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江湾纪事
(一)
十七岁那年,学校停课闹革命,不能上学,闲赋在家里显得尴尬,况且我爹认为,读书的目的就是会算小九九,能认钱票和上茅楼分得清男女就行。那年元宵节刚过,还属于大年的延续,红对联和挂钱一半已经被风撕碎,残余的部分仍然在门上倔强的提示着正月的存在。年味一天天的淡下去,最明显的是体现在伙食上。妈在外屋做饭,熥一盖帘豆包和大饼子,底下炖酸菜土豆。过年结余下的一块巴掌大的肥肉,每次切下火柴盒大小,细细的剁碎,大妹大萍子负责烧火,锅热干透了,母亲将那碎肉倒入锅中,立刻滋滋啦啦的响了起来,蒸腾出诱人的荤香,我们都及时的凑过去,用力吸气,让美妙的味道浸润五脏六腑。肉㸆到黑褐色,一盆酸菜倒进去,香味顿时消失,孩子们都恋恋不舍的散去了。除此之外还有几条煎鱼,那是爷爷的专利。爷爷在炕里倚着被垛半阴半阳的栽歪着,爹盘腿在炕边,身边是一个火炉子,上面坐一壶水烧着,壶发出刺耳的声响。爹把一毛钱一包的红茶沫磕进了竹皮暖壶里,然后手把着壶把,嘴里念叨着:“响水不开,开水不响。”终于水壶刺耳的噪音消退了,翻花的水急促地鼓着壶盖。他扬手从幔杆子上拽下一条毛巾,垫到把上,拎起壶来,把水准确的倒进暖壶里,发出灿烂悦耳的音响。喝上茶,他惬意极了,仿佛那是人生最高的享受,他对我说:“大亮子啊,自古好小子不吃十二年闲饭,你闲赋在家,一天比一天饭量大,供不起了!”
“我不想入社。”我嗫嚅着,但很坚定。“不入社你干啥去?”他有些愤懑了,“你身下还有五个张口兽,我抽筋扒骨都供不上啊。”“我上江沿儿,来钱的道儿有的是!”我说出了真实的意愿。爹马上急眼了:“久在江边转,没有不湿鞋的,那也是你混的?就你这两下子?那冰里水里的,出个事儿连个尸骨都找不到,你看看那些混江沿的剩几个囫囵的了?再说,你爷那腿也出不去了,那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
“咱家大亮子旁边的菱角泡,捞一斤就一毛二,一天一百斤多少钱?”我还是坚持,“我和小山东都说好了,我们俩搭伴儿。”这时爷爷坐了起来说:“好马不上套是拉不出来的,好小子你不让他上大甸子练练将来怎么办?好汉不挣有数钱,我十二那年就在网房子顶一个整劳力。”我很奇怪,问他们为什么吃不吃闲饭要从十二岁划线?爹说,罗成十二岁打登州,甘罗十二岁当宰相,就这么来的!我反驳道:“那你混到现在咋连个队长都当不上呢?”
“这不是让咱家成份拐带的吗?网户达,雇一大帮伙计,要不是人缘好,早都打死了……”爹有些温怒,刚要还说什么,妈进屋接过话来:“还网户达呢,打到你们家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老大媳妇看你那话说的,”爷爷不服,“要不是赶上分劈,咱家那大亮子归了社,那还……”爷爷在刘家亮子长大的,一辈子没有离过大江,他的世界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嫩江流域,他常常纳闷儿:这江水日夜流淌,是从哪里来的呢?一定是在源头有天河。土改时,我家定为地主,亮子归了集体,家从江东鱼亮子搬到大赉镇,父亲就带着一辆胶皮车入了社,那时入社叫入股。入社时父亲还不到三十岁。但爷爷坚持不入社,成了混江沿的单干户。常年的风餐露宿,他的腿患了严重的风湿,有几年不能干了。但他有自己的独特爱好,就是养马骑射,后来马不让养了,他改为养狗。他说人生只有马和狗两个朋友。爷爷养了四条大狗,四条狗都有听来好笑的名字:黄伙计、黑伙计、花伙计和大伙计,四条大犬都有蒙古猎犬的血统,高大威猛,行动敏捷。爷爷舍得出功夫驯,舍得喂,抓来的猎物拿出一半来喂它们。他做了辆爬犁车,非常巧妙,平时在土道就用轱辘,上了冰翻过来就是爬犁,四条狗天天拉着他出去,他下厥嗒勾,狗们就去抓野兔子,有时候还能下水叼出鱼或水獭来,晚上回来总是满载而归,除了那些,还有什么猪菜、蘑菇等。
(二)
尽管爷爷和父亲这么说,我还是不服:“人家政策是有成分不唯成分论,地主出身的大干部有的是……”
“这话都敢说,看我不削你!”爹假意弯腰够炉铲子,我乘机嗖的一下逃出去了。其实我不愿意入社的原因就是我家的成分,每次运动,爹都得站在前面接受批斗,而且还挂个牌子,上面画一条鱼,写着“渔霸”,那些牌子各个不同,除了地富反坏右之外,还有的挂破鞋和扛掏耙的,破鞋尚可理解,掏耙最为不齿,那是指公爹和儿媳妇乱伦苟且之事,游街时,扛掏耙的挨的土垃咔是最集中的。我家前院老郑腊比较典型,他家租的房子,儿子木讷老实,儿媳妇范桂丽外号叫饭根儿,原因是她总是说在家受到婆婆的虐待,总吃饭根儿。对此婆婆坚决否认,说她好吃懒做,做菜时看不住就偷吃,而且食量太大,一个人顶好几口子。饭根儿好说好笑,邻里间比较活跃,本来相安无事,不料有一天早晨突然爆发了,饭根儿疯了,披头散发,眼神恐怖,起早站在院子大声吵了起来,声音贯穿整个胡同,内容是老郑腊趁儿子不在家,半夜钻进她的被窝。婆婆堵着大门不让她出去,在一边劝慰:“他是睡毛楞了,晚间和我还有一次呢,还扯,五十多岁了他有多大能耐啊?言定是毛楞了……”
“老牲口啊——不是人啊——”饭根儿不依不饶的厉骂,随之手一搭墙,很高的墙居然很敏捷的旋了出去,开始前后院的演讲。很快,老郑腊就进了强劳队,之后凡是游街,他必须扛一杆掏耙在队伍里,押解人员还不时的拔几株草喂他:“饿了吧老牲口?”后来,老郑腊在菜窖口横一条木方,将绳子套住脖子,跳进去自尽了。从那以后,婆婆开始了挨家鸣冤讲演,主要内容就是饭根儿如何陷害公爹,目的就是不想养老。不久婆婆就死了,没有其他的病,就是气的。饭根儿和她丈夫搬走了,房子换成一家山东人。就是我去找的小山东戴旺家,打算和他合伙打菱角。
(三)
小山东和我家东西院,他比我大一岁,他家其实是河北的,原因就是我们小镇人对于地理认知有限,一律认定凡是关里人都是山东子。老山东勤恳能干,在一家工厂烧锅炉,戴旺就靠打零工,春起打泥水班,夏天上砖厂出窑,秋天水泥厂上料。他妹锦儿和我家大妹大萍子玩得好,大萍子有时候从渔民社里领回些丝线,她们一起织挂子,挣些手工钱。大赉镇人有着强烈的地域自豪感,对外地冥顽不化的口音相当排斥,其实我们上溯几辈子,基本上都是关里逃荒来的。小山东因此很受欺负,经常莫名其妙的挨骂,由于他不服,就难免被打,脸上总是带着伤。我有几次看不惯,帮了他,因而他和我成了朋友。听了我对打菱角的描述,一天竟能挣十多元钱,小山东一家登时兴奋起来。不过老山东担心的是,他家没有推车子和一系列工具,也不能白使我家的,提出和我四六分成。这时锦儿问:“哥儿,什么是菱角啊?俺能干不?”锦儿长得很是端庄优雅,灵巧能干,她织网本来是大萍子教的,但后来速度超过她了,又快又好,从来没有因为活眼返工的。但毕竟不是一个女孩子能受得了的。我说:“你和大萍子在家卖菱角行,大冬天打菱角太苦了。”
“哎哟,我啥都能干,”锦儿不服的说,“不信试试?”
“俺家锦儿干啥像啥。”戴婶说。锦儿见妈支持,便愈发来劲儿了,“哥,就让我去吧,我还能照顾你们俩儿。”本来打菱角三人正好一副架,况且她妹妹还是很能干活的,上江湾背草,一天两趟,比男孩子背的还多。
“中吗你哥?”老山东问我,显然他是同意了。没有迟疑的余地我就点头了。老山东想想说三一三余一,那个一就归你,咱两家还是四六分中不?”大萍子听说锦儿要和我们去打菱
角,便也闹着要去。妈说你们都走了,接那些挂网谁来织,到时候交不上一分钱都没有,再说,不到挣命的时候哪有闺女家去大甸子的?大萍子只好做罢。
(四)
说起菱角,那真是嫩江流域的特产,它的叶子不大,成枫叶状,成片的浮在水面,渐渐的水不见了,仿佛盖上了翡翠色的地毯。夏天就开了柠檬黄色的小花,在清凌凌的水面飘着,甚是惹眼。菱角六月就开花,七月结果,那物带刺带角有一层坚硬的外壳,颜色纯绿,有四角和两角的,也有极少的三角的。八月末就落到水底,我爹说“七菱八落”就是打这来的。在水底潜伏了一冬的菱角,变成了黑褐色,养精蓄锐,壳和角坚固且锋利,那角尖生出一根带倒刺的针,示威般的准备刺向来犯之敌。煮熟切开坚果的外壳,里面就是乳白的果了,嚼到嘴里,那种清醇厚浓的香味是无法比拟的,在食物匮乏的年月,菱角可以果腹,那真是大自然给人类准备的珍宝。
(五)
经过一天的准备,爷爷把推车、冰镩、捋钩、麻辫子等工具备件和生活用品都收拾好了。爷爷事无巨细,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大袋小包的装了一车箥罗,还用绳子捆紧。清早我和小山东、锦儿就兴致勃勃的上路了。正月的风显得柔和许多,浩渺雾气在嫩江平原灰黄的阔野上涌动,远远的像云。路上有些残雪,不时有野鸡扑棱棱的飞起。远处可以看到江岸上雕塑般的老鵏,似乎与世无争的默立着,据说老鵏是飞鸟中的霸王,连金雕都得躲着它,它庞大的身体飞起来宛如一朵黑云,遮天盖地的,飞禽走兽无不为之丧胆,它那锋利的爪子好似钩镰刀,能把一条狼直接开膛。爷爷说,老鵏是打不得的,那是神鸟。老鵏从来不侵犯人,即使你从它身边走过,它也是一副傲然的神情,连羽毛都不动一下。
手推车实际上是拉的,肩上挂着套,老柞木的车辕非常坚固,一个人驾辕,拉着两个人跑,几里路再换过来。锦儿是个女孩,我不让她拉车,她不干,说坐车冷,便不时地下来跟着跑一会儿。上了江面,我们都穿上脚蹬子,那是爷爷的手工产品,脚蹬子底下带锯齿,可以防滑。开始很不习惯,一会儿就行走自如了。大冰上要走老车道,绝不可另辟蹊径,那是很危险的,再冷的冬天,江面也有清口,清口就是江流湍急回旋处封不上的地方,一旦人畜误入那里,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清口潜伏在冰上,与冰唯一区别的是,他的颜色幽蓝,没有经验很难识破,但青口的周围经常有一些长脖子老等,立在边缘捕猎鱼类,看见老等,那就要警惕了。长脖子老等是我们那一种很大的水鸟,它的脖子和嘴特别长,守株待兔的静立在水边,倏然脖子弹入水中,稳稳的叼起一条鱼,扬起来,一顿一顿的吞下。刘家亮子原来是嫩江的一条分叉,水流从东岸开口穿过,一直向里面进深,留下很多泡子。那儿属于黑龙江的地界,但大赉镇人认为那就是自己的领土,只是后来才划分给黑龙江的。所以来去自如,作为土著的江东人没有太强烈干涉的理由,他们的县城在一百多里地的远方,所以他们也都把大赉城视为自己的街。
(六)
刘家亮子到了,我们将车停在高岗处的一个最大最完整的网房子前。大亮子是我太爷他们弟兄闯关东过来,经过几年的修建,把江水的一道分流改造成了鱼亮子,后来归了喇嘛山大队,由于年久失修,五八年被大水冲决堤,便一直当做自然泡子了。岸上周边还有许多窝棚,那些遗址仿佛记录着昔日大网房子的繁荣。春天有打鱼打草的临时居住,但冬天都闲置了,它是没有主人的,谁都可以临时存住。那里面有灶有炕。谁住到里面谁就是房东,负责维修房屋,否则会漏雨的。网房子都是草筏子砌的,非常柔韧,雨季墙上还会长出茸茸绿草,极其悦目,盖也是就地取材,苇塘里有数不尽的芦苇,蒹葭苍苍。檩木门窗则是杨柳和山榆木做的,大概是为了防狼,门窗做得非常坚固。锅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爷爷对江湾的一切了如指掌,每个细节都不落下。穷家富路,行李粮草是要充足的,他说,赶上刮白毛风,大甸子一片混沌,找不着道,分不清东南西北,滴水成冰、大雪抛天的时候,网房子就是救命的地方。
(七)
窝棚里明显头年冬天还有打冬草的人住过,炕很大,但没有塌陷,足能睡七八个人,上面还有许多动物的粪便,很多怕冷的飞鸟也在这里临时安了家,我们到来它们才知趣的纷纷逃离了。首先需要打扫干净,烧火让屋子暖和起来。锦儿采了些蓬草扎了把笤扫,负责清扫。我和小山东用冰镩在泡子的向阳处打了个冰眼,使盆端水。安好锅灶,便烧起火来。我将操捞子插进冰眼,一阵旋转着猛绞,捞上来就有一捧银亮亮的小麦穗鱼儿在里面跳跃。十来岁时我就和爷爷混江沿儿,总觉得在水里比岸上舒服,对江边儿的一切都是驾轻就熟,习惯了野性的生活。那是我们临时的家了,简单的分了工,锦儿做饭,我和小山东去打冰眼。中午的伙食便是大饼子、酱炖小杂鱼,吃得好不快活。锦儿兴奋的说:“哥儿哥儿,俺来的时候就有人说,东北好活人,饿不着勤快人,这真真儿的,真真儿的……”
“咱和大亮子搭伙,干二年就能盖上三间房子!”小山东戴旺信心满满,洋溢着豪情。我接着说:“晚间下套子,步步紧,明天运气好就能吃到野兔肉!”
“咱在家里是吃不到的呢!”戴旺尤其兴奋。
“啊,嫩江啊,你从哪里来啊?你去哪里啊……”我兴致勃发,想作一首诗,却想不出什么词,锦儿笑了说:“亮子哥你会作诗啊?真好!你念几年书?”
“唉,初中,都就饭吃了。”我失落的说。不料锦儿却有了泪花,喃喃的说:“我念到初一就搬家到东北来了,那时我还是语文科代表呢……”
“可惜啊,明年咱挣了钱,我和旺哥供你念书。”
“哥,来不及了,我想和你们在江沿儿。”锦儿说着就出去了。
我们抵达的大泡子叫菱角泡,是大亮子周边众多泡子的一个,那条背江有多少个泡子谁都数不清,统称三百六十个,名称也随意得很,还有鸡头米泡子,蒲棒草泡子,蛤蟆腿泡子……谁都记不全。为什么每个泡子里的植物都不一样,这个问题我想了很长时间,估计就是原始时代,所有的植物都是共存的,后期哪种成势了,把其他的物种都欺走了,看来植物界和动物界很相似。菱角泡东西有三四里地长,一里地宽,每到夏日,那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菱角叶,绿得醉人,完全没有给水留一点空间,到菱角花开时,又宛如在翡翠上洒遍了柠檬黄的星星,深浅远近,娇绿鹅黄,飞绒点翠,如梦如幻。水鸟们无奈的在泡子上面徘徊着寻找猎物,遽然双翅一併扎了下去,那绿破开,形成圈圈的涟漪,待鸟腾起,又慢慢的合拢,遂恢复镜面般的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秋季,菱角的绿渐渐的消失了,换上一身黑褐的装甲,它们脱离了茎,沉进水底,叶茎逐渐融化,或成为鱼食。
(八)
菱角泡离网房子很近,吃完饭,我们就抓紧下了泡子,将麻辫子依次栓到捋钩上,支稳三脚架。捋钩下水了,只需把着钩杆,一伸一拉,顺时针转着,便有许多菱角挂到麻辫子上
了。菱角针上的倒戗刺,本来是抵御防身的武器却成了被俘获的弱项了。沾了水的麻辫子很沉,需要两个人换着干,推拉了几十个回合,感到相当沉重时,便扛上岸,我们合力把挂满黑峻峻果实的捋钩搭到三脚架上,余下就是锦儿的活计了。她用三尺长的竹板子立着刃打,菱角就扑扑楞楞的落到冰面上,冰冷的水珠飞溅到她的身上,好在准备了一件雨衣,否则一会儿就得湿透。菱角是大赉镇人的美食,采菱人可以把菱角批发给蹲道边的小贩子,小贩儿将其烀熟,用菱角刀轧开,论碗卖,五分一碗。所谓的碗是粗瓷茶碗,支棱八角的一碗菱角其实也没有多少,老太太舀一茶碗,上面还用手围着,多给一些,以示让对方占了些许便宜。其实老太太们狡诈得很,他们经常把一个好端端的茶碗打裂,然后在里面贴上一环医院用的胶布,盛菱角的时候,动作要飞快,以便菱角挂到胶布上,碗底部基本上是空的,上面手捧着的,并非是赠品。一口冰眼只能捞五六辫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的换地方打冰眼。打冰钏是一个技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要双脚分开立稳,手握平衡,两臂叫力,斜着下去,转圈儿穿入几个点,在中间一击,用铁抄子清除碎冰,晶莹剔透的冰块在太阳下闪烁着银光,宛如一堆碎玉。击穿了冰层,底下便有水迫不及待的窜出,再穿几个回合,冰眼就成了。小山东旺哥抢着干活,但打冰眼却不得要领,半天也打不成一个,便气喘吁吁的说:“俺不成呢,太笨了,太笨了!”
“俺哥哎,”锦儿笑道:“你学大亮子哥哩,看人咋子干的!这一下午,我们捞了五口冰眼,算算也有四百多斤菱角了,这一天的产值要五十多,和我爹一个月三十块钱比起来,我发觉不一定比罗成差,别看他十二岁打登州,若是来打菱角,不一定比我打得多。
(九)
打菱角的副产品是鱼,捋钩这个神奇的工具本来就是捕鱼的,冬天鱼处于休眠期,基本上不活动,这样捋钩就大显身手了。捋钩的前部是用竹坯子,后部则绑一根青杆柳木杆,全长有六七米,竹坯子两侧用细铁丝勒着许多鱼钩,很锋利带着倒刺,只需把捋钩探进水里,来回拉动,觉得一沉,便是勾到鱼了。虽然我们用它捞菱角,但钩还在,搂草打兔子,偶尔也可以把沉卧沙地的鱼勾上来。捋钩勾的鱼,一般都是大鱼,不论大鳞的细鳞的或者无鳞的。我们一下午就收获十多斤。这些鱼,可以卖到五毛一斤,倘若我们打半个月的菱角,很有把握弄他二百斤。指着一条四五斤的大鲶鱼,锦儿欢喜的说:“这条大鱼儿不卖,拿回给爷爷炖上,够喝两顿酒的了!”
大赉镇人餐饮的特点是无鱼不成席,再好吃的菜桌上,倘若没有鱼,客人心里不舒服,主人也觉得没面子。他们把鱼文化发挥到了极致,不光是炖鱼煎鱼,什么浇汁鱼、荷包鱼、香酥鱼,还有生鱼熏鱼,鱼坯子……反正酒桌上不能没有鱼。
(十)
大嫩江从大兴安岭发源,一路浩浩荡荡的进入水乡泽国的大草原,到了这里,冷水鱼便进入了伊甸园,它们尽情的享受草原上的草籽和昆虫,因而体内积蓄了醇厚的清香。吃惯了嫩江流域的鱼,嘴变刁了,再吃舶来品的鱼,那就会嗤之以鼻:“这还算鱼?糊弄鬼呢!”晚间,锦儿挑几条小一点的鱼炖上,其余的用雪埋在房后。我和旺哥去下套子。野兔套子是用细软的钢丝做的,下到野兔的出没地,只要按着它们的爪印就行了,但必须得把自己的脚印擦掉。大凡野物都有个习惯,走经常走的老道,大概是怕误入陷阱吧?分辨它们的脚印要细心观察,各种动物的足迹是不一样的,在它们的必经之地选好两株植物之间,把套子锚住,口开到饭碗大小,若头部探入,必然往前窜,再往后拉,这样愈拉愈紧,必死无疑。晚间睡觉,我很犯难,锦儿毕竟是个女孩,就这么一铺大炕,东边的屋里也有炕,可她一个人又不敢住,怎么办呢?好在锦儿有她的办法,她在炕梢挂了一截布帘儿,形成一个小空间,她默默地钻进去躺下了。我熄了马灯,酣然入睡。贫困和劳累限制了我对异性的遐想,太疲惫了,前半夜根本没有梦的记忆,有梦的时候就被尿憋醒了,我悄悄的下了地,到外屋却被吓一跳,原来是锦儿在灶台烧火呢。炉火映着她的脸,那么淳朴生动,仿佛是一幅油画。我一时语塞,愣愣的。她轻声细语的说:“出去啊哥儿,披上棉袄啊,可别着凉啊!”
