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些,去掉那张标签》——读桑民强中篇小说《一个残疾人和他的儿子》有感
到底还是花费了两天,才阅读完全篇,还不算那种精读。过去认为五、六万字的中篇容量并不多,不过用听书软件调快阅读速度,也需要至少小半天才能听完。大约第一天,我听完第一遍,不过因为作者分段层次太过“厚重”,所有事件在头脑里都混合起来,没理出头绪。第二天我开始认真阅读,是边听边看那种,还不是用色彩标注出提示性的重要语句,花了大半天时间,又从头到尾快速阅读,梳理清楚故事的主线和脉络,这才有底气写这篇评论。
说真的,写评论是件严肃的事,尤其对于这类特殊题材,更要审慎对待。对于爱挑刺的我,必须承认,这篇小说并未让我感受到完美,相反,有太多毛糙,甚至“浮夸”的地方——特别是人物切换时的“粘稠”感,导致读者一时难以分清众多人物的表达或反应,造成阅读困难。我想,这大概和作者表达手法有很大关系,可能作者一直在作“融合体裁”的写作尝试,以至于我读他的随笔,杂文或小说时总不能划分清晰的界限。我给出的建议是:需要合理化段落层次,不能将“事件,动作,对话,心理”全部打包一处,否则就像巴豆,胡椒,香菜,黑米都倒入锅中,也不论是做主食,还是配料,囫囵一气,这样做出的食物,真叫“一锅粥”了。当然,这并不能说是一种弊端,或许是更高级写作的试验,事实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也试图打破小说与戏剧的隔阂,之所以被冠以“天书”之名,我以为,只不过很多人未能习惯作者“习以为常”的表达。这种表达出自缪斯附身,或者本身就是天才的呓语,当然,我更愿意将之理解为,一种打破表达常规的某种尝试或实验。
从作者的着眼点出发,我非常理解他试图表达什么,或期望有哪些影响。总体来说,这是篇成功的作品,应该说它达到了,甚至超越了某种期望值,但远没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我这么说,主要是对其真实性的不满,不过从另外角度思考,或许作者本身就没期望通过作品来打动人,他只是通过故事来传达一些理念,正能量,或者引发一定程度的社会理解与关照。
和他别的作品不同,这篇小说讲述的,并不是如何恢复一个残疾人信心,而是通过一系列与残疾人的互动事件,逐渐改变了周围人对残疾人看法的故事。父亲是个腿脚有残疾的人,本身是自卑的,而这种自卑通过周围人的传达与放大,也终于“传染”给儿子,于是儿子自然抵御起这种自卑的源头,他害怕,逃避,可又试图理解并尝试接受,最终,在一些正能量人物的引导下,终于放下了子虚乌有的恐惧,打开了心结。这样的主题往往比较难写,因为是被动转变而非主动转变,作者需要将注入更多的外部力量,无论观念还是情感,都不如将“我”的心理直接代入来的方便,这也正是题目所显示的,故事需呈现两个人物的互动,而非单个“我”的自白。
有趣的是,了解作者的文友想必都能看出,小说中父亲的原型正是作者本人,而他的儿子小迪,则需要他通过换位思考的方式代入。在这里,作者做了简单的“现实转换”,保留共性与主干,那就是作家职业本身;而改变“符号”性的病症——瘸腿替换面瘫。在与作者沟通该作品时,他直白说明了缘由:一方面因为面瘫的“疾苦感”不容易表现,而改成瘸腿;另一方面,瘸腿这种残疾形象是非常典型的,容易认知理解,也可加强读者的感官印象。至于小迪的身份代入,是否借用,甚至“还原”作家孩子的人生经历和感受呢?作者并没明确告知,不过我相信应该是有的,多少而已。事实上,作为虚构小说,作者在文中也解说了一些“实际”情况:即父亲创作的系列短文作者的笔名叫阿木。若是了解作者的文友,应该知道他曾出版《随语集》中(过去我曾为此杂文集写过文评,所以印象颇深),集中塑造了一个叫阿木的人物,同样是下身残疾,同样顽强地生存与奋斗。一时间,这个人物又成为作者该小说中“父亲”的笔名,仿佛成为作者的缩影,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他真实与虚构的人生间。阿木,作为作者虚拟人格的象征,很多优点自然被放大了,这种英雄情结的“寄存”不仅仅是艺术化处理,更反映了写作者的心理需求。文中张品的加入,更为直观地说明了这点。从中也可看出,作家创作往往取材自身,而艺术加工会夸大自身所需的特质,从而作者在创作中,可以任意切换视角,并享受真实生命与象征生命互换的快感。
