈的,但就是无法表达。突然他听到一旁簌簌作响,顿时警觉起来,怕不是那条青黄色的狼吧?有些日子看不见它了,自从网房子来了人,它就知趣的远远躲开了。才子坐起来一看,竟是大撇拉,他诡异的从蒿杆垛那边探过头来,然后走过来说:“操,废物,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把她干了?”大撇拉遗憾的说,“过几天她们补完网走了,上哪找去?”
“啥呀?……”才子很是反感,内心充满憎恨,“说啥呢?”
“再给你三天时间,你要不下手,我就给她开苞了!屯子里的小姑娘他妈的纯!”大撇拉吧嗒着嘴,洋洋自得的望着天际,“大赉的小马子,我基本上玩个遍,那就是一筐烂杏,都换不来这一颗小仙桃,等你们船走的时候我就动手!”
才子的心中充满恐惧,他知道心黑手狠的大撇拉能说到做到,如果他反抗,那就是以卵击石的,他开始憎恨他爹为什么把这个恶魔领到网房子来?
(三十三)
失踪了许久的母狼又出现了,它很是消瘦,奶子却很膨胀,才子养过狗,他意识到原来母狼下崽子了。母狼仍旧离他有个距离,呆呆的望着他。才子知道它是饿了,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崽子,却又不敢去箔口偷鱼,因为它怕枪。才子决定给它弄些吃的。他回到箔口,在存鱼的大筐里捞些鱼,拎着回到蒿杆垛,一找母狼却不见了踪影。他正在失落,却见母狼又出现了。才子把鱼扔给它,怕它有什么怀疑,自己转身回去了。
母狼饿坏了,见状就径自朝鱼走去,叼起来就一条条的吞食,一会儿功夫,就把鱼吃干净了。第二天,才子又拎去鱼喂了它。才子这次在远处看着它,它竟然完全没有了疑虑,反而感激的看着才子。吃完后,它把剩的一条鱼叼着就往回走。才子好奇的在后面跟着。转过许多沟壑,狼消失在一片蒺藜秧中,才子知道,那里面是它的洞穴了。
一个念头慢慢的在他脑海中产生了,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大撇拉,他说发现了一个獾子洞,并有一只母獾子进出。大撇拉听了特别兴奋,他说獾子一身都是宝,獾子油是治烫伤的特效药,能卖很多钱的。他要掏獾子窝。大撇拉操起别在窝棚顶上的镰刀,来回挥舞着,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弄好了还可以掏出一窝崽子。才子听得心惊肉跳,他趁大撇拉睡着的时候,把镰刀拿到外面,找家伙退掉了刀头,然后砸断了刀把头,再照原样安上,再别到棚顶。
(三十四)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大撇拉就把才子叫醒了,他操起镰刀,让才子带路。
到了狼窝附近,才子指着那堆蒺藜秧,说他害怕。
“熊货!”大撇拉就骂了一句,独身去了。他把蒺藜秧先清理一下,便俯下身子寻找洞口,不料这时瞬间刷的一道影子窜出,是母狼逃了出来。大撇拉一惊,轮着刀就劈,刀头掉了,飞出很远,哪里还来得及,那狼早已经一个弧线跃出很远了。大撇拉骂了一句,就往洞里寻找,他不顾一切的钻进洞里,去掏崽子。谁料狼又攸然的回来了,它疯狂的叼住大撇拉的腿,奋力的撕咬,大撇拉疼得乱叫,忙往出退,结果被愤怒的母狼截住,专找要害处掏将下去,一会儿大撇拉就血肉模糊了,他无力地阻挡狼,哪知狼此刻已经爆发了天性,最后死死的咬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浑身瘫软,渐渐的不动了。
才子在草丛里看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慢慢的退了回去,撒腿就往回跑。
大撇拉的骨头被找到,还是到了秋天,几个猎人辨认出来那是一具人的尸骨,但无法确认出是谁了。他们发现了洞穴,但已经没有了狼的踪迹。大撇拉的失踪,在大赉成了一个谜,到最后还是没有人能破解,那种打打杀杀的人没有了,也没人奇怪,怕是让谁给杀掉,或者到哪去占山为王了。
才子在窝棚里躺了一小天,怏怏的感到后怕,对于如何应付家里的问询,他想了很多预案,最好的答案就是大撇拉和放排汽船走了。他轻松了许多,决定向大梅摊牌,说一定要娶她。
(三十五)
串子自从被才子打后,又被韩队长辱骂一顿,收敛多了,终日蔫蔫的不敢造次。但串子并不甘心,他仍然在找机会接近大梅。韩队长通知才子,明天早晨装船,停一宿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四个人划桨,一个人掌舵,六七十里的水路争取三四个小时到,卸船再用两个钟头 ,赶晌午在小才家喝顿酒,下午溜溜街,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就回来了。
妇女们听说船要上大赉,都张罗要去看看,她们找了队长,队长韩五六说:“玩呢?你们耽误两天工,网补不完,到下大雨天头还补个六?”
几个妇女就拽住韩五六,不依不饶:“我们卖给你了?你比刘文彩还狠,不让去我们都不干了,回哈什海!”
老夏头笑眯眯地帮着说话:“让她们去溜达溜达吧,回来起点早贪点黑就找回来了。”韩五六没办法了,只好咬着牙答应了:“嘚瑟,到大赉都把你们卖了!”
妇女们乐得直蹦,但不一会就都傻眼了,她们谁都没有带钱,去商场总不能一分钱都不花吧?还是老夏头心眼好,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沓钱,六个女的一人发两元。
“哎,你那个伙计呢?”韩队长突然问,才子心头一惊,故作平稳的说是昨天坐汽船去北山里了。队长挺遗憾的说,如果他在还能顶一个人。串子走到才子的身边说:“兄弟,这次去你家认认门,往后咱哥们就当亲戚走了。”
“好哇,我领你去商店。”才子痛快的说。串子没有去过大赉,觉得那个地方很繁华也很神秘,更怕到了才子的家会为难他。才子在搜索着大梅的目光,他示意着大梅和他去窝棚。大梅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才子就自己借故回了窝棚。
二梅也和大梅过来了,才子觉得应该想个办法把她支开,但又没有什么理由,只好作罢。大梅问他家里的情况,才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大梅迟疑了一会,忧心忡忡说:“才子哥,你家能相中我吗?”才子哈哈的笑起来,安慰她说:“不是我娶你吗?再说你这么好看,我们大赉也挑不出来几个。”大梅很舒坦的笑了,笑容非常灿烂,她忍不住的拉了才子的手一下,羞涩地说:“我想和你……可我还小……”
“小怕什么,一会儿就长大了。”才子也笑了,内心很澎湃,很想抱一抱她,但又没有勇气。
(三十六)
船装得很顺利,女人们负责从远处抱蒿杆捆,几个汉子用垛叉扎住一捆蒿杆,只一甩,就飞到船上,船上的渔工接住,然后按顺序摆上,一捆挤一捆,老把头不时的看着平衡。平衡是至关重要的,船装偏了,极容易打趟子,打趟子就是翻船的婉转说法,行船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两艘并列一起的舢板仿佛是一座大航母,它们被紧固成一体,巨大的蒿杆垛得方方正正,韩队长还叫人割些柔和的茅草铺在上面,让女人坐着。几个老娘们嘻嘻哈哈的骂着:“咱算是摊上孝心的儿子了,来老六子,过来吃一经奶吧!”韩五六也骂道:“这几个疯娘们儿,也不管跟前有没有孩子,啥话都掏!”
晚间,才子刚要睡着,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警觉的坐起来,但听见哗啦一声,好像是有人在踹棚子,才子吓得不轻,也不敢动,隔一会儿,另一边又哗啦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偷着探出头,月黑头什么都没有,天满是繁星,四周也没有一丝风。才子想跑出去,又不敢,他首先想到的是串子,后来一想串子根本没有这份胆量,突然他头皮发麻,想起大撇拉,是不是他的鬼魂不散啊?才子就那么坐着,手里操着一根木棍,一动不动的听着外面的天籁,偶尔有夜行的猫头鹰叫一声,泡子里的鱼打个水泡,再就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朦胧中,突然被一阵喧哗弄醒了,原来是大梅她们早早的起来,要上船了。才子仿佛被特赦了般的起来,跟在后面去了。
船出了背江,就进了正江,好在风正合适,流也不急,四个人四把浆有节奏的划着,泛起的水花很好听。打鱼郎们这个季节很勤奋,它们要哺育下一代,所以盘旋在空中,一旦发现目标,立刻收起翅膀,箭一般扎入水里,叼起一条银亮的鱼就远去了。才子来时,两岸一片灰黄,大江只是白亮的,四野无不透露着苍凉,而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满世界都是深绿浅绿和豆绿,早开的碎花也浅浅的露头了。
(三十七)
大船装满了蒿杆,后面掌舵的老把头看不见前面,只能根据经验尽量抓住主流,挑开阔的地方走。前面四把浆扳着,才子和队长打替班,六个女人坐在高高的垛上,感到无限风光,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笑话,还合计着兜里那两块钱怎么花?怎么算都不够,韩五六慷慨的说:“到大赉人家给运费,女的发三块,男的发五块!”女人们不干了,说一样的社员,凭什么女的就比男的少?韩五六说:“你们还不知足,下次装船,装船你们甩洋叉,来来来,下来扳浆,你们扳了吗?”
“吆嘿,”一个妇女说,“你说那话,哪个老爷们儿不是老娘们儿养得呢?”自然引起一阵哄笑,韩五六嬉皮笑脸的说:“没有老爷们……别掏了,还有孩子在呢!”
船过了老北江,就看见嫩江大桥了。大桥很宏伟,偶尔就能看见长龙般的油罐车穿过。一个船工说,从大庆往西走的是重车,拉四十节,往回走是空罐,六十节。另一个船工反驳他,如果往回比往出多二十节,一天过上百趟,那岂不是大庆的油罐越存越多,一天就得多出上千节,那么多空油罐往哪里放?
“扯犊子一个顶八个,快到大桥了,船多了,都长点眼睛啊!”韩队长告诫大伙,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老把头在后面喊道:“前面有东西提前喊啊!”
船接近了大桥,本来一帆风顺的组合舢板悠悠的要从两个桥墩子穿过时,一艘大汽艇迎面驶过来,汽艇的速度特别快,水浪斜着涌过来,舢板便朝左边斜过去,眼看着就要撞到桥墩子上了。妇女们都惊恐的叫起来,韩五六大喝一声,举着竹竿子就支,嘎吱一声就断了。老把头后面大喊:“摘棹子啊!”船工急忙往下摘棹子,还哪里来得及,才子和串子站在船头,下死力推开了,可是两个人都闪下了水。才子游泳不成问题,可是串子竟然不会水,他在水里一冒一冒的挣扎。才子奋力的游到他的身边,拽着他的后脖领,韩五六操起一杆船桨递了过去,串子抓住桨,大家齐齐的伸手把他拽了上来。才子游到船后,抓住舵,顺着舵杆爬了上来。
不见了才子,大梅吓得嗷嗷哭,却眼看他从后面爬到垛上,才止住了哭声,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下了,其他妇女看出端倪,觉得这小姑娘是对才子有了心思。
有惊无险,躲过一劫,韩队长长长的松一口气:“哎呀我的妈呀,这要把船撞翻了,这大男小女的,我回屯子可咋交代啊?”
