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而过的故乡
一晃而过的故乡
夏梓言
桃花墩是一个地名。
名字就叫桃花墩,草木肯定是婆娑的。桃花墩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不好说。就算说出个来头,也冇得人听啊。你讲,在大别山南麓深处的山沟沟里,有一个地方春天的时候桃花满山遍野,它叫桃花墩,谁会搭理你呢?
可你得告诉别人你是哪里的人呀。不过,下次开口时,再别说桃花了,实在俗腻。你说桃花墩有三十三棵老树,二十多栋保存完好的民国老宅,一条青石街,两口老井,还有一个即将崩塌的戏台,肯定强过说桃花。
我呢,是桃花墩的老熟人了。我是五岁的那个早春来到这里的。一晃,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看老了老宅那斑驳的灰墙,瓦槽里的青苔,还有结满沧桑的老树。当然啦,它们也看惯了我嘞。
春天呢,当车从梅川水库边上滑过,一转弯,远远地,就能看到桃花墩掩映在一片红色之中。至村口八棵巨大的老树矗立,阿公说他很小时,树就已参天。我说过啦,这样的老树桃花墩有三十三棵。而土地庙外的两棵是最有神秘意味的。
那有两棵古树,是樟。历经几百年的光阴,依旧枝繁叶茂。阿婆说,它们是鸳鸯樟,即两棵老树似连理枝一般,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靠庙东的一棵是公树,身子微倾,身子下是一片细短的红棍儿,是香柱;靠边的是母树,树身挂满红丝带。不要问为什么,倘若你听过两句老话,你就能明白:“若要夫妻到白头,鸳鸯樟前走一走。”
起大风时,古树会掉树枝丫。不过,桃花墩拾柴的老人们从不捡鸳鸯樟的树枝丫回去烧。原因说,鸳鸯樟受了香火,是烧不得的。据说有人拾了回去,结果头痛欲裂,把树枝丫又送至树下,回去即无恙。
古樟往前走不足两百米,即可看到一条窄窄的巷子,穿过小巷,就能看到一排古建筑。似祠堂,当然,那并非祠堂,是老宅。
老宅呢是桃花墩古迹的集中地。宅子外是五百米的青石板街,街口有两口井,我阿婆说,左边的是公井,右边的是婆井。又说啊,女人不怀孕,雨水那天,来喝这井水,回去就有喜。
我惊讶极了。
其实,婆井的水并冇(没有)得人喝。井里曾淹死过一个小孩。再其实,不仅是婆井的水在雨水那一天喝了能怀孕,公井也能。甚至用碗接天上落下来的水也行。
不信,你读读《本草纲目》——时珍曰:
立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宜煎发散及补中益气药。
阿公是老中医,说:“古籍也有差错的。”又说:“这个雨水只是治妇人冇喜的药引子之一而已。”我当然信阿公的话,虽然我是地地道道的蕲春伢子,算得上是李时珍的后人,可也不能包庇先生的错笔。
接着说老宅。
老宅在村庄的最后头,也就是凤凰岭下,再走几步几乎出村。
一到春天,浓妆的桃花一枝枝挤出老宅墙院,宛若游园惊梦。
小学时,曾以老宅为意象涂鸦了一幅画:白墙,黑瓦,院门紧闭,三两枝桃花探出头来。整张画,几乎皆是留白,几条粗细相搭的线条,勾勒出院子,一张宣纸上,只有那两三点桃红,艳得很。
老师让我给画想个名字,我腻腻歪歪地写下“画里春意”四个字。老师拍案,说祖师爷赏饭碗。老师有工作室,专业画师,对我期望很大。那幅画被送往市里参赛拿了一等奖。奖了八百块钱。八百块钱在九十年代,是一大笔钱。于是,在小镇红了半边天。
老宅是青砖与大青石砌的墙,宅子里边的地也是小砖铺成的。比起桃花墩那些泥巴土砖的房子,不知要好少多少倍嘞。阿公说,这是旧时地主的家,是大户人家。
那好的宅子,却一直冇得人敢住。说抗战时里面死了蛮多人,血流成河。人血流到老宅后方的空地沟里,以至于那块儿地二十多年长不好任何东西——据说人的血是极其肥沃的,肥沃到草木都被烧死了根。
农村思想落后些,讲究鬼神一说,故,老宅一直空着。不过,靠我家橘子园的那栋宅子里,有一位老人住着,快一百岁了。
“不是说有阴兵,人住不得?为么她住这里?”我问。
阿婆没搭腔。
阿公这一辈叫那位老人婶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辈分很高,却不被待见。从我来桃花墩那一天起,就看到她每天总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门口偶尔路过的人,时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驻……她穿的是旧长衫,头发梳得是一撮,是个很干净利索且慈祥的老人。这是她在我脑海里一直磨灭不了的印象。
“婆,别人么都不和她说话?”我很好奇。
阿婆亦不搭腔,只深叹一口气。
——直到夏天,听见阿婆们在河里洗衣裳时说她:嫁到桃花墩第三年,丈夫就被冬头的古树给砸死了,儿子要娶亲的前一天,却触电身亡,村里有人家盖娶媳妇,众人已上席,鞭炮声一响,主家的婆婆往地上一倒,人就没了,原因是说她不该去……
