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围》修辞探究
原创发表于《创作评谭》2022年第一期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文学作品有不同的写法,也有不同的读法。文学评论的方法也有创作论、作品论和读者论之分。评论首先是一种阅读。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学创作也挣脱了传统的既定模式,有了各种发展的面貌,尤其是读者的文化心理、认识世界的方式、关于现实世界与创作的关系等观念的转变,文学阅读、文学阐释、文学批评的方法也多姿多彩,修辞阅读就是其中引人注目的阅读方法之一。
《琵琶围》(江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是中宣部2020年“优秀现实题材文学出版工程”作品、2020年度“中国好书”、2020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作品、2020年中国作家协会“纪录小康工程”主题图书、2021“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等,在各种好书榜上闪亮光芒,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由此可见该小说的成功。可作者温燕霞说:“采用小说这样的体裁来写‘脱贫攻坚’‘精准扶贫’这样的国家大事是需要勇气、需要面对挑战的。”
2020年是我国脱贫攻坚取得决战性胜利的关键一年,涌现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先进事迹和典型人物。伟大的时代呼唤伟大的作品,所以呈现脱贫攻坚题材的优秀作品也如雨后春笋。以现实主义风格再现脱贫攻坚中真实的可歌可泣的人、事、物的作品是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比如影视剧《我和我的家乡》《美丽家园》《天地之间》《山海情》……《山海情》更是“成功‘突围’,成为现象”[1],体现了“当代社会变迁中的力与美”[2]。也有一些作家采用散文体裁,运用非虚构、在场主义等散文写作手法来描绘精准扶贫,确实跳脱了纪实体类的“太真实”——扁平、直白、失真,而是让人觉得感同身受,非常真实。
温燕霞用小说形式来写脱贫攻坚,即运用一种充满想象的方式去表达一种艺术的真实,是一种语言智慧,也是一种表达上的修辞之美。温燕霞的小说语言很美,还有修辞感。在《琵琶围》这里,“修辞不再只是各种各样的修辞格,也不再只是修饰文词的各种技术手段,而是扩大到整个艺术形式、表现形式,是‘使语言产生美感的各种艺术安排’”[3],“它意味着叙事不仅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动,某人在某个场合出于某种目的对某人讲一个故事”[4]。这是这部小说的修辞学意义,从修辞阅读的角度去探究温燕霞《琵琶围》的艺术世界,是一个独特的研究范式。
剧本的构架
小说如何集中体现时代主题,如何增强可读性?一般认为,剧本的框架有利于强化故事和结构。《琵琶围》就是这样建构自己的艺术世界的。小说的主人公是何劲华,目标是琵琶围的九户贫困户年底必须脱贫、搬迁,这是故事。他必须克服横亘在他与目标之间的重重困难,这是情节。好的剧本,人物就是动作,动作就是人物。[5]《琵琶围》追求目标的行为定义了何劲华,行为与人物是交织在一起的。
通读《琵琶围》,发现剧本的节拍表是《琵琶围》的主体骨架:
1.日常生活。留在琵琶围的十二户人家,除了王经纶、杨淑英两口子、石生财、白桂花是非贫困户外,其他九户都是年初定下的预脱贫困户。
2.激励事件段落。何劲华失眠症加重。何劲华克服各种困难,义无反顾准时出发赶往琵琶围。
3.第一幕终点。何劲华决定直到这几户贫困户脱贫、搬下山为止,才算完成脱贫攻坚任务。
4.中点或者转折点。琵琶围众生相。何劲华和金彩凤家状况频出。何劲华、金彩凤梳理精准扶贫的含义和思路,走访各个贫困户,切实掌握他们的心声和需求,拿到第一手资料。琵琶围装上电视机。何劲华去南远县求证石浩财的门店真伪,还石浩财“清白”。琵琶围急需三十万资金种植仿野生石斛、栽培香菇和养殖林地鸡。常莉玲采访哑伯和橘子婆。李香树安排谢春顶替何劲华在文化馆的职务。胡改子说话刺伤石浩财。朱雪飞给人算命“出事了”。何劲华参悟哑伯唇语。王所长手把手教贫困户种植、栽培、养殖技术。上海峰峦集团公司赵峰董事长和薛丁山总经理来琵琶围报恩。上海峰峦集团公司投资琵琶围产业。
5.低点。各贫困户的内斗、自私与狭隘。石生财、白桂花不愿回琵琶围,要求石浩财戒酒、戒懒。石景山失踪多年还没找到。香菇大棚因气温高香菇被沤坏和受感染,被水泡等损失过万。何劲华挨领导批评。香菇大棚的第一批出菇率不理想。网上出现差评。许秀珍家窝里斗。各贫困户工作的失误和不足。一月之内交齐搬迁建房自筹款无法实现。