在深入讨论这篇作品前,我需要事先声明,作为正能量的教育性小说,目的上是带有明显宣传性的。也正因此,小说具有比较强烈的戏剧性特色,这也意味着,里头的虚构场景会比较多,比如“玫瑰受小混混侮辱,张品(残疾人!)挺身而出,并打跑混混”这段,还有“肖大山在讲台上的道歉宣讲”等。这也说明,小说并非立足于百分百真实的现实主义,而是用一定的虚构技巧来营造“现实”。因为需要感人,这种现实必须尽可能真切,可也因为剧情发展,这种现实需要更多的巧合性做支撑。这也就是,为何在一个戏剧性场景中,会集合众多关键人物,合并处理事件的缘由。就拿这段讲,就算玫瑰受辱,到同学拔刀相助这里还是相对合理,那么后来老师出现,到肖云向老师的诚恳表态,就显得有些做作了。后面的情节,完全是为了说明肖云已把先前班长人选的“心病”自我疗愈,强行在此节点做个闭环。如果不是怕繁琐或剧情拖沓,其实这段表态在随后何处何地均可实现。放在这里,明显运用了戏剧中,同一场景的高效利用原则,从而增加了该小说的戏剧性味道。
如果我们将整个故事看做一部“正剧”,那主题会比较好理解。主线是作为正派的父亲与反派“肖大山”(肖云父亲)之间的斗争,而副线大抵两条:1李老师的正面教育2通过张品同学人格魅力的影响。再将事件抽象化,故事的整体便一目了然:两股力量相互斗争,最终正面力量获胜,产生积极影响。自然,因为教育性的目的,结局是必然的,不过美中不足处,作为一部“正剧”——一切都太顺利了。问题出在,正负力量的不平衡。这点,从戏剧原则上讲,会丧失矛盾斗争的激烈性。且看正面力量之强大:1李老师,一开始就是深明大义之人,而且对残疾人抱有同情,也有正确的人道主义观念2肖云,尽管受父亲的风气影响,对残疾人抱有偏见,不过其本身是相对善良的,他并非绝对站在对立面,否则,也不可能和小迪做好朋友3小迪,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愧疚,说明他是有反省的,他知道父亲的残疾是不可避免,也并非父亲真正的无能,只不过从心理层面,一时难以接受4父亲,尽管是残疾人,一开始展现其弱势一面,不过从后文看来,他相比肖大山,反而是个有压迫性的对手——无论从思想还是才能上,均碾压对方。所以,与其说,他是一个悲惨无助、被逼无奈的角色,不如说,他是一半缺陷,一半强大的“高手”,这与可随意欺凌的弱者形象明显不符5最后,还加上了一个绝对“助力”——张品,这也是一个强而有力,甚至可说近乎完美的正面力量。如此一分析,作为唯一的反面力量的肖大山,就显得太过薄弱了。所以,若想获得戏剧化的艺术效果,肖云,应设定成绝对的敌人(而非相对的);同理,为了加大阻力,甚至可将李老师也往反面人物推。
当然,为了小说冲突性,是否必须将主角设置成绝对弱者,这是有待商榷的。特别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明显有乐观的企图——你看不起残疾人,那就让你瞧瞧残疾人的厉害!(参见父亲在参加家长会发言前的心态)所以,从小说的冲突逻辑出发,我觉得作者似乎更愿意采用当下爽文创作的一般通行规律:要么正面人物扮猪吃虎,要么反面人物装逼被打脸,两者取一。明显本文偏向后者。前者有没有,也有,比如他的隐藏技能——写作。但是因为主动与被动关系,主角这里是被动“扮猪吃虎”,使得情节效果打了折扣,以至于,口味上没达到爽文那种通气与爽快!
作者自然也是有心之人,父亲感化力的不足,在另一个人物身上得到“宣泄”。张品,残疾方面,他与父亲的病症一样,但在心态上,显然他更阳光正面。尽管他没与小迪父亲发生互动,但对比的产生是必然的,某种意义上,他的加入,强有力推动了小迪对残疾人的印象与观念的改变。这也使得我对题目产生质疑,如果说仅仅是关于父亲与儿子的故事,题目尚可一用,可文中已经涉及多位“我的小伙伴”,且肖云和张品的“戏份”还不少,从影响力看,甚至张品对小伙伴们的影响力有超过“父亲”之嫌。毕竟,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在教育意义上的份量,至少与父亲是平级的。所以,在我理解中,要么题目需改一下;要么,这个人物就是多余的。这就引发我更深入的思考:张品这个人物,是否具有设置的必要性?
