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怪谭
没头驴子
上学路上有条小径,如果抄近道,是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如果不抄近道,可以避开这条小径。我常常选择避开这条小径,我害怕没头驴子,没头驴子的传说在村庄已经流行数年,传说它就住在这条小径附近。
小径宽不过一米,长不超过一公里,两边是农田和树林,树林中有数处坟园。没头驴子,就出没于这条小径。
我为了赶时间抄近道,走过几次这条小径。清晨,农田里绿色的麦苗上飘着层层白色雾气,风吹树叶,哗哗作响。我背着帆布书包,迈开腿,快步走在林间路上。突然,我感觉树林中似乎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腾起,向我奔来,吓得我撒腿狂奔,书包拍击着我的屁股。我不敢回头,耳边生风,两脚恨不得装上“风火轮”。那团影子似乎在我身后狂追不舍,它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脚步声。它只是奋力追逐它的目标——一个敢闯它领地的小学生。
前面就是大路,阳光洒在砂石路面上,路上有行人匆匆而过。我猛地向前一跃,跳到大路上,没头驴子从我的身后消失了。
此后几日,我对小伙伴们炫耀道,我见到没头驴子啦,好高大的样子,毛是灰黄色的,四只蹄子每只都像锅盖那么大,跑起来像一座小山,以泰山压顶之势横冲直撞,就是没有头。脖子以上都没有,死命追我,太可怕了。小伙伴们面面相觑,眼神中流露出狐疑、恐惧、不安。
一个小伙伴问,没有头,它怎么看方向?我说,就是啊,它的头被人砍掉了,它才要报仇啊,变成了妖精,妖精不需要头,也能知道人的方向。
村庄里又开始流传起没头驴子抓小孩的传说,此后的日子,那条小径似乎更加荒芜了,路边树木越长越疯,疯长的树木给小径搭上棚子,也没有人去修整。
逝者之咒
活人可以吃死人的食物吗?当然不能。死人的食物从哪里来的?不是活人烹制的吗?活人烹制食物给死人,食物就属于死人的了。母亲告诉我,不要去拿坟头上的东西,包括小馒头,包括硬币,那都是给死人的,吃不得,拿不得。
邻村的一个妇女,因为家庭矛盾,喝农药死了,整三年。在里下河地区,逝者三年之日需要隆重祭祀,三年后逝者就与阳世彻底没关系了。在逝者祭日,亲戚会置办贡菜、纸钱、贡品,有的人家还会找小和尚来敲小经,祈祷逝者早日超生。
我这个调皮鬼,就喜欢在野地里到处跑。我跑到喝农药死去的妇女坟前,坟头插着招魂幡,坟头周边,落着小馒头。馒头很白,还没有变硬,每只馒头上,都有一处红色的点。坟头的纸灰还散发着微热。坟地里没有人。我抓起一只馒头,用袖子擦擦馒头上的灰尘,我并没有看到灰尘,也要擦擦,我是个讲究卫生的人。一只馒头塞到嘴里,嚼几下,吞到肚子里,好吃。我开心地又吃起其他的馒头,很快肚子溜圆。
我又在坟地里转悠,发现一处坟头下,压着一些硬币,有贰分、伍分、壹角,我高兴地抓起钱就往裤兜里塞。
“呱呱”一只黑色的乌鸦在附近叫,坟地里,不知何时,升起了薄薄的雾气,坟园里的天色黑了,似乎传出了若有若无的女子笑声。我浑身发凉,扔下硬币就跑。
一连几天,我都晕晕乎乎的。父母以为我生病了,要送我去村医务室。我说,不去。我知道我为什么没精打采,我受到了逝者的诅咒。
麻虾船上
河湾里,停泊着一条木船。木船很小,白色的棚,黄色的桨,乌黑的锚。细长的竹篙插在船边,锚抛在河岸上。船上放着一些渔网和很多鱼簖,那是渔人捕鱼的工具。
一个女人,约莫30多岁。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两只眼睛里总是笑意盈盈。她的口音,是西乡口音。
我偶尔问母亲,妈,我从哪里来的?母亲说,诺,你就是从那条“麻虾”船上来的。是船上的女人把你给了我,她其实才是你的妈妈。我从此留心起船上的女人来,船上的女人终日在船上晒网、补网、倒鱼、做饭,也不见她到岸上来和村里的人们玩。她偶尔上岸来用鱼换蔬菜、粮食,也是来去匆匆。村里人会去船上买鱼,女人总是和颜悦色,从不斤斤计较。
我没有见到她的男人,也许他男人每日都去大河那边捕鱼了。