残冬的夜空显得空旷寂寥,寒星烁烁,钴蓝幽黛,椭圆的月清冷的披着几丝纱,照着泛白的大泡子,渐深渐远。天籁之音似有似无,俄顷沙沙的流动。岗上枯树栖着夜猫子,不时的可以看见它们萤绿的眼睛。静极的宇宙产生了诗和唯美。回到屋里,暖意融融,炉膛的火还是红的,锦儿已经回到她的“闺房”了。旺哥还在沉睡中,我站了片刻才躺到炕上,却没了睡意,辗转反侧许久才眯着。
被惊醒时天大亮了,旺哥在地上笑嘻嘻的站着,脚下摆着三条野兔,长长的腰身僵着。啊啊,昨夜的战果啊!锦儿已经在外间烧热了水,招呼我们洗脸,她拿饭盆出去端水了。没有脸盆,就用几个大蛤蜊瓢代替,舀了一瓢,沾湿了毛巾,胡乱擦几把就应付过去了。从外面回来时,锦儿神色很是慌乱,她说冰上过来几个人。
(十一)
我终于看清,来的三个人拉着一辆车,看样子也是打菱角的装备。哈,这不是朱捡八叔和他的两个姑娘吗?他们将推车停在窝棚旁边,径自进了屋。
“吆呵,大亮子啊,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朱捡的语气似乎很不满,好像是我们侵占了他的地盘一样。他是我家邻居单干户,一开始唱二人转,后来跳起了大神,由于成分不好,总是挨批斗,记得每当游街的队伍过来,里面准有他,他满不在乎,看热闹的让他唱,他就唱一段,造反派也不管,跟着听。还有人喊,来段黄的!他就唱《十八摸》。有了他,游街几乎成了演唱会。
“怎么啊八叔,这不能住吗?”我根本不怕他,这儿毕竟是我家祖先的产业,每一块筏子上面都有着他们的印迹。
“怎么爷们儿,来也不搭个伴儿,抢先一步啊?”他大大咧咧的盘腿坐在炕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啥伙食,有酒吗?”
“嗬,这不是前院叫锦儿的吗?你家姓什么来的?反正都叫山东子!”看见锦儿,八叔的女儿大麻楞嚷了起来。我们虽然一个胡同,但来往不多,他家名声不好,姑娘不太正经,据说是马子,经常和一帮小流氓混在一起。朱捡他老婆轱辘磙子可以说是大赉史上最凶悍的泼妇,没有之一。我们从小都很怕那个女人,从她家门口路过,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她冲出来打一顿,因为她打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理由。她家门口有一口公用的井,占着院子一块地方,那女人竟然拉土把井填了,喝水的户几十家,都不容了,找街长讲理。街长勒令她给井恢复了,她当场脱下裤子,光溜溜的跳着骂,街长无奈,落荒而逃。轱辘磙子把井填平,用院墙围起来,墙头插上玻璃碴子,并涂上猪粪,打算变成房场。她把这打算告诉给奶奶,奶奶骂她虎逼,那是无底洞,井上盖房子是要家破人亡的,轱辘磙子大惊失色,放弃了建房的计划。天下万物,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轱辘磙子独独怕我奶奶,按说那种女人怎么可能怕一个个子瘦小的小脚老太太呢?这是后话。大麻楞有二十多岁了,二麻楞和她挨肩,两个人好像一个模子出来的,都是硕大健壮,长得其实是很好看的,就是名誉弄坏了,母亲总是拿她俩告诫大萍子,别和她们一起玩,丢祖宗十八代人,要是那样,必然乱刀剁了。轱辘磙子则不然,她从小就鼓励两个麻楞出去打仗,不能吃亏,打,往死打,打不过就放讹,讹他个六门到底!
(十二)
朱八叔大笑指着旺哥问:“来之前没有人告诉你这个地方归谁管啊?不知道有梁山泊占山为王啊那一说吗?麻溜的,你们哪来的回哪去!”旺哥不敢做声,我说:“八叔你不认识啊,咱们邻居,我家西院老张家的,和我搭伙。”
“嘿,我就认识八加一。”他麻达着眼睛,“啊,搭伙的,这咋还有一个闺女呢?”
“介是俺妹儿,叫锦儿,俺是她哥儿。”旺哥忙自我介绍。朱捡呵呵一笑:“马拉巴子还是了,这房子大亮子住行,你俩不行!”
“那咋说呢八叔?”我有些急眼了。
“咋说?这所大窝棚是我家老爷子当胡子的时候帮你爷盖的,就咱两家能住,”他振振有词的说,“年年我都过来住几回。”八叔的爹当年是嫩江两岸的小胡子头,报号浪头朱,解放后给镇压了。我爷爷当枪手的时候,浪头朱过过招儿,那是在刘家亮子,大雪天,浪头朱带十几个胡子围上来了,骑着快马,端着枪在围子外面喊话,要五石粮,两口肥猪,三百大洋。我太爷刘老举在高台上面和他讲价,说网房子就有鱼,给二百斤没问题。“不行,就这个价儿,少一点爷血洗亮子,大闺女小媳妇挨个儿祸害,鸡犬不留!斩尽杀绝,留一点我浪头朱是你揍的!”
“论起来咱们还是亲戚,你大舅妈是我外甥媳妇的亲叔伯姑,是亲三分向,人不亲土亲……”太爷老举还在和他磨。
“爷们儿,没听过江北胡子不开面吗?就是我亲爹,少一根毛都不行!”浪头朱举着枪,一蹦多高。话音刚落,呯呯呯三声枪响,为首的三个人帽子从头上飞下来。爷爷反穿羊皮袄,快枪瞄着,威风凛凛的站在房顶上,指着浪头朱喝道:“朱大当家的,手下留情,给你们留三个脑袋!”
“啊呀,这莫非是老四兄弟啊,得罪了得罪了!我们撤,撤!”
“晚了,大当家的,留下枪和子儿两匹马,要不十步内你的脑袋就碎了!”
“好好,遇上砸窑子的了,没说的!”胡子只有三条枪,纷纷扔在地上,撒开两匹马,落荒走了。
(十三)
每当讲起这段故事时,爷爷未免眉飞色舞,得意得不行。
他总是宣传解放前的事,家人很是担心,毕竟自己成分也高,不宜讲过头话,怕成为黑历史,只能劝阻他。爷爷为此非常不理解乃至愤慨:“咋了,我打胡子还有错吗?全亮子大大小小好几十号人呢,怎么了……”
然而满身匪气的朱捡把他爹的历史当成他炫耀的资本,平时没人敢理他,但一有运动,他都得上台接受批判。单干户地位非常低,谁都瞧不起。我抓住这一点,说:“八叔,怎么也得先来后到啊,要不我找爷讲理去!那边还有窝棚你咋不去住呢?”
“嘿,你个小崽子,你当我怕那老几把登呢?”朱捡虽然口气不小,但明显软了下来。“算了算了大亮子,我们忘带锅了,”大麻楞说“我们住东屋,咱们起一把火,人多热闹,也不是住不下,再说了爹,那大泡子菱角是你种的啊?你有啥权不让人家住哇?”
“闯江湖这行你不懂,干什么得有一个下马威,我就是那么一说,你们收拾那屋,我腰疼,得烙烙腰!”朱捡说着就躺下了。
“谁愿意挨着你个老头子睡觉啊?”大麻楞撇嘴说,“要不这两个小家伙也挺着人稀罕的,我们姐俩一人搂一个吧!”
“滚犊子,净冒虎嗑!”朱捡重新坐起来,温怒的呵斥闺女,“又犯病了,草你妈的!”
“净说实话,”大麻楞不服,小声嘀咕着,“要是别人那啥你也不干啊!”
“可真是的,你爷那老家伙见我就骂,老了,快七十了吧?”朱捡突然转过话题问我。我告诉他六十八了,他感叹的说:“老鸡巴登江湖上有一号,枪打的准,指鼻子不打眼睛,嘿,那老鸡巴登!”
“一天净说磕碜话,鸡巴鸡巴的不离嘴,一屋大姑娘不知道啊?还骂别人呢!”一直没有说话的二麻楞突然冒出话来,把她爹噎住了。遇到这几个奇葩,锦儿早走出屋了,静静的在外间站着。“吆呵,这是哪来几只兔猫呢?”朱捡突然兴奋起来,“扒了扒了,中午炖上,就算给八叔接风了,有福不用忙,老白干就兔猫,到哪儿都有老天爷罩着,你说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收拾饭啊,小姑娘呢?”
锦儿听不了他们的污言秽语,在外间叫我,我出去见她冲着墙角低头不语,我安慰她说:“老妹儿,江沿上就是这个规矩,不管认识不认识,进屋赶上饭就吃,赶上酒就喝。”锦儿的意思是饭有限,我让她再熥些豆包,将就一顿吧。我回到里屋,他们爷仨正在讨论如何吃野兔子的问题。大麻楞眉飞色舞的说:“兔子肉太土腥,再有一只野鸡就好了,”
“那道菜叫兔子蹬鹰,正宗的下酒菜!”朱捡说。
“大亮子再打几只野鸡吧?”大麻楞嬉笑着说,“你会不会啊?”
“你不就是……”我说了半句话就停了,脸上流出讥讽的笑意。大麻楞扬起手来:“小鸡吧嘎,你要说我啥呀?”
“嗨,抓野鸡找你爹啊,明天早上让你看见活野鸡。”朱捡乐呵呵的说。大麻楞怀疑的问:“爹你不是吹牛逼的毛病又犯了吧?那野鸡在天上你咋抓?”
“嘿呀,要不是赶上这时候,你爹就是张作霖,你爷,那还说啥了!”
“哎呦,你咋不说你是蒋介石呢?不叫我爷,咱家能几辈子都是受管制吗?”大麻楞撇着嘴怼他。
(十四)
吃完早饭,我们一起来到冰上,朱捡说:“你们往东打,我们往西打,兵分两路,互不侵犯。”
朱八叔真是一个打冰镩好手,他身材高大,两个膀子运足力气,只见利刃下去,冰碴飞溅,两个姑娘用铁操捞子清理碎冰都赶不上他的速度,一气功夫就打了十多口。菱角密集的地方都是在离水边十多米,再往中间水太深就稀少了,他明显就是占地盘。我和旺哥合计,也挨着打眼儿,两个人还干不过他一个?旺哥看我出汗了,他抢过冰镩打了起来。刚打几下,就听他哎吆一声,人蹲下捂着脚。不好,腿没岔开,穿脚了!我和锦儿跑过去,但见血已经把冰面染红了一大块。我把冰镩拔起狠狠的扔在一旁,那带血的家伙沿着冰面突突的滑出很远,我背起旺哥就往窝棚跑,锦儿在后面捧着那只伤脚。冰镩尖从脚背扎进,透过脚底,扒下鞋还在泊泊流血。我一时没有了主张,锦儿也吓得大哭。这当儿朱捡他们进来了,朱捡大叫:“快用水洗干净,别怕出血!”
“我去烧水!”锦儿松手往外走。朱捡呵斥道:“烀肉啊?用凉水,上冰眼擓!”他先倒出半碗酒,给脚消毒,旺哥被酒煞得直抖,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接着朱捡又踮起脚,从房梁上面掏来掏去的找出一个布包:“嘿,还在呢!这是去年秋天我塞进去的,马粪包,啥药都不如它!”
清洗干净,他用马粪包面儿给上下伤口堵上了,顺手把锦儿的布帘撕开,把脚缠上。就是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没伤骨头五天下地,伤到骨头就是个小残废了。”
“坚决是伤了,俺都听见咯吱一声了!”疼的死去活来的小山东旺哥缓过神儿来,裂着嘴说。“那就非得狼骨头了!”朱捡说,“狼一根腿胫骨,焙干擀成面儿,用酒和了糊上三天就好,一个保一个!”
“上哪整狼骨头呢?”
“没招儿就得打一头!我发现雪地有狼脚印,这跟前起码得有两条。”八叔做出瞄准状。
“哪有枪啊?”我看他胡言乱语,怕耽旺哥的脚,万一真瘸一辈子,别说媳妇了,连自己都养不起,“八叔,菱角我们不打了,回大赉!”
“回去一路上冻了怎么办?冻了就得嚓——”他手往自己脚上一砍。
“介可咋办咧——”锦儿又哭了起来。“大亮子,甭管俺了,我就养几天就好了!”旺哥神情有些急眼了。
“这回带多少钢丝?”八叔问我。
“不少,一捆呢,我爷让都带着。”我说。
钢丝是用来缠麻辫子的,因为麻辫子需要经常更换。
“那老登台料事如神啊!”八叔下地紧紧腰带说,“狼有了,一会儿去捡点大蛤蜊瓢,越大越好,最好带五彩的,要带疤楞的,那里面也许有珠子,回来放灶坑里烧酥了,研成沫儿,给他上上,那玩意儿止疼。”
两个麻楞出去捡蛤蜊瓢,我和锦儿给他洗伤口上药。朱八叔径自用铁丝做套子。
(十五)
下午我和锦儿没有上冰,一直照顾着旺哥,待朱八叔和两个闺女都回来时,天也变了,刮起了风。俩个姑娘不停的拍打身上的尘土,咒骂着天气。看见小山东躺着的惨状,二麻楞逗大麻楞:“看看你女婿,瘸了吧?都是你给人家妨的!”
“你个二婊子,明天大亮子就得掉冰窟窿里淹死,你守寡了!”大麻楞恶狠狠的咒她妹妹。
“哎哎,你俩咋回事啊?”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打八辈子光棍也不能要你们这样式的!”
“美得你,要也得跟你算!”二麻楞不屑的说。大麻楞见状接着说道:“看人家急眼了,再别说了,大亮子还是个童男子呢!”
“吆吆吆,还童男呢?”二麻楞瞥一眼锦儿说,“说不上人家早有人洞房花烛了呢?”
“再胡说八道大亮子你揍她们!”朱八叔不以为然的说,这些话想必是他在家已经习以为常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大麻楞嘻笑着说:“我老弟可舍不得打我,稀罕还稀罕不过来呢对不对啊老弟?小时候打仗我还帮你了呢!”
大麻楞说的确有其事,那是我十三那年,放学抄近跳墙豁,被两个叫岳老疙瘩和小六子的家伙截住要钱,他们说学校规定,跳墙就得罚两毛钱,我没有钱,他们就动手打我,两个小子都是高年级的,在学校有名的小霸王,他们按住我打的时候,大麻楞出现了,她母熊一样把两个家伙撞翻,接着一顿暴骂,两个小霸王居然唯唯诺诺的跑了,那时我相当追崇她,甚至把她当做《水浒传》中的孙二娘了。
两个女儿对骂,朱八叔习以为常,只关心锦儿炖的兔子肉好了没有,锦儿说在锅里呢,朱捡就把他的酒桶拎过来,拿个碗倒上,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味就弥漫开来。因着他给哥哥疗伤,对八叔印象好了许多,认为他很有侠肝义胆。八叔倒了两碗酒,叫我和他喝点小酒,我说不会,八叔一拍桌子:“喝酒还用学?闯江湾的要说不会喝酒连个哈什蚂子都不如,哈什蚂子还会叫几口呢!”
“喝就喝,”我被他激出了情绪,端起碗就闷一大口,八叔兴奋了:“这才叫个小子!”
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我感觉两腮发烧,浑身发热,脑海里激荡着许多豪情壮志,产生出无限的遐想,许多美好的景象都悠悠的飘过。
(十六)
傍晚,因着酒精的催眠,我合衣沉睡,八叔好不容易叫醒我,一起出去在车上翻出一块挂子,然后缠在岗那头的一两棵桑树间。回来找我要钢丝,并吩咐我去亮子口捡碎石头,越多越好。江滩的石子大多都是从上游冲过来的,经过千万年的冲刷,江底的石头碎裂了,渐渐变得圆润,随着浪涌到岸边。有的还冻着,脚踢不动,就捡石头往下砸。用麻袋往回背,前后捡了有二百多斤,八叔才说够了。他砍了一些树杈子,地上还有钢丝和绳子,他摆弄来摆弄去的忙活,不知道要做什么。
“走!”终于他招呼我收拾了那堆东西外面去了。太阳将落,西边一抹嫣红,下面就是黛蓝色的云,高低起伏,仿佛群山一样。太阳剩一片深朱暗紫,最后跳了两跳,便隐没到那幕中,余光里仍然泛着橘黄,慢慢的淡下去。
“看见了吧,”八叔指着远处的天,“老云接驾,不是刮就是下,今天半夜要是有场小雪,盖住人的痕迹和气味事儿就成了!”
我知道他是要套狼,但并不相信真的能捉到那东西,狼可是和人争霸江泽草原多年的家伙,既残忍又狡猾,大草原历史上,人和狼一直在互相残杀着,而吃人最多的动物就是它们,但凡江湾有人失踪,第一个反应就是被狼糟蹋了。第二天早晨,我起来一直惦记着,披上衣服到了桑树旁,那网还在,上面果真有几只鸟缠着,扑扑楞楞徒劳的挣扎不休。粘鸟很容
易,但若套到一只狼,比登天还难。狼的智力在某一方面超过人,它们躲藏在暗处,时刻在研究人的动向。关于各种各样狼吃人的故事,老人们都能讲诉几段。爷爷经常给我讲的他的弟弟,也就是我老爷被狼吓傻的经过。那是老爷九岁时,一个人在牛毛岗上玩,突然肩上被什么搭上了,一股腥臭喷到脸上。那狼已经盯了他许久了,如果那时他一回头,狼就会一口咬住他的喉咙,然而弱小和胆怯救了他,烙在灵魂深处的恐惧顿时涌上来,他直接惊恐的大叫一声,趴在地上。这时远处网房子的大狗们听到声音,疯狂的冲了过去,狼不敢恋战,掉头跑了。被太爷刘老举背到网房子,一阵呼叫,老爷醒了过来,口吐白沫,崩溃的神经已经紊乱,无法恢复了,傻子的称号伴随了他的一生。
(十七)
朱八叔说,桑树下是狼道,有散落的狼屎为证,狼由于怕陷阱和暗箭,非常谨慎,一般只走旧路。围着桑树丛,他反复打量,并让我从一棵树爬上去。他把装石子的麻袋系紧,扔一根绳子给我,让我从一根横逸的粗枝绕过。石头太重,我们俩根本运不上去,只好把两个麻楞都喊来了,大家一起拽了上去。大麻楞笑他:“爹呀,你打不着狼你再让它吃了咋办啊?我妈找你,我们就得把狼屎经管回去了。”
“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就你这样的找婆家,三天不到头人皮就得捎回来,滚犊子!”朱捡狠狠的骂道,两个姑娘很快的跑了。他把钢丝栓成撸套,再用细草连到树杈上,将钢丝勒在树根。然后将死兔子夹在套子前面的树杈间。秘密在兔子身上连着一条铁丝,铁丝连着消息机关,狼发现兔子,必须从套子伸过去,兔子一动,带动铁丝,就触发了机关,瞬间石头袋子落下,连着套子,狼就跟着上天了。我们撤退的时候,每人手里一把蒿杆,退着走,边走边划拉平脚印。夜里,旺哥的脚开始疼了,只见他面色痛苦,牙关紧咬,脑袋晃来晃去,汗从发际浸出。锦儿抱着他的伤脚,无奈的滴着泪。八叔说:“疼是必然的,得疼三天,熬过三天不化脓就没事了。”
大麻楞和二麻楞也顾不得别的了,一个在外间烧火,一个用毛巾给他擦汗。大麻楞还坚持要替锦儿看着,让她睡一会儿,二麻楞也劝锦儿别上火,这点伤很快就好的。一直到后半夜,大家都没有睡好觉,我感觉那两个女子并不那么烦人了,还比较善良的。大概太疲惫的原因,我在地铺上迷糊着了。天蒙蒙亮时,朱捡就把我扒拉醒了,他神秘的说:“爷们儿,走!”
来到外面,无风却清冷,果然一开门就见到一层雪,天地一体,幻化出清冷的白光,仿佛换了一个世界。残月已经西下了,东方泛着惨然的光,接近面,东方晕出淡淡的暖黄来。临近桑树,隐隐的看不出什么,连风都没有一丝,我们屏住呼
吸,蹑手蹑脚的移过去,突然八叔拍手大笑:“挂上了,挂上了,好福气,哈哈哈哈!”
啊,真的直挺挺的一条狼吊在树干下,看来真是再狡猾的狼也不如好猎手啊!朱捡解开绳子,那死狼就噗的一声摔了下来。“还没硬,不到一个时辰。”八叔得意的摸着它说。
“别的狼不会来报复吧?”我问。八叔告诉我,现在狼少了,基本上都是单打独斗,胆也小了,好多年都不敢祸害人了,成不了群,这片地方也就有三四条狼,今天吊死一条,剩下的都得搬家了,起码三年不能回来!
“为什么有了兔子还用鸟呢?”
