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观
圣天观,三峡南岸九畹溪流域唯一的一座道观,群山环绕,险峰凸起,形似一只巨大的金雕坐立在溪畔,威风凛凛,虎视眈眈,双翅微展,随时腾地而飞。
道观殿宇,位于峰巅,青瓦粉墙,石台石阶,高耸云端。
前人选址眼光独到,山高水长,奇峰异石,苍松古柏,且三面环水,流经花桥的老林河在圣天观山脚下的三道溪与九畹溪交汇,峡谷深深,绿水茵茵,可谓景色迤逦、风水独特,特别切合道教理念:自然山水乃万物之主体,道观需依赖“山林川谷丘陵”。因为:山是天梯,上下天庭;峰有正神,长生芝草。
芝草兰草皆香草,老屋的人都知道。
我们老屋位于笔架山下,与圣天观遥遥相望,中间隔着干溪沟,当年修建道观离不开老屋出资出力,老屋的人也少不了去圣天观烧香求佛。
父亲母亲出坡挣工分,吩咐我的大哥推磨(双手推拉转动石磨),任务是一筛子包谷,中饭等面下锅。
推磨本是件苦差事,我打小就不愿意干,看见磨盘转脑壳就晕,可我大哥一个人推磨实在是寂寞,因而他哄我帮他喂磨,其实也是给他做伴,做伴的报酬是讲古,喂完磨还玩他的枪。他那把木头步枪,砍了好些时才成型,拿在火上熏烤变色,像根炕腊的羊胯子,高高地挂在板壁上。
我喜欢那把枪,虽说像个烧火棍,但我更喜欢听人讲古,我的家爷(外祖父)就会讲古,我的四爷也会讲,他俩一见面老屋就热闹,程度不亚于演皮影戏。
四爷说:家爷啊,程咬金梦中学会了三板斧,第一斧是劈脑壳,拿斧头从上往下砍,那第二斧是什子呀?
家爷答:四爷啊,第二斧是鬼剔牙呀,斧头一横,照对方脸上一扫……“讲古”就开场了,他俩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家爷住在东阳,难得来九畹一趟,也难得和四爷讲古,他俩只要一见面,不是程咬金三板斧,就是薛仁贵征高丽,又故意装作记性差,你问我答没完没了,直到抽筷子喊吃饭,但我总觉得没听够,因此说讲古我就乐意,只要听大哥讲古,我的脑壳就不晕。
大哥一边推磨一边讲:从前啦,九畹有座山,山上有座观,观里有两个和尚,大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啦,九畹有座山,山上有座观,观里有……
他讲的“古”和推磨一样,转过去又转回来,永远都转不完,把我当成了奶娃。
我兴趣索然,推开筛子,撒腿就跑。
大哥耐不住寂寞,手持扒磨条儿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天井里,险些撞倒四爷。
四爷正走出厢房,见大哥撵着打我,大声喝止了大哥。
我赶紧报告四爷:大哥讲古像推磨,什么“从前啦,九畹有座山,山上有座观,观里有两个和尚”。
四爷眼一瞪:山上有座观?是圣天观吗?圣天观有和尚吗?圣天观只有道士!
圣天观为什么没有和尚,圣天观为什么只有道士?我想问大哥,忘了他打我,大哥懒得理,怏怏地回去,磨盘吱呀响起来,他怕中饭没着落。
我转头问四爷,四爷说哪来恁多“为什么”?话落就往大门口走,说去笔架山砍柏毛炕肉,随口问我去不去?那还有不去的?我喜欢爬笔架山哩。
爬上笔架山,天上两朵云,一大一小,朝南飘去。我想起四爷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云,就问那是您和我的云吗?
四爷说不是,那是道士的云,正往圣天观飘呢!
笔架山与圣天观遥相呼应,那只金雕稳稳坐立在溪边,道士的云飘在它的头冠上,金碧辉煌的殿宇顿时云雾飘渺。
我指着圣天观问四爷,您去过圣天观吗?我也想去哩,我想跟您去看看道士。
四爷正在砍柏树枝,柏树弯着腰喊疼。四爷说:看看道士?道士有什么子看头?还不是个人,又没多长个耳朵!再说,要爬岩呢,你这细膀膀儿短胯胯儿的,爬得上去吗?我才懒得带你,等到腊月二十六跟你爹去!