(三十八)
到了老坎子码头,却找不到地方卸船了,原因是都让木排占得满满的。才子跳下来,从木排走到岸上,想找个熟人什么的。恰好邻居孙明小在归楞的人中,明小听说,就和几个汉子商量一下,他们把原木腾了一个空子,渔工们纷纷跳下船,把舢板锚牢。大梅她们高高兴兴的都下到岸上。韩队长说,不管男女啊,都得动手,卸完船咱们就自由了。
运费和吃住,一路上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的脑袋里,总得让家里想办法啊,才子平时和明小交情很好,明小还和大撇拉混过,他也知道大撇拉去网房子了,但才子早就准备好了瞎话,几句话就遮了过去。明小骑车子忙回街里报信儿。
待三娘生产队的三挂大车过来,船已经卸得差不多了。才子他妈听说蒿杆到了,关键是运费得张罗,还有雇大车往回拉。她先打发人去三娘家雇车,自己东家西家借钱,好容易凑够了,就在家等着大车和人的到来。
三娘家就在老坎子上坎,三娘和小芹也坐车过来了,她们家原来对才子并没有什么好感,这次能打回这么多蒿杆,也真是应该刮目相看了。小芹远远的站着,目光并没有什么惊奇的,很是淡然,倒是三娘过来打量才子,很夸张的说:“这孩子这咋造这样啊,离家有四个来月了吧?咋整回这么多蒿杆啊?往哪放啊?”
才子和三娘说,第一辆车少装点,把女人们先拉到街里,她们要逛逛街。三娘说,都快晌午了,咋的也得吃完饭再上街啊?韩队长听见过来了,他以为三娘就是才子的妈,说:“大嫂你先给拿几十块钱,让她们在街里自己吃点啥得了!”三娘还真的窘住了,忙说自己只是才子的亲戚,用钱还得去他家拿。才子自告奋勇说:“没事,我先回去,给大伙拿钱!”
才子特意和大梅她们坐着第一辆车,路过小芹傍边时,才子用余光扫了一下,发现小芹也在看他,他遽然滑过眼神,心想,就大梅和小芹比,能比十个来回。他家院子虽然大,但还是一次进不了两辆车,只好卸一辆出去再进第二辆。妇女们都进了他家,才子很为自己家的寒酸而不自在,生怕大梅二梅笑话,而大梅她们竟然没有那种感觉,反而觉得一切都很新奇。才子和他妈把钱要出来,还多要了十元钱,谎称是在那边借的。按着韩队长的吩咐,他给每个女人发三元,男的五元。转过身,他偷偷的塞在大梅手里十元钱,大梅不想要,但才子的手死死的按着她,大梅怕别人发现,只好作罢。
快吃晚饭时,蒿杆都拉回来了,由于无法垛上,从院里一直到大道上都是蒿杆,才子他爹也回来了,带着几个社员,还有邻居也来帮忙。才子他妈和一些女人在弄菜作饭,江东父老给运来这么多财富,一定得好好招待。刘家院子里好不热闹。所有人都在赞叹,这正是才子所希望的。泥小河子的男男女女都陆续回来了,三间房摆的全是借来的桌子凳子,加上帮工像办大事一样吃着酒席。
一家伙多了十二个人,住宿的事也是当务之急,总不能让人家住露天地啊,于是东家三个,西家两个的都安排好了。才子多个心眼,他抢先说让大梅和二梅住在他家的倒厦,所谓倒厦就是中间那间房外面是厨房,里面盘铺小炕,正好能住两个人。
(三十九)
夜里,都睡着了,才子悄悄的进了大梅的房间,他不敢说话,生怕惊醒二梅。不料刚刚伏在大梅的头上,大梅竟然伸出手来,拿一个苹果往才子的嘴里递,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才子春情荡漾,心怦怦的跳,抱住大梅亲了起来,大梅也无声的吻着他,他浑身血脉偾张,觉得有什么东西随时都能喷薄欲出,他俯着身,脸贴着她,大梅一动都不敢动,激情和恐惧交织着。才子还想往被里伸手,被大梅捉住了,不让他再放肆。
第二天早晨,华光大放,真是个好天气。才子他妈不知道是在哪儿整来的挂面,煮了满满的一大锅,哈什海人有许多人还不认识挂面,吃得痛快,觉得新奇,此番不虚此行。
刘老师也过来了,他由衷的赞赏了才子,当着大梅的面说他能文能武,将来一定是干大事的材料。才子觉得很荣光,就趁机又在老师那借了几本书,才子为了谢恩,还给他拽过六捆蒿杆,让他家当引柴。
回去时顶流,划桨是没有效率的,必须拉纤。连才子七个男的,还必须得有一个掌舵的,拉纤是非常艰险的活儿,岸上没有道,一会要趟水,一会儿要在偏坡上,一会又遇到了荆棘,三个人一根绳,拽着两艘大舢板,不进则退。拉纤的活计,自古没有女人能干得了的,倘若船上没有女人,纤夫都是赤身裸体的。
如果才子不跟着回去,那么拉纤就缺一个人,韩队长用目光征求才子的意见。有了大梅的牵扯,才子终于咬牙说要跟着回去。他妈不忍,说刚回来就不知道歇几天?这时候大撇拉的媳妇来了,不用说她是打听男人的去向。大撇拉的突然失踪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应该说是常态化了,这种生活,女人早已经习惯了。才子坦然的说他是跟放排的走了,关键是,女人和孩子也要活着,说是捞菱角,结果菱角没看见,人也没了。那女人凄苦的表情让才子很有负罪感,他对母亲说蒿杆有大撇拉家二百捆,让给她送过去。
早晨起来的大梅,一直红着脸低着头,好像不敢看人似的,才子和她心照不宣,他只盼着下次如何和她幽会,而再次幽会时一定要进一步。
才子没有拉过纤,他不感到拉纤有什么难的,自告奋勇的拉第一绳。三个纤夫都穿着大裤衩子,从老坎子码头往上游行进了。殊不知第一纤是最难的,码头上很多船无法绕过,只能把船横渡过江,六把棹子奋力的划,却仍然被流打下游一里多路,表面看起来大江波澜不惊,但平静的江面底下却暗流涌动,快到东岸了,韩队长带人跳到水里,把船往回推,摆正方向,三个人就拉上纤绳,吃力的往前行走。
(四十)
舵手是行船的灵魂,看上去悠哉悠哉,其实舵手不是谁都能当的。江边有句俗话说,船驶八面风,说的就是舵手。舵手应该知道看天,什么时候起风,刮的是什么风?还要谙悉水下的地势,有没有“土牛子”,土牛子就是水下的鼓包处,倘若船擦入上面,淤泥吸着船底,要花费很多力气才能移出,最重要的是,掌舵人要会看流,船在主流上逆水行驶,那就能坑杀拉纤人,靠缓水处才轻巧。起大风暴遇上险情,一船的货和人就交代给舵公了。他要迅速的把船掉到顺风,万万不能偏,还要防备撞上什么。掌舵的老把头姓王,渔工就把他称为“王八头”,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舒服,回击说:“当王八怎么了?你们想当还没资格呢!”
串子和才子一个班,串子拉过纤,他预备了一件旧衣服给才子,让他垫在绳子上,否则一会儿就会把肩膀磨破的。自从才子救了他后,串子对才子感情升温了,他不但控制自己断绝对大梅的想法,反而处处都为才子提供方便,比如坐车,他有意的让大梅挨着才子。才子心知肚明,也很感激他,两个人的友谊就这么建立了。大梅和女人们坐在船舱里,尽管和大伙儿一起说说笑笑,说着城里的趣事,还有在饭馆子里吃面条,一个叫来弟的女人不知道面条卤不要钱,还一个劲儿的问卤多少钱一勺?她们又说一个叫任傻根的要饭老头,和她们要钱,不给就管他们叫“屯大狗”。队长韩五六起来要揍他,吓得任傻根落荒而逃。大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才子,来弟看她入神,怼她一下:“看啥啊看,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大梅臊得不行,脸红红的说是看岸边的鸟儿呢!二梅并不知道才子给了大梅十元钱,大梅怕她乱花,想着把十元钱留起来,万一家里有个急用,毕竟十元钱不是个小数目,她本想给才子买一件衣服,但没有敢买,怕女人们知道说闲话。女人们都买了个纱巾,各种颜色都有,二梅相中了水粉色,大梅则要了一个大红色,她认为红色吉祥喜庆,盼着和才子早日成亲。昨晚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男性,虽然内心恐惧,但还掺夹着期盼,加之无限的遐想。
船过了老北江,东岸不能走人,大家都上船奋力的划到西岸,这时就换了一班人,才子他们终于能在船上歇气了。三个人的脚和腿都被楂子和荆棘扎得伤痕累累,分别举着脚挑刺。女人们看得心疼,就主动的给他们剥刺,大梅很想给才子剥,但又不敢,只能坐在旁边心里难受。
(四十一)
好在没有起风,下午三点多钟,船回到了泥小河子。老夏头早早的就在坝上等着,看见了船,他快活的骂着老王八这次没丢人,没有把船开到土牛子上。女人凑钱给他买了蛋糕和炉果,二梅还给他留了糖。临走,才子他爹送了韩队长两琉璃棒子酒,那是他四处借酒票才装来的。可是晚间喝酒时,怪事出现了,那两棒子酒都变成了凉水。韩五六愣了一会儿,突然大骂那帮小子不是人,他们趁队长看不见的时候,偷偷的把酒都喝了,然后灌上水,以便蒙混过关。韩五六暴跳如雷,说人家老刘好心好意的送给咱们酒,你们喝了不说,还嫁祸于人,真他妈不是东西。倒是老把头说话了:“行了,没有那两棒子酒,船也不能这么快就拉回来啊!就当饮驴了!”
“足有十斤啊!糟践人啊!”韩五六余怒未消,“哪怕留一棒子呢!”
“脚疼!”有个小子说。韩五六马上骂道:“你疼我不疼啊?我一口都没捞着,血祖奶奶的!没有酒这饭咋吃?”一个女人大笑着说:“嘿,没给你尿一壶就不错了!”
其实渔工偷酒喝才子是看见的,他悄悄的捅一下串子,串子示意他不要说,犯不上得罪这帮人,那几个小子什么坏招都想得出来。才子想着大撇拉埋在沙地里那棒子酒,就和串子跑到窝棚,把那酒挖出来,韩队长看见酒,转怒为喜,高兴的说:“喝,寡妇养活孩子有老底啊,有酒就行,有酒就行!”