“死兔子不易被狼发现,鸟一叫狼就来了,这叫诱子!”朱捡又笑起来,“爷们儿,我七八岁就在江边儿,那时候狼吃人稀松平常,哪年都有几个,狼吃人对打鱼的不算什么,能打狼的才是英雄汉啊!”天亮了,我俩趁着屋里人没有醒,把狼倒挂在外间房梁上,很快的剥了皮,开膛发现,居然肚子里还有四个狼崽子,光溜溜的没毛,还蠕动着。
“为民除害,”八叔骂道:“妈的为民除害,为民除害了!”他把狼下水和崽子一起远远的找个雪堆,埋到里面了。回到屋里,又将那狼剔下腿骨,大剁八块,下锅烀起来。他说小山东的脚不用红伤药是不行的,赶早不赶晚。我当时决定回大赉去买药,并且把前天打的菱角拉回去,卖了好抓药。朱捡说着反对我说:“你拉菱角再卖,一时半晌回不来啊,眼见得那脚都肿起来了。你把鱼和兔猫背着,再背个狼大腿给你爷,我带来一副冰刀,滑冰回去,三四个钟头就能回来。”
冰刀一定要有刃,这样才能煞住冰,行走自如。让我们可望不可即的是冰剑,冰剑就是专业滑冰的冰鞋,那是冰刀中的贵族,唯有羡慕了。滑冰比骑车还快,尤其没有风的干扰,抄近遇到土道,需要卸下冰刀,跑过去再勒上,唯一的信念就是抓紧时间买药,治好伙伴的伤,而且,锦儿那期待的眼神总浮现在眼前。三十多里的冰道也就一个钟头,起伏的两岸在我身边极速的退过。我发现那高高的岸上,依然有两只老鵏在兀立着,似乎是两座黑色的雕像,它们惯看秋月春风,风雪雷电,在自然界中,它们仿佛没有天敌。爷爷说老鵏是神鸟,上天派下来监视人间世界的,倘若猎人冒犯了它们,一定会有灾难发生的,他亲眼看见一群苍鹰围攻一只老鵏,那天上一场惨烈的厮杀,苍鹰们被老鵏锐利的爪子抓住,撕成碎片,满天都是飘散的羽毛和血雨。它们也是狼的天敌,作恶多端的狼被它们瞄上,便是死期到了,它们飘落到狼身上,一只利爪直插进狼脊背,让那狼飞跑,最终把狼豁开。从小我就敬畏那种神鸟,甚至幻想着能骑着它到天国里遨游一番。上了岸,再走八里地就到家了,生我养我的那所土房,虽然离开几天,却觉得十分久远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归来。幸运的是,回家的土道上竟遇见了我叫三舅的车老板儿,这个三舅姓孔,是我二姥爷后老伴带来的四个儿子之一。我知道孔子,还知道孔孟颜曾四大圣人家族的显赫,因着孔家的几个舅舅,对于圣人的敬畏打了许多折扣。三舅是个大舌头,个头矮挫,生得笨笨的,一副善良忠厚的模样。坐了他的二马车,老孔三舅很高兴,他是一个独身,和也是独身的罗锅二舅一起生活。此番是他去江东给生产队买苞米籽回来。三舅碰见我很是开心,他说今天中午有酒喝了。很快就到了家,三舅匆忙的说回去卸完车就来吃饭。母亲告诉他吃饭可以,但没有酒,三舅怪笑一下:“姐姐,酒我自己带。”
“没脸!”母亲骂一句。听说同伴受伤,妈就翻着柜找钱,怕不够,又找奶奶借了些。那时候的药不容易买,要走后门,幸亏有个邻居是国营药店的。不一会就把各种药弄回来了,一大包子。
爷爷说:“摊上事儿了,鱼一会就去卖了吧,也够药钱了。”我和爷爷说了朱八叔套狼的事,爷爷脸色大变,说不好,那狼要是个怀崽子的母狼,一定是有同伙的,你们剥皮吃肉的能太平了吗?恐怕要惹祸,我得去!说完他就去仓房找东西去了。狼不光狡诈,还是一种报复心极强的动物,这也是千百年来它们能称霸草原的原因。自从老爷被吓傻后,爷爷就买了快枪,日夜训练,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神枪手,那时候,老网房子几乎成了狼的坟墓,肆虐一时的狼群闻风丧胆,躲到边远地带去了。锦儿她娘闻讯赶来,十分紧张,不敢说的太严重,我只说旺哥脚受了点伤,问题不大,药已经买齐了。锦儿妈回头又给我拿了些煎饼,我就匆匆返程了。刚出门就见到了八叔的老婆轱辘磙子,她堵住我问:“大亮子你看见我家王八头和两个小养汉的了吗?”
“我们都在一起住呢!”我躲着她,想溜走,她用肥硕的身子截住我,说:“江东那个姓孙的娘们去了吗?”“没有啊,”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的。她终于放过我,追着喊:“大亮子你帮我看着点啊!有啥事告诉我啊……”
(十八)
心急腿快,行走如风,冰刀在冰面嗤嗤作响,气温突然降低了,春风入骨,尖锐的小风宛如千万支钢针,扎遍我的全身,但很快就被汗水抵御了,汗在衣服外面结了一层仿佛白绒布般的霜花。偏晌就到了老网房子。锦儿远远的迎了出来,你拉菱角再卖,一时半晌回不来啊,眼见得那脚
都肿起来了。你把鱼和兔猫背着,再背个狼大腿给你爷,我带来一副冰刀,滑冰回去,三四个钟头就能回来。”
冰刀一定要有韧,这样才能煞住冰,行走自如。让我们可
望不可即的是冰剑,冰剑就是专业滑冰的冰鞋,那是冰刀中的
贵族,唯有羡慕了。滑冰比骑车还快,尤其没有风的干扰,抄
近遇到土道,需要卸下冰刀,跑过去再勒上,唯一的信念就是
抓紧时间买药,治好伙伴的伤,而且,锦儿那期待的眼神总浮
现在眼前。三十多里的冰道也就一个钟头,起伏的两岸在我身
边极速的退过。我发现那高高的岸上,依然有两只老鵏在兀立
着,似乎是两座黑色的雕像,它们惯看秋月春风,风雪雷电,
在自然界中,它们仿佛没有天敌。爷爷说老鵏是神鸟,上天派
下来监视人间世界的,倘若猎人冒犯了它们,一定会有灾难发
生的,他亲眼看见一群苍鹰围攻一只老鵏,那天上一场惨烈的
厮杀,苍鹰们被老鵏锐利的爪子抓住,撕成碎片,满天都是飘
散的羽毛和血雨。它们也是狼的天敌,作恶多端的狼被它们瞄
上,便是死期到了,它们飘落到狼身上,一只利爪直插进狼脊
背,让那狼飞跑,最终把狼豁开。从小我就敬畏那种神鸟,甚
至幻想着能骑着它到天国里遨游一番。上了岸,再走八里地就
到家了,生我养我的那所土房,虽然离开几天,却觉得十分久
远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归来。幸运的是,回家的土道上竟
遇见了我叫三舅的车老板儿,这个三舅姓孔,是我二姥爷后老
伴带来的四个儿子之一。我知道孔子,还知道孔孟颜曾四大圣
人家族的显赫,因着孔家的几个舅舅,对于圣人的敬畏打了许
多折扣。三舅是个大舌头,个头矮挫,生得笨笨的,一副善良
忠厚的模样。坐了他的二马车,老孔三舅很高兴,他是一个独
身,和也是独身的罗锅二舅一起生活。此番是他去江东给生产
队买苞米籽回来。三舅碰见我很是开心,他说今天中午有酒喝
了。很快就到了家,三舅匆忙的说回去卸完车就来吃饭。母亲
告诉他吃饭可以,但没有酒,三舅怪笑一下:“姐姐,酒我自己
带。”
“没脸!”母亲骂一句。听说同伴受伤,妈就翻着柜找钱,
怕不够,又找奶奶借了些。那时候的药不容易买,要走后门,
幸亏有个邻居是国营药店的。不一会就把各种药弄回来了,一
大包子。
爷爷说:“摊上事儿了,鱼一会就去卖了吧,也够药钱
了。”我和爷爷说了朱八叔套狼的事,爷爷脸色大变,说不
好,那狼要是个怀崽子的母狼,一定是有同伙的,你们剥皮吃
肉的能太平了吗?恐怕要惹祸,我得去!说完他就去仓房找东
西去了。狼不光狡诈,还是一种报复心极强的动物,这也是千
百年来它们能称霸草原的原因。自从老爷被吓傻后,爷爷就买
了快枪,日夜训练,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神枪手,那时候,老
网房子几乎成了狼的坟墓,肆孽一时的狼群闻风丧胆,躲到边
远地带去了。锦儿她娘闻讯赶来,十分紧张,不敢说的太严
重,我只说旺哥脚受了点伤,问题不大,药已经买齐了。锦儿
妈回头又给我拿了些煎饼,我就匆匆返程了。刚出门就见到了
八叔的老婆轱辘磙子,她堵住我问:“大亮子你看见我家王八头
和两个小养汉的了吗?”
“我们都在一起住呢!”我躲着她,想溜走,她用肥硕的身
子截住我,说:“江东那个姓孙的娘们去了吗?”“没有啊,”我根
本不认识那个女的。她终于放过我,追着喊:“大亮子你帮我看
着点啊!有啥事告诉我啊……”
(十八)
心急腿快,行走如风,冰刀在冰面嗤嗤作响,气温突然降
低了,春风入骨,尖锐的小风宛如千万支钢针,扎遍我的全
身,但很快就被汗水抵御了,汗在衣服外面结了一层仿佛白绒
布般的霜花。偏晌就到了老网房子。锦儿远远的迎了出来,帮
我卸下辎重。一边脱着冰刀,我急着问了旺哥的伤势。锦儿说
还是你走那样,疼得厉害。加倍吃了止疼消炎药,又糊了红伤
药,旺哥似乎轻松不少,脸色也不那么红涨了。旺哥稳定了,
我们松了一口气,就下冰了。下午三四点左右,我和锦儿正在
冰上忙活,听见远处熟悉的狗叫,一看竟是我家的四个伙计。
我迎过去,果然,爷爷坐着狗爬犁来了。唯有他知道我们面临
着危险,狼的报复是致命的。那几条伙计见到我分外兴奋,它
们围着我欢快的跳跃着,令我十分温暖而感动。我和锦儿把爷
爷掺进屋,爷爷让我把车上的大皮袋子背回来,很沉,那一定
是他对付狼的利器。朱八叔看见爷爷来了,急忙回到窝棚。他
很惊奇:“四叔你来干啥?”
“马拉巴子的你闯大祸了,”爷爷骂他,“你的命不值钱,一
帮孩子呢?”
“那应该是孤狼吧?”朱捡豪迈的说,“再说,我一个人对付
它三两条没问题!”“孤狼怎么能有崽子呢?张三张三,三三见
九,一群狼最少得有九只,你在明处,它在暗处,那年喇嘛山
李鬼子打了条母狼,扒出一窝狼崽子扔在外面,一夜间,全家
七八口人全叫狼群给咬绝户了,没吃过亏啊你是!”
“哎呀四叔,可真的,我没有想到啊?”八叔脸色大变,显
然后怕起来。爷爷说:“在江沿,能惹祸就别怕,这辈子死在我
手上的狼得有几十条了,估计它们得去搬兵,一两天内不会来
的,不是还有一个受伤的小伙子吗?哪能让生手打冰镩呢?”
锦儿给爷爷沏了茶,爷爷说,你们干你们的,不怕慢,就
怕站,我的事儿你们帮不上。我和锦儿就出去了,三个人的活
儿两个人干,锦儿就努力把自己当成男的,抢活干。尽管使圆
了力气,但菱角堆明显不如朱捡家的多。看出我着急,锦儿劝
我:“哥,咱们悠着劲儿干吧,俺家少分点就行,可别累坏你
呢!”
“你没听爷爷说吗?坟茔地里没有累死的鬼,力气不出攒
不下,打完菱角,咱也不离开,这里的鱼很有打头,锦儿,咱
这嫩江大甸子太好了!”
“亮子哥,你不嫌弃,我们哥俩儿就和你一起干。”她的语
气非常动情。
(十九)
快收工时,泡子沿上来了两个骑马的,打扮很像蒙古兵。
那二人扎着宽皮带,一个带着扎枪,一个背着猎枪,气势汹汹
的直奔我们来了。“谁让的,啊?谁让的?”那俩人翻身下了
马,“知道这是哪儿吗?知道吗?”
“这是大泡子!没有人的时候就有了,咋的?”我虽然害
怕,但还做出强势的样子,毕竟我是大赉街人。
“小子还挺能对付的,告诉你,这是我们喇嘛山大队的泡
子,严禁打菱角!”
“扣了!”拿扎枪的家伙比比划划的说,那个背猎枪的也大
叫:“扣了扣了,连车带人,拉着,都跟我走!”
“凭啥啊,菱角是你们种的啊?哪儿写着呢?”我当然不
服,冲他们喊。锦儿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上前。那汉子舞弄一
下扎枪:“哎呀小伙子,尿性啊?看我怎么把你的车胎扎了!”说
着就奔车去了。我急眼了,挣脱了锦儿,扑了过去:“你敢
扎,你敢扎!”
“喂喂,哪个屯子的山猫野兽啊!”朱捡大步过来了,“哎,
报个字号!”
“你,你也是啊?喇嘛山的民兵排怎么了?管不了你们
啊?”拿扎枪的家伙指着另一个,“这是我们马排长。”
“吆呵,还司令呢,来来,我看看喇嘛山的人啥揍性?他
叫马排长,你呢?排副哇?”朱捡讥笑着,不紧不慢的说,“你
们公社书记不还是管九坎子吗?他请我来的!”
“我不是排副,我叫偏晌子,二十七了。”扎枪男看来很诚
实,“那你是管书记的啥人?”
“啥人?你回去问问他,他儿子户口谁给迁到大赉的?工
作谁给安排的?大赉街的朱八爷是谁?你要没听过朱八爷就随
便找个小流氓打听一下,看他下不下跪?”
“呃呃,那你和我们回去一趟吧!”偏晌子有些心虚,口气
软了不少。
“呵呵,好你个管九坎,狗卵子不是,提你不好使?这
样,你回去告诉他,大赉镇这条路他断了!”
“别的别的哥,八、八爷,那多不好啊?这么的,明天我
们告诉他一声还不行吗?”那个排长跳下马来。
“哎,这就对了,”朱捡掏出一盒蝶花烟,揪出两支,“抽着
抽着,那咱就是朋友了,再到大赉,你到东北角,提一声朱老
八,三岁小孩都能给你领家去,大事小情,我办不到你撅我八
辈祖宗!”
“八、八哥,这样,菱角你先打着,出啥事我们哥俩先兜
着,二分脚我们还过来,我们也是上指下派。”
“三两天我过去,先找九坎子喝点。”
“哥,八爷,到喇嘛山,两个兄弟请你,菱角你先打着,
谁来挡你就提马三虎子就好使!”
“不叫你哥俩白跑,昨天我抓条狼,进屋吃狼肉喝点酒,
完事狼皮拿去,有老爷子给他做个褥子!”
“哎呀哈,狼?你打的?”偏晌子嘴张得挺大。朱捡轻松的
一笑,手一辉挥:“那个什么,锦儿和大麻楞去弄菜,老马你三
叔他们在这喝酒,大锅烀狼肉,那玩意壮胆!”
(二十)
“这老爷子你知道是谁吗?”进了窝棚,朱捡指着爷爷
说,“嘿,当年老网房子子的大把头刘四爷知道吧?”
“哎呀,不得了,这老爷子我可是没少听说,咱们还能论
上亲戚呢!”马三虎子说。
“你是谁家的呢?”爷爷问。马三虎子眉飞色舞的说:“你老
兄弟媳妇不是老赵家的吗?那是我表姑,黒丫嘛!我得管你叫
大舅啊!”
“啊啊,我知道了,那你是马腊八家的?”爷爷问。
“那是我老爹,没了去年。”三虎子叹一口气说,“出一辈子
力,到死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唉,瞎了那人了,”爷爷很感慨的说,“记得他比我还小两
岁,那人能干还实诚啊,水性好,那年冬天,箔口放亮子,水
獭打洞,眼看要拉洞子了,我赏一头肥猪,那东西二话没说,
仰脖干了一瓶酒,跳进去用塔头给堵上了!唉唉,人啊……”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都凑一块堆了,
好好喝点!”朱捡张罗倒酒,招呼往前坐。酒一下肚子,马三
虎子话多了起来,对朱捡佩服的五体投地,大有结拜认大哥的
心思,他透漏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儿子二十多了,不想让他顺
垄沟捡豆包一辈子,屯子太穷了,像点样的姑娘都外嫁了,半
屯子打光棍的,瘫巴闺女都往死要彩礼。朱捡咧着嘴笑了:“不
就这点小事吗?这算事吗?几斤酒的事儿,瞧得起你哥哥就包
了,不嫌乎就给我当姑爷!”
“哎呀爹呀,你给你闺女找几个婆家啊?”大麻楞不干了,
坐在炕边嘻嘻的笑。八叔说:“不是还有老二呢吗?”
“我可不上农村,”二麻楞不乐意了,“看场电影都没地
方。”
“农村咋的?”爷爷说,“没有农村饿死你们,狂的!”
“不行我招养老女婿。”八叔酒喝多了,就信口开河了,“都
给他安排当工人。”
“唉呀妈亲呢,哥看你说的,咱儿子咋能攀你那高枝儿
啊!偏晌子,给你八叔倒酒,”马三虎子感动得快哭了,“酒咱
不缺,茂兴镇就有个酒厂,厂长是咱亲戚,到那就是拿桶随便
灌。”
“八叔,你喝!”偏晌子恭顺极了,“嘿嘿,遇见八叔好像天
都亮了。”
“这不是吗,都二十七了,成分也好,实惠能干,就是说
不上人儿,他爹闹死心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八叔举起酒碗,“回去告诉你爹,来年
准备抱孙子!”
“哎呀八叔,那我给你老人家磕头了!”偏晌子说着就下地
磕头,把几个姑娘逗得直笑。
“来吧,我给你们唱一段,”朱捡来了情绪,借着酒劲,他
唱起了二人转:“一轮明月啊照西厢啊,二八那个佳人巧梳妆
啊,三请那个张生来赴宴呢,四顾无人跳哇粉墙啊……”他的声
音粗犷有些沙哑,但字正腔圆,我都听得入迷,爷爷也是二人
转迷,他眯着眼睛,听得极为享受。马三虎子说:“哥,哪天有
时间请你去屯子唱半宿。”
“打听个人儿,”八叔问马三虎子,“有个唱二人转的孙大娟
还在吗?”
“嗨呀,她啊?”马三虎子说孙大娟守寡多少年了,因为总
是给人跳神,受管制呢。我突然想起轱辘磙子打听的那个女
人,意识到了八叔和孙大娟一定有些故事。八叔吧嗒吧嗒嘴
说:“和她搭过一副架,后来找不到了,那娘们嗓子亮。”
“爹你要挨揍了吧?”大麻楞突然插嘴。
“敢,再打就打死!”八叔狠狠的一摔碗,酒晃出来,把人
吓一跳,都觉得父女俩没头没脑的话很怪异。
“嗨,就在喇嘛山,现在偷着跳神。”
“她那狐仙灵得很。”朱八叔正色说,“唱二人转是假,我
给她当二神来着,那堂子兴!”
“哎呀,那我知道了,批斗会你跑了!”马三虎子叹一口气
道:“不让啊,当屯子看的严,偷着来还被抓好几回呢!”
“白瞎那仙儿啦!”朱八叔感叹不已。闭目多时的爷爷突然
睁开眼睛说:“是狐仙就不能容劲儿,你看着吧!”
(二十一)
打菱角真是一个遭罪的活儿,尽管加小心,双手都扎满了
刺,那带倒须勾住肉,只进不出,很难剥出来,露着一个个黑
点,钻心的疼,每剥一个刺都要血淋淋的,有的钻进肉里,只
能等化脓了才出来。晚间肿胀得厉害,只能用凉水泡着。原来
我们三个男人住东屋,那三个女生住西屋,旺哥受伤了,锦儿
晚间要护理他,就把规则打乱了,爷爷来了,八叔就让三个姑
娘搬到东屋,我们换到西屋,独把旺哥留下。旺哥感到尴尬,
毕竟晚间上厕所不方便,八叔骂他,你个小崽子倒挺封建,这
都啥时候了?自己妹妹不怕,那两个东西更还在乎你?爷爷来
了,朱捡把炕头让了。晚间上厕所成了大问题,打了狼之后,
都怕那同类报复,谁也不敢去外面,还是八叔有办法,他把外
间后墙草筏子斜着打个洞,用蛤蜊壳垫满,地上加高,以便尿
液及时流走,平时上面弄一捆小叶章盖上,预备一桶水,及时
冲的干干净净。外面再用围了蒿杆,形成了一个土茅楼。晚间
把门栓紧,严防外出,老山榆木的门窗结实得很。大麻楞和二
麻楞晚间不管不顾的,扑扑楞楞的出去,声音很响很刺耳,锦
儿则蹑手蹑脚的大气都不敢喘。难为她了,白天下冰,还得做
饭,晚间尚需伺候哥哥,不知道小小的躯体里蕴藏着多少精
力。八叔但凡喝了酒,睡觉都是鼾声如雷,况且他根本没有不
喝酒的时候。他的呼噜非常奇特,宛如沸腾的气炉,由细长到
粗狂,却戛然而止,令人揪心,俄顷突然爆发,如此反复,如
钝锯般的折磨神经。我又累又困,没办法只好到西屋挨着旺哥
躺下了。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一阵比一阵紧,房檐发出狼哭
鬼嚎的声音。黑暗中,我感觉锦儿的手在我的头顶抖动,便抓
住了,就那么紧紧的握着不放。那时我浑身发热,心急剧的
跳。外面是黑黢黢的,阔野中好似跳跃着无数的魂灵,风中隐
约有冰排的炸裂声,伴随着几条老伙计愤怒的叫声,它们在巡
逻,忠诚的保护着窝棚里的主人。各种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
远……我们互相听着心跳,抑制着呼吸及青春之火一般的骚
动,直至东方泛白。
(二十二)
爷爷早晨出外面溜一圈,回来说,昨夜的狗叫得怪异,令
人头皮发炸,一定是狼又出现了,他果然发现了新的爪印,那
一定是狼的前哨了,它们发现了狗,自然不敢造次,侦查好底
细才能下手。怪不得昨夜那般恐怖。几个姑娘怕得不行,只往
东屋炕里躲,尤其是二麻楞,捂上被瑟瑟发抖。
“不怕,有爷爷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上一物克一
物,狼再狡猾也比不了人,爷爷当年就是狼阎王,”爷爷笑眯
眯的说,“我的老洋炮这回又要开荤了!”
