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思念
外婆是五月里走的。五月是春夏交替的季节,春天的脚步依然没有走远,万物依旧享受着春晖。春风浩荡,阳光温润,草木知恩,满地绿色粉黛正值豆蔻年华。五月有母亲节,外婆是母亲的母亲,母亲节里母亲已经没有了母亲,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外婆今年十周年。
母亲节里没有了母亲,十年来,妈妈总是在泪水里诉说着五月的思念,而思念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在两个世界里飘忽不定。十年了,每逢外婆周年的日子,想说的话都是哭,外婆再也听不到了,童年的澎湖湾远去了,空留下心海里那一片沙滩、海浪还有那位老船长……阴阳两隔,十年生死两茫茫,儿时喜欢听《外婆的澎湖湾》,而今只能凭着记忆,回忆外婆的澎湖湾。
母爱生生不息,交替传递,妈妈已经把大爱传给我,而她自己却再不能带着心中的风雨,去母亲那里寻找些许莲叶的呵护,更不能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去躲避风雨了。哭一声外婆,一次次的唤醒了儿时的记忆,可是声声呼唤随风去,泪眼问花花不语。春如旧,人空瘦,花相似,今非左,思念是西风里的断雁,发出声声悲鸣;记忆是江阔云低时的一叶孤舟,任凭它风雨飘摇,依旧溯流而上直到风浪尽处……
遥知三千里外,一座孤坟早已荒草萋萋,每年,每年周年,妈妈都会在那个日子里伏在外婆的坟上痛哭,在荒草和泥土里呼唤着永远飘逝了的母爱。想着外婆笑眯眯善菁菁的面容,一说话就满脸笑姸,再给她一百年都不会与谁过不去,那个慈祥那个可亲啊,我没有更好的词眼了,只能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起汇入了妈妈思念的潮涌里。
挂了电话,久久,我的心不能平静。当我们都还能拥有母亲的时候,当以加倍珍惜!珍惜还能够拥有母亲时的点点滴滴,哪怕是些许的或一次次的跟她吵架都行呢。听她唠叨也幸福,这世上还有谁有那份耐心那份真心那份责任心成天愿意跟你唠叨呢?往往的,人们又总是失去了才珍惜,而做母亲永远是不知疲倦、不计得失、不图回报,丝毫不放弃的为儿女唠叨到底以致春蚕到死!母亲是唯一愿意给你一片大海,而只图你回报一滴水甚至连一滴水没有也不争竞的人!
外婆一生很苦。可谓“身世飘零雨打萍”,十岁离母亲,她是个“童养媳”。这种身份已经在新中国成立后彻底消失了,但在1949年前的中国农村是普遍存在并留有深深印记的。外婆十岁那年,因为随家人逃难流落外公家,那是抗战年月,家乡那边叫做“过老日”,到处兵荒马乱,外婆和家人从河南驻马店老家跑到南阳,在这里与家人失散。
辗转奔逃,哀鸿遍地,正如当年一幅民间春联所写,“家如夜月圆时少,人似流云散处多”。外婆与家人走失了,举目无亲,随着逃难的人群,最后流落在外公家。外公弟兄多,家贫如洗,恐将来到了当婚年龄娶妻不易,外公的妈妈便居心叵测,“好心”收留外婆做了“童养媳”,长大了便是外公的媳妇。那年,外婆才十岁,十岁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忽然与父母骨肉分离,她怎能不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外婆天天哭,哭干了眼泪,爹娘啊您在哪里?可是叫天天不应,外公的妈妈还骂她,吓唬她,再哭就不让你吃饭!
外婆每次回忆起来,仍然是泪水连连,她说,当年差点哭瞎了眼睛,也没有打动那个凶恶的婆婆。恶婆婆只有算计,没有同情,她绝对不会帮外婆找家。想想自己十岁的时候,一刻都不能离开妈,妈妈去外村看夜戏,回来晚一点,我居然不睡,哭鼻子等着她,还赌气几天不给她好脸。相比之下,我的外婆啊,十岁便失去了家,生生的割离了母爱,在一个冰冷的恶婆婆的屋檐下忍受冰霜侵凌……想到此,我怎能不哭?