成功的把蒿杆运到家,才子松了一口气,自己的辛苦马上就要变成钱了,那么在院子里接出两间大房,明七暗九的,带走廊的那种,锅灶一定要放在北面一个单间,最好安上土暖气,结束烧炉子的历史。大梅嫁了过来,一定会欢天喜地的。
他突然想起大撇拉,他的尸骨还在露天扔着吧?那天夜里应该是他的鬼魂来了,想着那东西活着时凶神恶煞的样子,做鬼也应该是个恶鬼吧?才子记得老人说过,送鬼的办法就是把那尸骨烧掉,再深深的埋了,然后烧几张纸引到西南方向,这样他就托生去了。他决定找串子,挖个大坑,把那堆狼剩埋了,再找点黄纸烧了。
串子二话没说,扛起铁锹就和才子走了。才子用一个空桶,灌了点衍船剩下的桐油,两个人就奔狼窝去了。狼窝早已不见了狼的踪影,母狼吃完人,自知早晚得有人来报仇,携子寻个新的地方去了。大撇拉的骨头狼藉在草丛里,两个人战战兢兢的用铣给划拉到一起,弄些柴草盖上,再把桐油泼了,一把火点着了。接着他们挖出了一个大坑,把烧得糊吧乱啃的骨头推到里面,用沙土埋了。找不到黄纸,才子用一把软草点着,奔西南跑了一阵,算是把亡灵送走了。
串子并不知道这具骨头是谁的?才子找他时候说是他找野鸭蛋碰见的,有个说法,碰见死尸是要掩埋的,不然会阴魂上身,一辈子遭魔,串子对才子的话深信不疑,才子最后还告诉他,这事不要往出说了,以免吓坏女人,串子果然守口如瓶,只当和才子做了一件善事。
(四十二)
大撇拉一拖再拖,错过了打菱角的季节,菱角已经发芽了,才子没有网具,打不了鱼,就是打了鱼也没有地方卖去,这几天他决定和大梅把事办了,这样大梅就是他的人了。然后割塔头樱子,大赉编织社收塔头樱子,一等三分一斤,大塔头沟子,一个沟子就能出一万多斤干草,如果一夏天割五个沟子,净剩五六万斤没问题。才子决定,扎根泥小河子,干一季塔头樱子。目前让他难心的是,再有三天女工们补网就完了,大梅也必须回屯子,他计划着如何把她占上,但二梅形影不离的跟着大梅,如何甩开她呢?第二是窝棚不敢住了,怕的是大撇拉阴魂不散,那恶鬼兴许把他拘去,但和大梅幽会,还必须得在窝棚里。
当晚大甸子下了一场大雨,江水明显浑浊起来,才子发现牛毛岗上冒出一些蘑菇,白生生的,他采了一些,准备晾干拿回去,突然他有了一个主意。他去网房子了。女工们因为雨还淋湿了网,没法补了,都在屋里说话。他用眼神示意一下大梅,大梅就和他出来了。才子说了那边的蘑菇的事,大梅非常高兴,就要叫二梅,才子不让,说正好和她说点事儿。
两个人从湿漉漉的牛毛岗走着,鞋都湿了。到了窝棚,才子把大梅揽进里面,就一把抱住,肆意的亲吻,大梅也配合他的动作,终于两个人倒在铺草上,才子狂烈的抱着大梅,大梅不住的呻吟着,才子慌乱的想解开她的腰带,疯也似的拱动。被大梅坚决的制止了,她扭着身子叫道:“才子哥……不要啊……不要啊……哥啊……”
这功夫,外面传来二梅的声音:“姐,姐,你在哪呢?”
(四十三)
大梅遽然推开才子,坐了起来,慌乱的收拾残局。才子也瞬间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衣服,先出去了。二梅有些怨艾的问:“你们干啥来了,来这怎么不叫我啊?”
“……”才子一时语塞,支吾半天才说:“我们来采蘑菇了,地湿就没叫你。”这功夫大梅也出来了,脸上的红晕还没消失,慌乱的说:“二梅,你咋出来了,看鞋都湿了。”
“大伙儿都说下雨天不能干活,让我找才子哥去说书呢!”二梅说,“你们采蘑菇到窝棚里干啥了?”
才子知道这是那帮老娘们看着他俩出来,特意让二梅来搅局的,他恨恨的说:“不说了,我该她们的啊?”最后还是大梅说咱们先采一些蘑菇,然后回去,大家都盼着呢!
三天过去了,网补完了,妇女们准备回屯子,她们收拾好了东西和行李,都上了花鞋船。韩队长让人从养鱼的大筐中捞出一些鱼,每人分了十斤。窝棚的事情过去,大梅似乎一直都在躲着他,才子再也找不到机会和大梅接触,不舍的看着船远去了,他想,这几天无论如何都要去哈什海一趟,让大梅的父母认可他们的关系。
女人们都走了,网房子少了很多色彩,马上就要到雨季了,大江一涨水,就是下呆河网的季节,渔工要抓紧销墩子下网。人手不够,韩队长提出让才子帮几天忙,到时候给点鱼。才子豪爽的表示,帮忙是应该的,况且也没少吃鱼。泥小河子的呆河网二十多丈长,拉直了铺在岸上,宛如一条巨大的鲸鱼,前面的嘴足有几间房子大,后部有一圈带倒刺的机关,长贯而入的鱼们只能进不能出。固定墩子是一项极其艰巨的活儿,倘若被洪水冲倒,那一个季节就废了。他们要趁水没有涨起来的时候就完成销墩子。墩子是把两根粗大的松木墩到正流的水底泥沙的深处,然后用三根八号线拧在一起,每个墩子上拉上几道,远远的固定在岸上,倘若岸上有大树最好,如果没有大树,只能因地制宜,将原木埋在地里作锚点。才子从小在水里玩,就跟着干捆铁丝的活,老把头夸奖才子会干活,是一个人物,才子听了更来劲了,钻上钻下的十分卖力气。墩桩子是最艰巨的,人无法在木桩顶部干活,只能把带尖的大头扎进泥沙,然后在适当的地方固定铁夹子,两面四个汉子喊着号子,两个石夯一起用力,一夯一夯的墩,原木一寸一寸的下沉。汹涌澎湃的嫩江水,咆哮起来可以摧垮一座堤坝,可以想象出想要把呆河网固定在激流中是多么艰难吧?下完网,还要防备有些山上冲下来的大树或沉船板的袭击,它们很容易把网撕碎的,这就要在上游严防死守了。呆河网淌进的鱼,都在最后面的网堵里,渔人合力将网堵拉上船,解开绳扣,大大小小的鱼就进了仓。
(四十四)
淌呆河网,要日夜分班值守,不能有半点误差,无论刮风下雨,连吃饭都在船上。才子能干的活儿完了,他原以为打鱼的活计很轻松,但一干才知道,这行还真不容易,苦累不说,生死就在一瞬间。趁渔人紧锣密鼓的准备期间,才子决定去趟哈什海。
他和老夏头说是去买两把新镰刀,老夏头叫住他,一脸严肃:“和你爹你妈说了吗?”
“说什么啊?”才子心里咯噔一下,装出懵懂的样子。老夏头怼他一拳头:“操你祖宗啊还跟我装,我啥看不出来?”
“真的爷,我……”才子支支吾吾的说,“我真没有……”
“别害了她啊,你得真娶她啊!”老头似乎在哀求。才子终于放心了,他鼓起勇气:“爷,你放心吧,我是怕你不同意呢!”
“你们街头人花花,”老夏头露出一丝笑,“要丧良心,半夜掐死你!”
没有闲船,才子顺着河边,走,太阳正顶,热得难受,他脱了上衣,找一把草捆上,再撅一根桑树杈子,挑上肩,感到轻松多了。
到了哈什海,他又重新穿好衣服,在一条小溪里洗了头,然后去了供销社,买了两把镰刀,一块磨石,想了想又买了两斤炉果和两瓶水果罐头,供销社的老头给他用绳把罐头捆上,他拎着捡近路去了大梅家。
小狗似乎认识他,不但没咬,反而还对他摇尾巴表示欢迎。才子很想给它点什么吃,但炉果是万万不能动的,他自己也很饿。进了屋却没有人。农村就是不一样,不怕丢东西,要是城里,门不可能不锁。才子想。他放下东西,想找点吃的,又怕人家笑话,就躺在炕上眯着了。
睡梦中,说话声把他惊醒了。费力的睁开眼睛,发现大梅姐俩回来了。大梅很寡淡,倒是二梅主动和他打招呼,问他吃没吃饭呢?才子只为大梅的表情感到诧异,支支吾吾的表示没吃呢但不饿。二梅嬉笑着外屋去热菜饭,大梅坐在炕沿上低头无语。才子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妈和我爸……不同意咱俩……”大梅低语道,“你还对我那样?你们城里人不准成。”
“我……”才子知道是大梅怕他骗她,才这样说的。他还要说什么,谁知大梅掏出那十元钱递给他,说:“这是你的,我不能要。”
“大梅……”才子顷刻被震撼了,他不住的击打自己,“我以后……以后不那样了。”
“我妈说你们城里人都是小流氓,骗我们农村人”大梅又说。
“瞎说哩,”才子想想说:“哪有那么多流氓啊?再说,你看见哪个流氓能上江湾干活来?”
“那你和我妈说吧!”大梅幽幽的说,语气缓和多了。才子说:“我咋说啊?你让我说?”
“愿意咋说你就咋说,反正我妈不同意我就不能跟你。”
二梅端上两个饼子和一大碗稀粥,一个咸鸭蛋。才子的肚子不允许他再客气,一股脑把东西吃完了。
“不饱晚上再补吧!”二梅笑了笑就把碗筷收拾下去。这功夫她妈回来了,看见才子一怔:“你来了?”
“姑。”才子说。大梅她妈不再理会,把大梅叫到外面,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时一脸的严肃,对才子说:“我家大梅还小,虚岁才十八,得好几年能到岁数,再说找那么远我也不放心。”
“姑,我年底就上班了。”说这话时才子心中没底,说让他去镇办厂子上班,是表叔酒桌上的话,估计说完就忘了,此刻他把这当成筹码说出,本以为是怕大姑瞧不起混江沿的。不料大姑说:“你要有工作我家大梅更配不起了,再说农村户口也迁不过去,街头家家供应粮都那么紧,我们屯子就有姑娘嫁到街里因为口粮受气的。”
“不能,我们家……”才子感觉到语言的匮乏,远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对手。这时二梅气喘吁吁的进屋了,慌乱的说:“妈,我姐往河边去了,我叫她也不回头。”
女人啊的一声就往外跑,才子和二梅在后面跟着。到了柳条樋,几个人一声不迭一声的喊,还是二梅眼睛尖,她发现大梅就坐在一块地上哭呢!她妈急忙扑过去,左手死死的抓住大梅,一弯腰捡起一根树条,抽打大梅,大梅也不动也不告饶,二梅抱住她妈的胳膊,气愤的嚷着:“我姐咋的了?你打她干啥?打她干啥啊?姐,回家吧!”
“小老婆,知道作了!”她妈余怒未消的将柳条甩出,“别回家啊,这个家不要她了!”
“都怨你,小街溜子!”二梅骂才子,才子有些无地自容了,他只能上前商量大梅,让她回家。大梅默默的站起来,揉着眼睛往回走了。回到家,才子看见事情已经平息,就拿起买的刀和磨石,说要回泥小河子。二梅说:“这么晚了……”
才子看了看大姑,见她一副冷漠的样子,就坚定了要走。到了外面,突然大梅冲了出来,大哭着拽住他:“这么晚了,你想喂狼啊?”