母亲说,你听不听话?你不听话,我把你还给船上的女人,以后你和她一起在船上生活。好不好?我说,我喜欢吃鱼吃虾。母亲说,正好啊,你回去了,以后天天吃鱼吃虾。我说,我不回去,我不喜欢生活在河面上,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就没命了,我又不会游水。
河岸上,长满芦竹和杂树。河面风很大,吹在脸上生疼。这处河湾给小船一个安宁的港湾。这条船在河湾停泊了很久,似乎已经有了数年。船上的女人有些神秘,她也许有很多孩子,她把孩子都给了别人,唯独没有留给自己一个。我听隔壁的弟弟在问他的母亲,我从哪里来啊?她母亲说,你从那条麻虾船上来的。我不知道船上的女人,她的那么多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个夜晚,狂风暴雨。田野上,雨水暴虐地鞭打着地里的玉米苗、辣椒秧、棉花秆……父亲忧心忡忡,这雨太大了,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啊?我们关上了门窗,熄灭灯,在雨声中早早睡去。
如你所猜,第二天,河湾里的船不见了,河面一片宁静,雨后的河风夹杂着青草的香味,大人们在河边看着空无一物的河面,说,怕不是暴雨把麻虾船冲走了?还是他们自己把船开走了?我至今记得那条船和那个船上的女人,他们一直停在我的记忆里。
疯狂野猪
打野猪啊,打野猪啊。村东头,一群人手拿各式各样的“武器”喊叫着追赶一头野猪。这是一头健壮的野猪,它毛色黑得发亮,乱糟糟披在它身上,显得威风凛凛。它犬齿外露向上翻转,就像电影里的黑面獠牙鬼。它眼睛不看人,闷头向河边狂奔。人们先是围住了它,发现它向自己冲来,赶紧躲到一边,留下了一个缺口,野猪夺路而逃。大人小孩边追边喊叫,打野猪,打死它。扁担,泥块、铁锹、粪勺齐上阵,野猪毫不畏惧。
野猪冲上河边的土坡,土坡上密植着野桑树、杨树、芦竹,野猪冲进树林,消失不见。人们向树林扔着泥块,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就是没人进去搜捕野猪。
村民小组长累得气喘吁吁,扁担扔到一边,他说,这样不行,这猪把村里新种的玉米苗快祸害完了,听说老万家死了几只鸡,是被咬死的,肯定也只这畜生干的。一定要消灭这个坏分子。我去找乡派出所,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派出所的人来,还是村民自己想了办法。数日后,野猪终于归案了。我没有看到归案后的野猪长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它会露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坐在笼子里喘粗气吗?抑或是被绑住四肢,依然“嗷嗷”叫着发威?
我不知道后来如何处置了野猪,我只记得我家分了一小瓶野猪油,那猪油煞白煞白,闻起来,很香。野猪油不是吃的,是用来治疗烫伤和跌打损伤的。爷爷告诉我们,然后他把野猪油小心地藏起来,藏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我忽然可怜起那头野猪来,那是一条约莫有300斤左右的野猪,长这么大不容易,它吃庄稼,也是它的正常生活习性。它有没有吃鸡,并没有人看到,把它抓住送到动物园就行,为什么要杀死它呢?我没有用过野猪油,永远不会用它。
黄鼬之歌
老万家的老母鸡死掉一只,丢了一只。鸡窝的网纱门破着一个洞。死鸡喉管被咬断,血粘在耷拉着的脖子上,肥大的老母鸡死后变轻了。老万说,这是鸡血被吸光了。还有一只,应该被带走养起来作为下顿的美食了。老万肯定的说,这是黄鼬干的。黄鼬咬死一只,吓得其它的鸡不敢反抗,然后骑在鸡背上,让鸡驮着它走。
老万补好鸡窝门,用木板和竹子新做了一扇牢固的门,加固在网纱门外。老万到邻村抱来一条黄狗,黄狗浑身长着细细的黄毛,两只眼睛黑得发亮。狗不大,叫声却很大。老万在鸡窝旁倒扣上一只破簸箕,这是黄狗的窝,黄狗与母鸡为伴。老万对老婆说,夜间睡觉警醒些个,听到有动静赶紧叫我。一条趁手的扁担放在床边,老万做好了准备。
一连几日,老万的鸡没有丢。老万特地让老婆给黄狗多倒了一些玉米粥拌鱼冻。