在我们老屋,管父亲叫“爹”,还加上排行数。譬如:俊喊他父亲“大爹”,祥喊他父亲“二爹”,红喊他父亲“三爹”,只有军喊的“爸爸”。我追着问四爷,四爷不耐烦:沙罐又打破哒?那我告诉你:娃娃多的喊“爹”,有钱买巴巴喊“爸爸”。后来我才明白,拿工资的才喊“爸爸”,难怪军隔三差五吃麻饼哩。
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六,父亲果然要去圣天观烧香,纸钱早已提前打好,布口袋装了一升米和一升面,拿麻绳劈中一系为二,又用芋头叶包了一刀熟肉,放进花背筐里背着。我黏糊着也要去,理由是要去看道士,扯着花背筐不松手,又假玩儿抹眼泪,父亲只好带着我去。
走出老屋,过铺子屋,沿途有人问父亲去哪?每次都是我抢答:去圣天观看道士啊!问话的人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跳过干溪沟,顺龟包左转弯,从观湾开始爬坡,一直爬到圣天观脚下那个岭上,累得我呼哧呼哧喘粗气。
一条岔道通往圣天观,狭窄、陡峭,灌木掩映,茅草丛生,爬上一段就是悬崖栈道,绝壁上钉着几个碗大的铁环,靠臂力抓住铁环,把身体提升上去。父亲身材高大,攀岩而上自然容易,可他背着背筐,又带着我这个累赘哩。我既没有强劲的臂力,也没有足够的身高,跳起来都摸不到铁环,何况身处悬崖绝壁,“跳”等于去送死。
父亲尝试了几次,他一手把着我胳膊,让我站到他的腿上,再托着我屁股,把我往上推高,我终于抓着了铁环,像凌钩子一样冰冷,回头往下一望,脚下万丈深渊,我的腿忽地软了,四肢也颤抖起来,手就无法抓紧铁环了。我哭一般喊叫,我怕、我怕,我不去了,我不看道士哒!
就这样,一个登顶圣天观的机会,被胆小如鼠的我失去了,自此再也无缘,至今不知圣天观的道士模样。
父亲无奈,把我抱下去,送回山脚下,再送到溪边的熟人家,托付熟人看管我。
我站在稻场边,望着父亲远去,心里感到委屈,仰望圣天观,心中生疑惑:山那么高,岩那么险,路那么陡,我都爬不上去,道士是啷个爬上去的呢?
去不成圣天观,我就在老屋消闲。老屋的名堂很多:四个天井相连,门户四通八达;石台阶、石门坎、石柱座、石天井,干干净净,躺着可以打滚;正屋特别高大,天井也比别的宽敞,四周门扇可以悉数卸掉,卸掉门扇就意味着热闹来了,或摆上桌子板凳吃席,或扯块布点亮灯演皮影戏,或挂上银幕放电影,或在堂屋里搭台唱戏,既有自编自演的节目,也有归州城文工团的出演,演过《血泪仇》,演过《红灯记》,好像还有《白毛女》。此外,还有木雕、石雕可供观赏,老屋的门扇、门套、门楣、窗棂、栏杆,或镂空,或浮雕,或木刻,除了回纹和云纹,刻着山水、花卉、人物、虫鱼图案。我最喜欢的是厢房门扇上的浮雕,浮雕上面刻有字,我不认字喊作“老爷儿”。四爷后来教我认读,原来是“渔樵耕读”“西厢听琴”“八仙过海”“卧冰求鲤”等,其他地方刻着天上的云。
天有不测风云。记得那天上午,大人出了坡,四爷过了河,宁静中突然闯进一群年轻人,手持菜刀和凿子,见老屋“宝贝”就毁。我正在稻场里打丁丁(蜻蜓),听到动静跑回天井,只见到处一片狼藉,大队伍已经撤离,还有两个人没走,正蹲在天井里点火,准备焚毁一堆抄来的旧书,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屋的族谱。我呼喊四爷无回应,立刻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搬起天井的磨刀石就开撵。这是我们自己的老屋,在老屋我什么都不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两个年轻人倒怕了,生怕磨刀石砸了脚,一步一道门槛飞奔而去。
我抱着磨刀石追出去,一直追到东屋外稻场,看着他俩汇入队伍,扛着旗子走去铺子屋,铺子屋劫数难逃。无意中,我抬眼往远处一望,只见圣天观峰巅烟尘满天,不断有石块从山顶呼啸而下,砸在三道溪的水潭里,腾起几丈高的水柱,我当即吓得目瞪口呆,圣天观怎么啦?圣天观的道士怎么啦?等到狼烟散去再看,金碧辉煌的殿宇不见了,金雕的头冠也成了秃顶,昔日葱郁苍秀的山体,挂上了一道“瀑布”,就好像圣天观在流泪。
抹去了圣天观的殿宇,却抹不去人们心中的念想,圣天观雄风依旧,依旧香火不断,依旧有人登顶,依旧有人挂红,更有人收拢残存的石块,原址垒成一圈矮墙,再用树枝和雨布遮盖,“菩萨”有了安身之处。自此,圣天观成了心中念想。且,渐渐复苏,依旧火热,圣天观名声越来越响,慕名登顶者越来越多,谁都想去攀登圣天观。
我自不例外,童年的回忆,儿时的幻想,未尽的夙愿,暮鼓晨钟一般,在我心中敲响。
2009年盛夏,我终是难以按捺心中浮起的念头,独自驱车回到九畹,走到三道溪小憩,敬仰圣洁的吊泉,路边蹲下身净手,掬一捧甘泉解渴,儿时的往事,点点滴滴地回放。
走到纸坊河驻车,心情莫名的复杂。公路坎下,九畹溪水汩汩流淌着;溪流彼岸,金雕傲然高耸云天。
圣天观,我来啦!