“哥,别走了,我妈不让你走,让你住在这儿!”二梅也过来拦住他。才子无奈的站在院子里,直到大梅妈喊了声:“不走就不走,在院子里杵着干什么啊?”
晚间,孙荒子回来了。
(四十五)
见了才子,孙荒子并没有什么反感,只是说了一句“来客了?”才子恭敬的叫声姑夫,两个人再没有对话,大概是看炉果罐头的份儿上,晚饭特意给他做了盘黄豆芽炒芥菜疙瘩,匆匆吃完饭,大梅她妈说: “上西屋给你哥捂被,明天他还走呢!”大梅没有做声,默默的去了西屋。才子随后也去了,他澎湃的内心已经被击碎了,不敢造次,站在地中央看着大梅。平常大梅和二梅住在西屋,来了客人她们就和父母住了东屋。大梅妙曼的身段引起了才子久蓄的冲动,他想抱一抱,但没敢,只是心中天马行空的涌动。
“睡吧!”大梅轻轻的说一声,就回了东屋。才子好一顿落寞,他想到今天在小溪光洗了头和脸,为什么没有洗脚?自己的脚真的配不起这床干净的被褥,怕是大梅的吧?才子想起大梅家的附近还有个水渠,那里面泊泊的存着清水,他决意去把脚洗了,顺便再清理一下肚子。
外面的月很亮,四周的树木仿佛都成了剪影,四野刷刷的声音,还有蛙鸣,蚊虫也是刚起来,它们仿佛是一根根摇动的曲线,在头上乱串。小狗跟在他的身后,不时的叫一声。
他找了一个空地方拉完屎,薅了把碎草擦了,然后到水渠洗脚。还没有穿好鞋,就听见孙荒子的叫声,问他在哪里?小狗汪汪几声,才子才回应了:“姑夫,我出趟外头!”
才子回到院子,看见大梅二梅都在门口站着,知道她们在担心,心里暖暖的。几个人都无言的进了屋子,才子躺下了,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脑袋里一片锃亮,过电影般的闪动着大梅的影子,他难受得很,望着窗外的天色,由深蓝到墨蓝的变幻着,夜游鸟的叫声和不断鼓噪的蛙声交织着。刚有了睡意,那屋的开门声传来,好像大梅二梅轻浅的脚步和低语,她们又开了外屋门,才子才意识到是上厕所了。农村的厕所通常叫茅楼,一般在后院的角落上。才子侧着耳朵,一直听见她们回来。门开了,才子屏住呼吸,一只手为他掖了被,整理一下枕头,才子知道是大梅,想抓住她的手但没敢。
早晨,他们吃完饭,大姑叫住准备走的才子,说要领大梅和他去大赉,而且赶上午车。才子听罢就有些发懵,他和大梅的事,还没有和家里沟通,不知道能不能同意,万一有什么差头怎么办呢?
(四十六)
情急之下,才子想出一个主意,慢慢吞吞的说:“大姑,这样吧,今天我先回大赉,让家准备一下,明天我去火车站接你们行不行?”
“那么的也行。”大姑说,“那明天我就和大梅去了。”
火车是十二点半的,从哈什海到大赉北一站地,过一个大桥,也就二十分钟。才子看看还有半天,就想和大梅单独呆一会儿,就提出去柳条樋溜达溜达,哪知大姑早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去那干啥,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去那儿就不是好人了?昨天你还去了呢!”二梅说。大姑马上骂道:“你个小老婆,更不是个好东西,走,挖点黄豆,拿个盆,和我上豆腐房换点豆腐去!”
“不就那么几块豆腐吗,你还拿不动啊?”二梅不愿意,大梅小声说:“老妹儿,你去吧,明天上大赉我和妈说带着你!”二梅顿时高兴了,和她妈走了。家里只剩两个人,才子反而手足无措了,反而大梅先说话了:“你家真的能同意吗?”
“同不同意还不在我,”才子说这话是心里没底,但他还是给大梅一颗定心丸,“只要我同意,家里谁还能不同意?起码不能反对。”
“你定过亲吗?”大梅无疑是试探,才子笑了:“我才多大啊?”
“你什么时候能上班啊?”
“我表叔给办的,说是今年,”才子停顿一下,“其实我不愿意上班,我喜欢江沿儿。”
“我妈说,要是混江沿和我们农村还不一样?再说,在大江湾多危险啊?”
“……”才子不再说话了,他心里想着,我打一个季度的蒿杆等于上班好几年,上班多不自由啊,工厂里像个大监狱一样。转念一想大梅说的也对,上班多安全啊?大江湾只有短命鬼,命没了她怎么办?如果给表叔家一车蒿杆,办这个事应该不难。想到这儿,才子豪迈起来:“不是上不上班,就是我得上个能学手艺的班。”
“你想学什么手艺啊?”大梅快活起来,拉一拉他的手,他趁机就搂住她,浑身躁动,不安分了。大梅主动的松开手,把他推开:“我妈她们快回来了!让她看见你流氓,大赉都去不成了!”
处对象就流氓了?才子觉得自己很无辜,却只得松开臂膀,还对着镜子整理一下,也不见那母女俩回来,就觉得荒废了大好时光,很可惜。大梅关心的还是才子家人的意见,才子却几次的避而不答,只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与别人无关,况且自己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了。这么回答,大梅虽然不满意,但才子的决心却给她了定心丸,她不再问什么,只是反复的找衣服,还问才子穿什么好看,才子帮她选了一件水粉色的上衣,配一个淡绿色的纱巾,大梅也高兴了,哼着小曲儿。这时候二梅她们回来了。二梅端着一盆豆腐,对才子说:“吃了我们屯子的豆腐,你都不想家。”
“是水好吧?”才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盆,心里想着当年母亲经常去豆腐房买二分钱一斤的豆腐渣,给他们用葱花炒了当菜吃,那时候想,如果吃一顿大豆腐该是多么幸福啊?城里的豆腐块小,屯子的一块顶四块。
大姑在外屋做饭,才子突然想到应该帮着干点什么,就过去看看缸,里面果然水不多了,他提着桶就去了外面小井边,哈什海的水层浅,轱辘只消摇几圈水就上来了。他一口气把水缸填满,二梅撇着嘴说:“真能表现!”
吃完饭,看着快到点了,才子准备走,大姑从仓房拎出两袋米来:“这个是黄米面,这是红小豆,你拿回去,街头缺这玩意儿!”
“别拿了大姑,留着吃吧!”才子推辞,大梅二梅都说,让你拿着就拿着,客气啥啊?才子只好把两个袋子系在一起,搭肩背上了。原以为大姑会让大梅送他到车站,可是大姑用眼神制止住,大梅不敢往前走了。
(四十七)
车站离家还有十里路,若是在平常,才子就走回去了,可是今天心急,就花一毛五买了一张大客票。
院子里的蒿杆早就被爹重新垛好,靠外侧他爹正在毁捆,一大捆毁出八小捆,挑颜色新鲜的蒿杆围在外面,用水淹的包在里面,然后拉到柴火市卖,一捆一毛五。
家很陌生的感觉,才子他妈看见儿子回来了,就问他捞了多少菱角了,才子说大撇拉走了,一个人也干不了,话题马上转移到大撇拉身上了,他妈说大撇拉媳妇日子很难,也不知道那人是死还是活着,连个信儿都没有,头两天还借了五元钱买米。
“帮帮她吧,那咋整?”才子淡淡的说。才子正在计划和他妈说大梅的事,不料他妈兴致勃勃的说:“你三娘头几天还来了呢,我把你和小芹的事定了。”
“啥小芹啊?订啥啊?”才子立刻跳了起来,“我不同意,我原来也不同意!”
“啥,啥?看把你狂的,上哪找那人家去?”孰料他妈更是震惊,顺手抄起笤扫疙瘩,“礼都过了,前几天托人买的上海表,花一百二,闹着玩呢?”
“黑梨蛋子,谁愿意要谁要,反正我是不要!”才子驴性上来,真叫他妈有些束手无策了,她跑到外面,把他爹叫了进来。他爹说:“婚姻大事不是说反悔就反悔的,小芹家冲哪点都比咱们强,有这么个老丈人家,这辈子啥都不愁了,我和你妈……”
“我有了,都定完了,江东哈什海的。”才子索性挑明了。他爹听了说:“你这不是胡闹吗?江东那帮山狼水贼还有好玩意儿?不知道根不知道底的你就整家来?”
“啥山狼水贼啊,那咋就没有好人呢?”才子被他爹的话激怒了,他站起来,扔下一句:“反正我只要大梅!”
大梅?他妈顿时明白了,原来是上次来的那个小女的 ,也放出狠话:“那是个啥玩意儿啊?腰那么细,能干活吗?再说你把她整来,口粮没有,一到冬天,江东一车一车的来人,谁给你伺候?你要说她就别进这个家!”
“不进就不进!”他说着就往外走。到了院里,他冷静下来,想起明天大梅她们来了,会是多么尴尬的场面?必须得逼着他们同意。才子想了想找到一根绳子一个破板凳,到了房东山,将绳子甩在檩头上,系了活扣,就在他爹开门的空当,头钻进绳套,脚踢开板凳,整个人悬了起来。他爹刘老板儿见状大惊失色,呼喊着抱住他的腿,他妈闻听也跑了出来,两个人合力把才子松了下来。
才子躺在地上缓一会儿,便一言不发的起来,直挺挺的朝井沿走去,他妈马上反应过来,张狂的叫:“跳井,跳井啊!这是冲着什么了呢?”
刘老板儿从后面冲过去,一把抱住才子,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不管了,不管你了,你愿意娶谁就娶谁吧!”他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才子听了,停止了撕扯,刘老板儿也放开他。才子站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刘老板儿和女人在外面犯了难,怎么办呢?礼都过了,还能要回来吗?再说,两家以后怎么处啊?咋和人家说呢?
(四十八)
取得了阶段的胜利,才子躺在炕上,谋划着下一步,猛然一个小计谋涌上来,他起身就往外走,他爹拦住他:“你干啥,有完没完了?都答应你了。”
“给我点钱,我去市场。”才子说。刘老板儿立刻放心了,说:“去跟你妈要!”
他妈给了才子十元钱,才子也不说话就走了。刘老板儿夫妻二人疑惑着合计先答应他,估计就是一时脑袋热,让一个屯大狗给唬住了,一时新鲜而已,慢慢的还得和小芹。
才子走了很长时间没回来,他妈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小子不能跳江去了吧?刘老板儿说:“淹死鱼也淹不死他,再说,跳江要钱干什么?”
“这回回来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儿,眼睛发直,怕不是冲住没脸的了吧?”才子他妈忧心忡忡,对儿子的一反常态提出质疑,“江东那闺女上次来,就觉得一脸狐气,是不是被迷住了?”