爷爷让我出去喂狗,要扒两只兔子给它们吃。他和八叔下
炸子。炸子不大,设计得非常巧妙,铁壳里面是炸药,内有触
发机关,他们把炸子镶进鱼肚子里,准备放在远处的冰眼边
儿上。狼在晚上要到冰眼喝水,发现鱼自然大快朵颐,那就会
把嘴炸碎。下一步,爷爷吩咐我们割草,一步放一堆,在网房
子外面围了一大圈,他拿出几个装汽油的瓶子,塞在草里,那
架势好像是诸葛亮在布八卦阵。为了缓解气氛,爷爷讲起当年
在老网房子的历史,声情并茂,还打着手势,那是他最得意的
时刻。大亮子原来是一道背江,背江的意思就是大江分出个汊
子,长年累月的自然变化,江汊子呈现一个牛肚子型,两头
细,中间阔大,绕了十几里路又并回江,中间出现一个江岛。
太爷刘老举在山东原是一个大饭店的老板,因为娶了义和拳首
领的妹妹,朝廷开始剿灭义和拳的时候,他发觉不妙,决定逃
难闯关东,变卖了买卖和家产,把大洋藏在大粪车里,一大家
子人连夜逃离了,太爷把家眷都化妆成难民,坐着几辆毛驴
车,过了山海关,就有了胡子,毛驴被抢了几回,便再买了套
上,这样一路历险,一直到嫩江畔。从当地蒙古王爷手里,他
们弟兄买下了江汊子,开始筑坝建亮子。足足干了五年,大亮
子建成了,没有人给它命名,自然而然的就叫了刘家亮子。爷
爷讲了这段风雨沧桑的故事,显得很怅然。夜幕降临了,西风
又紧了起来,我们不时的趴在窗户孔中望,我们把狗唤进屋,
不许它们出去,一条条的躁动不安,狺狺的打着喷嚏,由于
爷爷不许它们叫,看上去它们很压抑,随时准备窜出去的感
觉。八叔带着我去泡子里放炸子鱼,还尽量的清扫干净脚印。
九点左右,泡子里突然传来两声闷响,几乎是同时,朱捡一个
高儿跳起来:“炸了,炸了!”四个伙计疯也似的狂吠起来,暴跳
着往出冲。爷爷喝住它们,说:“把洋炮支上,听我枪响了,就
往出放狗,老八和大亮子一人一根曲柳棒子,狗掏住狼,就往
腰上打,张三那东西是铜头铁腿豆腐腰,一家伙就趴架!”
(二十三)
狼群是公狼从科尔沁搬来的帮凶,那是首领派来青壮的家
伙,它们称霸草原,所向无敌,很多牧民葬身它们的腹中。果
然,黑暗中闪烁着绿色的眼睛,逶迤蛇行,它们恼羞成怒,围
了上来。双管猎枪早架在窗户棱上,爷爷稳如泰山,一丝不动
的瞄着。随着两声轰响,两道火舌射出,狼的惨叫立刻传过
来,八叔打开门,四条伙计怒吼着冲了出去,我们提着棍子飞
奔而上,但见四条狗撕咬着两条狼,我们找机会死命的打,那
狼疯狂的翻滚着,试图反咬住狗的脖子,在我们完美的配合
下,它们毫无胜算,挣扎一会就毙命了。房子那边,爷爷高声
喊往回撤,我们才带着恋战的狗回来了。清扫战场,我们发现
了四条死狼,加上炸子炸死的,这一战最少消灭了五条。但据
爷爷分析,还应该有七八条。突然我发现黄伙计的大腿浸了一
片血迹,疼得直抖,它在混战中受伤了。爷爷心疼的上了红伤
药,然后给包扎了。狼受了重创,但嗜血性格让它们不可能落
荒而逃,还会换个方式袭来,爷爷说,抓紧歇息一下,那些畜
生不会罢休的。果然,半夜,狗又低声的发出了警报。我们都
警惕起来,然而,窗孔外面根本没有那绿光,但狗的嘶声绝不
是空穴来风,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奇怪的是,狗们都是仰脖
朝天在叫,隐隐听见屋顶有扑簌簌的响动,爷爷大惊:“不好,
狼在扒房顶!”
啊啊,姑娘们都吓坏了,三个人蒙着被,惶恐不已。“嘭”的一声,火药枪响了,爷爷的枪打中了草阵,引燃了
汽油,顿时火光冲天,蔓延起来。狼最怕的就是火,它们在房
顶盘旋一番,便纷纷跳下出逃。八叔打开门,爷爷带着枪冲到
外面,随着火药的轰鸣,三条狗箭也似的冲出去了,那条受伤
的狼被围困住,发出惨烈的哀嚎。火阵愈燃愈烈,照红了半边
天,我们一直看着它的渐渐燃烬,才回到屋里。战绩辉煌,度
过了恐怖而骄人的夜,我们都仿佛成熟了很多,几个姑娘胆子
也大了起来。天刚放亮,我和八叔要出去清点战场,爷爷拎着
枪,坚持让我用车拉着他,三条狗欢快的跟着。连同泡子上一
共捡了六条死狼,都拉回网房子。之后,爷爷让我再拉着他寻
找狼的踪迹。顺着爪痕,我拉着他一直走,突然几只老伙计叫
了起来,它们发现了一条受伤的狼,半死不活的卧在一个沟
里,那畜生死到临头并不服输,还在仰脖怒号着示威,狗们毫
不犹豫的扑上,剧烈的撕咬,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具尸体。我们
回到窝棚,八叔正领着三个女孩子扒狼皮,她们个个精神抖
擞,似乎都变成了女英雄。根据爪印分析,爷爷说,逃走的狼
有四条,其中有两条中了枪砂。我不解为什么他能看出受伤
来?爷爷说:“普通狼走路是一条线,后爪压前爪,受伤的家伙
就栽栽歪歪的不上线了。”
“放心吧,一年之内它们不会再来了。”爷爷说。
(二十四)
整整一天一宿,旺哥就那么在墙角默默的坐着,似乎自己
已经是个累赘,打狼他没帮上一点忙,偶尔偷偷的擦眼泪。大
锅烀的狼肉他一口都不吃,几次非要起来走路,大家坚持不
让,八叔骂道:“小犊子你不活了?再熬发了,你那脚就得截肢
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好养着,好了我教你打枪。”爷爷
说,“当年我得伤寒病,一躺就是四十天,死的心都有了,
嘿,说好就好了!人呐,一辈子该遇多少难,遭多少罪是生来
注定的呢!”
听了爷爷的话,旺哥才露出些许笑容,直咧嘴说不出话
来,我安慰他说:“不要紧的,我和锦儿一样干,再养两天就好
了。”
这几天江风极其凌厉,不注意就被刮一个跟头,好在冰面
已经发涩了,若不然无论如何是干不了活的。我和锦儿正奋力
的打冰眼,猛然锦儿尖叫一声,我一看竟然是旺哥出来了。他
是趁爷爷睡着了,把脚包上臃肿的棉套,柱了根棍子,艰难的
跛行。我扔下冰镩,飞奔过去。旺哥坚决的说他要坐着打竹坯
子,干点是点。锦儿也慌乱的过来了,带着哭声:“俺哥啊,你
不要命了?”
我不敢用力,搀着他的胳膊往回扶,不料他竟一下子坐在
冰上,说什么就是不回去。锦儿也没了主意,无奈的看着我,
眼神分明流露出妥协的意思。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他。我搬
来一块大塔头,让小山东坐上,再用皮帽子盖严伤脚,他用竹
板打麻辫子上的菱角,黑的菱角噗噗啦啦的落了一片,似乎很
惬意,咧着嘴笑个不停。锦儿和我操作捋钩,速度明显的加快
了。眼看着春风渐紧,正中午时风终于停了,和煦的阳光普照
着,冰面上渐渐的浮出沿凌水,明显江边水鸟多了起来,它们
饿了一冬,马上就会有新鲜的小鱼吃了,这对它们来说,是生
命的渴望,有了源源不断的鱼,然后就要在草原上做窝产卵
了,接着就是无数的雏鸟挣扎着出窝。八叔过来说,万一伤口
冻了,那就没治了,打一辈子菱角也挣不回一只脚。再说这季
节不容人,顶多再打五天就得住手了,宁走封江一寸,不走开
江一尺,封江一场冻,开江一场风,大冰上,哪年开江封江都
得死几个人,车马掉里面是寻常不过的事,大意不得啊!这当
儿爷爷也出来了,他见小山东没了踪影,情知是出去干活了,
在他扯着嗓子吆喝下,我们终于把那人弄了回去。
(二十五)
菱角打了有四千多斤了,也没有那么多麻袋,当务之急是
马上拉回去,倘若闹开江,里不出外不进的就麻烦了,但最好
的办法就是先运回一些,剩余的存到高岗上,待开了江水运就
简单经济多了,八叔和我商议,先用车运回一趟,抢在开江前
菱角好卖,也能缓解家里无米之炊。自己家烀了,蹲在路口,
一边用小铡刀边铡扎边卖,五分钱一茶碗,利润便可翻番。老
幼妇孺都能上阵卖菱角。我和锦儿一次能拉四百斤左右,还外
加那些鱼。爷爷说,狼肉不能往回拉,他要炮制了晒肉干,狼
身上全是宝,狼牙串上挂在脖子上,小孩子可以不招邪祟,狼
爪子研成末,能治羊角疯,一个保一个,至于狼骨头泡酒治风
湿,比啥都好用。那些狼皮,熟了做成狼皮褥子,也能卖个好
价钱,连狼尾巴挂在梁上,黄皮子都不敢进门……我们装了两
车菱角,大麻楞说她不舒服,朱捡想想说,那你就照顾刘爷和
小山东吧。临走时,二麻楞还逗大麻楞:“姐,今天晚上你们洞
房花烛夜了!”大麻楞并不生气,回骂道:“一肚子花花肠子,没
好下水!”
往回走时,锦儿心事重重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我驾
辕,她拉一根小套。爷爷叮嘱,拉小套千万不要全套上,只挂
在单肩,一旦出现险情好脱身。即便马不停蹄,也要天黑透了
才能到达。大冰上还好走,从老坎子上岸就是砂石道,步步是
上坡,不进则退,我们两台车,采取互助方式,遇上陡坡,四
个人推一台,然后再接应下一台车。莫洛红岗子漫长的坡路累
得两腿发抖,一层层汗透过棉袄蒸腾出去,口里干渴,就预备
些冰块放兜里,嘴里含着冰块,亦步亦趋,咬着牙数着数,坚
持到坡顶,人就瘫了,躺在地上要缓许久。
天黑到家了,满载而归,我们成了功臣,两家人都出动
了,男人卸车,女人准备伙食。我们一共拉回九袋子菱角,老
山东主张平分,妈说那不公道,坚持给了他家五袋子,老山东
大为感动,提出鱼他们只留几条吃,剩下坚决不要了。为了装
菱角,妈按家借麻袋,算来还是远远不足。八叔过来说解决
了,一个工厂里有许多倒出来的旧编织袋子,和保管员可以以
借的名义要回来。
(二十六)
第二天一早就往回返,无风无雨,真是一个晴朗温润的
天。我让锦儿坐到车上,她坚持拉我,协商到最后是我先拉
她,然后拉我,到长坡顶,锦儿突然说:“哥快看,红的太阳真
美!”
“嗬!”我抬头看了看,但见半轮红日在浓重的老云边跳跃
着出来了,太阳的周边布满了灿烂的霓霞,五光十色,姹紫嫣
红。偶尔有一只黑色的孤鸟,从那霞光中悠悠的飘过。彩云仿
佛浸润到冰里,大江也受了感染,不断闪出金色的星点,大自
然感染了我年轻的思绪,便从心底涌出诗一样的情感来,沉醉
在那幅画面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到锦儿问我想什么呢?我才回
过头来看她,她俊美的脸庞也被彩霞映得非常生动,洋溢着幸
福芳龄少女的色泽,欢快得似乎要从车上飞舞起来。
“锦儿,咱哥几个以后就在江湾上干吧,再盖几间大房
子。”我高兴的说,实际上是在试探她。她毫不犹豫的说:“那好
啊,待你和俺哥都结了婚,我给你们哄小孩儿。”
“那你就不结婚了?”我又问。她迟疑了一下,笑道:“哥看
你说的,我才多大啊?”
“我奶奶像你这么大,都有我爹了。”
“那是旧社会,新社会不行早婚。”锦儿低着头,样子害羞
的不行,我就不好再往下说了。
“哥,你说,俺哥、俺哥和她能吗?”隔了一会儿,她迟疑
的问。我笑了:“能啥啊?净瞎想,伤得那么重。”
“嗯呢,俺哥可不是她那样的人。”锦儿释然的笑了,两腮
泛起一片嫣红。到了网房子,看到旺哥和爷爷安然无恙的坐着
说话,大麻楞则在沉睡。见了我们,旺哥欣喜异常,锦儿把家
里带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了,说快吃完给他换药。这时大麻楞
醒来了,见了吃的,顺手抓一张饼就往嘴里塞,边吃边说:“咋
办吧,我们已经洞房了,你们家是不是出点聘礼啊?”
“你说甚呢?”旺哥瞬间脸涨得通红,“乱说甚呢?”
“这闺女,现在这闺女。”爷爷仰脖笑骂道。
“哈哈哈哈……”大麻楞狂笑起来,气得锦儿脸通红,瞪了她
一眼。晚间八叔父女俩也回来了,他们果真拉回来一大包子编
织袋子。
“嘿,都够了,咱们两家。”八叔乐呵呵的说,“今年菱角来
快了,两毛,置上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麻楞突然打起来了。原因是因为卖菱角
钱分配的事。八叔说卖菱角钱不能动,要翻盖房子,那老房子
实在是不行了,在前墙踢一脚,后墙都能出个窟窿。二麻楞不
高兴了:“你不是答应我买大衣了吗?怎么一下又变卦了?”
“嗨嗨,衣服什么时候买不行啊,到夏天割塔头缨子再
买!”八叔讪笑着。大麻楞一旁说:“臭美呗,房子塌了,你穿大
衣蹲在房框子里看星星啊?”
“嗯呢,你不用,你正好住岳老疙瘩家去!”二麻楞反唇相
讥。传说大麻楞是岳老疙瘩的马子,不知真假,这回给二麻楞
坐实了。岳老疙瘩大赉西北角有名的小混子,拳打敬老院,脚
踢幼儿园,跑皮逛马子什么都干,一年有多半年是在强劳队度
过的,很有名。他和大麻楞处对象,处来处去,玩腻了,想换
人。大麻楞和她妈轱辘磙子去他家找他要青春损失费,岳老疙
瘩拿出把弹簧刀比量,轱辘磙子嗷地叫一声,冲上去就咬住了
手,岳老疙瘩疼得乱喊乱叫,大麻楞在后面搂住脖子狂拧,接
着,轱辘磙子就往屋抱柴,要把老岳家一火焚之,一家伙把岳
老疙瘩制服了,再也不敢提散伙的事儿了。大麻楞见二麻楞揭
她的短,恼羞成怒,大骂:“你多好?你好大发了,十六岁就做人流……”
“你个大婊子,我撕了你!”二麻楞冲上就揪住大麻楞的头
发,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我和锦儿急忙拉仗,却怎么也分不开
两个怒火中烧的姑娘。八叔摆出一副惯看秋月春风的神气,慢
悠悠的依旧喝酒:“别拉别拉,让她们打,打死一个就消停了!”
“这他妈的什么闺女啊,”爷爷愤怒的骂,“牲口八道,都她
妈的滚出去!”
“老刘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和老谷太太那事谁不知
道啊?”大麻楞冲着爷爷开火了。爷爷瞬间被大麻楞给轰蒙
了,定格般的不动。八叔脸上挂不住了,他吼了一声,冲过去
将大麻楞按在地上,一顿乱拳开砸。我抱住八叔,好容易才把
他们拉开。好不容易才分开了两个人,都站在墙壁倒气。锦儿
说:“看你们,亲姊妹俩这是作甚呀!”
“别逼扯,你好,装什么啊?哼,半夜你们干那事儿以为
我不知道啊?”二麻楞突然骂起锦儿来,锦儿受不了,哭着跑
到外面去了。
(二十七)
关于爷爷和老谷太太那些事儿,外面的人肯定比家人知道
得多。我家从江湾老网房子搬到大赉镇,买了一个院子,就是
谷子玉家的。谷家原是个富户,自己家拴大胶皮车,那年月有
一挂带满铜串铃大胶皮车,是何等威风?五二年的腊月二十
二,谷子玉给人家在江湾拉脚,从江东往回拉筏子。那是一个
极冷的冬,寒流创造了历史。谷子玉和跟车的说,干最后一
天,明天过小年了。辎重的马车行走在大冰上,马蹄和车轱辘
碾压冰雪的声音特别悦耳,两个人正在议论着过年的菜谱,突
然,一只金雕追着一只狐狸,从马车头上掠过,顿时马受了
惊,直直的立起,急剧的改变了方向,朝左边去了。左边不远
就是青口,那地方深不可测,一旦进去了无归路。谷子玉大
惊,奋力的挥鞭往外打马,发出锐利的吼叫。那三匹马疯也似
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谷子玉大叫一声:跳车!跟车的滚下去
了,谷子玉自己还用最后一线希望要挽回财产。三匹马带着大
车毫无悬念的冲进了青口,被暗蓝色水瞬间吞噬了。谷子玉死
了,那时还不到四十岁。留下的遗孀带着四个孩子,还有孤零
零的一个大院,马棚和马槽子还在,可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繁荣
了。大麻楞所说的“老谷太太”就是谷子玉的媳妇,谷子玉死的
那年她才三十二岁。五四年,我家在老网房子住不下去了,爷
爷决计搬到大赉。那时候的谷家孤儿寡母,没有了生活的来
源,就张罗卖房子,把大院大部分卖出去。急买的遇到了急卖
的,一个回合就达成了交易,交易的附加条件是我家必须供着
对方的烧柴,而且没有期限。这个附加条款,给爷爷和老谷太
太的暧昧关系留下了伏笔。爷爷也拴起了大胶皮车拉脚,日子
很快就滋润起来了,我奶奶和老谷太太都是小脚,大概她们应
该是中国历史上裹脚的最后一代女人了。裹脚的女人走路姿势
不稳,所以三十多岁就被称为老太太。两个干干净净,一身青
皂大衫的老太太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坐在炕上,中间一个火
盆,火盆正上方悬挂在房梁上一卷艾蒿火绳,她们对着抽烟
袋。不同的是,奶奶的烟袋是长杆的,老谷太太则是短杆的,
原因是奶奶已经做了婆婆,进门的媳妇有个规矩,就是要给公
婆装烟点烟,以表示长辈的尊严。之所以用儿媳妇点烟,原因
是烟杆太长,自己无法完成一边啯一边点烟锅的动作,而老谷
太太的儿子尚未成婚,故而没有了资格。我妈每次去给奶奶点
烟,都要顺便给老谷太太装一袋,老谷太太每次都是诚惶诚恐
的谦让,然后夸奖妈妈烟装得专业,不松不紧,贤惠且孝顺。
听那话时,奶奶总是把头扬到侧面,表示不赞同。母亲则意味
深长的说:“嗯呢,谁摊上你这个婆婆赶上好了。”
有时,轱辘磙子也去奶奶的屋坐一会儿,她去的目的就是
心里难受,身上不舒服。
“唉呀妈呀四婶子啊老婶子啊,你说我这几天吧,拿不成
个儿啊,一闭眼睛那仙儿就在眼前转,扑棱扑棱的,一难受就
是一天啊,想个招儿吧,可是没法活了……”大颗的眼泪滚下
来,咕噜棍子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难受还不杀人去啊?”奶奶斥哒她,“打爹骂娘的,早晚
得找上来!”
“是哩,我都改了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四婶子啊,你
就是我老干妈啊,你认也得认,不认我就跪死你这儿啊!”
“认你个牲口闺女作孽呢!”奶奶叹一口气,“起来让我看
看!”
奶奶曾经救过轱辘磙子的命,那是八叔的老妈出灵那天,
轱辘磙子戴着孝,骂骂咧咧的说老婆子早就该死了,骂着骂着
突然天旋地转,她原地打旋,俄顷站住,抡起双手,猛扇自己
嘴巴子,口中大叫,完全是婆婆的声音:伤天害理,拿你命
来……好多男人上去拉着,对方仿佛有无限的魔力,两只手弹
簧一样打着,扇得满脸是血,然后就口吐血沫子躺在地上,完
全没有了气息。奶奶那时在场,她四周观察一下,扬手拔下发
髻上的一根簪子,朝她人中就扎将下去,只听房顶上嗷的一声
怪叫,众人望去,但见一条火黄色的狐狸窜下,滚进草丛不见
了。这边轱辘磙子悠悠的缓过一口气来,怅然的看着大家,自
己根本没有任何意识。奶奶有一堂子仙儿,却始终别着不出
马,于是那仙家就永久附在她身上,她也从不对外宣扬。这番
救了轱辘磙子,人们才知道老仙的厉害。事后,轱辘磙子收敛
多了,她去奶奶那磕头,非得认干妈,但奶奶始终没有应允。
(二十八)
“哎呀酒要没了,断血了,我得去喇嘛山一趟,找找马三
虎子整点。”八叔若有所思的念叨,“这回回去,老娘们抽风,
把酒给我收去了,你说这娘们多败家?”
像他这种嗜酒如命的人没有什么也不能没有酒,尤其是在
江沿儿。轱辘磙子那货杀打不怕,骂人二十四小时不带重词
的,邻居都躲着,一旦惹了她,能脱光了躺在人家的院子里打
滚儿。
媒人介绍时就告诫朱捡,没别的毛病,就是泼实不讲理,
朱捡成分不好,没有选择女人的余地,只说不在乎,说打出的
媳妇骑出的马,只要她是肉长的,就扛不住揍。结婚没几天,
婆婆觉得应该立个规矩了,就叼着烟袋喊儿媳妇来给点烟。我
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就是每天都要儿媳妇给装烟点烟,所谓
装烟就是把烟袋装满按实,要不紧不松,否则不是不透气就是
药火,装完后还要用火绳给点上,整个动作必须微笑服务,而
婆母要正襟危坐,以表示威严。烟袋杆子的长短,代表着地
位,如果没有儿媳妇,只能用短杆的自己解决,长杆的就自己
无法完成了,原因是一边点烟得一边吧嗒嘴抽,否则是点不着
的。轱辘磙子完全鄙视那种封建礼仪,回了声:“忙着呢,自个
儿点!”