那个恶婆婆,妈妈提起她从来不叫“奶奶”,外婆生下妈妈的时候,幸亏这个“恶婆子”不在家,回了她老远的娘家,否则她绝对不答应,绝对不放过,她会狠心地将妈妈溺死!她是个女的,却常常在外婆面前放出狠话,你要生个“死妮片子”,我就把她扔在尿罐子里淹死!等她回到家时,妈妈已经满月了,逗一逗就会笑了,“恶婆子”自然也“下不得手”了,妈妈常常说自己真的很幸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话说当年父母失了女儿,怎不肝肠寸断?外婆的父亲为了找回唯一的女儿,当初曾经学着做小生意,卖货郎,肩挑一幅货郎担,一路叫卖,从几百里远的驻马店一直找到南阳,足迹遍及南阳的村村落落,大街小巷。老人家希望能在女儿走失的地方找到她,盼望能在茫茫的人海里遇到她。每年都要花三四个月时间在南阳大地辗转奔波,风餐露宿,小生意苦不堪言,最后直到年老力衰,再不能挑着担子上路了,磨破铁肩,佝偻了腰,老人家也没有找到亲爱的女儿的身影!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谁家父母不疼儿女?然而,漫漫光阴,骨肉分离,一家人不得团聚,父母寻找女儿的梦断了,父亲寻找女儿的艰难“长征”也随着生命的最后衰竭而渐渐落下帷幕了。少年失母,外婆十岁便跌入了生命的冰窟,一生中就只有那么十年拥有父母,她首先撞上了人生三大悲之其一:少年离母。
及至妈妈才一岁多的时候,外公又因贫病交加,扔下孤儿寡母撒手人寰!那年,外婆还不到三十岁,因为她长得秀气,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就是看老年时照片也仍然一幅好模样儿,她是应该有足够的资格再嫁人的。然而,她没有,她在外公那个家里守了一辈子,一守就是五十多年,孤身独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中年丧夫,外婆不到三十岁就熬寡受难,直到生命的残灯耗尽,一生就那么十多年光景拥有丈夫,而且又因为“大跃进”四处跑着搞“大协作”,常常聚少离多,她不幸撞上人生又一悲:中年丧夫。
外婆五十多岁那年,凭着她少年的顽强记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失散四十多年的家!她的家在驻马店市,如果不是当年逃难,那么她完全可以是一个城里人,过着城里独生子女的生活,决不会有那么多的风霜之苦。可是,命运多舛,她眼前的家只是少年记忆里的一个掠影,那条老街几度翻新,物是人非,物换星移。爹娘早已离去,是远房的侄子接待了她,并告诉了她当年的一些往事。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亲人,家已不复存在,没有了爸妈的地方,人生不就成了流浪吗?外婆仅剩下一口乡音未改了,而她四十多年里一直梦魂牵绕的家就这样最后的彻底的梦断香销了!
据说,当年老人家挑着货郎担曾经到过我们这一带,一个离外婆的村庄才三五里路的地方,竟然没有打听出来!这个或许与外公家严密封锁消息不无关系,特别那个恶婆婆,她是决不允许外婆获得任何关于家的消息的。都说人生艰难,幸福的人往往也不觉得幸福,那么外婆一生的艰难又将如何定义?她的儿女,还有我们这些孙辈,还有村上以及所有知道她的人,谁又能说得清,外婆这一生到底吃了多少苦,做了多少难呢?
外婆有本事。携孤儿寡母操持了一个家,而且至少在当初极度贫困的农村环境中将这个家打理得像模像样,称得上“人上”,村上人谁不说“老太太有本事”?外婆一手养大了三个儿女,大舅后来当了干部,穷人孩子早当家,十一岁那年,大舅就能一个人走着去五十多里外的城里卖鸡蛋。虽然他只是提了十来个鸡蛋,但在当时这已经算得上家庭的一笔“生意”了,夜里赶不回来,他就睡在一个好心司机的货车上,帮人家“看车”。
二舅当兵,虽无文化,却也在武汉部队服役十多年,汽车兵,参加过唐山大地震的抗震救灾,毛主席逝世参加一级战备,履行军人职责,中越边境战中写过请战书。复原时部队首长念及他入伍时间长,印象好,给他一次“特殊”,说要帮助他解决一次家庭困难,让他尽管说。二舅老实,他没有想到怎样去向部队索要什么,便不假思索的说,母亲有病,希望来部队治治病。二舅虽然内向,不善言语,但心里却想着母亲,而决不是想着向部队伸手要钱,考虑那些安家的事,部队对他这个老兵的优待也绝对是一次特例。就这样,外婆去了武汉军区最好的医院,积下多年的顽疾被治愈。
姊妹三人中妈妈读书最多,一个在“恶婆子”统治下虎口逃生的人,外婆将她供应到高中毕业,后来当教师,命运可谓翻天覆地。在当初农村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村上出了不少的“光棍汉”,可外婆先后为两个舅舅娶了媳妇,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人丁兴旺,孙男弟女绕膝,谁个不夸?孤儿寡母一个家,能过得今天这个好日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外婆当初对这个家的艰难经营。