在农村,封建迷信泛滥成灾。阿婆讲,很早前,桃花墩有个年纪很轻的姑娘被逼得吊死在家里。原因是村里有户人家添了新丁,众人都去沾喜气。她跟着去,可那天她来了例假,迷信说身上有例假不能去,要不然产妇就没奶。但她年纪轻,不懂得这些。后来,那产妇果真没奶,有人就想了一个化解的法子,让这个姑娘下一碗面给这个产妇吃,产妇就有奶。结果,这碗面下好放在灶台上,被一只猫咪给吃了,产妇的婆婆来拿面,没见着面就逼得她走了条死路。
而太婆虽逃过一劫,但比死还不如。所有人都说她不祥,是瘟神,要活活烧死她。她被绑在架子上,不知是被折磨得已经丢掉了半条性命,还是已有了要死的决心。她就这么斜着倒在这两根木板支撑的架子上。
我阿婆半生吃斋念佛,虽然也迷信,但不丧失人的本性,她跪着求村里人放过她。可村里人并不答应,快要点火时,我阿公刚好从汉口回来,一下子冲出人群,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这是草菅人命,要坐牢的!阿公是读书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过了她。但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她离开桃花墩。可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娘家早已无亲,你让她去哪里呢?
在农村,流言蜚语堪比刀架在脖子上,你日日要胆战心惊。她被逼无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没踏进过前村一步。
别人都不亲近她,偶尔有细伢儿(小孩)见她坐在门前,会过去和她搭话。她欢喜得很,拿东西给他们吃,可大人们看见了,就一把把细伢儿拉回去锤一顿,边打边骂:恩娘个头,惹那瘟神做么子啊!再去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桃花墩呢,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古道热肠,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饺子,再或者就是用瘦肉下了面条,阿婆总得先给她送去。那年冬天,落了大好的雪,踩一脚雪都是齐膝深。阿婆用韭菜鸡蛋包了包子,端九个出门。
我跟着去,踩着阿婆脚印走。阿婆去喊门,我站在门外。哦,忘说了,她不让我进她屋的,说自己惹灾:“弟儿,恩莫进来,在这里站着啊。”这是迷信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摧残成这个样子。她本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瘟神”,几十年下来自己却认了。这是迷信给人带来的可悲。
记得头一次来她家。她问我:“弟儿,恩是哪个屋的啊?”我望着一脸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阿婆家的方向,她顺着指的望去,问:“秋生屋的?”我摇摇头,她猜了又猜,然后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忽然就笑了,近乎于欣喜若狂地问:“恩是不是细女儿的儿子?”细女儿是我母亲的小名。
我点点头。她顿时高兴得坐不住,把我的手摸了又摸,嘴里喃喃着:好啊好啊。
黄昏向晚,我得回去了。她拉着我说:“恩这里站着啊,莫走。”说完转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莲,颤颤巍巍走着,一会儿又步履蹒跚地扶着椅子出来,她手里拿了两块冰糖:“太婆冇得么东儿恩吃嘞,这冰糖,恩吃㚘?”看到吃的,我就像黄鼠狼看到了小鸡仔一般,我一把将糖捂到小嘴里去。
尝到了甜头。第二天便又去了。她似是知道我要来,早早坐门口等着,看到我后,顿时眉开眼笑地喊着:“弟儿,嘞来嘞来!”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准备跟她一起进门时,她却回过头来拦住我,让在外面等。
我抿着嘴应着。
她拿出了三个煮熟的鸡蛋,塞到我手里。我捧着鸡蛋,仰起脸望着她,惊呆了——鸡蛋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都是留着卖两个钱的。我惊得微张开的小嘴巴不知说点什么好。“趁热吃哈。”她用枯藤似的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又说,“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给恩送去,恩明天再来啊!”
我高兴地跑回去,进门时,阿婆发现我手里的鸡蛋,严肃地问:“怎么有三个鸡蛋?哪里来的啊?”
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箩筐。
“恩冇谢谢太婆?”阿公问。
“谢了啊!”我又补一句,“她还不让我进她家门嘞,把我拦在外面!”