“呀呵,你个忤逆的小婊子哎,你妈咋教育你了?”婆婆的
威严不能丧失。
“你骂谁?再骂一句?”轱辘磙子一步窜到屋里,指着婆
婆。婆婆不知道轱辘磙子的厉害,便来个下马威,变本加厉的
诟骂起来,轱辘磙子一把抢过烟袋,嘎嘣一下给撅折了,立马
和婆婆对骂起来,最后她拿把菜刀,剁着菜板子骂,那声浪完
美的压过婆婆,引来很多邻居参观。她骂人可以上升为艺术,
句句诛心,专往冷根子上掏。什么胡子根胡子揍没好玩意,咋
没一堆儿都给你们枪毙了。老朱太太受了如此奇耻大辱,等儿
子回来哭诉了一番,拿根绳表示要上吊。朱捡来了精神头,好
你个轱辘磙子,我叫你尝尝胡子揍的功夫,晚间他预备好家伙
什儿,喝足了酒,插上门,将那婆娘按倒,捆了起来,吊到檩
子上,轱辘磙子尖声叫骂,声音传出很远,邻居们都爬窗户看
热闹。朱捡祭出特制的驴皮鞭子,叫“二龙戏珠”,原因是鞭子
头分出两个岔,每个岔上系着一个铅焦子,据说是他爹当胡子
绑架来人,就用这刑拘打,几下子就告饶。“他妈的我给你开
皮!”朱捡抡圆胳膊,使足力气,一鞭子下去,身上就出现条
血淋子,那轱辘磙子似乎打了兴奋剂一般,以更大的声音叫
骂,这更刺激了他,一连几十鞭子,直抽得浑身是血,那叫骂
声却越来越高,把老朱家祖宗八代都骂翻了。老朱太太怕出人
命,打开门让几个强壮邻居给拉开了。轱辘磙子大叫:“谁也别
拉啊,让那牲口打,往死打,留一口气就不是老胡子揍的,操
你老朱家八辈祖宗带拐弯啊……”
邻居把她松了绑,原以为她能躺几天,不料她乘人不备,
扑过去抱住婆婆,一口咬住肩膀,任何人都拉不开,婆婆疼得
吱哇乱叫,朱捡疯也似的拳打脚踢也没用,就是不撒口,婆婆
大叫:“妈呀,你是我奶奶啊,撒开吧,我再也不惹你了,不用
你装烟了……”
轱辘磙子一战成名,再经历几次搏击,她说,你咋打我我
就咋咬你妈。朱捡彻底败下阵来,跪下打自己嘴巴,啪啪山
响,彻底服了,这娘们要当抗联,一定比会把日本鬼子咬死。
大麻楞说,朱捡实际上是等着卖鱼的钱装酒。好容易装来的酒
却被她妈给没收了。那时候的酒要酒票,每个月一户一斤,对
于酒鬼的他是远远不够的,他平常在家很多都是按家找酒票,
打了酒就偷着喝,有一次蹲到茅楼里,就着三毛钱的高温肉,
连吃带喝,被轱辘磙子看出端倪,蹑手蹑脚地到了茅楼,一个
饿虎扑食,把他按在茅坑一顿乱揍。
“呵呵,小酒一端,海阔天宽,张三撵驴,富富有余。”喝
酒时,他常常冒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临走,他背上冰
刀,嘱咐我们:“告诉你们啊,老实儿的,别说明天回来收拾你
们!”
“走你的得了,知道你去会谁了,等你给我领回个小妈
来!”大麻楞呲他一句。二麻楞马上接上:“管好自己比啥都强,
我看你不光是犯酒瘾了,回去告诉我妈整死你!”两个麻楞早
上打得你死我活,不到晚上就和好如初了,真是令人百思不
解。
傍晚,爷爷出去下套子,准备收获一些小野兽喂狗。锦儿
一直都是闷闷不乐,低着头很少说话。大麻楞见状,就去拉
她:“老妹子,别听二虎比瞎逼逼,她心眼好着呢!来,挨着姐
睡,给姐讲讲关里家的故事,你家离梁山泊多远?咱这混不下
去,咱们上梁山多好啊?”
“哎呀,”锦儿不由得噗嗤一笑:“俺家是河北保定的,离梁
山远着呢!”
“呀,老妹儿,岳飞是河北的吧?我最崇拜他了!你就说
吧,同样是姓岳的,怎么还出那个败类呢?”二麻楞乘机插
话,他她明显是说岳老疙瘩,但二麻楞并不生气,说:“肯定是
她妈不知在哪淘弄的野种。”
锦儿也就上了炕。二麻楞殷勤的帮他收拾被子,还说:“老
妹儿,别生二姐气,二姐虎哇,姐是怕那小子祸害你呀!”
“说那话也不要脸?你让谁祸害怕了?”我听出她的话外
话,得来气,当即骂她。二麻楞冲我叫了起来:“哎呦呦,提你
名了还是提你姓了?你心惊啥啊?自我感觉良好啊?看你那小
鸡巴个儿,三块豆腐高,你以为谁稀罕你那?”
“你好?像个大熊瞎子似的,白给还得搭三斗米。”
“你们老刘家没好玩意儿,你爷和老谷太太那点馊吧事儿
谁不知道咋的?”
“你爷好还不让人家毙了?”
“你爷是大地主,网户达……”二麻楞说着就要起来要动手,
锦儿死死抱住她。大麻楞说:“都住嘴,谁再说我就揍谁!”
“亮子亮子,好男不和女斗,别介啊……”旺哥也拽住我,不
让再继续下去了。这时东屋爷爷咳嗽声传来,大家都安静了。
(二十九)
晚间,没有了八叔的呼噜,我倒睡不着了。听那屋二麻楞
要上厕所,小声说让大麻楞陪她,大麻楞说:“滚犊子,那么大
的脾气,出个外头还让人陪着?”二麻楞嘟嘟囔囔的自己去
了。我计上心来,悄悄的下地爬到外屋门口,用手挠门,低沉
的学狼叫:“嗷,嗷——嗷嗷……”妈呀一声,二麻楞跟头把式的跑
到里屋,一头扎到炕上。大麻楞和锦儿也惊醒了,惶恐的问怎
么了?
“狼,狼,狼进屋了!啊……”二麻楞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凶
悍,变得语无伦次了。趁着一片慌乱,我悄悄的爬回去装睡不
醒。
“别慌,”爷爷的声音,“狗都没叫,哪来的狼啊?”
“在哪呢?在哪呢?”旺哥也起来了。漆黑的夜里,屋里中
慌乱成一团,我也假装醒来,跟着咋呼了一气。
早晨,我和旺哥用钢锉把冰镩钢了一遍,就下冰了。似
乎天气比刚来那天还冷,冻得手抽筋儿似的疼,原来的沿凌水
又重新结成冰,已经赖赖嘟嘟的冰面又平滑了,看来菱角还能
打几天。锦儿本来打算和我们一起出来,二麻楞死活拽着她不
撒手,可怜巴巴的没办法。两天了,八叔还没有回来,两个麻
楞很担心是不是遇到狼了?越想越害怕,她们哭了起来,向爷
爷讨要主意,爷爷说,狼往北去了,喇嘛山在东边,不可能的
事。最后爷爷让我去一趟喇嘛山找人。喇嘛山离我们十多里
路,滑冰很快,上了岸走一里多路就是。上了冰,锦儿叮嘱我
小心狼,我笑着安慰她:“在冰上,一百条狼也撵不上我。”说
完,脚一蹬,箭也似的滑走了,多远,我回头看看,她还站在
那里,宛如一个雕像。太阳没落山,我就到了屯子。那是个很
小的屯子,只有东西一条布满了牲畜粪便的土道,大约只有几
十户人家,极其破旧。一个蹒跚的老者在捡粪,我打听马排
长,他说没有,后来就说马三虎子,他嘟囔一句什么,用铁锨
一指,原来就在眼前的三间土房。他家院里有一棵大榆树,枝
条非常茂密,树上隐约有几个老鸹窝,树的底部非常粗,似乎
有了腐烂的空心,大概得几个人才能抱过来,对于一个屯部来
说,一棵老树能见证着整个历史。院里拴着两匹马,细一看竟
是他和偏晌的坐骑,那马全神贯注的对着下面一捆谷草在吃,
毫不留意外界的动向。俄顷支棱起来耳朵,抖几抖,还是继续
关注自己的草料。空旷的院子很是破败,院墙都东倒西歪的,
地面尚残留着头年的玉米茬子,几只鸡蔫头蔫脑的蹲在窗台
上,只有一只小土狗见到生人,龇牙咧嘴向我示威。很快主人
就出来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相当瘦弱的女人,估计就是排长
夫人了。她踢了土狗一脚,望着我问:“找谁家啊?”
“老马家吗?我找我朱叔。”
“快进屋吧!”女人一下子显得非常热情,“看这屋子造的,
没工夫收拾呢!”
屋里很开阔,但黑漆漆的,女人把我引进了西屋,见到八
叔和马三虎子正在炕上喝酒。看见了我,马三虎子满是兴奋,
跳到地上拉我喝酒。八叔慢悠悠的问:“你咋还来了?”
“你知道人家……”我满是委屈,听他的语气好像我不应该出
现似的。他依然满不在乎:“遇上老太太病了,我能走吗?”
“……”我想说你也不是大夫,在这能干啥?但还是咽了下
去。马三虎子张罗着倒酒,我急忙推托说不会,他做出十分诧
异的表情:“蹲江沿儿的哪能不喝酒啊!来来!”
“在网房子你不是喝过吗,不沾不行,懂不懂规矩啊?”八
叔接过碗,硬是礅到我面前。我也是饿了,反正早晚都要喝
的,就大口喝了,然后就着大豆腐吃了两个大饼子。
(三十)
“三子哎,哎呦……三子哎,你啊,啊!……”东屋传来一声疊
一声的呼叫,声音凄惨而悲凉,是个老太太的,“哎呦……给我
几片正痛片吧……哎呦……三子啊……”
“又难受了,正痛片也没了,不好买啊!”马三虎子下了
地,趿拉鞋往东屋去了。我好奇的跟过去,但见一个相貌枯萎
的老人家躺在炕头,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来回舞着。马
三虎子心疼的问:“妈啊,你哪疼啊?”
“哪都疼啊,哎呦,哎呦……”
“等一会儿大神就过来了,和朱八哥搭一副架,给你跳一
场啊!”他看来是个孝子,言语十分哀恸。老太太放心的安静
下来:“算卦的说我今年度过这个坎儿,能活到七十八呢……三子
啊,别心疼钱,妈伺候你们大不容易啊……”
“妈,钱不愁了,大赉我八哥说差多少他给回去拿。”
“嗯,你八哥人好啊,好好待承人家啊!哎哎,咱是遇见
贵人了啊啊……”
喇嘛山没通电,还在用保险灯,每天晚上亮一阵就得灭
了。马家的孩子很多,大约有六七个,都是肩挨肩的,就知道
老大叫马大龙,比我大,个子也挺高的,他和我在外间的倒厦
住,大龙是个挺憨厚的小伙子,充满着对外界的好奇,他到过
大赉街,那就是他认为繁华的都市了,那次是去年和生产队马
车去的,听说个治病的大夫有治腰疼的方子,和爹当天去当天
返回,还请车老板下了一顿馆子,花了三块多钱,留下许多自
豪,因而大赉就是他理想的王国了。那一夜我们谈了很久,仿
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他问了我许多问题,最深刻的就是问我吃
没吃过大米饭?大米饭是什么味道?这话我一直记着。若干年
以后,我在建三江种水稻,每当秋收的时候,就想起大龙那句
话。
就在我们睡得稀里糊涂的时候,忽听东屋一阵骚动,接着
有鼓点的声响。大龙也醒了,他神秘的说是跳神的来了,白天
搞封建迷信是不可以的,所以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只听
说过,但没有看见过,只知道跳大神是民间的驱邪活动,充满
着妖魔鬼怪的,恐怖而诡秘,于是我和大龙悄悄地溜了出来。
屋里窗户都用棉被挡得严实,有七八个人都很肃穆的站在墙
边,都是家里的亲友。一盏保险灯亮着橘黄色的光,两边还有
两只红蜡,一炷香,都在燃着,炕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
人,八叔则站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小鼓,有节制的敲着。老
太太还在躺着,嘴半张着,眼睛睁得很圆,流露着对生命的渴
望。
哎——哎——哎嘿哟啊——
地对地.来天对天啊,
玲珑塔那个对着宝鼎尖啊,
那个天下的生灵对日月,
开山斧对霸王鞭啊——
八叔唱的是二人转的神调,音质苍凉而悠远,我只知道他
会跳神,而且还被游街批判过,但第一次听到他唱,感到新奇
又过瘾。他敲了一阵小手鼓,又接着唱:
哎——哎——哎嘿哟啊——
那个红白喜事开堂会,
那个金童玉女列两边,
那个幔帐拉开九尺九,
红砖铺地三尺三啊——
啊哈啊!……
那个女人开始抽烟,安静得没有表情,似乎不为世俗所
动。八叔把小鼓冲着她,挑逗般的一阵急敲: 哎——哎——哎
嘿哟啊——
三柱高香冲天起,
二踢脚哇小洋鞭,
天雨不润无根草,
张灯结彩请老仙啊……
女人咳嗽两声,幽幽的唱了起来,声音极细:
哎——一年四季不上贡,
壶里有酒自己干。
有事急着抱佛脚,
闲来惊驾为哪般那个哎嘿哟!
哎——哎——八叔马上接住:
绞椎棒子一边尖,
老牛样子两头弯。
不差脸上没胭粉,
没事谁往灶坑钻。
白干老酒可劲造,
烂烀公鸡大盆端。
逢年过节上上供,
初一十五有时鲜。
不是亲戚不落泪,
请求地马把兵搬啊哎嘿哟!
女人仿佛有所动心,但还是摇着头,仿佛倾诉什么不满:
谁的爹来谁的妈?
自个挣钱自个花。
没事过来吃碗饭,
大门上锁二门插。
咚咚咚,咚咚咚,朱捡面带笑容,使劲儿往那女人跟前
凑:
你若是个母夜叉,
大小伙子认干妈。
你若是个小黄花,
一顶小轿娶回家啊——啊……
哄的一阵,众人个个乐不可支,开心的笑了起来,马老太太头往上仰,高喊:“三子,三子啦快许愿啊!”
“大仙儿!”马三虎子扑通跪倒,对着女人说:“姐,你放心,救了咱妈,你就是我的亲姐,以后过年过节我四盒礼去看你!”
“应了,应了,我们大伙儿作证啊!”旁边的人一起喊起来。
哎——孝子贤孙马老三啊,
认下亲姐孙大娟啊。
活着给你四盒礼啊,
死了给你扛灵头旛啊……
八叔唱到这儿,一众人又哄笑起来,孙大娟呲牙骂了几句,头就开始摇个不停,愈来愈快,头发宛如蝇甩子一样飘起来,突然浑身一悸,嘎的一声怪叫,完全变了声音,是一个厚重而古怪的男人。外面小土狗嗅到了不祥,破着喉咙叫了起来,那仙家皱皱眉头,朝外呼呼的吹一口气,立刻传来小土狗嗷嗷的惨叫声,接着就没有声息了。大仙接着唱道:
扬鞭策马跑的欢啊,
地马唤我为哪般啊。
一溜神气出古洞啊,
三条大道走中间啊。
问你什么仇,什么冤?
有什么病情唤本仙呢啊啊——
大家紧张起来,一个个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纷纷跪下。朱捡不慌不忙的敲了一阵子,唱道:
正月里有个小阳春,
大仙的字号镇乾坤。
上得高山捉猛虎,
下得大海捞神针。
请仙不为别的事,
穷乡僻野老屯邻。
马老太太六十六,
得了大病要归阴。
老太太啊——
啊啊——哎嘿哟啊,
一辈子净干积德事,
勤俭持家有善心。
老仙家啊——啊啊——
哎嘿哟啊,
得罪了鬼,得罪了神,
得罪了阴曹阎罗君。
逮住牛头加棒打,
抓住马面用火熏。
春夏秋冬香火紧,磕
头作揖拜山门。
“上酒啊——”八叔大喊一声。不一会,马家姑娘端上一个大盘子,上面是一只煮熟的老母鸡,还有一个绿色的玻璃棒子酒。玻璃棒子很大,一个能装三斤半酒,那个年代,玻璃瓶子是最常见的酒具。大仙眼睛发出绿光来,嘴突然大了很多,抓起鸡就吞,骨头咬得咯吱咯吱响,眼见得连骨头都吞到肚子
里,完全是野兽的吃法。又一只手抓起瓶子,对着嘴咕嘟咕嘟的灌,转眼间鸡没了,酒也一滴不剩。
“哎——哎嘿哟啊”找到机会,八叔又唱了:
南山北山一阵风啊,
下踩老虎上抓鹰啊。
六方土地分八卦啊,
千年老仙显神通啊啊哈啊!
却见那女人浑身蠕动起来,贴着墙慢慢的升起,最后定在空中,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人们都看呆了,纷纷又跪下磕头:老仙保佑啊,老仙保佑啊……
“呀——嘚!”突然的声音,似乎是从房顶上发出来的,很是震撼,“黄毛精,二十年前马腊八打死了你的男人,欠你一条命,现如今他已经让你魔死了,一命抵一命,你不该伤害他人,今天看你修炼多年,饶你一命,速速离开!”声音消失
了,见那女人缓缓的落在炕上。
“哎——呦哦哈”八叔又唱起来:
谁的理来谁的非啊,
谁的血债谁来背啊,
兔子有腿蹦着跑哇,
家雀有膀跳着飞啊。
早走一步留条命啊,
晚走一步化成灰啊……
这个颠覆心灵的场面,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任谁说都能当成笑谈,我们从小就反封建迷信,虽然怕鬼但坚信没有鬼神。那一夜我根本没睡,脑袋里全是大仙的灵异举动,耳朵里一直是八叔苍凉的歌声。更为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马老太太就坐起来喊饿,一连喝了一大碗小米粥,吃了两个煮蛋,在那之前,她已经数日绝粒了。下午她竟然和几个老太太看起了牌九。
(三十一)
马三虎子坚持用车送我们,他把生产队拉磨的毛驴套上驴车,不光是酒,还给我们带回一些小米、黄豆。回来的路上,我问他怎么编的词?他笑了,说仙家的东西不用编,一张口就出来了。至于那个地马孙大娟的来历,朱八叔更是笑而不谈,只说那女人不得了,在监狱里都有人请她下神。我想起了大麻楞说的话问到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他说这就和唱二人转一样,原来的帮兵死了,就凑合一堆了。
“这事千万不能往外说啊爷们儿。”他不止一遍告诫我。我们到了网房子,八叔发现二麻楞发蔫,便很惊异,二麻楞带着哭声诉说夜里来狼的惊悚事,八叔便问爷爷,爷爷说哪来的八宗事,狼早就跑八百里外去了,就是自己吓唬自己。八叔出门检查一遍,回来说:“有你刘爷在哪你怕什么?净他妈的瞎吵
嗨,哪来的狼?四外也没有狼爪子印,门也没有挠痕,做梦了吧?”
“我明明听着狼叫,咯吱咯吱的挠啊挠的!”二麻楞仍然带着哭韵。八叔疑惑的说:“莫不是闹鬼了?那年可是淹死个老头,还有一个跳江的大姑娘,这么多年了阴魂还没散?”
“哎呀,别说了,我们回家吧,可不敢呆了,啥鬼地方啊,啊啊,啊……”两个闺女同时叫了起来。
“不怕不怕,”八叔安抚说,“有你爹在怕什么?今晚我烧两张纸,念叨念叨,下个镇虎,啥事没有了!”
“八叔,你怎么学会跳大神的?”我心里有鬼,只是装傻充愣的想把话题岔开。他嘿嘿一笑:“你八叔是谁?这辈子就是辟邪,十八那年就出马,老王大丫冲住鬼了,人都快磨死了,我一场神,搬来黎山老母,活活的镇住了,化半坛子血水,切是的!”
“唉呀妈呀,哪来的王大丫啊?你可别吹了,瘆人!”大麻楞死活不信。
“回去问问你妈,王大丫是谁?就是你妈,要不你们打哪儿的?”
第二天早上,天突然冷起来,外面小风嗖嗖的叫着,感觉到阵阵的寒意侵吞进来。锦儿早早起来把一大锅苞米面疙瘩汤做好了,喊我们起来吃饭。两个麻楞惊魂未定,捂着头不肯动,我到了外屋,锦儿悄悄地捉住我的胳膊:“哥,你咋这样啊?”
“咋的了?”我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她突然甩开手:“这样好!”
吓坏了两个麻楞,我起初挺开心,不解的是,锦儿如何知道是我的恶作剧呢?莫非她猜出来是我出干的?这么机灵鬼怪的小丫头啊!早晨,我和旺哥把冰镩又钢了一遍,就下冰了。
似乎天气比刚来那天还冷,我希望天冷,菱角还能多打几天。锦儿本来打算和我们一起出来,二麻楞死活拽着她不撒手,可怜巴巴的没办法,她真的吓坏了,脸色蜡黄。后来才知道,二麻楞那是来了月经,吓住了,为这事我一直觉得内疚。又打了几天菱角,爷爷说,把菱角都倒到岸上吧,不能再打了,江边转悠,忌讳太贪,否则要吃大亏的。把菱角灌进袋子,扎好口,不能用手直接搬,尖利的刺会把手扎烂的。只能把绳子先铺好,然后两人抬到车上,小山东的脚不能走路,爷爷和他灌袋子,爷爷笑着说:“这活儿还真的将就咱俩腿脚不好的了。”
我和锦儿拉车,泡子到岸是一条半冰半土的坡路,斜着上去,我驾辕她在后面推,一次装六袋子,呼呼的往上冲,冲到坡顶就是一身汗。锦儿很努力,脸红红的,眼见得头发让汗水打成了绺。我的那双鞋早就蹬得七裂八瓣的了,不得不用绳子绑起来。八叔他们爷仨运菱角的速度明显不如我们快,每次卸车的时候他都要感叹:“十八的小伙牤牛汉,三个闺女都不换!哎,五个赔钱货,这辈子是没有儿子命了!”