从故事的大面看,如果正面力量不足以敌对负面力量,那么加入这个角色,无疑可以增加许多战斗力。我们也可以说,这样的设置是有必要性的。可事实上,就小迪父亲与肖云父亲的单独pk看,其实不落下风,再加上老师这一人物,一直起着正面引导作用,她的作用是非常大的。根据先前正反力量的对比分析,我认为张品的加入,并非出于剧情上必要性的考虑。更确切说,他的加入不是因为必须,而是为了更好地——加强“证明”。故该人物,与其说雪中送炭,不如说是锦上添花。
但这并非说,该人物不重要,相反,在故事里,他的教化作用,并不弱于父亲。如果说两位父亲之间斗争,对孩子的影响是相对间接的,那么张品对几个孩子的影响是完全直接和见效的。这令我不得不重新反思故事本身,如果撇开小迪父亲,题目是否可变成——《我与我的残疾人小伙伴》,那这就是两个故事了。而这两个故事之所以能放到一块,正因为两个人物都是残疾人,这一共性使得小说中,可以产生对比,从而对周围人产生更深入的影响。当然,从本心上讲,我更愿意这是个简单的故事,即只有父亲与我之间的关联,但考虑到父亲角色与同学的互动毕竟是极少的,仅仅通过“我”(小迪)作为纽带,他的表现力和影响力毕竟有限。顶多说,他与肖云父亲的“斗争”,激励了“我”对残疾人的信心,改变了态度。可这样一来,故事又变得太单纯,容量上,短篇足以受用。重心似乎有些失调了——这可真是个令人费心的矛盾!
或许,我只是觉得张品这人物的设定太完美了?
不仅人聪明,自信,学科成绩好,还非常大度,宽容,思想境界也“高不可攀”,甚至到后来,迟到被拦,同学拔插销为其开门,像是“欢迎一位首领的到来”,甚至他“并没有洋洋自得,忘乎所以”,还深明大义劝诫大家:“同学们,你们的心意我理解,但我反对你们这样做。快,大家都马上回到教室里去,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我会向李老师去说明的。”仿佛一位圣人般,藉此,张品的完美性,在作者的渲染下,到达极致。
要知道,小说中,某个人物过分完美,就意味小说的真实性下降了。如果现实中,真有如此优秀的残疾人,那么他的影响力,足以碾压小迪父亲,如此一来,配角的风头盖过主角甚至碾压主角,这就不符合小说原则了。所以说,某种意义上,张品的完美性尽管对小迪父亲有强烈的对比作用,且对几个小伙伴产生巨大影响,但这种设定本身,就如同剧本中常用的巧合设定是一样的,有相当的取巧意味在里头。
可即便知道会牺牲作品的真实性,作者为何还是执意要设定如此完美的人物呢?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必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只是自认为合理!我立刻联想到,创作中的人格投射理论,对啦,张品所具有的完美人格,不正是作者所希求与渴望的完美残疾人形象么!某种意义上,张品就是作者对残疾人形象的最高定义,也是他个人“英雄情结”的体现——张品,就是作者理想中最完美的残疾英雄!他说,“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和羡慕,而是理解和尊重。他要的理解,是对他愿望和追求的理解,他要的尊重,是对他人格和灵魂的尊重,是人与人的平等”。多么振聋发聩,多么正气凛然!如果我硬要将之理解为作者的意淫,那真是罪过了。这是最真实的残疾人心底的呐喊。作者写作,无非表达观点,传播思想抑或表明志向,本来就是需要代言人的,而小说中的“英雄人物”,正好发挥这个作用。我渐渐理解,理想人格投射在创作中的意义:绝非单纯抒发作者的个人情感或意淫快感,而是为了表明心志,重构灵魂。
正如作者借李老师之口说出:残疾人是人类战胜自然界生存下来的必然代价。这句经典语录,并不是小说人物的呼声,而是作者本人。他可以借用任何一个人物来说出这句话,可只有他自己,才是唯一的专利人。重新审视这篇小说,并不是为了揭示和鞭挞人性之恶,至少,这种恶不是大奸大恶或十恶不赦。小说目的,仅仅为扭转世人对残疾人的普遍性“偏见”,所以就揭露和鞭挞的程度,是偏轻的,也是相对柔和的。关注这部小说所透露的人性与偏见,多与感动无关。感动的力量来源于真实,因为戏剧性特色过于浓重,所以该小说的很难指望读者一厢情愿地感动。更多地,作者在小说中想侧重表达的,是一种思想,或者说思想转变,其蕴含的教育意义远远大于情感上的共鸣。