阿公突然把目光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头看了阿公一眼。
阿公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圈圈,然后说:“嘞个嫲儿,真是个好人!”阿婆不停地点头。斯时,还年幼,听不懂阿公阿婆的对话,长大后才明白阿公的那句话——“真的是一个好人”就算她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瘟神,可她却从未想过害别人。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发的光芒,是历经诸多磨难与不幸,仍然保持的慈悲与善良。
她说我阿公阿婆救过她的命,她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这个恩情,她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
忙“双抢”时,阿公阿婆都起五更抹黑夜回来,顾不着我,她对阿婆说:“紫容啊,恩要信得过我哩,就把伢儿孖得我带,恩夫妻俩去忙。”阿婆眼泪婆娑:“娘哎,恩说得哪里的话,我信不过恩还信得过哪个?”于是,我就在她那里待了数天。都说跟她近,惹灾,而我却一直都好好的。
二○一七年秋,在学院外的电影院看严歌苓的《芳华》。电影里的一段话,让我刹那湿了眼眶: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我的太婆,就是这样一个人!
九岁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没有人知道,阿婆说两天没见着她了,去敲门,才发现已经有了腐味。那年,她门外的老桃,还开着花。不大,细碎。想起她讲的古人种桃的故事:
桃树栽下五年后,古人怕桃树睡着了,就拿刀子在树上划破皮,使得桃树伤痕累累,汁液淌出来。树疼不疼?肯定疼啊,可是树也不长嘴,骂不出来,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树拿出全身锐利的力气来修复伤口,粗枝大叶,顽强地活着。
而她的一生,亦如是。她被光阴,被流言蜚语伤害到千疮百孔时,那种疼,谁能懂?夜里梦到丈夫与儿子,喊着他们的名字醒来时的苦,更与何人说?
太婆去世后,再没去过老宅,到老戏台那儿多了起来。老戏台跟老宅一样老。但越老越有大气场,如退了台的老伶人,风烟俱净了,几十年再没开口唱,可一口就是石破天惊。
第一次见戏台开幕,是六岁。那时收了秋,大家就凑钱请来了唱戏的。傍晚,大卡车拉来很多戏箱,唱戏的红男绿女下来,在戏台扮上唱。那时候都是晚上唱戏。
当时经常被阿公阿婆拉着去听戏,看着月亮升起来,雾水打湿了衣裳。我后半夜早早就趴在阿婆身上睡着了……那时听不进去这咿呀之声,怪它怎么又冗长又啰唆。
“那陈三两,跪在那里一唱老半天,腿不痛么?”我皱着眉头问。
“当然痛啊!”
我就不明白了,痛他还一直跪着唱,反正后半夜人少一些,可以歇一歇嘛。长大才知道,戏一开腔就必须唱完,因为万物有灵,没有人看不代表没有欣赏者,一旦开嗓就不能随便停,即使台下没有人也一定要唱到最后。
小小的我,自然不懂唱戏的那多规矩,也不觉得这咿咿呀呀的腔调有多么好听。只觉得戏台好看。站在上面是高高在上,哪怕高处不胜寒,也是好的。
京剧《锁麟囊》里唱:“谁知人生难预料……”多年后,我曾经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却搭救了我,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三年前的春天,回京参加复试,我的竞争对手初试高我2分,按照高低分的趋势,结果可想而知。但学院与导师看了我们的档案后,选择了我,理由是我一直致力于戏曲史论研究,发表了三十余万字的相关作品。而导师手上恰好有一个国家重点艺术科学规划项目,研究《牡丹亭》。当时导师想找一个助理,后来碰到我。
毕业后,我回至小城教书,起初只是助教。后来被学校破例录为讲师,归根结底也要感激桃花墩的老戏台与戏曲。在台下听戏听多了,也盼着上台,也学着伶人们的模样,高声狼嚎,第一次呢,心里必定是颤抖的,声音也是哆嗦着,不敢看下面,生怕眼前一黑倒了;时间长了,嚎多了,胆子肥得很,台下坐再多人,上台一样淡定从容。
十月初,学校迎接国家检查,其中师资项目有一条要求是“所有1975年后出生的教师必须取得博士学位才具有教学资格”,糟的是有几位老师审核未过,斯时省厅派遣已来不及,学校决定选拔六名助教担任讲师,我有幸入选。那天教学评估中心组织助教说课大赛,教学副校长与教务主任在每一个教室外面督查,转至三楼时,我正在讲《牡丹亭》,那节课我讲了三十分钟,校长和主任就在窗外站了整整三十分钟。主任觉得我是苗子,遂在推荐语上这样写:台风凛凛然,在讲台上有同龄人没有的气场,是一个教书的料子。后来,我担任了学院《艺术理论》与《美术理论与批评》两门专业课的主讲。
这些都是老戏台对我的眷顾,我一辈子不能忘。
在北京的秋天里,时常做梦梦到桃花墩。醒来,四里下看,窗外有月光,草木的影子,疏淡,看得清又看不清,似我梦中的桃花墩,风都吹不醒。而此时,桃花墩的桃树已砍伐殆尽,古树呢也被卖进了都市,那老宅也早已被草木封了门。数来,我离开那里已有六七年。
(原载《散文》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