“那不得分干啥啊?”麻楞们不服气,“五个千金五个姑爷,一人过年四盒礼,二斤白酒,儿子能给你的就是饥荒。”
“那也得分啥姑爷,都像岳老疙瘩那样还不如绝户了。”
(三十二)
真是说啥来啥,快中午时,岳老疙瘩和一个叫小六子的小子骑自行车上来了。
“操你妈你干啥来了?”那等于是他们之间的问候,大麻楞语气挺横,岳老疙瘩并不在乎,说家里菱角卖的快,眼看接不上溜了,这次来就是要驮两袋子回去应急。八叔狐疑的看着他没吱声,过一会儿说:“正好来了,还有几车没倒过来,刚念叨完你就到了。”
“不行啊叔,我还有事呢!不信你问小六子。”小六子马上接说:“可不是咋的,县长找他有事儿。”
岳老疙瘩平时游手好闲惯了,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这活他自然不能干。八叔说:“你咋不说省长找他呢?”接着他表示,如果有事你就别驮菱角了,赶快回去,麻溜的别耽误正事。大麻楞骂道:“操你妈的不干活腿给你打折了!”
“我说不干了吗?六子你去干!我进屋和大麻楞说点事。”他无奈的嘟囔着,“嗨,家里等着呢。”
“我操!”小六子是个栽歪肩,梳着披肩发,穿一条喇叭裤,他并不下车,一只脚蹬着冰面,歪歪个脖子,眼睛一直盯着锦儿。那小子我认识,不务正业,专门偷鸡摸狗,和岳老疙瘩是一套号的,他摇头晃脑的哧哧地笑,就是不弹。
“啥事?不就那事吗?”大麻楞说,“好事不背人,有啥话现在说!不说就去干活!”
“哎,那不是大亮子吗?”岳老疙瘩认出了我,语气充满着夷,“这罪让你们遭的,没个孩子样了,回去跟我混社会去
吧!”
“没那两下子!”我内心相当藐视他,只顾干自己的活。大麻楞又骂了起来:“操你妈的你到底干不干啊?”
“干啊,没说不干啊!”他极不情愿的过去了。八叔把车子交给他,说,“干就像个样啊,这儿不养大爷。”
“哎呦,这个小妹子哪来的啊,长得带劲啊!”小六子突然停在我们车前,酣着脸对锦儿说。锦儿低头拉车,也不看他,不料小六子跟了上来:“哎、哎,老妹儿,停下唠会嗑呗!”
我扔下车,一下跳到他前:“你耍流氓啊?”
“吆呵,耍流氓咋的吧?”小六子并不示弱,拉开架势,出其不意,我一脚踹到他的腿上,他一下滑倒,摔个大马趴。岳老疙瘩见状要上,只见大麻楞拎把铁锹,就冲过来,小六子爬起来就跑。大麻楞愤怒的骂道:“大亮子给我往死揍杂种操的,欺负我老妹我拍你!”
“你干啥啊?拿家伙打我我小弟干啥?。”岳老疙瘩对大麻楞说。大麻楞更来劲了,反过来骂岳老疙瘩:“一个好揍都没有,不就是来骗菱角了吗?给我滚,再不滚骑车子给你砸碎了!”
“好好,那个大亮子,你敢动手打我的人,真是找死来了。”岳老疙瘩从后腰掏出一把弹簧刀,只一按,啪的弹出一把刀来,冲我走过来,“小子,你这辈子回不去大赉了!”
“大亮子你快跑啊!”大麻楞破着嗓子喊我。这当儿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惊得大冰一阵鸣叫,水鸟们纷纷飞蹿。原来是爷爷冲天放了一枪。两个小子见势不妙,推着车子跟头把式的跑了。八叔见状哈哈大笑。
“哥,他们是干啥的?”锦儿悄悄地问我。我告诉她,岳老疙瘩就是大麻楞的对象,那个栽楞膀子是个小混子。
“哥,以后别惹他们,咱穿新鞋不踩他臭狗屎,要小心啊!”她担心的说。中午,五六千斤的菱角就运完了,晚间喝酒时,八叔说明天要割点柴草,家里要断火了,我主动说要帮工。
“好小子,有情有义,像你爷爷!”八叔乐得眉开眼笑。爷爷对他说:“闺女不瘸不瞎的,怎么找那么个东西啊?”
“黄,这回回去就黄,不黄我就把闺女剁吧剁吧喂鸭子!”八叔嚷道。
“爷,你放心,我甩了他!”大麻楞表示。二麻楞看着旺哥笑着说:“我姐是开窍了,怕是心中有人了呗!”
(三十三)
第二天帮朱八叔割草。帮工打草比打菱角容易多了,我们找到草厚的地方,专挑硬实抗烧的蒿杆和蛤蟆腿,四把镰刀割,八叔负责捆草,他很娴熟的把一缕草两头一搭,右胳膊顺势绕几道劲儿,双手一抻一抱,草翻个个儿,嗖嗖的拧几道扣,再一掖,一捆草就完事了。捆好了再扛到岗上垛好,万一下雪不至于被埋上。帮中午起了小风,镰刀一碰,草棵上积攒了一冬的灰尘飘扬起来,弥漫在身前身后,一会儿眼睛就眯得睁不开了,过一阵子就红肿得不行。八叔见状,就喊着收工。大家都喊眼睛疼,八叔去泡子拎回一桶带冰块的水,还割了一把苇子,他让我们用口含住水,用苇子管互相吹,用来洗眼睛,然后躺平,每个眼睛上放一块冰。果然,一个时辰后,眼睛都消肿了。晚间,朱捡把狼油放进蛤蜊瓢,捻了蒲草捻儿做了盏小灯,沏了一盆高粱糊米茶水,兴致勃勃的喝着说:“爷们儿,今年咱们置上了,菱角能卖到两毛一斤,咱们这泡子的菱角个儿大,没有瘪子,找不到水鼓的,格外好卖。你们的也是我帮着卖的,鱼也没少卖,都能对付个千儿八的,嘿,这是的!”
“俺脚坏了,没干多少,大亮子拿大头吧!”旺哥诚恳的说。锦儿接着说:“嗯,亮子哥受苦了!”
“那不行啊,脚坏了也不是故意的,属于工伤,遭那罪比干活难受百倍,原来咋说的还咋分。”我急忙表态。八叔说:“嗨,看人家这几个孩子,这个谦让劲儿,不错不错!像个闯江湖的!”
“对,闯江湖的人第一条就是仗义疏财!”爷爷为我喝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呗!”二麻楞话里有话,谁都明白。八叔接着说:“我看啊,锦儿这闺女不错,大亮子要是说上这么个媳妇,算你们老刘家祖坟都冒青烟了,可惜我没有儿子啊!”
“叔,你说啥呢?”锦儿低着头说。旺哥忙说:“俺妹太小,俺妹在关里家定亲了!”
“呀,这么小就有主了?”大麻楞得意的看我一眼说。“姐,别听俺哥瞎说哩!”锦儿腮红红的,捂着脸跑了出去。
第二天没有风,又帮着八叔打了一上午草,足够两大车了。朱捡说,看这天头开江早着呢,还能打些日子菱角,下午开始我们又回到冰上。锦儿见我闷闷不乐,就趁没人说:“哥,俺哥说的没影儿的话你信了啊?”
“啥话啊?”我故意装出无所谓的神情。她说:“谁这么小定啊?”
“十几岁就出门子了多了,比你还小呢!”
“嗨,那是甚么社会啊?”锦儿咯咯的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极了,在冰上响着。
马三虎子两个人又来了,这次还带着一匹背好鞍子的马。“哥,我是来求你的。”他颇为为难的说了屯子大队黄书记的老爹得了怪病,听说朱捡和孙大娟跳神灵验,天天求他给说说情,给跳一场。八叔说:“书记还信这个啊?”
“书记咋的?他还说不能亏了咱。”马三虎子说。朱捡说,这眼瞅开江了,一大堆菱角好几车草运不回去,倒不出功夫啊!”
“这个好说,我和黄书记说一声,让他派车呗!”马三虎子极有把握的说,“哥,这个忙你不白帮,咋说呢,以后这大甸子咱不是随便吗?黄书记是个孝子,咋哩?”
“那就去吧,救人一命!”八叔慷慨的说,“地马那过话了吗?”
“孙大娟啊,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当下,三个人就骑马走了。
(三十四)
当天下午,旺哥脚突然肿了起来,这番发作得吓人,连小
腿都肿得很粗。大概是崴了。
“三肿三消,预备铁锹,不是好事。”爷爷说必须得回去看
了,不能耽误。那时老伙计的伤已经好了,爷爷套上狗爬犁,
我们把旺哥扶上去,爷爷他们就走了。四条狗生龙活虎的拉着
爬犁,渐行渐远,一会儿就拐弯儿不见了。窝棚里就剩了我和
三个姑娘,我感到很尴尬,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惆怅。两个麻楞
反而不断的逗我,大麻楞说:“哎,大亮子,今天晚上你想搂
谁?”
“这家伙的,你想全霸啊?”二麻楞不乐意了,她瞟一眼锦
儿,调笑的说,“人家也不是没搂过。”
这下锦儿受不了了,脸色绯红,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大
麻楞见状,忙哄道:“可别听二婊子胡咧咧,锦儿,姐要是像你
那么好多好啊?”
“姐,你们别总说那话咧。”锦儿流出一丝笑意。二麻楞
说:“哎,老妹儿,咱挣了钱,待二姐去你老家看看呗,姐这么
大了,还没有出过大赉呢!”
“你都出省了,还大赉呢?”我忍不住的说。二麻楞浑然不
知:“我啥时候出的省啊?净瞎白话!”
“咱现在不是就在黑龙吗?”我说。二麻楞马上惊奇了:“唉
呀妈呀,我咋不知道呢?”
“傻逼,叫你一天书都没念。”大麻楞骂她。二麻楞不好意思
的笑了:“谁说一天书没念?我去了一天,赶上个星期天。”
果然,天刚麻麻亮,喇嘛山来了两挂大车,说是黄书记派
来给我们拉菱角的。每辆车都来个跟车的。一个小伙子跑过来
跟我打招呼,一看竟是马大龙。多了四条壮汉,装车很快,两
家的菱角各装一大车。车老板让跟回一个人,虽然我应该回
去,但三个姑娘不敢,大麻楞主动说她要回去带点用品,二麻
楞非得要一起走。没有办法,只剩下我和锦儿了。两个麻楞安
慰她说,她们下午就跟车回来,很快的。快春分了,风日渐暖
和,原来灰黄的大甸子泛起一层柔软的光泽,鸟们也活跃起
来。大冰层也由原来青凌化为酥白。今年是文开江还是武开江
很难说,一切都要看大自然安排了。就剩我们两个了,觉得很
尴尬,都无话可说,我们只是默默地干活,因为旺哥的伤,耽
误了事,还需要钱治脚,我们不约而同的想能多打点是点。
在冰上,我忍不住给锦儿讲了朱捡他们跳神的神奇故事,
她听得入神又害怕,害怕还想听,突然问我:“哥,咱们网房子
也有狐吗?”
怕她害怕,我解释说,狐狸是有的,但不是所有的狐狸都
能成为狐仙,那要经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修炼的。她还问了
许多我问题,比如真的有阴间吗?狐仙为什么能附在人的身上
呢?我无法回答,只能含糊的支吾。天突然阴上来,环宇一片
昏暗,风也一阵一阵的紧,冰上站不住脚了,我招呼锦儿赶快
回了网房子。
“哎呀,大车现在应该到家了吧?”沉默一会儿,我找到一
个话题。锦儿说:“估计现在都往回返了。”接着她又担心的问
我:“还没有影儿,那咋子办啊?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哥,你的
头发都擀毡了,我烧点水你洗洗吧!”锦儿说着就下炕,我忙
说你不累啊?她回头莞尔一笑还是去了。躺在炕上,愈来愈热
乎,我竟睡着了。稀里糊涂的梦境宛如碎片一样,仿佛进了万
花筒,魂魄一缕漫游了神奇的世界。醒了,第一眼就发现锦儿
在冲我笑,是那么生动甜美。
“看你睡得那么香,没敢惊动你。”她幽幽的说,出去端来
热气腾腾的一盆水,我忙要下地,她拦住说:“哥你就坐着吧!
先泡泡手,泡软了我给我剥剥刺。我的手七裂八瓣的,上面大
概有几十个刺,疼得都不知道疼了,有的都化脓了。我一点点
的将手插入,她笑得很灿烂:“看你大小伙子还怕热啊?”
“你也就手泡泡吧!”我说。她犹豫一下,也把手伸进来。
干裂的手宛如沙漠里的枯枝,在热水的滋润下,一点点的柔和
起来。望着锦儿,我一阵心跳,涌上一股热流,把她的手捉
住。她遽然缩回去,慢慢的说:“哥,以后别这样了,上次都
让……”
“不是,碰上的,碰……”我显得语无伦次了。四只手就那么
泡着,感觉由刺痛变为瘙痒,她拿出一根针,开始给我拨刺。
她左手捏着我的手,右手用针慢慢的刺下去,然后一剜,陡然
的剧痛令我打个激灵。
“哥,别怕疼啊!”她心疼的说。我表示没关系,人家关羽
刮骨疗毒都不在乎呢!锦儿咯咯的笑起来,手仿佛越发灵巧
了。好容易剥完了,我的两只手已经是鲜血淋漓了,她又换了
冷水给我洗净。我说也给她拨,她说自己早就拨干净了。“俺
哥哎,开始洗头吧!这头发,养一窝鸡都找不出来。”
又打来一盆热水,她不容分说的就按我的头。我执意自己
洗,她说你的手不能再沾热水了。我只好让了她。她用手给我
反复的搓,而后打了肥皂。再一点点的揉搓。我觉得难为情,
说:“一就都这样了,洗也洗不开,回家剃个秃子吧!”
“嗨,哥你要当和尚不成?”锦儿乐不可支。我说:“当和尚
也好啊,馋当厨子懒出家,整天啥也不用干了!”
“那你……”她不往下说了,只是笑眯眯看着我,“那你……我
还想要个嫂子呢。”
天已经大黑了,风也停了,麻楞她们还没有回来,我真的
着急了,莫非大车在冰上出事了?……我不敢想下去了,只是
不断的出去张望。天越来越暗,风还吼叫着,远近的树鬼影般
的摇曳,夜鸟隐在深处,不时的叫一声。到处都是一片恐怖的
颜色。下午本想去江上看看,但还放不下锦儿,她一个女孩怎
么敢在空房子里?锦儿也躁动不安,不时紧张的望着我,喃喃
的说:“姐他们没事吧?没事就好啊……”
“估计是她们到家就不走了,没正事的玩意儿。”我骂道,
转而安慰她,“车老板都是经验丰富,不能有任何事,人家是
直接从上道回去了。“哥,可俺怕!”锦儿可怜巴巴的说。我坐
在地上,故作轻松的安慰她:“啥事没有,你睡吧,我给你打
更。”
“不哩,哥。”她躲在炕角,低声回答。夜已经深了,出门
的人不可能回来了。锦儿小声说:“俺哥哩,哥,你也上炕来
吧,炕上总比地上暖和点儿呀!”
“不用,我在这儿不冷。”
“过来吧,哥,你在地上我更觉得发瘆。”
我身不由己的上去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幽幽的
说:“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呗!”
“啊,讲什么呢?”我说,“那就讲个狐仙报恩的故事吧?”
“嗯,讲吧!”
“好吧,这也是我听来的,也可能是真事儿啊。有一个狐
仙和柳仙争地盘……”
“啥是柳仙啊?”
“柳仙就是蛇成了仙,它们为了争地盘打起来了。这一仗
打了三天三夜,狐仙受不了了。柳仙可以一年不吃不喝,狐仙
一天不吃东西就饿,狐仙没劲儿了,柳仙就把它缠上要勒死。
就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打鱼的小伙子过来了,他把狐仙救
了下来。过几天,一个白胡子老头领着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来到
小伙子船上……”
“呀,我知道了,要给小伙儿当媳妇儿吧?”锦儿听得入
神,插话说。我接着讲:“白胡子老头说,小伙子,这是我孙
女,把她给你吧!说完老头就不见了。这样,大姑娘就成了小
伙子的媳妇了。”
“讲完了么?”
“还有呢,当初小伙子救了黄仙,柳仙怀恨在心,特别嫉
妒,就变成一个要饭的老太太,小媳妇好心让她上船吃饭。老
太太吃着吃着突然指着水里说,看,两个头的大鲶鱼!小媳妇
俯身去看,老太太一下就把她推下去淹死了!”
“哎呀,这老太太太坏了!”“这还不算呢,老太太变成了小
媳妇的模样,若无其事的和小伙子过起了日子。”
“后来呢?”
“十八年后,修炼的狐仙回来了,它还是那个白胡子老
头。小媳妇见到他很害怕,老头慢腾腾的说:“十八年前江水
流,一条鲶鱼两个头。如今练成霹雳掌,冤报冤来仇报仇。”
老头一亮掌,半空一声雷,把柳仙劈死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就不知了。”
“嗨,哥,那死的小媳呢?”锦儿很不甘心。我说:“后来的
事好像、好像原来的小媳妇又活了,又和小伙子过上了日子
呗!”
“哎,那还行!”她终于满意了。我试图去握她的手,她缩
了下又回过来让我握着。俄顷说:“哥,你对我好,别害我啊,
哥你知道我还小。”
“不,不能呢!”
“哥,我没有口粮,落不了户口本,不能给你们城里人添
负担呢!”
“锦儿,咱能挣钱,害怕那些?”我陡添豪迈,黑暗中我紧
紧的把她拉过来,接着就抱在一起。
(三十五)
春光初度,一泓净水,我们完全融化在一起了。呼吸仿佛
静止了,凝固包围小小的窝棚里,天籁沙沙作曲,流动着美妙
的音符。月牙儿渐渐的在云中起伏,亮一会儿暗一会儿的浮动
着。忽然,外面哗啦一声,传来栖鸟的翻飞惊叫声。我浑身一
抖松开她,穿好衣服,跳到地上伏着窗户细听。
“狼来了吧?”锦儿急迫而压抑的问我。我没有做声,透着
窗孔望着,就着大泡子的反光,几条黑影在攒动,是往窝棚这
边来的。
啪啪啪,有人在敲门。我屏住呼吸不做声,外面依然在不
停的敲。
“有人啊,岳老疙瘩说今天晚上就他和那个小娘们!”一个
人说话了,是栽楞膀子小六子的声音。另一个说:“没人不能插
门,砸!”
果然他们用家伙什儿开始砸了。小六子大声喊:“大亮子,
再不开门就给你点着!点火,点啊,烧死两个小破鞋!”果然
外面草堆火苗子起来了,瞬间照亮了院子。我索性一下子打开
们,抄起一根棍子,一步跳到外面,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哎哟,干什么?小子哎,前天在冰上那帐就拉倒了?”小
六子晃着一把刀,“今天给你条路,一是把小娘们给我们,哥
几个当你面一人干一把,二是割你两只耳朵!”
我二话没说,暴跳起来抡起棒子就打,栽楞膀子挨了一
下,蹲下捂着胳膊喊:“给我上!”
一个小个子绕到我身后,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个夺住我的
棒子,就这么挣扎厮打着,栽楞膀子拿刀冲我扎来,可惜他被
绊了一下,刀碰到棒子上,啪啦一下掉了,我乘机一闪,甩掉
身后的小子,低头捡起刀,对准他就是一下子,但见栽楞膀子
嗷地一声,趔趔趄趄的靠墙上了。两个家伙见状觉得不好,忙
撒开手去扶小六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小六子胸脯上咕嘟咕嘟
冒血,眼见得脑袋耷拉下来,手也垂到地上。
“杀人了,杀人了!”两个小子撒脚就跑,在漫无边际的大
甸子上绝望的呼喊。锦儿惊恐万状的出来了,见到死去的小六子,妈呀一声扑到我身上:“哥,俺哥,是你杀的啊?”