“能吗?”刘老板儿心也没底了。这时外面传来算卦的王二瞎子的笛声,由远及近,很悠扬。才子他妈一听到笛声,忙三叠四的跑到道上:“王二先生,王二先生,跟我过来!”王二先生也不做声,停了笛音,随着她进了院。
王二瞎子是个天盲,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光,八岁那年他爹把他交给一个老瞎子学算卦,他记忆力奇佳,没几年就把八卦六十四卦背得烂熟,什么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张口就来,十六岁那年老瞎子死了,他独立出马,在大赉街混出了一些名气,大到婚姻福运,小到谁家丢了猪狗,都要找他摇一卦。一般的瞎子都是有人领着,或拿一杆竹竿探路,他不用,就是每天在路边走着,稳稳的,不疾不徐。有人测试,在他面前立一块坯,想着能绊倒他,不料走到坯前,他竟一抬腿就过去了,有几个小孩,用绳子拦在面前,走到跟前,他就停下,微笑着口中念念有词,吓得小孩赶快跑掉。
他妈把才子的生日时辰报上去,他掐指念叨一番,抬头说:“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慢理来有头绪,急促反倒不自由。儿女大事由天定,赵钱孙李遍地刘。”
刘老板儿两口子不知何意,就请教先生详解,王二瞎子解释说,你们家的事就像大风刮乱线一样,不能着急,着急反而出差,自古婚姻大事,都在天定,你儿子要找媳妇,想大富大贵就得在赵钱孙李这几个姓里找,不然不但不成,反而受一辈子罪。
“二先生,我问问姓邹的行不行?”才子他妈不甘心,接着报上了小芹的生日时辰。王二瞎子又是一番掐算,慢吞吞的说出四句话:“⼥犯伤官把夫克,旱地莲花栽不活,不是吃上两家饭,也要刷上三家锅,不合婚啊,他们八字相克。”
“那要是找个江东的呢?”刘老板儿趁机问。
“哎呀,这江东的,大水流金啊,有八字吗?”王二瞎子煞有其事的问,“报上姓名和生日时辰。”
“孩子自个定的,我们家里不知道呢!”才子他妈有些懵懂,后悔没有问问大梅的姓和生日时辰。恰巧这时候才子回来了,他妈忙问他,才子不耐烦的说:“我哪知道啊?”
“连姓啥你都不知道?”刘老板儿有些愤懑。才子告诉他姓孙,说完也不打招呼就进里屋了。
“罢了!”算卦的一拍板儿,起来也要走,才子他妈赶快给了先生五毛钱。
(四十九)
第二天早上,才子告诉父母,大梅和她妈下午到,让把屋子收拾收拾,预备一下晚饭。他妈一下子犯了难,难的是那头和小芹定了,这头又相看媳妇,成啥事了?两家还处不处了?昨天他妈和刘老板儿合计半天,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最终的结论是,先不声张,稳住才子,没想到这蔫头巴脑的小子居然一脑袋反骨,像谁呢?老刘家好几代也找不出这么个玩意来。万万没料到今天就把媳妇整来了,还有那么办事的吗?若人家来了不接待,那小子再真上吊,半空中找替死鬼的有的是,看你吊上,暗地里给你按住,想不死都难。若是接待了,小芹家怎么说?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刘老板儿上社里不回来,他妈上小芹家串门也不回来,剩下才子你愿意咋办就咋办,房子扒了都不管。
他妈刚要往出走,坏事了,三娘和小芹进院了。他妈暗暗叫苦,这可咋整啊?才子隔窗户也看见了那娘俩,看见三娘喜气洋洋的和他妈打招呼,一时也乱了阵脚,想她们从门进来他就从窗户跳出去,不料小芹眼尖,居然看见了才子在屋,便问:“婶,才子啥时候回来的?”
“昨、昨天……”他妈语无伦次的回答,却不往屋里让客人。三娘看不出端倪,只是看着蒿杆垛,问卖得咋样?他妈说一边卖一边还饥荒了,好在饥荒平了,再卖就是挣的了。才子在屋里进退两难,最后牙一咬,走出屋,先和三娘打个招呼,然后大大方方的说:“三娘,我妈给我订婚我不知道,我在江东已经订完了!”看着三娘的笑容瞬间凝固起来,逐渐演变成惊愕和不解,那一刻,小芹完全僵住了,直呆呆的看着她妈,没等回话,才子转身就跑了。
才子是搬救兵去了。
(五十)
他直接到了大赉镇,找表叔于长水。于长水是镇办企业办公室一个副主任,官不大但活动能力很强,几乎哪个单位都有熟人,什么事都能办,而且基本上都是主动请缨,你都忘了的事他过了几年还在想着。表叔从来不在自己家吃饭,总有人请,常年一身酒气。刘老板儿最佩服他,经常说,如果长水要是不喝大酒,镇长没别人的!一身都是能耐耽误到酒上面了,然而,没有酒又办不了事啊。
才子和表叔在走廊上走个碰头,表叔问他是不是有事?才子就把大梅和小芹的事说了。表叔笑了:“你小子挺尿性啊!一会儿我去你家,整点好鱼让你妈炖上。”
临走,才子反复叮嘱表叔一定要早点,而且一定要劝服他妈。表叔说这点儿事还用你一遍遍的说?亲家母来了我保证打发她乐得呵的!
回到家里,才子首先在院墙外侦查一番,发现家里只有他妈一个人,就放心进屋了。他妈躺在炕上正哭呢,见了才子也不做声。才子发现,在柜盖上还放着一块上海表,很新,还在滴滴答答的走着,他就知道是小芹临走留下的,他们是如何交涉的才子一无所知。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对不起三娘和小芹,后来想想这么多年小芹对自己的冷漠,又有些复仇的快意。
“晚间菜有吗?”才子终于说话了。他妈半天不做声,才子又说,“给我点钱我买菜去!”
他妈慢慢的坐起来,解开布条子腰带,从里面兜里掏出一个手绢,放在炕上,里面是一沓一元两元的票子,还有豆腐票和肉票。她把钱重新数了一遍,再拿出几张给了儿子,还有二斤肉票。才子说十二元怕不够吧?他妈马上翻脸了:“不够自个垫兌去,别寻思卖点蒿杆就大富大贵了,给人家船费车费不都得还吗?这你爹起早爬半夜的,那么容易呢?”
才子买回菜,觉得快到点了,就坐大客去了大赉北站。北站是因为那条铁路才修建的,和长白线交接,是两条铁路的十字口。大赉人经常自豪的说:“我们大赉行,水陆码头!”
(五十一)
初夏火车上的人不多,大都是江东的,不方便的是,每天都是两辆车对开,恰好在大赉北会车,一点时间差都没有,当天来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才子从铁栏杆一头钻进了站内,被一个值班员给薅住了,才子一口咬定是接站的,因为东西多才钻进来的,值班的说,好我看着你,是不是接站,要不是就罚款。恰好火车突突的进站了,嗤嗤的吐着气停下。尽管没有多少人上车,人们还是拼命的往里挤,列车员一口不迭一口的厉声指挥:“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后面排队……”但一点也不奏效。才子终于看见大梅她们身影,是三个人,原来二梅也来了。才子大声叫着跑过去,看他那个值班员见状也不深究,转身巡逻去了。
大梅也看见了才子,高兴极了,快步的迎了过来。大姑没有了在家时的严肃,也意外的露出宽慰的笑容,她的笑令才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二梅则非常陌生的四处看着,似乎那庞大的火车站就是才子家的一部分。
上车的人虽然不多,但车还是坐满了,才子索性站在大梅身边,那意思是起到保护和屏障作用,车一动时就开始摇晃起来,这让他的肚皮不断的碰着大梅,而大梅也不回避,反而很惬意很享受的样子。
当他们一干人进了院子,表叔就迎了出来,他一副大干部的气派,场合话说得非常得体。才子他妈从外面拎着一瓶酱油回来了,擦着手不冷不热的神情,才子介绍时她只说快坐,脱鞋上里之类的常见话。大姑也不介意,只是谦虚的和才子他妈唠些家常话。
大梅二梅要上厕所,才子把她们引到蒿杆垛的隐蔽处,说就在这吧,茅楼让蒿杆压上了,说完就急忙退了回去。在蒿杆垛的头等着。因为上次两个姑娘来过一次,就打消了许多陌生感。大梅过来小声问:“你妈相中了吗?”
“咳,你这么好看谁还相不中啊?”才子笑道,“就怕我们这破窝留不住金凤凰呢!”
“哎,我姐过来住哪间房子啊?”二梅问。才子狡黠的笑了:“在我家房顶上再接一层。”
“哎呀,那上上下下的还得用梯子啊?”二梅当了真,让大梅和才子笑了半天。
屋里,表叔竟然和大姑论上了亲家母,气氛亲切得极为融洽。表叔说,只要才子愿意,大赉镇这些厂子他随便去哪家,咱不干这玩意的吗?这让大姑非常感动,觉得她家姑爷是个上班的技工,回屯子那是莫大的荣耀,再说姑爷有了铁饭碗,闺女这辈子就算可以了。
大撇拉媳妇听孩子说看见才子了,也匆忙的跑过来,问才子有没有他的消息,才子摇摇头,说是有消息不早告诉你了吗?那女人非常难过的样子,才子他妈说,早晚得回来,那么大个人能说没就没?还是在北山里放树呢!说着就到外屋准备做饭,并悄悄的告诉来的三个女子的身份,大撇拉媳妇马上来了兴致,说长得太漂亮了,这小子真有两下子,不光打回这么多蒿杆,还拐回个媳妇。反正也没事,就主动帮厨了。
晚间吃饭,才子又把刘老师请了过来,介绍说是自己的老师。刘老师自然在桌上把才子大大夸赞一番,吃到一半,刘老板儿回来了。
见到来客,他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弄得才子有些意外,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五十二)
才子是和大梅她们一起走的,临走他在屋里踅摸半天,终于得手了。火车上,才子让大梅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大梅弄得莫名其妙,就照做了,才子从兜里掏出那块本来属于小芹的表,戴在大梅的手腕上。
大梅瞬间被巨大的幸福笼照了,代表着那个时代审美最高境界的上海表是一个农村姑娘的梦,它闪烁着高贵的光泽,卧在大梅的玉腕上,仿佛一个列车都在散发着异彩。大梅闭上眼睛,星星的泪花在睫毛上串连着,她久久的不愿睁开眼睛,宛如怕是醒来的一场梦。
二梅发现了,她惊叫起来:“妈,妈,你快看!”大姑看了一下,似乎波澜不惊,平静的说:“收起来吧,火车上。”
才子和大梅坐在对座,他悄悄的将手伸过去,捉住她的手,大梅毫不犹豫的握紧了,再也不松开,两个人默默无言,一直车到了站。
眼下塔头樱子太嫩,还得养几天,才子决定在哈什海再住几天,被欲火燃烧的他希望这次能彻底拥有大梅。
晚间,孙荒子回来了,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身份只是家里的一个伙计,对于才子也是一如既往,从来不问什么。咬人的狗不露齿,才子感觉他很有心机,在他面前装得循规蹈矩,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饭都不敢吃得太饱。
夜幕终于降临了,月亮从老云中跳了出来,反而清亮了许多。大姑看看大梅,轻声说:“天这么好,也不知道上外面溜达溜达去。”
大梅心里如同得到大赦般的高兴,给才子使个眼色,拿起一把蝇甩子就往外走,不料二梅也要跟出去,大姑厉声喝她:“在家,欠登似的!”