再过几日,鸡又丢了两只。老万气得要把黄狗摔死又舍不得。狗畜生,为啥夜里不叫?老万大骂。这次黄鼬是集体作案,一下子抓走两只鸡。这样下去,不用到过年,老方家的鸡窝,不见鸡,只剩窝。老万甚至在白天也看到了黄鼬在鸡窝顶上蹦跳,黄鼬拖着长长的尾巴,肚子圆鼓鼓的,两只爪子作作揖状,小黑眼睛骨碌碌转着盯向老万的家门口,似乎在说,谢谢你的老母鸡。老子打死你,老万骂着拎起扁担冲向黄鼬,黄鼬转身朝老万放了一个屁,忽的一下,窜进一边的草垛不见了。
晚上,老万到左邻右舍家说,今年养鸡行情特别好,一只老母鸡卖到批发市场要三、四十块钱呢,顶卖麦子上百斤。邻居们都很心动,老万说,要是你们也养,我明天就让批发鸡苗的人送鸡来。
老万向他表舅家买来一只鹅,和鸡养在一起。鸡啄鹅,鹅喙鸡,鸡窝里乱成一团。老万气得把鹅从鸡窝里拎出来,栓住脚,和黄狗养在一个窝里,黄狗怕鹅,躲到一边,狗鹅相安无事。
老万给鸡窝顶上又加了芦竹编成的竹席,到了晚间,放下竹席盖住鸡窝门,鸡窝固若金汤。
夜间鹅叫了几次,狗也跟着叫。老万出来没有看到黄鼬,一定是吓跑了。老万的鸡真的再没有丢过。老万突然又想起,前天几个猎人带了一只猎犬、围网、竹枪经过村子,莫非黄鼬被他们抓走了?
疯人疯语
世界上有很多疯人,他们或是先天性,或是后天性。他们的衣着、行事、语言、神态有别于常人,他们是每个村庄的标配。
我们的村庄里,有一个疯子,他总是呆在家里,他的活动范围最多在家门口附近。从他家西边的路上经过,会看到他。
我随父母去地里干活,要经过疯人家西边。我看到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子,远看就像马三立。他穿着一件已经看不清布料颜色的中山装,没有穿鞋,走近他,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像是馊饭的味道。他的脸很黑,像涂了锅灰。他站在他家门口冲过路的人傻笑,他有时候会大声自言自语。特别到了晚上吃饭时间,家家户户在吃饭呢,疯子开始了他的“广播工作”。
蒋介石派蒋经国下江南,蒋经国把乾隆皇帝的计划粮给吃光了,乾隆皇帝生气了,要杀蒋介石,一定要杀了蒋秃子,把人家计划粮吃掉了,该死啊。疯子大声喊叫,他的声音有点含糊,但也能听得出来他在说什么。
没有人管他说什么,他家里人照样吃饭。村人也照样吃饭。疯子说到高兴处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我没有见他骂人、打人,这是个文疯子。
偷吃的狗
狗和人不一样,人活着,需要理想和追求。马斯洛说,人有五个层次的需求。人的一生,都在追寻如何满足五个需求。狗的一生,就是要吃饱睡好和延续基因,至于看家护院,那是人类赋予它们的责任,哪一条狗,不喜欢吃饱了在原野上撒欢乱跑,找异性狗谈谈爱情呢?
那个年月,人吃饱都难,别谈狗了。丁鹏家的公狗,黑色的毛打成卷儿胡乱裹在身上,毛色暗淡,狗的眼神也黯淡。只有见到吃食,黑狗才会眼神一亮利索的站起来,冲向食物,平时,黑狗总是蔫头耷脑躺在门口,有陌生人来,也不叫唤,远远瞧去,就像一团黑色乱毛线团扔在地面上。
丁鹏的媳妇儿有喜了,丁鹏已经三十多岁,媳妇儿才怀上,丁鹏欣喜若狂,终日想方设法给媳妇儿增加营养。他抓蛇、钓鱼、捕鸟……,媳妇儿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晕。
丁鹏是在一个早上发现黑狗在偷吃媳妇的加菜的,媳妇儿吃剩的鲫鱼,原本下顿还能再吃,现在就剩下一个空碗了。明明是自己放到桌上的,碗上面还盖上一张破报纸,以防房顶上的灰落到碗里。现在报纸掉在地上,碗里空了。
黑狗怯生生向后躲,它的嘴里,有鱼腥味。丁鹏抓住黑狗,他眼睛里露出凶光。他愤怒道,你这是要绝我的后啊。丁鹏决心给黑狗一个大大的惩罚。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丁鹏听到新生儿的哭声和接生婆的大叫声后,他兴冲冲闯入产房。看到新生的孩子后,丁鹏大叫一声,瘫倒在地。新生儿是个男孩,有四肢,但是没有手、也没有脚……
乡邻们都说,黑狗的鬼魂来报仇了,丁鹏曾经砍掉了黑狗四肢,黑狗失血过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