6.最后的挑战。何劲华在文化馆的地位被谢春替代;何劲华出车祸;汪经纶认为养鸡场冲撞了他家祖坟风水,挥斧砍养鸡场的支柱误伤了何劲华,切掉了何劲华小腿上的一片肉;石浩财根据异地扶贫搬迁的政策想到在分配的宅基地预留续建空间的办法;常莉玲找到了哑伯是红军的旁证;何劲华和金彩凤借钱给贫困户建房;石景山、石生财、白桂花回到琵琶围;石浩财成功戒酒、戒懒;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助力琵琶围的脱贫攻坚。
7.回到日常生活。九户贫困户成功脱贫。琵琶围内,绿水青山永远在,金山银山传后代;琵琶围外,老大难乔迁老寨村新居。
故事的语境
脱贫攻坚是当下中国关注的民生大计,也是我国能否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关键进程。《琵琶围》虽写脱贫攻坚,但没有宏观叙事。国家层面的脱贫攻坚作为人物和故事的社会环境呈现,是幕后的表现对象和推动力量。主要故事的形成与发展选择的是小地点、小人物和琐碎的小事件。在《琵琶围》的場面中,都是以琵琶围为中心,或者与琵琶围有关的相应辐射。这和当下以脱贫攻坚为表现对象的多数作品一样,故事的语境让人感觉脱贫攻坚无处不在。
具体来讲,《琵琶围》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理解:其一,脱贫攻坚改变了人的生活环境。脱贫攻坚作为一种战略,深刻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助长了一些人的等要靠思想,存在数字脱贫、脱贫返贫现象。如第一章石浩财带着贫困户闹事,就是等靠要思想作祟,总以为同样是贫困户,他们也应得到一万元就可以住上的安居房。这就深刻揭示了“精准扶贫”的含义:扶贫不仅是物质扶贫,也是精神扶贫;扶贫不是数字脱贫,眼下脱贫,是彻底脱贫;扶贫重在扶志和扶智。其二,脱贫攻坚突显了驻村干部的生存困境及他们自身的品性。因此,读者更能感同身受何劲华生活工作双重压力下的失眠,工作成果被人替代的抑郁,深入调查的务实与细心,公而无私的慷慨与全心全意,遇到阻力的信念与乐观;也能感受到何劲华与金彩凤在灯彩技艺的传承与精湛。相信合上书,脑海里还会回荡着何劲华婉转悠扬的笛音与金彩凤悦耳动听的灯彩调;也会被上至县委书记下至村支书的团队的闻令而动、团结协作、与民同心的公仆精神所感动;更会被杨明心系贫困户被货物压断腿的事迹,何劲华被撞出车祸、被汪经纶误伤砍掉一片肉后坚守脱贫攻坚最后挑战的坚韧折服。其三,从人类发展的背景来看,脱贫攻坚毕竟是一种非常态。非常态的脱贫攻坚最能揭示人类遭际中非常态的一面。细读《琵琶围》,可以毫不费力地读出石景山事件的偶然性与无奈感,石浩财事件的荒诞性与疲惫感。也能轻而易举地读出贫困户们人性的弱点与闪光点。其四,小说彰显了传统文化、红色文化和绿色文化。《琵琶围》中,客家饮食、服饰、歌谣、习俗一一展现;传统灯彩制作、灯彩歌舞美轮美奂;哑伯和橘子婆牵出的红色故事和红色人物感人肺腑;琵琶围的历史、构造、人文带动时代的变迁、历史的进程和主人公的沉浮;琵琶峰、天梯、后山、猴子崖、琵琶湖、“心花开”等绿色风景被作者描绘得纯粹、洁净、原始、质朴,让人心生向往,流连忘返,真正验证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无处不在”“近在眼前”的故事语境是在国家脱贫攻坚的大背景上布设的一个“场”的脱贫攻坚。人物在这一“场”内活动,等于将自己从政治话语、社会人类学等话语中解放出来,获得了一个更大的、揭示人类困境和自身弱点的空间,能超越迎合现实需要的急功近利,向审美观照的方向转化。这也是符合文学本性的。[6]因为文学的真实源于生活具体的真实。
叙事与视点
对于精通影视剧剧本创作的温燕霞来说,在小说中采用影视叙事方法叙事驾轻就熟。
具体来说,首先在《琵琶围》中,视听艺术充斥字里行间。无论是人物的出场、思想感情的活动,还是故事的发展与矛盾冲突,都是通过形象可见的动作和声音来表现。如刻画李香树这一形象,动作、语言、神态、心理活动等表现,很是生动有力:第一章李香树劝说何劲华去琵琶围扶贫,当看到何劲华面露苦涩时,李香树起身给他续了茶水。第五章,当时李香树正用随身携带的小茶壶喝茶,听到金彩凤说“要跟石浩财赌酒,要把石浩财喝趴、喝怕、喝得他听到酒就想吐,然后改邪归正”,茶水险些从李香树的鼻腔里喷出。这种视听效果大有身临其境的质感。
其次,蒙太奇的运用。《琵琶围》没有喋喋不休的对话,有时,铺陈一处琵琶围的纯天然美景;有时,穿插一个场面的特写镜头、一个动作的细节、一个人物一件事情的复现。譬如《琵琶围》在叙事时,特写镜头的运用和细节的刻画,总是把一个个人物刻画得活脱脱后才松手。叙事的节奏放慢放慢再放慢,就像观众视觉下影视剧中的特写镜头一样,速度越慢,细节越逼真,可信程度越高,产生的震慑力越大,引起的共鸣越强。又如把何劲华的外婆、金彩凤的婚姻状况通过回忆、插叙由远到近切入。这样,人物的性格充分表现出来,故事的情节得以充分发展。