才子跟着大梅出来,到拐弯处,他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大梅挣扎说再往前走走,看有人。两个人到了柳条樋,才子急不可待的搂着就亲,大梅配合的抱紧他,才子按捺不住的索性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大梅身子扭动着,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妈不让,说要出事儿我和她都得死。”大梅说。才子无可奈何的抓住她的手,表示自己很痛苦,大梅不住的安慰他,说着好话哄他。
他们回去时,家里人都已睡着了,开了西屋的灯,见二梅孤凉凉的躺着,眼睛似乎是有泪花。大梅有些愧疚的替她整理一下枕头,用眼神示意才子过那屋睡去。才子蹑手蹑脚的走到东屋,也不敢开灯,只是在月光下朦胧的看见那两个主人已经睡着,炕的一边已经铺好了他的被褥。无声的躺下,内心的潮水又渐渐的浮上来,他回味着和大梅幽会激情的那时刻,一会儿大梅又出现他的梦中,在激情爆发的一瞬间,喷射出一江春水……
(五十三)
第二天早上,才子醒来,发现大梅在井边洗衣裳,他穿上鞋走过去,大梅低着头不看他,他提出帮她洗衣服,大梅回头望望,小声说:“你弄得那是啥啊?好不容易才洗掉。”才子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顺便在傍边洗了脸。
第三天,他回到了泥小河子。
就在昨天晚上,呆河网出了一件塌天的大事。接连数日,呆河网一直很好,产量也不错,有几天一天能淌上千斤,韩队长非常兴奋,伙计们,今年年头好啊,河神爷保佑给咱们一碗好饭啊!韩队长给大家加了伙食,还宰了一只羊。老把头看着水势说:“水往上鼓泡,这是上游涨水了,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啊,呆河网是一槽烂的玩意儿,万一大水不容劲把网毁了,就算完犊子了,可得加十二分小心啊!”
“看住看住啊,每天每人加两个公分吧!”韩五六扯着嗓子喊。傍晚,流明显大了起来,水也变得浑浊,江面不时漂过草沫子,韩队长让串子三个人乘一条船,严阵以待,在网的上游看着,一旦卷来杂物,必须得推开。流急,船只能长长的锚绳牵着。
一个叫邱根的渔工发现一根半沉半浮的原木,黑乎乎的过来了。那是上游江岸塌进江里的树,经过数百年的沉积,变成了阴沉木,涨大水又把它冲了过来。倘若这种又粗又大的木头冲进呆河网,那将是毁灭性的,邱根划着棹子,迎着那木头,串子和另一个渔工端着鱼叉准备把它支开。大木头到了跟前,串子猛的叉住它,不料它太沉重,船陡然的往后移开,串子用力太猛,扑通落入水里。老把头在网堵那头大喊:“快解开锚绳啊!”
大木头擦着呆河网的边儿下游去了,可串子却翻滚着朝呆河网口流去,韩队长在岸上跳着脚喊:“抓住网纲,抓住网纲!”水里的串子已经灌蒙了,哪里还能听得到?眼见得大网口毫不犹豫的把他吞了进去,不见了。
船上的老把头几个人急忙起网堵,拉上来的串子憋在网堵口,已经是没救了。
才子到泥小河子时,串子已经静静的躺在院里的一块门板上,上面盖着一个被单,他的头上有个盆儿,老夏爷蹲在旁边烧着纸呢。另外一些人还都在呆河网上。听老夏爷说完,才子楞楞的站在边儿上,想着昔日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竟然变成了一具尸体,如果当初把大梅让给他,也许就错过去了,才子想。他还后悔的想着,那次打仗,自己下手太狠了。
“韩队长去屯子报丧了,估计快回来了。”老夏爷头也不抬的说。才子没有做声,停了一会儿,他蹲下说:“爷,我来吧!”
“唉!”老夏爷絮絮叨叨的站起来,“这点烧纸还是头几年有个田老八淹死在这儿了,剩点我留下了,谁知道用到他身上了,白瞎这小子了,一朵花还没开呢……”
(五十四)
快中午船回来了,满满的一船人,还抬下一口白茬小棺材。抢先的是串子的爹妈,两个女人掺着她,那当妈的闭着眼睛脸朝天,张着大嘴哭声感天动地:“……我的儿呀……啊啊……咋说没就没了呢……啊啊……我可咋活啊……啊啊……”
临到死人身边,女人挣脱开来,一下子扑倒在串子身上,揭开头部的被单,串子苍白的脸露出来了,眼见得两股鲜红的血从鼻孔泊泊流出,明白的人都知道,这是“见亲血”大凡横死的见了亲人,都要流出的。串子他妈呼天抢地的嚎,引得一些近亲的女人也跟着哭,泥小河子网房子笼罩在一片哀云中。
韩五六坐在一块塔头上,自责的捶着自己的大腿:“都怨我,都怨我啊,忘了他不会水,串子是为队上死的啊……”
“没招啊,河神爷哪年都得收去几个,”串子的一个本家大爷说,“咱年年吃人家那么多鱼啊……”
串子就埋在高处的沙包上,按规矩,横死的鬼是不能入祖坟的。一切归于平静,因为是为公而死,韩队长答应给串子开一年的公分。串子他爹说:“给不给都行啊,那钱让我咋花啊?看看能不能给个烈属的牌儿挂上?”
韩队长为难了,他说这得找大队,大队还得找公社,尽量办吧!串子他爹满意的和家人们都走了。
塔头樱子开镰了。
才子还扛了一把铁锹,上面挂着一棒子井水还有一个兜子,里面是两个大饼子和几条煎鱼,中午来回走的功夫能睡个好觉,牛毛岗上支几根杆子 ,蓬上草,小风一吹,是莫大的享受。他特意挑了一个深邃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水瓶子藏入,这样能保持水的凉度,晒热的焐突水是很难喝的。看好的塔头沟子在大撇拉死的地方,一开始他觉得有些忌讳,后来那一沟子肥实的草令他难以割舍,既然死了,到哪儿都是鬼,躲也躲不过去。他把两把刀磨得锋快,决定从北头开始割。割草有个规矩,就是一个沟子有人先占上了,就不能再插刀了。开镰之前,他特意去埋大撇拉尸骨那看看,感到平淡如初,一点都没有瘆人的感觉。狼洞又被青草蒺藜覆盖了,好像有些钻入的痕迹,但才子不怕那狼,毕竟在一起处了很长时间,彼此无害。
新刀很快,一会儿就割了一片,他将割下的草放在塔头上晾着,不下雨的话三四天就可以捆了。塔头沟里有许多鸟在里面絮窝,它们在头顶上旋转着鸣叫,似乎要阻止他的骚扰。才子也不时的发现一窝窝的鸟蛋,他一概收集起来,准备拿回煮着吃掉。鸟们绝望的哀鸣着,无可奈何的飞远了。
太阳毒了起来,晒得背上冒油,才子只能一遍遍的喝水,一遍遍的磨刀,磨刀不误砍柴工,还当着休息了,那个功夫,不由得想起大梅,想起和大梅幽会的激情时刻。如果大梅在这儿,我们躺在牛茅岗上,该有多幸福啊?他一遍遍的畅想。
遽然,他看到一个影子,从塔头沟边上穿过,瞬间就不见了。狼,还是它,原来它一直都在,才子的心揪紧了,他听说过,狼如果吃过一回人就上瘾了,自己能不能是它的下一个目标?
(五十五)
第二天,才子找了几根杆子和一堆废旧的渔网,他把杆子斜着埋在牛毛岗上,再把旧渔网叠上数层挂上,一个遮阳棚就搭好了。中午,美美的躺在棚里,清凉的小风吹来,他舒服得很。牛毛岗上开出许多小野花,才子想如果把这些花采下,集成花束送给大梅,那是多么浪漫的事儿啊?可是,远水不解近渴,花如果拿到大梅家也许就蔫了,再说大梅家附近应该更多,大梅会说,是不是拿这些东西哄我啊?再好的花也不如四大件置齐了,让大梅在老亲少友那有骄傲感。还是多割些草卖钱吧!
两天的割草,疲劳是歇一会儿就可以过去的,只是双手被锋利的塔头草叶边缘的锯齿割出无数个血口子,肿胀起来,疼痛难忍。只好去江边洗澡,用江水泡着就能缓解了。但去江边,必须得经过埋大撇拉的沟子,那个地方,令才子望而生畏,总感觉大撇拉的魂灵在那一带萦绕,他有点后悔自己选的地方了。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妙招,他在塔头沟最低处,挖了一个几尺深的坑,过了一会,清凌凌的水就上来了,他将双手插进去泡着,一会儿果然消肿了。老夏爷告诉过他,马粪包一般都长在塔头沟和牛毛岗阴坡的交界处,他决定花点时间找一下。只转了一会儿,他就采了两包,准备晚上拿回去用水调了敷手上。
第四天晚上,网房子没有别人,老夏爷问小子你和大梅怎么样了?才子才把和大梅的事和盘托出,老夏爷凝重的说:“我那外甥闺女闺女好啊,这辈子不带差的,你别坑她啊!”才子也很庄重的说:“不能,我不能!”
“这几天要下雨,你抓紧先捆吧,雨一浇就不值钱了。”老夏爷告诉他,“捆草要起大早,早晨有露水不拉手,要穿长袖衣服,要不胳膊都拉成血口子。”
才子三点就起来了,天还蒙蒙亮,露水很凉,他尽量踩着空地走,这也免不了膝盖以下都是被打湿了。
捆草需要把晾着的草敛起来,够一捆了,墩齐才能捆。草绕子不能太细,否则会断掉的,太粗了也不行,那样捆不实成,两头尖对尖儿拧几下,哈腰抱着草一翻个儿,然后打折绕两扣一掖,算是完成。
捆好的草要倒腾到牛毛岗上垛好,垛上必须有个起脊,然后割些小叶章苫上,这样就不怕雨水了。
才子只带了两个大饼子和一根咸鱼,到了下午,太阳已经偏西了,三百多捆草终于捆完了,他已经是浑身酸软,将瓶子里的水全部灌下肚子,一摇晃肚子里面咕噜咕噜响,躺在自己搭的凉棚下美美睡了一觉。被蚊子咬醒时他发觉天已经发出青黑色了,知道已经不早了。他急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回去了。
老夏爷正在网房子的旁边看着他呢,他已经给才子准备好了伙食,炖的是呆河网那边送来的大鲶鱼,高粱米饭,才子狼吞虎咽的把半盆饭一盆鱼全吃了。自从证实了才子和大梅的关系,老夏爷也把才子当成了自己的外孙女婿了,才子也理所当然的享受了老夏爷的照顾,老夏爷不止一次的和别人说,才子这小子将来错不了,是个人物,韩五六也很欣赏他,总说他那么多文化是咋学来的呢?
