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一个人的苍茫记忆
一个人去看雪。断桥。孤山。西湖畔。
雪从傍晚时分开始下,鹅毛状,高楼间的灯火擦亮它们洁白的羽翼,像一群可爱的小精灵,睁开清澈的眸,探看这逼仄的尘世,于岁末年关,留下清嘉一韵。来与去,清冽,无声,亦深情,亦动人。夜里和母亲下楼去取件,小区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安静走着,天地萧闲。
晨间六时许,轻轻掩门离家,独自赶往西湖,只为一场丰饶的断桥残雪。数年来,无数次赴杭城,唯独这一次,遇大雪。以为自己赶早,等到了西湖边,才知道自以为的风花雪月,与西湖边拥挤的看雪客而言,实则是小巫见大巫,相形见绌。赏景的,摄影的,马拉松晨跑的,西湖边早已是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据说,凌晨三点,断桥上挤满了看雪的人。
古今多少豪情,莫如半夜断桥雪。这般热烈的奔赴,情怀使然。有情怀的人,任凭人世多艰辛,骨子里便多了一份天地之间独萧然的不动。薄粥腌菜,安贫乐道。
过断桥,走白堤。湖面泊画舫,船身皆洁白。揣想昔时白居易,苏轼,张岱等的西湖盛况,林和靖梅妻鹤子的孤山。立于平湖秋月的湖堤,看雪落湖面,几叶舟楫于苍茫的水面清逸而过,像几笔苍老遒劲的水墨,洇出恍惚的古意。可否效古人,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这一次,从中山公园上孤山。园内有人在栈道上扫雪。顺着高高的台阶往上走。一个人攀走于孤山间,寻腊梅。人迹少,雀鸟寂,雪落无声但有痕。古壁,老树,旧道,苍柏,茶梅。沿途皆积雪覆盖,雪意盎然。腊梅未遇,小径几处横曳而出的茶梅,白雪袭裹间探出粉红娇嫩的花瓣,于清冽中,伸展一抹惊艳。西泠印社旧址茅亭下,几名衣着考究的文化人认真拍照留影。
立半山腰看雪,视野豁然,天地之间白皑皑一片。山脚亭阁楼台皆被积雪覆盖,雪落在江南的屋瓦和飞檐上,自有一股惊艳的清美。这般丰厚的雪,自打离开童年时的故乡,便很难遇见。南方雪少,稀薄难成盛况。七十年代的小山村,闭塞,贫瘠,一下雪,愈发生起一丝蛮荒之意。那时候交通落后,村里连条像样的水泥路都没有,到处坑坑洼洼。晴天手扶拖拉机突突碾过,尘土飞扬。下雨天路面泥泞四溅,裤腿和鞋面常常会弄得泥点斑斑。那时的房屋大多是砖瓦结构,或者一些土砖屋和茅舍。旧时的村庄不富裕,但具备那个时代独特的乡野气息。一下雪,整个村庄犹如一幅画。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坑坑洼洼,斑斑驳驳,破破旧旧,连带茅舍旧屋,皆被雪覆盖。万物以一种最纯粹的颜色呈现:洁白如初。
雪天是孩童们的快乐世界。兴奋如雀。雪地里奔跑,玩耍,打雪仗,堆雪人。那时候的雪,厚实,绵长,清冽有味。屋檐、篱笆等纷纷垂挂着形状不一的冰溜子,有的呈锥形,有的呈管状。玻璃般晶莹,质地硬冷,寒气袭人。下了雪的村庄有一股妙不可言的清气。菜园的蔬菜也被雪覆盖,茎杆高的大白菜叶面披覆白雪,底部呈现白茎绿意,煞是好看。落光叶子的桃枝李枝被雪挤压着,偶尔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经年后那些关于雪的片段,依旧那么鲜活,蕴含清冽之味。儿时村庄的雪,早已沉寂。回不去的,是时光。
2018岁末,雪落杭城,雪满孤山,满眼皆白。小小孤山,坐拥最佳西湖观景之地,其位于里湖和外湖之间,故名孤山;又因梅多,一名梅屿。南麓有文澜阁,楼外楼等,东北坡有放鹤亭,林和靖墓,西麓有秋瑾墓,山顶西部有西泠印社。山颠有宋建四照亭,苏曼殊墓,陈士英墓,林启塑像等。此刻,所有的古迹皆被雪掩藏。白即是空。空即是白。“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如简嫃语,雪是天上的游子。一旦相逢,便如故人。最难风雪故人来。每一次来访孤山,如见故人。不同处登高,皆有不一样的收获。我寻了好几次,至今未见苏曼殊墓。一周内,两次登孤山,一个人四下里寻迹,撞上什么是什么。忽而一个书院,忽而一座旧墓,忽而一丛花,一丛梅林,一壁古朴。
一场大雪,断桥人不断,孤山雪不孤。心口有激荡,有欣喜。怀古,思及。思绪如雪片,簌簌飞扬。古人于雪天最有情趣。王子猷雪夜访戴,张岱挐一小舟湖心亭看雪。身边游客络绎不绝。可惜,白茫茫天地间,唯我孑然。独往,也好。
独处中,可以盛享到生命中内在的葳蕤和生趣,照见前尘往事的来龙去脉。往事很旧,有时候,旧得灰败,旧得灰头土脸。命运有时颤蓬蓬,瘦伶伶,孤峭苦涩。断桥边,孤山畔,几处枯荷,冰雪正相欺。荷叶已然枯败,苍老,破碎不堪。断梗飘零,杆或直立,或弯曲,或倾倒,像苍老的鹤足,欲飞去,却无能为力。又不甘愿,于是,绷紧着,又或张弛着,振翼着,挣脱着。又像宋元间遗留的遒劲苍老的几笔残墨,画尽所有的悲苦沧桑,却坚持着一语不发。李老十有十万残荷,笔墨触目惊心,怎样的愁苦,憾恨,紧咬着,隐忍着,齐齐不发,墨之凉,尽收于笔端。
七月的荷,曾娇媚。想起青春那一年,初至杭城。一场大病。未果。自沪上归去。返程中,父亲带我暂栖于杭城美院姑姑家。一个人去看七月间开得正好的荷,那般清美。水边久坐,泪水滂沱。恐惧,绝望,锥心的疼。也是这娇媚的荷,触动心弦。生命这般千娇百媚,怎可沉沦?此去经年,或悲或喜,是这片西湖的荷,曾给予我足够的温柔和勇气。去与留,仿佛有了新的赋予。便有了冷荷清衣,最早用过的笔名。所有的一切,如今都被雪覆盖。经年之后,曾经的彷徨,惊惧,已然平和,明净,慈悲。记住这片荷,犹如佩戴好一副厚重的盔甲,与这仓皇岁月卷袖煮茶,沉剑对弈。人生种种,雪泥爪痕。
莫负雪天好辰光。“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我无良马,亦无轻裘,却有着这舒畅如玉的情怀。撑着伞,只凭一双足奔走在西湖的雪地上,五六个时辰,不停行走的足,暄暖。“我是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心口一霎热泪,翻涌,复沉落。
雪是一个人的苍茫心事,是一个人的痴与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