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村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凊明节将至,我和妻儿及小妹驱车前往老家为先人上坟,那是一处十分偏僻的一度非常贫困的边远乡村。
一条弯曲而古老的黄河故道从西北方向逶迤而来,宛若一条斑驳陆离、伤痕累累的苍黑色的巨蟒,更像一部形象的青史......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大的弯,湾内河水断流,泊洼片片,水草萋萋。其间,时不时地有黑褐色的凫儿掠着泊面扑棱棱地飞起,嘎嘎叫着。或是别的说不出名字的轻捷的水鸟,从杂草丛中翩然飞出向着远天排空而去,留下一声清幽响亮的鸣。
岸边是一方圆近十里的巨大的沙滩。从远处眺望,滩头尽处星星点点地静卧着几处村落,靠近最东首的一处就是我们的村子。村庄不大,也就不足百户人家。从东向西排列,中间一条南北大路。大路以东为我们本姓家族;路西是杂八姓,也有本姓但为客家人流浪至此受雇并随了本姓。东、西两边先人大约皆于明永乐年间朝廷圣旨官府行为举国大规模迁徙,从山西洪洞大槐树或别的什么地方先后搬迁过来。在这700余年的同乡邻里生活中,大家天涯陌路,各自为安,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纷争,不过解放前后也曾发生过几起械斗。老村长的祖爹就是在一次械斗中受伤,与邻村学医的幺姑对上了眼神儿始成鱼水之欢而喜结连理的。村子的历史,就是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波谲云诡的传奇小说。
虽然老家穷乡僻壤,相对落后闭塞,一定的文化气息倒还是有的。记得儿时,经常遇到年节或阴雨天农村休闲时刻看大人们打牌。打牌人总是爱吸烟,有时口袋里的烟没了,又烟瘾难耐,就让身边玩耍的孩子到别人那里去讨,于是就有了讨烟诗:“寺边一头牛,二人抬木头。膝(西)下有一女,火烧因家楼。”如上诗句,即合“特来要烟”四字成诗,堪称有趣。还有,旧时人们喜欢给别人起外号或称绰号、诨名,《水浒传》中一百单八将大抵人人都有,在我们村上也是,很有意思。比如:老板理、烧包嘴、朝廷、古陀、电报、旱刁头、戈耶(戈鱼的俗名)、老厚皮等,此外还有诸如大疤眼、二歪腚、三黄毛、酒店家的、侉子等,那该本来就不是什么诨名,而是一种另一意义上的别号而已。
车子飞速行驶,前面进入一座桥梁。桥面宽阔,车子好像并不算怎么拥挤,尽管节日行人较多。很快就要到达老家,余身心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益发思绪沉郁凝重起来……恍惚间,对面几辆车子驶过,其间还有拉砂子的大货车,后头又几辆车陆续靠近,刹时拥堵不堪,一位司机小伙子从驾驶室窗探出头来拍着车门直吼。须臾,辗转腾挪之间塞车仿佛有点儿松动,好不容易脱得身来,只见一辆白色路虎从我们的车旁呼啸着绝尘而去。过了桥,岸边不远应该就是我们的村子了,远望点缀着疏疏落落房屋的黛绿色的村庄,一种近乡情怯之感油然而生。
“吆,大侄子来了。”弟媳妇朝着刚下车的儿子叫着,“看比起前年来胖着了嘞——”来到老家门前,老二夫妇热情地出门迎候。“嘿,哪里。二娘二爷好。”儿子礼貌地应着,几句简单的寒暄之后大家相拥着进屋。老二家的直嚷房子太老旧,一边忙着去做饭。据二弟称这里马上就要拆迁,房屋再破也不可以再作修缮。新安置的小区选址在紧靠近黄河的岸边,二层小楼,单家独院,还要建黄河文化馆,还有公园。那居住环境、条件和现在可没法比,简直是漂亮舒服得多了。
原来天还不算晚。太阳偏西,时间不到午后一点,我们简单用完饭后就张罗着下湖,即去村头田间祖茔为先人祭扫。老三一家在外地,老二孩子也在外地,小妹家住本县城于是和我同行,现在大家一起过去。曾祖父母、祖父母的坟在村西头,家父母的坟在村子东头。本来我们决意是要为祖茔立碑砌墓的,而砌墓立碑总要涉及现存姑祖姑姐、叔伯叔兄及时间安排诸多人和事,我们的家族大终因意见没有能够得到统一而搁置了下来,甚至还滋生了一些不愉快。如此一来,也更增添了自己每年祭祖上坟时内心的极度不安、惶恐、愧疚和沉重。