第二天他开始背草捆子,就是用绳子一次背七八捆,从塔头沟子背到牛毛岗上,直接垛好,为了防止底部泡水,他还割了许多青蒿杆,横着放上,这样雨水可以从底部流走了。背草是一项艰苦的活计,尤其穿行塔头沟,磕磕绊绊的,弄不好就是一个跟头。中午,他在江里捞了些蛤蜊,用镰刀剖开,选了几个大瓢,撒些盐,用火烧上,半生不熟的就吃了许多。
(五十五)
才子是幸运的,刚苫好垛,雨就上来了。一开始就是一块黑云,眼见得成不了什么气候,不料几声雷打过,瞬间蔓延开来,整个世界都是混黑的了,雨愈发急切,雨风卷着雨抽到身上很疼,才子只能躺在草垛背风的一侧,不料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几乎是抽筋一样。他意识到可能是吃蛤蜊的缘故,受不了了就开始翻滚着,顶着雨拉了几次屎,最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更大的雨把他又浇醒了,他突然觉得身边有什么毛皮在贴着他,睁开眼睛看到那是久违了的狼。狼见他醒来,就咬住他的衣服往前拽。才子完全没有了恐惧,他顺势站起来,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如果不回去恐怕熬不过一宿了。他腿发软,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只感到浑身冷冰冰的,筛糠般的抖动。他终于迈开了步,踉踉跄跄的往回走。那狼在他的前面,仿佛是在给他领道。快到网房子了,狼不见了,才子始终没有弄明白吃了大撇拉的狼为什么要救他?
才子在网房子躺了两天,这两天他发烧,连拉带吐,老夏爷用了好几种偏方,终于稳定了。老夏爷埋怨他说,蛤蜊肉是硬货,最难消化,你吃了那么多,还赶上了雨,能不出毛病?江边上千万不能乱吃东西啊!才子还把那条狼的故事讲给老夏爷听 ,老夏爷沉吟了一会儿说:“小子,那条狼仁义,和你有缘啊,好好处吧,有时候畜生比人都讲究呢!”
病好了,才子惦记着割草,老夏爷不许,让他给自己念一会书,又煮了几个咸野鸭蛋和小米粥。才子此刻非常想念大梅,恨不得一时飞到她的身边。他计划着,割一季塔头樱子,卖几百元钱,把家的房子接出两间,按最新的格局,把厨房放在后面,再打一眼水井,安个电泵,大梅一按就出水,让哈什海的娘家人感到神奇。大梅此时干什么呢?她在想我吗?
塔头樱子还需要用车运到水边,然后装船,到家还需要重新打开,仔细的投一遍,然后把根部墩齐,工工整整的装上车去编织社卖。每年卖塔头樱子的车很多,最多时有上百辆推车,一条龙排着。验等的总是一个姓刘的大胖子,他个子很高,脸是四方的,两腮的肉垂着,眼睛很小,谁也不看,谁的面子也不给,他说一等就是一等,说三等就是三等,不可更改,任人在他后面诉说,一概听不到。塔头樱子分三个级别,一等三分,二等二分七,三等二分五,倘若一千斤,一等和三等就差五元。才子割的草捆捆够长,倘若投得干净,墩得齐,又没遭雨淋,一等是没问题的。
如果这一沟子草出一万八千斤,去了车船费,净剩四百多元,接房子的钱足够了。
就这样才子干了二十多天,一沟子草基本上都割完了,又用了几天功夫,把三个草垛稳稳的码了起来,算起来足有两千多捆了,净的也有两万斤。这么多草,一点雨都没有淋着,老天非常眷顾他。
一次中午他躺在草垛旁睡觉,迷迷糊糊的大撇拉竟然来了,对他说:你把那个狼打死了,我就不找你了……他突然惊醒了,只听扑棱一阵响,看看一只老鹰从他的身边冲到天上,在他的头上盘旋着,仿佛时刻要俯冲下来的样子。才子知道,老鹰一般不伤害人,除非你先破坏它的穴巢或者伤害它的崽子,它能不停的多年报复你。莫非是大撇拉托生老鹰了?老鹰能和狼决斗,但那是金雕,金雕可以把狼叼到半空摔死。估计这只老鹰自己干不过狼,但它们可以收拾狼崽子。这个梦让才子下了停止继续割草的决定,以后再不到江沿来了,回城里找表叔上厂子,毕竟当初和大梅许过诺言。
这些日子江水流太大,水打着旋儿往起涨,虽然是顺流,但老夏爷还是阻止了他运草的计划,这种暗流涌动的水势最危险,尤其是草属于飘货,一旦见到风,打趟子是家常便饭,只能等水停时再说。现在主要是把草运到江边,草垛离江边还有二里多地,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推车,才子家里是有推车,可是隔山隔水的怎么往这拉呢?他突然想起,大梅家有一辆推车子,他决定去哈什海去一趟。
老夏爷说:“那台车是我当年置办的,都是榆木打的,结实得很,就是轮胎年头多了,估计得换。才子手里没有那么多钱,但是可以从哈什海回大赉,到了家就有办法了。
(五十六)
哈什海的夏天被浓烈的绿色覆盖了,深深浅浅,层层叠叠,青纱帐也起来了,原来的路变得狭窄而弯曲。才子到了大梅家,却不见人,大家都下地了,正是农忙季节呢。他自己打了一柳咣水,喝了一气,又洗了头和脸,翻了翻碗架子,里面还有半盆高粱米粥,他一股气喝了,然后躺在炕上睡过去了。
大梅和二梅的笑声把他惊醒了,他惊喜的睁开眼睛,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梦境,这一刻他已经期盼了好久了。坐起来,大梅问他吃没吃饭,他不好意思的说,已经把碗架子的粥喝了。大梅让二梅去找她妈,二梅出去了。才子立刻抱住大梅,狂烈的亲了起来。大梅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嘴好容易倒出空来,呜咽着说:“就想你,想你呢……”
“我也是,天天梦见你……”才子也说。终于大梅挣脱了他的胳膊,到外面洗了脸,才子才说借车的事儿。果然大梅说,车胎不行了,好几年要换没换了,才子说他可以回大赉背回,大梅立刻阻止了他:“茂兴镇就有卖的,让我爹去买,你在这儿歇几天吧,看造的。”
准岳父孙荒子回来了,这个男人老实得近于木讷,家里的事从来不管,包括才子和大梅的事,一切都由女人做主,他仿佛就是家里的一个干活的伙计。晚间,才子惦记着和大梅出去亲热一番,看起来大梅也非常期待,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走到外面,依然是柳条樋。大梅心疼的拉着才子的手,看着那累累班班的痕迹,说:“这回回去就上班吧,你不知道我天天睡不好觉,就惦记你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才子说。大梅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 忘情的吻起来。瞬间才子的心沸腾了,他浑身膨胀起来,手不由得伸进她的衣服里,捉住她的挺挺的乳房,狂烈的揉搓起来,大梅这次没有挣扎,似乎非常主动。
持续了许久,才子还想进一步,大梅坚定的阻止了:“不要,不要啊,我害怕……我都留给你……”
潮起潮落,大梅起来,手抚着柔嫩的草叶,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子蹲在地上久久不愿动,直到大梅拽着他的领子,这才无可奈何的立了起来。大梅搂着他说:“别怨我啊,我怕呢,那样会丢人的,我和我妈都不能活了。”
两个情侣默默的在柳条樋站一会儿,可恶的蚊子一阵阵袭来,打也打不过来,才子心疼大梅,便提议回去了。
才子感到有些惋惜,只想着早日把大梅娶回去,两个人享受幸福的时光。孙荒子早就睡熟了,他感觉到大姑还在醒着,自己无声无息的躺下,还能听到大梅和二梅在那屋窃窃私语。
(五十七)
又和大梅在梦中激情几番后,天终于亮了,才子睁开眼睛,却发现炕上空无一人,大姑在外间作饭,姑夫孙荒子却没有了踪迹。才子听到大姑在西屋骂几声,大梅二梅立刻有了动静,嘻嘻哈哈的笑闹着起来了。
吃饭时,才子才知道姑夫是去了茂兴镇买车胎了。再回来一定要把车胎钱给了,亲是亲财是财,老丈人家也不能占便宜,才子想。吃完饭,大梅二梅都要上地去,大姑叫住了大梅,说你和才子在家吧,我去替你干活。说完扎上头巾就和二梅走了。
趁这机会,大梅把昨晚藏起来的衣服拿到井沿洗,才子就帮她打水,两个人就说着话。才子不敢把在泥小河子的险情说出来,只是云淡风轻的说了些关于串子死的经过,大梅是知道串子喜欢自己,就别有一番难过。才子始终也没有把和串子打仗的事说出,这回他没了,更不能往出说了。两人又回屋亲热了半天,欢乐总是短暂的,正在缱绻中,听得车铃响。
“我爹回来了!”大梅是认得家里车铃声的,慌乱的松开才子,整理一下凌乱的衣服。姑夫孙荒子并没有进屋,他直接在外面把已经上好的车胎往车子上安,这时才子才发现,原来姑夫是驮着一副车轱辘走的,新胎是最难上的,得有相当的工具,还得会,起码得三个人配合,倘若在大甸子扎了,那就束手无策了。谁知姑夫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不但把旧里胎拿回来了,还买了工具和胶水还有一管黄油,一包珠子和丝母挡片之类的小配件,又从仓房找出几个扁头撬棍,这是上车胎的必备工具。才子在外面和姑夫上好了车胎。姑夫找个兜子,把所有工具都装里面了,还给绑车上一个气筒。
老榆木攒的车架子虽然沉一些,但非常坚固,这家伙,再用二十年都没问题,才子想。一晃就是中午了,大梅已经做好了饭,幸好家里还有泡好的黄豆芽,她切了两个咸芥菜疙瘩,掐几根葱叶当葱花爆锅,炒完了,留一盘,剩下的都装在一个陶罐里,给才子拿走。而后又跑到供销社,买了两瓶罐头和两包炉果,这是给姥爷的。大姑和二梅也回来了,大姑让大梅给才子拿了些高粱米,都系在车上,土道颠簸,很容易颠丢的。
拉空车回到网房子,已经太阳偏西了,才子把东西给了老夏爷,老夏爷乐呵呵的说:“看我这外甥闺女,看我这外甥闺女!”