“别害怕锦儿,”我那时还不知道害怕,搂着她,最怕她吓坏了。
“这可咋办啊?哥啊……”她带着哭声对我说,“哥,你快跑
吧,越远越好,快跑啊……”
“好锦儿不怕,咱们回家,现在就走!”天大的事我一人顶着,必须先让锦儿安全回家。我拉着她穿好衣服,拿了随身的东西,在暮色中进入了大冰上。亮天时分,我们终于走到了大赉,先把她送到家,我步履维艰的回到了我熟悉的院落。不用说,我的归来带给家里的是一片惶恐和慌乱,谁都知道,杀人是天大的案子,不管你有没有理,蹲监狱是不可避免的事。高度的紧张令母亲已经屏蔽了眼泪,发动全家寻找关系网,托县里一切能说上话的亲友,一遍遍的诉说正当防卫的理由。
警察是在下午带走我的,当时是一辆我比较羡慕的挎斗摩托,前面一个驾驶员,我坐在侧面的厢里,旁边一个警察骑在后面,右手掐着我的后脖颈。当时我脑袋一片空白,极蓝的天空中缥缈着蛋白色的云,自由的飞翔着鸟儿,我知道在很久的时间里,这些都和我无缘了。我贪婪的回望着生我养我十八年的小院和那亲切而温暖的土房,我的亲友挤了满满的一院子,终于寻找到了她。锦儿一脸的眼泪,眼神近乎绝望,她跟在警车后面,直到拐弯了,那凄凉悲哀的面容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案子审了许久,锦儿、八叔和两个姑娘都上庭给我做了证,本来应该定为自卫,但我家的成分不好,影响了判决,最后定为防卫过当,以过失杀人罪判了十年。
(三十六)
开始在吉林西北部的大监狱里种水稻的生涯,我们劳改犯们每天早晨排成一队,在持枪的看守们的押解下,早晨到地里,中午就在田里吃饭,晚间再押回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由于我干活出色,当了小队长,减刑到八年半时出狱了。监管员问我愿不愿意在监狱就业,就业就等于有了工作,是许多没有后路的犯人最想争取的,但社会地位极低,俗称“二劳改,”
我想念着那片大草原,那条大江,还有我的亲人,当然还有锦儿。在狱里的八年半,三千多个日夜,最惦记的就是锦儿,每年家里亲人来探监时,唯一得到她的消息就是张山东一家在我入狱不久就举家回了关里。我无法打听到锦儿的详细地址,只知道她家是河北保定,我要去那里找到她,只要她没有嫁人。
(三十七)
我被释放了的时候是一九八四年。
物是人非,天翻地覆。家乡虽然变了,但我老家的房子依然如故,一副风雨飘摇的模样,父母都老了,他们终于把我盼回来了。快八十岁的爷爷还在,他一早就坐在大道边上等我,四条狗就剩黄伙计和花伙计还活着,它们还认识我,见到我,激动不已的晃着尾巴往我身上扑,发出亲切的叫声。这些年
来,它们寸步不离的跟着爷爷,陪着爷爷等我。
奶奶呢?她在我入狱的第二年就故去了,家人一直在瞒着我。很快,兄弟姐妹都到齐了,哭声一片。
“赶趟呢,”爷爷说:“该着你有这场难啊,八字造就,算卦的说你命里八字带着哩!”
大萍子已经结婚生子了,小外甥陌生的躲着我。
遍插茱萸少一人,锦儿,锦儿她知道我的归来吗?万念俱灰,我的从墙头看着那院,燕去巢空,物是人非,屋子已换了主人。
朱捡八叔来了,这一天他来了很多趟。
“小子啊!”他惊喜的抓住我的手,“没变,还是条好汉!走,去大馆子,我给你接风!”
“在家,我都整好了,江水炖江鱼,杀个小鸡,”母亲
说,“你八叔天天念叨你,今天团聚,可得好好喝点!”
喝着酒,我们谈天说地,他告诉我,你出事那回,都是岳老疙瘩策划的,怨大麻楞嘴欠,说出网房子就剩你和锦儿,那小子挑唆小六子去报仇的,结果出了人命。借着酒劲,我想收拾他,朱捡说,在大狱呢,八三年进去的,轮奸罪,得十多年以后才能出来啊。你马三叔做媒,把大麻楞嫁给偏晌子了,偏晌子也到这边来了。人老实能干,处处让着她,二麻楞也嫁出去了,是个外地的。八叔长叹一气,“唉,那个锦儿是个好姑娘啊,听说回去就结婚了,好小子,你别惦记了,婚事包在八叔身了。”
啊,锦儿,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的名字,不由眼泪流了出来。
“儿女的事啊,唉,不管了不管了!”八叔他很伤感。我每次提到锦儿,他似乎回避什么,只说:“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八叔交得广。”
“八叔,我想去江东看看,”我说,“能找到船吗?”
“你想去江东哪里?”他顿时紧张起来。我说:“就想去老网房子那边看看,那房子还在吗?”
“在啊,”他仿佛松了一气,“船咱自己就有,现在啥都让干了,八叔这两下子你也是知道的,干啥都不报二八地,日子也不像以前那么艰难了。”
“八婶还那样吗?”我问。“唉,你八叔这辈子啊,八国联军都不怕,抗日战争我能打个来回,唉,就是毁在那母老虎身上了,她不那样还能哪样?不提了!”
“明天天气好咱就出发吧?”我很期待。
“一早我叫你。”八叔临走说。
(三十八)
秋天的江平缓而宽阔,植被已经从浓绿变得微黄,水鸟翻飞着,不时的扎入水中,然后腾起,眼见得叼起一条鱼儿,嘎嘎的远方去了。西南风微微的吹,九月的天纯净得宛如群青色的缎子,只有东边泛着乳白色的柔光。我们上了船,八叔拉起了帆,只一蹬,顺势就跳上来,船就顺了过去。他在后面掌
舵,轻舟缓缓的移动,船头顶起的水花纷纷向两边散去。我盘坐在船头,远处是渐浓渐淡的江东沼泽,还有时隐时现的丘
陵。还有那高坡上的老网房子,隐约在一片幽深里,柳林后面的箔桩子还在耸立着,我的太爷太奶就长眠在那里。逆流北上老北江,在两岸布满芦苇的江汊,船驶进了望海沟子。望海沟子仿佛是一条曲曲弯弯的玉带,无数的泡泽就神似串连的翡翠了。再过几个泡子,就是老网房子了。远远的望见那窝棚还在,隐隐的有一缕烟火在升腾。八叔说,那应该是有打鸡头米的住着:“哈,我去看看是谁家的?中午咱们有地方吃饭了!”
说完他就顺着小路过去了。上了岸,果然房子旁边有几大堆鸡头米。鸡头米学名芡实,据说有极好的补肾功能,它的花盛开时,一泡子典雅高贵的紫色,美得无法形容。它的刺更尖锐,是碰不得的,扎在手上,要疼肿半个月。它的形状和颜色极似一个雄鸡头,探出水面,昂首高歌。彩色的鸡头里面则是一包黑珠子,珠子里就是纯白的芡实了。打鸡头米必须得在秋天,坐在船上,右手小镰刀一削,左手网兜接住。鸡头米堆在一起要捂,沤烂晒干后扬场,最后就剩下的就是米。我也顺着光滑的小路走去。岸边那些老树还在,经过八九年的岁月,它们仿佛没有一点变化,本来就是枯老的枝干还是当年的沧桑,奇怪的是,我捡的那堆石头还在,只是缝隙中长出一些杂花野草,它们在秋风中颤颤的抖动。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我回忆当年的一幕幕场景。房子的门窗都换了,还有一道铁栏,想必是防狼的。我一个人进了屋子,里面好像住着一户人家,里面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在写作业。“你是谁家的孩啊?”我问。那孩子很爱说话,眼神中透露着灵醒,告诉我他叫马亮,是他家今年承包了菱角泡和鸡头米泡子,父母在里面打鸡头米,因为星期天,昨天和爸爸一起过来的。我刚要再问什么,原来八叔已经回到船上,大声喊我,我出去见他十分急迫的唤我上船。那边打鸡头米的两个人已经上了岸,远远的往这边来。
“我想起来一个大事,”一边弄船他一边急急地说,“在背江网箱存好多鱼呢,头几天刮风,坏了可毁了快走!”
“叔,”小孩儿跟了出来,他指着那边:“我爸我妈过来了!要不要等他们啊?”
“不用了!”八叔并不抬头,脸扭在一边那小孩还在那喊:“呀,你是不是朱爷啊?”
“嗯嗯,”八叔并不做声,只顾划桨,愈来愈远了。
“你认识?”我觉得怪异,他笑了笑:“这江边上哪有不认识你八叔的啊?”
回来顺流,风向不对,只能划桨,我和他换着划。八叔真情的说:“亮子啊,跟八叔一起干吧,八叔还置办了两趟大网,
一色铅焦泡沫漂子,冬天给人家大湖打股份,水里的钱也难挣也好挣!”
“唉,这些年我就是干水稻活了,”我说,“有个叫孙富的狱友是黑龙江建三江的,他比我先出来的,说让我去他家那当技术员。”
实际上我是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没有了锦儿,一切都是黯淡无光。
“啊,也不是犯的不光彩的事,再不能背井离乡啊!”他也长叹一声。很快就到了老网房子。老网房子也承包出去了,是几个村民联合干的,领头的叫老魏。老魏领着人用一冬的时间修复了大堤,那浩浩荡荡的一湖水都是涨水期流入的,只等到冬季开始放亮子。当老魏知道我就是当年的网户达刘把头的孙子时,相当热情,非留我们吃了一顿鱼宴。江水炖江鱼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啊!渔人兴奋的喊着。
(三十九)
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我执意去北大荒,离家越远越好,不愿意背着一个杀人犯的名声活着。几次倒车到了佳木斯,又坐了半日的汽车,终于来到了乌苏里江畔的建三江一个分厂。孙富热情的招待了我,他是一个敦厚的人,因为开车到吉林送大米,半夜出了车祸,压死了一个夜游的老头,由于酒驾,被判了三年半。在狱中我们意气相投,成了好友。孙富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新开辟的新场,地地道道的北大荒,隔岸能看见俄罗斯的建筑,那时候我们和苏联的关系不怎么紧张了,故而边防兵很宽松,甚至乘他们的巡逻艇可以到对岸看看,意义上等于出国一次,还能喊几声“马达姆上高”,报之的是对方大兵的哈哈大笑。我在农场当了两年的技术员,分片承包时,我和孙富承包了十垧水田,这期间孙富媳妇满梅十分看中我,把她的妹妹满菊介绍给我,满菊是一个非常温润贤淑的姑娘,很快我们就结婚了。婚后满菊给我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起名叫思锦。攒了一笔钱,我把大部分寄回家里,希望能翻盖一下房子。欠家里的太多了,是我把他们拉入苦难的深渊。这时接到爷爷病重的电报,我们夫妻带着孩子一刻都不耽误的回来了。爷爷到了生命的最后,坚决从医院出来,我们那儿的风俗是人一定要死在自己家里,以免游魂找不到家。那些日子,他不住地念叨:“再给大亮子拍个电报吧,许是没有接到啊……”见到爷爷的那一刻,全家人都在炕前围着他,花伙计也故去了,只剩黄伙计了,它也衰老得全无了精神头,哀哀的卧在爷爷的炕边,偶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看见了我,他吃力的摇了几下尾巴,就再也不动了。我发现谷奶奶也在,她眼睛红红的,显得非常憔悴。关于爷爷奶奶和谷奶奶的故事,我简单描述一下:奶奶和老谷太太关系特别好,还拜了干姐妹。谷奶奶长得白净端庄,有许多光棍子打她的主意,故意在奶奶面前说些闲话,奶奶毫不在意,说:“咋的啊,好汉占九妻,有钱能买愿意!”
有个跑腿子是个焗锅的,焗了锅就赖着不走了,还说:“不要钱不行吗,活着不交人儿,死了烂成泥儿……”老谷太太没有办法,就去叫爷爷。爷爷抄把马鞭子,把焗锅匠抽得满院子滚,再也不敢来了。奶奶平时还对妈劝慰:“别管他们了,寡妇失业咋整,家没个老爷们不行啊!”
看着阔别多年的爷爷,我的心碎了,昔日金戈铁马、英雄盖世的汉子,如今面貌全非,仅存的意念使他异常清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将枯槁的手伸出来握住我的手。我把满菊和思锦介绍给他,他只是不住地笑,从枕下抽出一个包来:“啊啊,看见第四辈人了……好好,拿着啊……爷爷……给孙媳妇的压腰钱……还有啊,重孙女一份……”
“没找老朱八叔给跳个吗?”我悄悄的问父亲。父亲低声的告诉我,跳也跳了,那孙大神说,你爷没有外病,是到寿了,她的仙儿小,阎王爷那儿说不上话啊!
第二天晚上,爷爷就离开了。 临咽气前,他开始说胡话了:“……那狼啊……大亮子啊……刘家……亮子啊……啊啊……”
几乎是爷爷咽气的同时,黄伙计也抬头张望一下,发出一声低吟,和爷爷一起走了。
“这老爷子,到死还惦记那儿啊!”父亲苍凉的说。我们想办法把爷爷的棺木埋在刘家亮子,栉风沐雨,出生于斯,长眠于斯,爷爷如愿了,他和奶奶圆了坟,永远伴随着太爷太奶和奶奶的身边了。我们把黄伙计也埋在爷爷的旁边,还给它也烧了几张纸。
处理完爷爷后事,父亲问我,能否回来,我和满菊则劝他们和我们去北大荒,父亲说:“唉,你邮回那两万元钱,算是把房子翻盖了,又接出两间,是不愁了,眼下还有三亮子没说媳妇,三萍子也没找婆家,不把他们安排妥当,我和你妈能走吗?”
“他们都成了家,我和你爹去你那看看,”母亲说,“都说北大荒,靠着老毛子,我还真想去看看。”
“我们那开了苏联一日游,有身份证就可以,让你们出一趟国。”回到北大荒,我和孙富又包了三十垧地,自己还建了育苗大棚,还陆续买了插秧机和收割机。到了第五年,我们又买了一百多垧荒地,陆续开荒,成了远近闻名的水稻大户,这样我一直干了十年。北大荒的十年风雨,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十年,事业的成功,使我淡化了牢狱之苦,妻子的贤美,让我渐渐消失了对锦儿的怀念。这时,我接到二亮子写来的信,说父亲希望我能尽快的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和我商量。那期间三亮子娶了媳妇,三萍子也结婚了,虽然我都出了钱,但因为都赶上忙季,没有回去。父母也没有兑现他们的承诺,始终没有到我这来。他们没有成行的原因就是本来大赉就冷得不行,更是恐惧北大荒的严寒,雪上加霜,母亲的风湿病很严重。我正准备返乡的时候,出现了一件天大的事。那时候苏联已经变成俄罗斯,中俄边贸如火如荼,农场总部不放过这个机会,他们要建一座大型的中俄边贸城,命运如同中了彩票般,恰好选中我们开荒的位置。这件事推迟了我返乡的时间,经过几番商谈,一共给了我们六百万的补偿。我们开荒的水田下的水田交给孙富打理,我带着妻女第二次回来了。
(四十)
我回到故乡那时已经十月末了,天高云淡,金风猎猎,下了火车,雇一个接站的毛驴车,车辙碾着褐黄色的落叶,很快就到了我们家的胡同,离家几十米,迎面竟然碰见了大麻楞和一个男的迎面走过来,除了臃肿以外,她基本上没有更多的变化,她的旁边的男人不就是偏晌子吗?大麻楞见我纳闷儿,边抢着说:“还认识啊?我爹把他给我娶来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哎呀,真是快啊!”我十分高兴,问,“老马三叔他们都好吗?”
“他,他们啊,嗯呢,好,”偏晌子木讷的说,“都好呢!”“那大龙哥呢……”
“呀,这是把弟妹和孩子也带回来了?”大麻楞好像故意打断我的话题,故作惊喜的叫了起来。我笑着打量她:“你一点都没变样啊!八叔和八婶都好吗?二麻楞呢?”“老头硬实着呢,我妈没了,都三年了,老头说个后老伴儿。二麻楞跟一个长春的老登过着呢,这不我都大老婆子了!,”她依然玩世不恭的神气,“哎,嫂子我叫大麻楞,亮子的初恋。哎吆吆,这小侄女真漂亮啊,几岁了?”满菊完全愣了,看看我又打量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女儿乖巧:“阿姨我七岁了,属老虎的。”
“哎呀稀罕死个人了,来来,妈给你张嘎巴票,买糖吃啊!”大麻楞掏出张五十元的票子往思锦的手里塞,思锦一个劲儿的躲着,“我有妈,不要不要!”
“拿着,别嫌少啊,回头去看你们!”她径自地走了。满菊疑惑而愤懑的说:“她谁啊?你前妻吗?”
“还后八呢,邻居,就是我常说的朱八叔的闺女,是个半疯。”我涨红了脸,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就、就是从小长大的邻居。”
“看你急的,咋啦,青梅竹马,激动了?”满菊笑了,“初恋是美好的,别介意啊!”
(四十一)
老网房子的领头人老魏患病辞世,其他的八个合伙人起了内讧,继而发生了斗殴,死了一个,入狱三个,大亮子处于弃管的状态,头一年的大水又推塌了大堤,镇里进行公开承包,却因高额的承包费让人望而却步。这也是父亲要和我商量事情的全部。为了这事,八叔多次找他合计,才给我写的信。1994年,江东渔民能拿出一百万的人根本没有,联合承包又有了前车之鉴。而大泡子一年的鱼产量就能卖几百万。乡里只好扩大承包范围,谁能拿出钱谁来干。刘家亮子是我家的祖业,爷爷临终时念念不忘的地方。晚间,八叔过来了,我们寒暄了半天,才知道八婶的死因,据说是心脏病,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人在身边。那时候八叔在江东出船打鱼,足有半个多月没有回家,是谷奶去她家串门才发现。对于她的死,八叔总结是作到头了。不久他就和孙大娟搭伙过了日子。这对神奇的男女能走到一起,应该是一种宿命。八叔并不知道我能否拿出那么多钱来,倘若没有,好多人都要合伙干呢!他叹气道:“一百万要一次交齐,修坝还得二十多万,都知道是块金子,可捡不动啊!”
“八叔,咱不和别人合伙,那以后隐患太多,钱没问题,就是我们能不能干好啊?光靠我不行啊,”我说。
“好啊,”他激昂的说:“小子,你爹六十,我小他两岁,就我们这个体格,再干十年小事一桩,给你当左膀右臂。还有二亮三亮子,偏晌子,都是好样的!”
某种程度上,钱真是个好东西,我和江东大庙乡经过几次谈判,很快就签约了,三十年的合同,每年八十万,连同岸上的一百多晌地。晚上,爹自豪的说:“不蒸馒头争口气,这回老网又姓刘了,你爷你太爷都看着呢,明天给他们上坟吧!”
第一步雇人收拾出来网房子,更换了家具,第一批人入住了。十月底的大江已经进入了枯水期,正是施工的最佳季节,于是就雇了推土机和几十辆农用翻斗车,外加几十个工人,修复加固大坝,八叔和父亲监工。过水塌瘫的大坝,已经被冲刷得千疮百孔、脆弱不堪了,这次用竹子做筋骨,淤土夯实,外面还加了一层钢网,再砌了三层筏子。箔桩子也全部更换了,为了防腐,底部用沥青涂了一层。筏子乃嫩江草原上独特的牛茅草根,它们密密麻麻的盘在一起,用犁刀切成长方形,起出来就可以砌坝了。大坝竣工一定要赶在上冻之前,不断的有新工人加入,有两个小伙子看着眼熟,一问原来是我家邻居老郑腊的孙子,想起老郑腊,也是十分怀念的,打听一下他们的父母,说是日子过得不如意,整天干仗,因着老郑腊的死,饭根经常挨揍,由此得了精神病,整天疯疯张张的四处跑,有一年冬天失踪了,有人说掉到清口冲走了。那时候有了雅马哈挂机的游艇,速度飞快,我购了两条,泡子里面巡逻要用一条,另一条放置江口用。离老网房子不远处,就是我魂牵梦绕的菱角泡了。 终于,一天的早上,驾驶着快艇,神差鬼使的我独自来到了魂牵梦绕的菱角泡。
(四十二)
独自徘徊在岸上,草木依旧,白云悠悠,瞬间有了燕去巢空,斯人何在的空虚感。突然发现,岸上有几堆水淋淋的菱角,那是刚捞上的,还泛着绿褐色,人呢?原来水里有两个人,穿着水衩在拉菱角,看上去是一男一女,他们吃力的在水中跋涉着,男的不时的往这边张望,缓慢的往岸上移动来。我在菱角堆旁注视着他。临近岸边,他把大耙状的家伙扛在肩上,那是一排麻辫子,密密麻麻挂满了菱角,一缕缕水流往下淌着。那人将耙子架到三脚架上,呆呆的喘着气。我发现他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江风把他的脸吹成黑褐色,头发亦黏糊糊的不成形状。他冷漠的看我一眼,并不说话,径自忙自己的去了。看着眼熟,莫非是十年前那个孩子?但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稚气和乖巧。我试着问他:“你姓马吧?”
“啊,咋的?”他的语气仿佛在挑衅。我继续问:“那水里的人是谁啊?”
“我妈啊,咋的?”他依旧是那种敌意,我感觉到自己不太受欢迎。把鞭子上的菱角打净,他扛着耙子重新回到水中。受到冷遇,内心不爽,无聊之余,我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去喇嘛山看看马三叔,还有短暂的好友大龙。菱角泡走水路很快,快艇把距离拉近了。出了菱角泡,沿望海沟子驶出,弯弯曲曲的水路一步一个风景,两岸浓密的柳榆旁逸别出,有一种成熟的美,天空中偶尔飞过一群大雁,嘎嘎的叫着,仿佛在向大江告别。突然一只老鹰,从更高的空中掠过,箭也似的直扎入雁阵,群雁顿时乱了,一片鸣叫,那鹰抓住一只大雁厮打,眼见得天上纷纷落下羽毛来……到了马三叔家,他家院子变化很大,房子又多了三间,院子里盖了牛棚,养了七八条牛,一个老者佝偻着腰在打理牛。虽然我心里有准备,但还是不相信那就是当年威风凛凛、骑马挎枪的民兵排长马三虎子,然而不是他又是谁?
“是老马三叔吗?”我上前怯怯的问。他悠悠的回过头来,诧异的问:“你谁家的呢?”
“三叔,我是大亮子啊!”我迎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张大嘴巴,惊愕得合不上了,半天,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眼泪簌簌的流了出来:“你,不是在北山里吗?回来了?好好,快进屋吧!”
到屋里马三叔告诉我,五婶前年就患肾囊肿没了,大龙也遗传了他妈的病,加之常年在江湾受凉,严重得不行,好几年了一直卧床不起,三房媳妇把家也掏空了,还有一大堆饥荒呢!他苍凉的说:“要不,我能老得这么快吗?”
他说我出事那年他是知道的,但也没有办法,朱捡告诉他要蹲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啊?正说着,一个人拄着棍子,佝偻着腰,艰难的挪了进来。他的脸蜡黄瘦削,这是当年生龙活虎的他吗?应该不到四十,就病成这个样子,我还记得当年他问我大米是什么味道呢。他直直的看着我,充满疑惑的问:“你是……是大、大亮子吗?”