绕行吊桥,越过龟包,走进观湾,走向圣天观,走入童年的回忆。
观湾有了盘山公路,弯弯绕绕,总要回头,翻过那道岭,与花桥的峡谷公路对接,但那古老的步道还在,石阶错落,杂草丛生。
拾级而上,海拔渐高,一步步走到岭上,却不见记忆中的岔道。
凭着记忆穿过田坎,草丛中找到了旧路,依旧陡峭险要。
爬过一段,却不见绝壁栈道,儿时的记忆清晰起来,父亲似乎就在我身边,托着我往上攀爬,嘱咐我抓紧铁环……那些磨得发亮的石阶呢?那些凌钩子般冰冷的铁环呢?
原来,为了避开险阻,好心人另修了路,改为绕山背登顶,避开了悬崖栈道,却令我留下些许遗憾:我原本打算攀上爬下,以此弥补或缺的童年。
登上圣天观峰巅,只觉飘飘欲仙。放眼看去,废墟一片,悬崖绝顶,苍松挺拔,翠柏葱茏,险胜还在,辉煌犹存。
殿宇遗址垒有矮墙,大多是残留的石块,石块上刻纹可见,上盖树枝和雨布,一大幅红布遮住风雨,供奉着两尊神像:一尊观音,一尊财神。神像前有一石香炉,边角残缺不堪,矮墙缝里塞有香烛,还有一个打火机。
借香拜佛后,环顾四周,感叹良多,昔日的殿宇还在,古老的传说还在,儿时的记忆还在,可当年住持圣天观的道士呢?当天吃完、次日又满的米碓窝呢?满足道士、香客饮用的水井呢?小心翼翼走至悬崖边,草丛里卧着两块石碑,早已一断为二,而且风化严重,碑文模糊不清,勉强认出:民国十四年(1925年)乙丑岁杏月廿日修建……原来这是修建圣天观的功德碑,记载着两百三十多位九畹乡民的名字,其中有我们老屋的列位先辈,正是他们捐资出力修建了圣天观。
告别圣天观,回到山脚下,心情久未平静。我想,登顶圣天观的人,大多怀着敬仰之心、虔诚之心,祈求四季平安、风调雨顺,祈盼人寿延年、财源广进。不由得心生感慨:世界多广袤,人间真美好,今天的作为、今天的付出、今天的幸福,我们要倍加珍惜。
朋友闻讯来岭上迎我,嗔怪我不约他一路。
我俩一路来到芝兰,坐进餐馆,点菜吃饭,交谈言欢,说九畹,说芝兰,说三道溪,说笔架山,说到百年沧桑圣天观,忍不住一阵唏嘘。
提及重建圣天观,先排除了开辟景点可能,也只能由热心人操持,比如我朋友这样的人。朋友自叹心有余而力不足,“力”自然是财力,真要重建还得靠众筹,就和当年老辈子们捐资出力修建圣天观一样。朋友说,有了钱还不好办?架设一条滑索,砖和水泥绞上去。问题是,谁来称头,谁来批准呢?
我至今没弄明白,当年修建圣天观,是谁称的头,是谁批准的呢?
(2023年3月30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