今天是不能干了,才子想,明天起大早,上午拉四趟,下午拉三趟,一车装六十捆,六七四百二,如果不下雨,五天就能全部拉完。网房子绳子很多,老夏爷给他找了两根不粗不细的,并教给他紧绳子的绝技,只消把绳子勒住,从下面圆木橧下透过,上面一拧一卷,就是一个套扣,绳头从套扣穿过,一拽一勒,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劲儿,这样很容易勒紧。路近又平坦,两道绳即可。才子感到很奇妙,演习了几次就学会了。学会了勒绳这招,装车速度应该快多了,塔头草滑,很难装车,一不小心就开膛散包,那样的话,很多捆草就要重捆,费功夫不说,散了的草再捆,质量就大打折扣了,拉车最糟心的就是散包。
大早的甸子,每根草叶上都挂着露水珠,落到腿上鞋上,凉得极其痛苦,野外的夏天就是这样,太早了露水受不了,太晚了阳光受不了,贪黑蚊子小咬瞎眼蒙受不了,最大的享受就是被太阳晒爆了皮,干渴难耐,一下子扎进水里,尽情的游一会儿。
才子拉着车子到了草垛边,刚要装车,看见老夏爷竟然来了。老夏爷把车的两头支棍支上,车子在岗子上就稳住了。他把两条绳子拴好,甩到后面,然后让才子上草垛,把苫子扒开,然后一捆一捆的往下扔,他在下面接着,接一捆摆一捆,根朝外,里面一捆压一捆,这样就不会散包了。装了五十捆,老夏爷不让扔了,才子执意再装十捆,老夏爷说:“轻快轻快,就一个人,太沉把人累恙了就干不动了,啥活都是,要悠着劲儿干。”
勒绳子时,老夏爷让才子操作。才子按着老夏爷教的要领,果真把扣系好了,老夏爷夸奖他:“是个好老板子的料儿!”
他们很快的装好了车,才子执意让老夏爷回网房子,自己拉着车子,感觉很轻快。下车一定要多装十捆,这样一天就等于多拉一趟,他想。
江岸上要多宽敞有多宽敞,但也不能随便码垛,要看哪个位置能靠上船,离岸远了要费许多事。才子早就相好了位置,他把车停稳,就开始卸车。卸车总比装车快,一会功夫就干完了。才子迫不及待的扎进水里,一个猛子在水下面抠出来一个大蛤蜊。这样大的蛤蜊,有五六个就可以炒一盘,他还想,若是大梅和二梅站在岸上看着他在水里的姿势,那自己一定更来劲儿了。要是蛤蜊炒山韭菜,那滋味更加鲜美,大甸子上山韭菜多的是,随手就能采一大把。今天晚上的伙食就是山韭菜炒蛤蜊肉了,那是皇帝都吃不着的菜啊!才子兴奋起来,索性一气捞了十多个,他把蛤蜊装到车板上,就往回返,准备半路上采些鲜嫩的野韭菜,顺路给老夏爷扔下。
他到了网房子,却不见人,谁知老夏爷走哪去了?或许去采蘑菇了吧?他没有多想,留下东西就急着走了。
到了草垛旁,原来老夏爷没走,倚在草垛边打盹呢。惊醒了的老夏爷说,能帮你装一车就装一车,反正在网房子也是呆着。才子心里很是感动,他甚至想,将来大梅过门,就把老夏爷接到大赉去,给他养老送终,大概人生都有贵人,老夏爷就算自己最重要的一个了。三天下来,塔头草下去一大半了,再有两天多就可以拉完了,才子此刻有一种成就感。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塌天的大事。
(五十八)
上午,网房子来了三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还背着枪,提名找韩队长。老夏爷问他们是哪的,来人说是县里草原管理站和公社民兵营的,是来抓破坏草原,外地来打草的。并问江边的塔头草是谁割的?老夏爷不敢说,就告诉说韩队长他们在江上下呆河网,几个人骑马往江边走时,看见了正在卸草的才子。其中一个人问:“你是哪的?”
才子告诉他是大赉的,那人又问草是在哪割的?谁答应的?才子有些莫名其妙,就如实回答了。背枪的人说:“你属于盗割,草和车都扣了,还要交破坏草原的罚款。”才子有些发懵,也没有把事情看得严重,就反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扣他的草?背枪的汉子说:“扣你咋的,不但扣草,连车都扣了,你要是不交罚款,就送县强劳队!”
“大甸子长的草,咋成了你们的了?你们种的啊?”才子并不服气,他感觉自己理直气壮。那人嘿嘿一笑:“这小子还不服呢?我们是县草原管理站的,我是喇嘛山公社民兵营长,联合巡逻,不服吗?”
“来来来,你们两个先把他车扣了,人押到网房子,我去江边找韩五六弄点鱼!”
才子拉着空车,被两个人带到网房子,那两个人告诉才子不许走,等会领导回来处理。估计草原站那个是个当官的。老夏爷问明情况,对两个人求情说:“这孩子挺不易的,不叫家庭困难,也不能出来割这些玩意儿,看看拉倒吧!”
两个人表示,这次是县里公社联合检查的,很严格,还要严打。咱江东的草原资源,都让大赉人给破坏了,县长是下了决心的。
其实大赉早先是属于黑龙江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大赉划给了吉林,大概就是以江为界吧?但大赉人不认同这么划分,他们把江东据为自己的殖民地,而江东人也把大赉当做自己的县城,买东西看病都是大赉,他们自己的县城离这一百多里地,隔山隔水,许多江东人一辈子都没有去过,但要说没有去过大赉就不可思议了。
听得来头这么大,老夏爷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恭敬的伺候那两个人茶水。此刻才子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韩队长的身上,毕竟一队之长,管辖这块地方,面子应该大。
韩队长划着船,草原站的人在岸上骑着马,两人同步回来了。进了屋,韩队长和公社民兵营长原来都熟悉,寒暄一番,韩队长说:“拉倒吧,那小子一夏天累够呛,以后就别干了,上面也没个精神。”
“不是我们几个说了算啊!”着装的警察为难的说,“这是县里的统一行动,草和车扣了不说,人必须得带走,送强劳队,县长彻底急眼了。”
“叔,以前也不知道不让割啊?”才子嗫嚅的说。那警察笑了起来:“以前你还不知道银行的钱不能抢呢!说这些还有用吗?强劳三个月,是县里定性的。”
“大叔,”韩队长对老夏爷说,“船里的鱼,你和才子去给分成三份,找家伙给装上,再拿回点儿炖上,留几个领导喝点!”
“我那还有点蘑菇,再薅几把山韭菜。”老夏爷说,才子知道,这是为了他。
“这小子不能动,他得和我们走。”警察坚定的说。老夏爷见状,无可奈何的出去了。
(五十九)
三个人在网房子喝一顿酒的结果是,看韩队长的面子,人不带走了,车子也不扣了,但塔头草无论如何也得没收,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这一夏天白干了,盖房子的计划也付之东流了,才子想着自己付出的辛苦,不由得有些绝望。老夏爷说,回去吧,回去干点啥都比混江沿强,这活不是人干的,和大梅的事要是定了,能结婚就结了吧!
才子没有说什么,他的内心是无比的崩溃,整个大脑中都是不服。第二天决定,先把推车送回哈什海,再回大赉,通过表叔看看能不能找到关系,把塔头草要回来。第二天起个大早,太阳出来时他已经拉车到了大梅家。
虽然只隔了五六天,大梅还是很惊喜,当她知道塔头草都被没收了,很是惊讶,毕竟她知道那是自己的男人一夏天的劳作啊!孙荒子这时说话了,他说,沿江抓起来不少人呢,都送到县里强劳队了,县长是个毛驴子,下了死命令,谁讲情不好使。这个信息,令才子的心彻底坠入深渊,没有希望了。他放弃了托人的计划,只是绝望的一言不发。大梅安慰他:“咱不干了,咱回大赉,你上班,我养猪,就当这个夏天没有了。”大梅的话,让才子非常感动,他暗暗的发誓,这个姑娘就是他的终身伴侣,不离不弃,永远。在哈什海住了一晚上,始终躺在炕上不动。二梅很奇怪的问大梅,怎么不出去了?柳条樋里不好玩了?大梅悄悄的说,上火了,白干了。第二天中午,才子要走,大梅惊奇的问:“既然草都没有了,也不用操心啊,在这多待几天吧?”
“我得回去看看上班的事,回头我来看你。”才子淡然的说。大梅问他还什么时候来,才子说,有时间了一定就来接她,上班之前吧!才子还叮嘱她,无论谁问他家都不要告诉。大梅一次次的抱住他,舍不得让他离开,终于才子挣脱开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临走时,才子在大梅家揣了一盒火柴,在大甸子,火柴的用处是很大的,甚至能救命。狼是最怕火的,倘若被群狼围困,点上火就能吓退它们。大雪天被困在窝棚里,没有火就能冻死,老夏爷就说过,他在网房子里,大风雪来了,堵的门都推不开,偏偏没有了火柴,他就撕些棉絮,用钻木取火的方法,引着了锅。“要不,那回冻干巴了!”他说。
才子一路慢慢的走着,绕过了一个个的泡子。水已经涨进来了,大泡子逐渐的扩张,冒着泡的水不断侵蚀着四周的草,除了水稗草、蛤蟆腿和芦苇外,其余的草渐渐的被吞噬,野物们纷纷的往高处搬家,此刻它们已经不怕人了,反正大水完全淹没了都是个死。
一只野兔在泡子里游,才子跳进去,一会就把那个小家伙捉住了。才子揪着野兔的耳朵,仔细的观察,见它红色的眼睛惊恐万状,一副绝望的样子。那一刻才子想到了自己,他决然的把它扔出去,兔子落地一怔,嗖的没入草丛了。
到了泥小河子,才子在离网房子很远的地方坐下,有些饿了,他后悔没有在大梅家带点吃的,有些后悔放走了兔子,否则弄些火烧了,应该是一顿美餐了。
他还看见老夏爷在院子里走了两趟,网房子静悄悄的没有外人的痕迹。江边他的草垛还兀立着,似乎在向他倾诉着无助的苦恼。
(六十)
太阳在西边的云雾中犹豫了一会儿,变成血色,把西天都染红了,才子闭着眼睛只消一会儿,再睁开已经暗了下去,天变成了青紫色,只是上部留一线橘黄色的线。夜幕终于来了,才子决定行动了。他在草丛中,找到一条小道,走近了草垛。
江水无声,鱼鹰们这时也歇息了,偶尔有鱼在打个挺,水里扑通一声。
才子在草垛边坐一会儿,看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成果,难免涌出阵阵酸楚。他掏出火柴,又警惕的环视一周,开始划火。在四圈他点了七八处火,火焰腾飞起来,才子脱了衣服,用一条小绳捆好,系在自己的脖子上,慢慢的走进水里,他要游泳渡江了。
虽然是夏天,晚间的水还是很凉,他打了一个激灵,水已经很深了,双脚一跳,开始游了起来,背后的火光把江映红了,泛起的波澜,让红色变成了碎块。
涨水的江面要比平常宽许多,才子不敢游得太快,否则游到江心就会疲劳的,慢些游更容易保持体力。
流虽然不太急,仍然把他打下游很远,在大水里,走斜路是最省力的。才子靠岸的地点离呆河网窝子很近了,此刻韩队长他们一定是早发现了草垛着火,隔岸观火,这时除了神仙谁都束手无策了。
谁也不能让看见,才子想,即使是他们怀疑,也没有证据。足有一里地宽的江终于到了岸边,游了多长时间才子无法统计,一只脚碰见了泥沙,渡江算是胜利了,才子想,再有一里地远也没问题,人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爬到岸上,他回望着对岸,火虽然不那么猛了,但还在燃烧着。才子看了一会儿,才解下绳子,把衣服拧了半天,抖几次,慢慢的往家的方向走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