祖茔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有一片好大的松林,松树曾被西头异性人陆续偷偷地伐去不少。老太即曾祖父母的坟高而大坐落在松园林子中间,靠北面南,祖父母以下的坟在其左侧依次朝东南方向排列,边上有一行梨树。父亲之所以将自己的坟地选址远在村子的另一头,据他说是因为三代祖坟的位置安排不合理。父亲兄弟三人,大爷先逝其距离祖父够远中间足够家父和三爷用的,但他说这是先辈搞错了,自己找风水先生看过中间不宜再作安排。其实,他应该是看到村上几个要好的爷们都躺在了村子东头,自己选址村子东面无非就是为了串门拉呱方便而已。
家父性情耿直,一生郁郁不得志,74岁早逝。每次跪在父亲坟前,儿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父亲少年求学私塾,聪明智慧,稍长去镇里入黉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后抗日战争爆发,他本想跟随地下党恩师一起奔赴延安,奈何祖父就是不舍,为此父子俩很僵持了一阵子。父亲无奈回到家里,不久于百无聊赖中去上海找工作。先是在码头做事,不久就做到某企业经理职,后因为某事替朋友担责而与领导闹掰愤而回乡。在沪所有家当房舍悉被同乡的一个侄子变卖我们分文没得,不久他们举家南下广州,渐渐地断了联系,最后没了音讯。
我们先到西湖。只见坟场一片草莽,荆榛丛生。老二挥斤,儿子持镰,我拿锹铲土,小妹及她们妯娌两个嫂嫂砍草。一会儿大功告成,座座新土培成的坟茔干净利落。至敬不坛,扫地而祭,大家开始祭祀。妻和弟媳与小姑子摆祭品、贡酒、献花等,诚笃诚挚,至虔至敬。我和二弟、儿子一溜儿跪在祖先坟前先行稽首叩拜,锥心伤痛,泪如雨下。心中默祷祈福,愿先人地下安息,护佑子孙合家一生安平。继而女眷们施礼致敬行孝,神情肃穆,一丝不苟。
父亲自沪返乡之后从事农村劳动。因他自幼上学没有干过多少活,受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清晨,深翻土地上工的劳动号声让他不寒而栗。没办法他选择了外流去青海,在祁连县建筑工程队干了不到两年,接着赶上工人下放再回乡,直至默默以殁。其间村上远近房族间的矛盾、父兄的无依靠——大爷腿脚残疾、三爷轻度精神病,祖父老去,整个家庭全靠父亲一人支撑。加之乡下人对有知识者的误会和偏见、强势族人的压迫,每遇有事,家父总是长吁短叹,扼腕孑立,凄然无助。直至我们弟兄仨人的长大,这种局面和窘况方才告结束。
我们再到东湖。微风轻抚,吹面不寒,而人的心里却一阵阵寒意袭来:幼而无父曰孤,况无母又无父,纵皓首鹤发如何?妻跪在父母坟前泣不成声:爸、妈,我们来看您了,您在那边还好么?小妹哭得尤为伤心,一边哭着一边诉说:爸妈,哥嫂给您们送钱来了。您的儿孙们都好,学业有成没有辱没您们的期待。三哥和几个侄儿侄女及两个姐姐和您的女婿们没来,但他们都捎来了祝福,您们在那边保重好自己就好。儿子给祖父斟酒献烟。我伏身于地,心如刀绞,泪流若涌。妻拉我起来,妹妹一边为大人化纸一边哽咽着劝我。我抬起头,朦胧中见一股旋风卷着枯叶从先父的坟头盘旋而去,远处是莺儿的啼啭,我们愕然地望着,内心倍增无尽的悲哀。
先父兄弟三人,而祖父则自己,一姊一妹。祖父时家道中落,生活较为贫困,记得他有时将自家园中种植的豆角扎成小把拿到集市上去卖。印象里他拄着拐杖带我在老宅后指导栽树,告诉我家宅子的边界。祖母个子中等,身材瘦小。曾祖家境小康,父亲说他爷爷很爱食荤,大腕红烧肉可以当饭吃。曾祖母性情温顺,乐观随和,一大早起床赶驴子推石磨煎饼其打呵欠声在村子大东西两头都可以听得到。高祖以上先人在对过河渡口邻镇不远,儿时清明我也曾跟随祖父先后两度前往祭拜……
收拾好祭具,我们依依不舍从父母的坟前起身离开,一步一回首。想起那年家父大去时的情景,又一次泪水奔流。那天,我将父亲从床上抱下来,那哪里是抱简直就是捧着,一摊泥巴一样——儿子不孝,一直忙于自己的工作,没经常回来看你,让你病弱成今天如此模样!我在妈妈的帮衬下给父亲洗了脸,艰难地为他刮了胡子。第二天,父亲就去了,无声无息地去了,未留下只言片语。爸啊,你总是完全相信自己的儿女,也从不愿有丁点儿连累到我们。父亲大去,天塌一般,眼前一片昏黑,仿佛立刻就会有人挥拳向我,脑袋空荡荡的,肩膀瞬间耷拉全身瘫软了下来。后来母亲仙逝,地也陷了,地陷天塌,此生何依?自己完全崩溃,今生今世我没有爸了,而且连妈妈也没有。有话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有归途。今天不孝子回来看你,何时让儿子随你而去以聊补自己毕生恨憾早晚尽孝大人膝前?