这篇小说人物中,思想观念上发生改变的主要有四个人物:1肖云父亲,2肖云 3小迪 4玫瑰。前两者是主观偏见,而后两者是被“偏见”而偏见。主观偏见中也有源头和习染的差别,某种意义上,肖云的观念很大程度上受父亲引导,也可算“被偏见”一方。尽管要扭转他们的思想,难度各异,不过小说非常耐心且清晰交代了各自思想转变的过程。这种转变过程,是这部小说的核心,当然也是创作该小说最难的地方。合理性是其重要考量。其成功之处就在于,作者考虑到,也做到了这种合理性——每个人物的偏见点不同,所需要的“药方”和“剂量”均不同,而作者充分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因素,最大程度上还原了不同人物的不同特点,并细腻呈现了人物思想认识及行动上的变化。
另外还有一个成功之处,也是作者别的作品中共有的——即无声的思想浸透。如果说,先前对该小说的整体真实性,我是呈批判态度的,这点到现在并未改变,我依旧坚持。但是从一些对话,心理活动的细节描写上,我认为相当真实。文中例子太多,我就不一一例举了。文中对各个人物的心理活动的展现,都非常符合人物身份,活灵活现,真实不虚,让人体验到残疾人真实内心活动,同时也真切感受到他们所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与屈辱。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不是有亲身体验者,是绝难描摹的。之后李老师关于人道主义与残疾人英雄的讲解,相当于一大段“理性输出”,其中道理鞭挞入理,深入浅出,无疑令曾经并未关注残疾人的读者,重新审视和认知了这个特殊群体。文章(和小说)就是一种管道,让情感感染人心,思想浸润头脑,从而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
最后借此机会,简单谈下我认识的一位半身不遂的文友。出于对个人隐私的尊重,他的名就不说了,只说其复姓欧阳,是杭州某区残联的工作人员。因为爱好文学,时常有机会在诗会活动见面,印象最深一次,上次去萧山参加某次文学活动,他谈了自己如何轮椅出行坐地铁的事,让我唏嘘不已。对于正常人,很简单就能办到的事,对他来说,则是千难万难。因为轮椅出行,他坐地铁就必须走有电梯通道的出入口,可是,杭州目前并不是每个地铁站都有电梯(竖梯),而目前大多导航技术还不能做到完美标注通道是否有电梯。相当于,每次出行前,他需要做预尝试(事先探路),这个工程量,大抵需要正常人出行的时长翻倍!所以为了顺利出行,他必须牢记哪个站台有电梯,甚至用纸笔一一记录……让我亲身体验到那种辛苦,是当天活动完毕,晚上9点多,因为集中出行,大巴最终只能在没有电梯通道的站口停靠。若他要坐地铁回家,必须手摇轮椅到一公里外的下一个地铁站台!幸而当时我和另一位老师帮他推行到车站,即便如此,都花了好大气力,可想而知让他自己推行轮椅走一公里多,是多么艰难辛苦。
“现在国际社会愈来愈将待本国残疾人的态度当作衡量一个国家是否文明的标志。人类愈是向前发展,就愈是应该对残疾人关心和尊重,使他们回归社会,感觉到自己和健全人没有什么不同。”引用小说中一段话。我觉得谈太多大空话没什么意思,对我而言,做这篇评论,也正是为了残疾人做一点绵薄的事,至于评论好坏,我是不太关心的。我只希望,残疾人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并不把“特殊群体”作为自己的标签,因为这张标签本身就很可笑:要说一个群体,必然需要划分类别,一旦划分类别,自然也就成为特殊了。普通人,难道不是一类特殊群体?怀着矛盾的心情,既希望看到作者,将来有更多好的作品,不仅打动人,更能重塑人,又希望作者再也不写此类作品,因为只有这类作品越来越少,残疾人的故事即成为“人的故事”,找不到任何标签。所以,放下概念上执著,放下标签,无论外界如何看待,都要从内在和根本上,能够自强不息,肯定自己的力量与价值。若一定要贴个标签,那么,我们有且只有一个标签——人。
因为生而为人,人人平等。
2023.4.2于天都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