“大龙!”一下子我眼泪就出来了,上前扶住他,“咋病这样啊?”
“唉,啥药都吃了,偏方不知吃了多少,钱串子倒着提着也没用啊,就得在家养着了。”三叔摇着头说。大龙默默地偎在炕上,三叔给他抱床被子让他倚着。大龙说:“听老朱八叔说你去北山里了,还好吧?”我简单的说了我的现状,并告诉他们已经承包了刘家亮子。三叔的眼睛亮了:“好家伙,有能力,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操乎得了的啊!”三叔说完就出去了。我和大龙说了会话,记起三叔说的娶了三房媳妇,便问他弟妹和孩子的状况,大龙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媳妇和孩子在外面干活,小子也十八了,念完小学就跟着出力了。“没办法啊,谁叫我得这不争气的病呢?”他无奈的叹一声。我想想说:“大龙啊,病还得治啊,咱们都年轻,日子在后边呢!”
“该治的都治了,连大神都跳了几拨了,神仙都没有办法,这是实病!”
“到长春去吧,没问题!”大龙惨然地笑笑,不再说话了。我知道他是差啥:“兄弟,你不用担心钱,我拿,不行咱就换肾。”
“啥,换肾?我是双肾坏死啊,绝症。”他摇摇头,“天啊,那得十万元啊!”
“没啥事儿啊,”我故作轻松的说,“治好了,去刘家亮子,咱哥们一起干!”
“不行啊,我把自己家拖累这样,还拖累你,再说了,换肾也不一定管用,不行啊!”他还是摇着头,表示已经生死看淡。三叔不知在哪提回一只鸡,在院里大声唤着:“老二媳妇,整菜,大赉你大亮子哥来了!”俄顷,出来个小女人,想必是二龙的媳妇了,她仿佛不太情愿的念叨:“这年头,穷怕亲戚富怕贼,帮顶子来,整啥菜啊?”
“嘚嘚,嘚嘚,干点活就难受,炖鸡,大豆腐,麻溜儿整去!”三叔想来是对她无奈,还是尽量发挥余威。
(四十三)
那天和三叔喝的很好,临走,我塞给他一千块钱,让他给大龙治病,我告诉他,一定要去长春,用钱我包了。三叔推托几番,突然坐到地上大哭起来。回到刘家亮子,天已经晚了,满菊和八叔都在岸上张望,独自出走了一小天,都担心坏了,见到快艇回来,他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八叔听说我的行程和一天的经过,不由紧张起来,他急着问我都看见谁了?马老三都说什么了?我有些莫名其妙,这些人都是怎么了,好像触动他什么隐私了?晚间,八叔自言自语的说:“这事叫我办的,不知道对啊还是不对呢?”
“怎么了八叔,今天怎么怪怪的呢?”我问他。八叔唉了一声说:“事到如今,我得说了,你在菱角泡看见那孩子……你说像不像你?”
“像我?看不出啊?”我非常纳闷,那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八叔说:“实话告诉你吧,那是你的儿子啊!”
啊!我仿佛雷击般的站了起来,这是天大的玩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啊!八叔接着告诉我,那孩子是锦儿生的,我入狱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妈得知,非得逼她打掉,锦儿不干,结果肚子大了。大姑娘怀孕那时候是天大的丑闻,老山东感到无法做人了,决定举家回关里。锦儿执意不走,非留在大赉,把孩子生下来。她和大麻楞说,无论大亮子死活,我都要给他留个后,大麻楞支持她,轱辘滚子反倒正义凛然了,她手一叉腰说:“谁他妈的也不好使,在我家就是我的闺女!”
锦儿藏在老朱家,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当时我家弄得一塌糊涂,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哪里顾得上她了?八叔就想出一个主意,去趟江东,和马三叔商议一番,做主把锦儿介绍给马大龙了。原来如此,可怜的锦儿,我错怪了你,快二十年了,你一直守护着菱角泡,一直呵护着我们的儿子,你承受着多少苦难,多少委屈啊?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啊!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我决定,再一次的去菱角泡,看看我魂牵梦绕的锦儿,看看我的儿子,让他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然后,我带大龙去长春治病,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无私抚养我儿子的好兄弟治好。第二天早上,满菊醒了,看我一脸的憔悴,她非常惊奇,问我怎么了?想了想,我就把锦儿的所有事情讲述给她。满菊听得泪流满面,最后动情的说:“亮子,咱应该帮他们,你去做吧!”
满菊的柔情和深明大义,令我温暖,我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再也不能伤害另一个同样善良的女人了。中午到了菱角泡,远处的岸边,那个小伙子在翻菱角,我径自进了屋里,她正在外间做饭,蒸汽缭绕,看不清她的脸。看见来人,她随我进了屋,那果然是锦儿,十八年的风雨沧桑,艰难困苦都写在她的脸上。
“你是?……”她犹豫的问。我故意不说话,直直的看着她。
突然,她大叫一声:“亮子,亮子哥!”
“锦儿,你受苦了!”我的热泪夺眶而出。停了一下,她嘤嘤的哭了起来,越哭声越响亮,哭的那样尽情,十八年的泪流也流不完。
“妈,谁来了?”是他回来了,我的儿子。锦儿止住了哭声,拿毛巾擦了脸。儿子进了屋,看见我说:“哎,你怎么又来了?收菱角吗?”
“是啊,我全要了!”我微笑着打量他,融融的骨肉亲情,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我。
“真的吗?”他有些不信,但还是做出一副老道的神情:“全天下都找不到我们这么好的菱角啊,个儿大,基本上都是两角的,还没有瘪子。”
“是吗?”我笑道,“有一个瘪子就不要钱吗?”
“星蹦的也有几个,太湿,扬不净啊!”他有点不好意思了。锦儿也笑了,说:“亮亮,这是妈的哥哥,叫、叫舅舅吧!”
“什么哥哥啊?我怎么不知道呢?”他狐疑的问。锦儿说:“最亲的哥哥,以后告诉你啊!一起吃早饭吧!”
大碴子粥,咸鸭蛋,又吃到了锦儿做的饭,感觉香极了。马亮吃过饭,匆匆的说:“舅舅,你先坐着,我得趁风扬菱角去啊!”
真是个出力的好小子,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当年。
“哥,监狱里你受苦了,你是为了我呢!”锦儿收拾着桌子,望着我说。我瞬间感慨万千,原以为她会怨我,反倒这样自责,锦儿,是我害了你!我轻轻的说:“锦儿,真正受苦的是你啊!这些年都是因为我……大龙对你好吗?你们再没有要孩子吗?”
“他……哥,他是个好人,可是那种病是不能的,我和他就
是个名义……”
唉,锦儿,我怎样能报答你啊?你的大好青春,就这样为我毁灭了!
“锦儿,我的好妹妹,大龙的病我负责治,一定能治好!”
“那要换双肾啊,就是有钱到哪能换呢?”锦儿绝望的摇头。我娓娓的讲述我这些年的经历,还有满菊和思锦,最后告诉她,即使去北京上海都行,明天我就领他走。
“真的?”锦儿眼中发出希望的光来,她突然扑到我的怀里又哭了起来,似乎要把二十年的辛酸苦辣都倾诉出来。
(四十四)
当天我就回到镇里,支出五万元现金,装进密码箱,然后匆匆和满菊告别,说出门要几天才能回来。之后拉上朱八叔去了喇嘛山。一路上,八叔很是惭愧的和我讲述当年的故事。我说:“八叔,我得感谢你,不是你,锦儿说不上是死是活呢?只是这么多年,害了锦儿,都是我的罪孽啊!”
“唉,当初,那闺女藏到我家,老山东一气之下回了关里,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能没个人家啊,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老马家,一说就成了。”八叔摇晃着脑袋说,“那屯子说三道四的都有,你猜马三虎子是怎么说的?孩子生在我家炕上就是我老马家的人,人说话吗,人家对这孩子不错,就是那个不争气的小子,得了那个病,唉,好人没好报啊……”
进了屯子,只见阴云密布,似乎有着不祥的气氛,令人头皮发麻,很多乌鸦嘎嘎的叫着,在他家那棵屯子最高的树边环绕,又见马三叔家有很多人在进出,这是怎么了?八叔一边紧张的念叨着径自加快脚步。门口有个老汉告诉我们马大龙没了,半夜喝农药了:“唉,这回享福了,享福了……”
啊?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万万没想到大龙会选在这个时候自绝,他死之前都想什么了?是因为我的回来吗?大龙的尸体在院子里停着,上面盖着一块白布,前面是一个火盆,几个晚辈跪在那烧纸钱。我耳边仿佛听到他在空中问我:大米饭是什么味啊?
马三叔看到了我们,表情漠然空虚,却隐藏不住巨大的悲怆,忙让两个晚辈给磕头,给吊孝的磕头还礼是我们那里的风俗。
“原想他还能过个年,谁知……谁知就想不开了……”三叔喃喃的说。
“怎么发送?料子攒了吗?”八叔问。料子就是棺材,农村的棺材简陋得很,大小六块杨木板一攒,有的甚至到不了墓地人就漏下来了,无论如何,入土为安。三叔轻叹一口气说:“这不,去车接他媳妇和儿子去了,回来再去茂兴镇买一口吧……还是大亮子给的钱呢!”
我没有勇气揭开那层白布,也没有勇气再看一眼那枯黄骷髅般的脸,只能暗暗的决定让他走得体面一些。马车回来了,马亮最先过来的,他扑到大龙身上,嗷嗷的痛哭起来,任谁都拉不开。锦儿凄冷无神的跪在旁边,低声抽泣。我的心撕裂般的痛,看见车老板说去拉棺木,顺势上了车。车老板并不认识我,路上他问我是马家的什么亲戚?我含糊的回答是老表亲,他感慨的说:“那人,没享过福啊,唉唉,那媳妇可是苦了……”
(四十五)
我们在镇上木匠铺选了一口最大最好的落叶松五七棺材,绛紫色的漆,又置办了应用的祭品,然后到菜市场采买了许多菜蔬和二百斤猪肉,灌了一大邦各酒。初九送殡,一早全屯子人几乎都来了,由八叔给开光。在八叔的主持下,给死者穿好一身皂黑的装老衣服,抬进棺材,手上还拎一串馒头,说是打狗干粮,去阴间的路上要有很多野狗拦路的,倘若喂了些干粮,会安全抵达的。家族的老者还给他嘴里含块大钱,表示到那边有钱花。然后八叔给马亮举行开光仪式。他端碗酒,用包着棉花球的筷子蘸着酒,点到哪儿就唱到哪儿:
开光了——
开眼光啊,亮堂堂啊,
开嘴光啊,吃的香啊,
开耳光啊,听吉祥啊,
开手光啊,握钱粮啊,
开脚光啊,走八方啊,
一条大道通南北,
冤魂早走早还乡啊……
接着是封棺,封棺就是盖上棺材天,用大钉钉牢,代表着死者永远和亲人以及这个世界告别了。六个大汉将五寸厚的大棺材天抬上那一刻,汉子抡一把大锤开始钉大钉,跪着的人齐声呐喊:“躲钉啊——往西躲啊……往东躲啊……”棺材上车移动的瞬间,马亮摔了丧盆,立刻呼天抢地的一片哭声爆发出来,戴孝的队伍紧跟着灵车,马亮扛着灵头旛走在前面,车上不时的撒起一阵阵纸钱,可怜的大龙就这样走完了他苦难的一生。晚间,屯邻都参加了送葬的宴席,人散了,锦儿那屋尚有几个近亲陪宿,我和八叔在马三叔那屋坐着。马三叔悠悠的喝一口茶,释然的叹口气,说:“大龙走得也算轰轰烈烈了,没白死一回啊!亮子啊,叔没看错你,是个仁义君子啊!那锦儿和孩子,你领走吧,锦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她的伺候,大龙挺不到现在。大龙那病,别说生育能力,连两口子那事都做不了,唉,亏了她为一回年轻啊!你回来了,大龙走了,这一切都是天意啊!”
“三叔,”我一下跪倒在地,“亮子给你磕头了,感谢你收留他们母子十八年啊,从今后,你就是我的爹,爹——”
“啊啊,这、这是咋说的啊,快快!”三叔和八叔一起跳下炕来拉我,我泪流满面,不肯起来,让他答应。三叔闭上眼睛,突然爆发似的发出一声:“哎,我应了!”
“来,咱都坐下合计一下,”八叔招呼我们各就各位,他沉思片刻说,“这事让不让小马亮知道呢?还有,锦儿是什么想法啊?再说,大亮子现在还有媳妇,怎么办呢?”
“怎么办?”三叔一时也没了主意,猛的一拍炕:“有媳妇咋了?好汉占九妻,跟她挑明,行就这么过,不行她就走!”
“这事是不是还得和锦儿过个话啊?”八叔觉得太唐突,扒拉一下我,“爷们儿,你啥意思表个态啊?”
“我、我,唉……”我脑袋一片混乱,这种左右为难的事情怎么表态啊?那边满菊对我温情脉脉,百依百顺,这边突然出现锦儿,她能接受得了吗?再说锦儿能答应吗?还有思锦,她小小的年纪,如何能承认两个妈呢?可锦儿等我十八年,我该怎回报啊?三叔让儿媳妇热了菜,我们几个喝上了。八叔先往地上撒了碗酒,念叨着:“大龙我侄啊,喝八大爷一碗酒吧,估计这阵儿你也到了,你现在啥病都没有了,明天让你八大娘过一场阴,求阎王早点给你托生,八大爷和你爹都等你啊!”
我心里五味杂陈,唯有用酒往下压,那场酒一直喝到半夜,浑身滚热,了无睡意,直到八叔他们都合衣倚在行李上睡着了。径自出外面小解。
(四十六)
快八月十五了,椭圆的月亮在浮云中穿行,从大柳树空中溅到地上惨白的光点,隐约可以看见老鸹窝有些骚动,露出警惕的眼睛。一阵阴风吹过,我不由得浑身打个激灵,看见一股黢黑的云烟直直的升起,然后慢慢的散去了。回头看见锦儿那屋灯亮着,但已经不见了女人的说话声音。那边的门无声的开了,出来个人影。“哥,还没睡呢?”是锦儿,她幽幽的说,“也不披件衣服,要着凉的呢!”
“锦儿……”我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只是轻轻的说。锦儿往前走了一步,又说:“哥,你认了马亮吧,他耽误了上学,都怪我不好呢!”
“锦儿,可是以后你……你咋办啊?”我语无伦次的说。锦儿停了一会儿说:“哥,不用管我,你管好孩子就行,把大亮子干起来,大家都看着呢!回屋吧,外面冷。”
我记不得如何回的屋,包括睡觉,只是觉得五脏六腑都翻动起来,头疼欲裂,灯都灭了,眼前似乎有许多人在我面前缭绕,有爷爷奶奶,还有大龙,他们无声的看着我,似乎随他们上了云端,又从那上面跌落下来。感觉我被挟持着从一条狭隘的黑洞中急剧的坠落,瞬间又被拉起,飘忽在混沌世界中。我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三叔家聚集了许多人,我模糊的看到锦儿也在我的身旁。“醒了,醒了!”
是锦儿的声音。这时一个似乎很遥远的声音传来:“这小子,你是我从阎王爷那儿把你抢回来的啊!”
我扭头看去,那坐在炕头的女人不就是孙大娟吗?八叔凑上前来:“你可吓死人了,都过去了,是二龙骑快马把大仙接来的,硬给拉回来的呀!写一道符沏了水,牙都掰不开了,硬是撬开给你灌下去的。”
“啊,谢谢大姑了!”我努力的坐起来。孙大娟一撇嘴:“救了你,我算是跟阴曹地府结仇了,说不上哪天把我弄去呢!”
“那大姑……”不寒而栗,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八叔说:“还叫什么大姑,现在是你八婶子了!”
“啊,八、八婶……”我嗫嚅着。孙大娟并不回答,只是说:“困了,我要睡觉。”脖子一仰便有了鼾声。这一宿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从大伙的目光中看出,我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四十七)
三天圆坟,我们都来到大龙的墓地,锦儿领着几个晚辈孩子跪着烧纸,我们都在后面默默的站着。我感觉到了锦儿在无声的哭泣,天空飘来南飞的雁阵,它们仿佛也在悲呛的鸣叫,留恋着北方。晚上,三叔和八叔把锦儿叫过来,我知道他们把已经研究好的意思要摊牌了,内心非常局促,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这不你们两个都过来了,十八年过去,昨天就是今天,”八叔首先打破了沉默,“如今大龙已经走了,那孩子算你们两家的,反正一个头磕到地上了,爹也叫了,事实上两家人就是一家人了。锦儿还年轻,你们自己都有个打算吧?”
“要我说还是那句话,落叶归根,锦儿和马亮和大亮子走。”
“爹,我不能把你扔下不管!”
“爹,八叔,”锦儿终于开口了,“俺哥和俺嫂日子过得很好,他能接纳小亮子我就放心了,至于我不用你们操心了,我也会活得很好!”
“那不行,大亮子一个都不能丢下,”八叔慷慨陈词,“再说,谁在前谁在后,不得有个先来后到吗?”
“那是不假,命里就这么安排的!”三叔说,“早年娶三房五房的还有呢,凭啥就不行了?”
“爹,早年没有婚姻法,现在算重婚,要犯法的。”锦儿说。“私不举官不究,在大甸子山高皇帝远,算个啥事?”八叔毫不在意。
“八叔,爹,我说一句吧!”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挂着锦儿,一直以为她回河北了,这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可以说是懵了,这样你们给我三天时间,我回大亮子一趟,和我的父母,和满菊好好说说,看看他们的意见。”
“哥,我不用你管,你就管好儿子就行!”锦儿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八叔手一拍炕,“这事好办,大亮子没法张嘴的话我找侄媳妇说,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四十八)
和八叔回到老网房子,是第二天的上午。昨晚,我把密码箱交给了锦儿,说里面的东西是她的,锦儿要看,被我阻止了,她莫名其妙的望着我,那种情感,无以言表。一连几天不在家,老网房子干的速度很快,父亲领着临时雇来的鱼工拉筏子把大堤基本上修复了。他们远远的就看见我们的小游艇,靠岸时都围了上来。家里的人看见我们平安的归来,都很高兴,满菊和思锦也从房子里面出来了,思锦欢快的叫着爸爸跑了过来,我抱住她转了一圈,觉得有点晕,打了个趔趄,满菊看着我吃惊的说:“亮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啊?”
“没咋的,那天受了凉。”我轻描淡写的说。
“还没咋地?”八叔搭上话,“阎王殿里走一遭,算他命大吧!”
“哎呀我说这几天怎么心惊肉跳的呢?”满菊过来扶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进屋,进屋说吧!”八叔卖了个关子,于是我们都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说:“这是上哪儿游逛这么多天啊?家里这么忙。”
“嗨,就在喇嘛山了!”我觉得晕,就势躺在母亲的炕头。母亲打量我一番,觉得不对,就夸张的问:“脸蜡黄蜡黄的,都瘦贴壳了,咋整的啊?”
“……”我无力回答,迷迷糊糊就听见八叔叙述喇嘛山的经历,渐渐的睡过去了。睡了一大觉,火炕加棉被令我出了一身透汗,醒来时,满菊端给我一大碗鸡蛋羹,里面碧绿的葱花和娇黄的姜丝。满菊要喂我,我觉得难堪,就自己端过来一口气喝了。
“唉,白瞎大龙那孩子了,多仁义啊!”母亲叹一口气说。八叔接过话茬:“就是丢下锦儿和小亮子,还有马老三,那日子可咋过啊?”
“喇嘛山那屯子邪,不是闹神就是闹鬼,总没个消停的时候,”母亲说,“看看过几天把他八婶子也接过来吧,可得好好谢谢她了。”
晚上我和满菊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满菊问:“亮子,咱家和马三叔家是什么亲戚啊?”
“满菊,我把一切都给你说了吧,你别怪我啊……”从打菱角开始,和锦儿的一夜情愫,直到我的入狱和到北大荒的经历,还有马亮……我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满菊也是听得泪流满面。
停了一会,她问我:“马亮是你的骨血,你认回来我同意,可锦儿怎么办呢?”
“满菊,这些年风里雨里,我不能没有你,可是锦儿为了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啊?”
“……这样吧……你让我认识一下锦儿吧!”沉默了很久,满菊低声说。
(四十九)
早晨,天高云淡,我起来后,身体觉得轻松多了,和父亲沿着大泡子走了一圈儿,顺便说了锦儿和马亮的事儿。父亲他们早就知道,但没有想到大龙会以这种方式去死,却又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处理我们之间的事儿,只能叹息不已。东边霞光处有人骑着一匹马过来,愈来愈近,从那架势上我认出那是三叔。我招手迎了上去,三叔“吁——”的一声勒住马缰绳。
“亮子,锦儿走了!”三叔吃力的跳下马来,从马身上拿下一个提箱,那是我的密码箱。从兜里掏出张纸条递给我。我急忙打开,见得上面写着:亮子哥,我回河北老家了,昨天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小亮了,把他交给你,我就放心了,希望你能教会他生活。那些钱,我留了一千元当路费,其余的都还给你吧,你修大坝还要用的。也希望他的爷爷奶奶能接受他,还有嫂子,祝你们幸福平安吧!
“她什么时候走的?”我心猛的一悸,巨大的内疚瞬间涌了上来。三叔说:“也给我留一封信,让我把箱子交给你,大概是天刚亮就走了。
“锦儿要是走,必须得从老坎子过江,在大赉北站上车,喇嘛山离老坎子码头有十五六公里,这阵子应该是还没有到,
我若驾快艇,一定会抢到她前面。我接过三叔的缰绳,翻身上马,顺着岸边小道,直奔停在老网房子边上的艇上。发动了快艇,调转船头,静静的水面上涌起一道道涟漪。我努力的加大油门,快艇昂着头,溅起两排水花,朝老坎子码头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