此外,《琵琶围》中的视点安排、叙事距离也是作者的精心控制。“作家在作品中设置了一个什么样的叙述者,这位叙述者和隐含作家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叙述者的思想情感特征、叙述者与隐含作家的关系,有时是比叙述者与人物的空间距离更直接地决定着作品的价值取向、作品的叙述语调的。”[7]《琵琶围》的叙述者和隐含作家离得很近,或者说,二者是重合的。叙述者的情感倾向就是作家作品的情感傾向。我们可以拿她与现实中的作者相参照,表现出与现实中的作者相近的特点。如渊博:《琵琶围》中叙述者精通客家文化、习俗、饮食、服饰、歌舞、历史变迁、地理环境、传统灯彩、政策法规、各种工作程序和人情世故等知识。尤其是每个人物的语言,既与人物性格相契合,又具地方特色,方言、俚语、歇后语,叙述者驾轻就熟。这与温燕霞是安远县人,以及她一路走来的学习经历、工作经历和生活阅历不无关系。她一定熟悉安远县境内遗存大量具有客家特色的房屋—围屋以及与客家、围屋有关的知识、习俗和文化。所以,《琵琶围》字里行间充溢着深情的热爱、真诚的批判、深刻的反思、真挚的觉醒和会心的喜悦,就像和家里人说家中事。
《琵琶围》淡化了叙述者自己的身影,让故事中人物自行地活动起来,从一个人物转到另一个人物,通过人物的回忆,补叙、插叙、追叙,变换自如,从一个空间转到另一个空间,根据情节的发展自由转换。这不仅是一种观光效应,还展开了一行人内部的种种描写。视觉上有序排列,生活气息也被调节得浓郁生动。
塑造的艺术
无疑,《琵琶围》写脱贫攻坚,写驻村干部是成功的。产生这样的艺术效果,自然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时采用的艺术手法所致。《琵琶围》像其他现实主义风格作品一样,强调环境和背景。先说环境,《琵琶围》每一章都以一首峙城客家歌谣开头,强调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彰显脱贫攻坚的精神扶贫要义,奠定本章情感基调。小说开篇用了三页交代琵琶峰和琵琶围的独特存在,以及自秦始皇至2017年的脱贫攻坚的历史变迁。中间穿插描写了很多琵琶峰、琵琶围及其周边美不胜收的自然风景、精湛的传统技艺和当下流行的网络直播网络带货。结尾更是安排彻底脱贫的改头换面的石浩财表演精彩的舞竹篙龙。这就是所谓的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性格,把人物还原于世界,在人物与环境的互动中,将人物细致地、立体地塑造出来。背景是人物周围的事物、特别是其他人物包括过去的自己构成的关系系统。如何劲华单位的同事李香树、谢春,他的妻子温成仙、儿子何甘、媳妇袁小雪、孙子忽忽,他的工作伙伴金彩凤、杨明、小于、邱小楠等是他周围的人。何劲华之前在牛角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小时候外婆印记在他心里的报恩情结,父亲带领他传承的灯彩技艺等是他过去构成的关系系统。通过背景,可以呈现何劲华与周围世界的复杂联系,也可以提供他此时此地行为的依据。
《琵琶围》有时也会淡化背景,将人物最具特征、最能与他人区别开来的部分突显出来。如《琵琶围》中,人物的动作、语言、歌声、外貌、心理活动描写独具特色,丰富而精彩。这是一种以局部代整体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方法,非常准确地把贫困户和驻村干部这个群体最普遍、最有代表性的性格特点和精神特征,将他们的民风,简约、集中地反映出来,非常典型,非常成功。
从修辞角度阅读《琵琶围》,探究小说修辞学的一些运用技巧,可以发现作者温燕霞匠心独运的艺术功底,发现她如何通过优美的语言,栩栩如生地如实记录脱贫攻坚事件的途径和密码。这是作家的艺术境界,也是讲故事的一个独特视角。
注释:
康伟:《〈山海情〉:成功“突围”,成为现象》,《文艺报》2021年2月10日。
王金芝:《〈山海情〉:当代社会变迁中的力与美》,中国文艺评论网2021年2月19日。
吴其南:《〈围城〉修辞论》,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年版,“绪论”第1页。
[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前言”第14页。
参见[美]保罗·齐特里克(Paul Chitlik):《好剧本是改出来的》,周舟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3页。
吴其南:《〈围城〉修辞论》,第27页。
吴其南:《〈围城〉修辞论》,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