太阳快要落山,我们告别回去,但对于逝去亲人的思念和哀殇却难以挥去。祖辈的过往我们不可能完全知道,而家父家母的人生映像则深深镌刻在儿子的心中,并将永远铭记。临分手的时候,老二告诉我不久家里房屋拆迁,坟茔将也要搬到数里外的公墓去,以后祭祀要更不方便些,这样我们原先信誓旦旦地为祖先树碑造墓的宏愿也将黯然作罢。此刻,我突发臆想:倒不如趁着搬迁干脆将父母的尸骨捡拾,买上好的骨盒重新入殓,带到城里去我们就可以朝夕陪伴即时凭吊纪念。然而一转念怙恃的爱可以分享,而亲情必须共有,我若专祀,又合适么?
时近傍暮,我们往回走。儿子说宝宝明年不知能否回来。宝宝是孩子的孩子,我的孙子,今年学士就要毕业接着考硕,明年回来上坟应该可以。孙子没有见过他的太爷,连子媳即他的妈妈也没有见过,可是宝宝参加过女老太即曾祖母的葬礼,并且于七、八岁时曾伸出稚嫩的小手在没人叫的情况下将一张张角票和几枚硬币送给老太。地点是在家院东墙跟儿的小巷口,手里掂着重孙给的一沓子纸币碎银,老太太用拐杖不停地敲打地面,既是惊讶又是感动得不行。当宝宝转过身来被我们发现时,他表现出非常羞涩又十分骄傲的样子。语曰子承父教,父遵祖训,宝宝我们有谁何曾教导过他?
车子到了来时的桥上。放眼苍茫的远天,桥下刚疏浚改造竣工后不久的河道清凌凌的河水静静地向东流去,这就是黄河。上溯18里就是我们的镇政府所在地古城邳州,即昔年吕布俛首系颈白门楼旧址;再向上追溯乃徐州市府,当年黄河洪患,大水拥城,苏小妹一袭红衣、披发仗剑立马城头危堞,水神吓退,得保全城百姓身家平安。如许籍贯英雄故事、历史传说让家乡人很是骄傲了好几千年。倘或再上溯至黄河源头,那里竟然是人类始祖女娲挑泥造人处,华夏民族文明即发轫于此。
也许还远不止这些。邳州又名下邳,古邳,古来兵家必争、藏龙卧虎之地,英雄之城,文化之城。昔年张良偶遇黄石公圯桥进履传说即发生于此,我们上初中时曾到这里来拜访过,如今的仿圯桥在新城东门。向东不远就是孔子文庙,有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立碑。春秋时季札子松树挂剑故事也发生在这里,战国时邹忌讽齐王纳谏任相国封于下邳。徐州古称彭城乃帝王之乡,刘邦斩蛇处、项羽与戏马台、州府守帅张愔的燕子楼,文韬武略、英雄美人,整个华夏文明的历史在这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如许值得大家骄矜的旧年往事事还大着呢,多着呢,长着呢。
莎士比亚的墓志铭上说,“所有人的生命里都是一部历史”。父亲乃至所有先人的生命属于他们活着的疆土、时代,同时又是历史的。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周围黑魆魆的,白炽的灯光射向远方……历史远去了,而未来还在前方,中间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脚步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