大集体年月,靠着挣工分吃饭,外婆自报奋勇,跟男劳力一样外出搞“大协作”。修水库,“大炼钢铁”,喊口号,东北风飘着雪花还穿单衣,为了争得劳动中的“流动红旗”。后来就落下了一身病,到老年时已经是五劳七伤。没有钟表,外婆常常不睡觉,一边坐下来做针线,一边为生产队长“值班”,即早上按时叫醒他,别误了社员上工,队长每天就给她加“二分”工分。外婆看星星,看月亮,看天色,听五更鸡叫,为全生产队守夜。当时一个工分值不足五分钱,等于外婆每天额外多挣了差不多一角钱,这已经算得上一笔家补了。
外婆虔诚善良,笃信神佛,中国农民那种敬天畏地的虔诚在她那里更是发挥到了极致。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必去烧香拜佛,为儿孙祈福,每每口中念念有词,特别盼望后辈人有出息。可惜,等到我们这些后辈人都有了她想象的“出息”时,外婆终于没能等到,遗憾,遗憾!外婆那个年纪的乡村老人,特别舍不得花钱,每个钱在他们那里都习惯被深藏于“金库”,但是,外婆舍得给压岁钱。直到我们读高中直至大学时,每逢过年她还要给钱,她的钱是卷在一个小手绢里的,一层又一层包裹,藏在大襟衣衫的最里层,她郑重的从中拿出,一定要你拿着,无论怎么你都得拿着。
压岁钱仿佛成了长辈们施大爱的一种“权威”,那是命令,不得违抗。每次,我总是哭着说不要,但是她也哭着硬往你手里塞,还说,我还能给几年呢。虽然,外婆的压岁钱可能抵不上我几天的生活费,但是,在她的生活里可能就是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的零用,因此在我心中的分量却是难以估量的!外婆省吃俭用,从柴米油盐中挤出几个钱,养几只鸡下了蛋也卖钱,加上两个舅舅每年给的钱,她统统积攒下来,存着,存着,而且习惯经常数一数,用手摩挲着,去享受“财富”带给她的喜悦……
外婆疼我。小时候,她常常走十多里路,把自己做的好吃的送过来,让我们品尝,那种亲情的厚度永远不可丈量!有一回,大清早她就跑过来,急匆匆的,路上遇雨淋得浑身湿透,妈妈埋怨她,什么事这么着急,她笑了。她说做了个不好的梦,一匹小马驹掉到大海里了,觉得不祥,大半夜就睡不着觉了。因为在我们那里,外婆习惯按照姓氏叫我们“马妞儿”、“马娃儿”,梦见马儿掉进大海里了,她怎能不担心?跑来了看到我们好好的,她笑了,外婆笑得多么开心啊!
可惜,就在我毕业的那一年,外婆走了!外婆走了啊……而今,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啊,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外婆走的时候,我哭,妈妈哭,爸爸哭,我们全家哭?爸爸是个农民,他竟能以犁地人的粗糙的大手拿起笔,非常动情的写下了《哭岳母》:
惊悉岳母去,
涕泪湿襟衫。
音容常入梦,
恩泽记心间。
命苦雪上霜,
身孤谁与伴?
娘亲少小离,
弱柳风吹断!
文革时爸爸在本村读过“五七”学校,后来一直喜欢看书,有时还试图吟“诗”作文给我们看,而且常常说他当年特别爱读书,让我们好好珍惜学习机会。我们常常背地里笑他,想到民国时的大学问家刘半农,就说他是“马半农”,在农之民还吟什么“诗”文呢。
不知不觉的,我们都已经长大,将来还会变老,光阴荏苒不等人,外婆一走就是十年,十年再不能追回了啊!十年,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毕业,当外婆在九天里能知道我们都有了“出息”,她肯定会一次次感到惊喜感到骄傲的,就像她在神佛那里许愿时的期冀,就像她一个一个数自己钱时的满足,就像她恶梦醒来时看到儿孙平平安安时的惊喜!就像,外婆的大爱里永远珍藏着说不完诉不尽的“就像”啊……
人如果不长大多好,那就可以常常赖在外婆的澎湖湾里不走,光着脚丫在那沙滩上奔跑,任海风海浪亲吻个够。童年时在外婆那里追着萧鼓看春社,把少年的天性泼洒得足够,然后睡在床上听她讲月奶奶的故事,老猴精的故事。而今,即使再好的导演,怕也难以再现听外婆讲故事时那种专注和倾情!人总要长大的,长江东逝水,岁月不留痕,掩不住的泪水,哭不醒的外婆,此时此刻,耳畔又响起了外婆那句话:我不老你们怎么长大?可是,我们长大了,你去了哪里?永无答案!
遥想三千里外,外婆那座孤坟早已荒草萋萋,但照例与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为伴,因为她的生命里多风霜,苦难和坚强成就了外婆生命的主旋律。外婆没有走,她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的福荫里!外婆唱给我们的童谣依然回响在耳边,“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听着童谣,外婆在我的小脸蛋上轻轻的亲了一口,我渐渐进入了梦乡。情景犹在,外婆宛在,她依旧是眼前的那一片绚烂夏花,五月里的思念,正是大地上的那片秀色,永远织出我们生命的绿!
2011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