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的遗作
“文学和科学相比较，的确是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我想文学的最大的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讲话
我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后，在小城名声鹊起。我生活的这个城镇蛰伏在闽浙丘陵的皱褶中，日子缓慢流淌，波澜不惊，芝麻大的新鲜事也会让人说上一阵，更何况是出版了一本书。
我带着小说集去爷爷家，路上时不时地把书从挎包里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闻闻它的清香。爷爷正立在院里的桂花树下，仰了脸，吹着口哨逗笼子里的鸟。我把书递给爷爷，爷爷瞄了一眼，嘴角一撇，说：“挹秀巷的顾风，二十岁就出了长篇小说，名扬天下。”
我从未听说过小城有顾风这样一位作家。爷爷告诉我，顾风是他小学里的同学。爷爷念完小学就辍学了，到木器店当了学徒。
我问爷爷，顾先生长篇小说的书名。
爷爷说，书名记不得了，他也是早年间在街上听人随口说起的。
我决定前去挹秀巷拜访顾风前辈。挹秀巷在老街，街两旁隔三五步就有一条小巷。风吹雨淋，写有巷名的木牌上字迹已模糊不清，极难辨认。不少巷的木牌掉落了，问了路人才知道叫什么巷。抽了几支烟后，我总算寻到了挹秀巷。
小巷弯弯曲曲，卵石路面上布满了青苔。巷两旁不少人家房门紧闭，野草从台阶的缝隙里长出来，草茎已高过门槛，想来已多年没人居住。一位路人引我到了顾风家，院中的石榴从半人高的石墙上探出脸来，橙红，生动活泼。
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了院子，见一位白发老人拿着锄头在菜地里挖掘，他身后的泥地上有一大堆土豆。
一位中年妇女在屋檐下择菜，看见我，扭头喊：“爸，来客人了。”
老人抬头看见我，赶忙放下锄头，弯下腰，用手抹抹光脚丫，穿上鞋子，从菜地里走出来。老人枯瘦、驼背、满面皱褶，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衬衣。他在菜地旁的脸盆上洗洗手，在裤子上反复搓了几下，伸过手来握住我。老人的手粗糙干硬，握住我不停地摇晃，热情得让我不知所措。
老人招呼我坐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我望着面前这位跟普通老农没任何区别的顾先生，犹豫了一会，说：“听我爷爷说，先生年轻时出版过一本长篇小说，名扬天下。”
顾先生脸上竟现出一丝羞涩的神情，他低下头，弓起手指弹掉衬衣上沾的一星泥土，说：“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我探身问：“书还有保存吗？”
顾先生晃晃头，说：“早没有了。”
我心一沉，失望极了。抹把脸，我问起顾先生长篇小说的书名。
顾先生仰脸望天，皱起眉头在竭力回忆。他嘴唇抖动着，说：“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那位择菜的中年妇女突然丢过一句话来：“爸，书名是《病榻手记》。你老是忘记。”
中年妇女走到我身旁，翘着头，骄傲地说：“我爸现在还在写书，从废品收购站退休后，天天躲在书房里写。”
我递上自己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说：“请先生指正。”
顾先生接过书，看了一眼，手竟颤抖起来，连声说：“小说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顾先生立起身，走到廊下，在桌子上找了张新报纸，极仔细地包好书。
那天上午，顾先生和我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聊起了文学创作。顾先生一谈起文学来，眼睛就闪亮。谈得兴浓时，顾先生就抬头望着前方，又好像什么也没望。他舞动着手，神采飞扬，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一个老人突然焕发出青年人的状态，这让我很惊讶。
顾先生的阅读面很广，他谈起许多我没听说过的作家，如荣获法国雷诺多文学奖的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顾先生盛赞贝格伯德的《一部法国小说》，他说：“这部作品最优秀的品质是它的坦诚。一本如此袒露心扉的书完全可以引领读者对人性进行真正的挖掘。阅读者会与作者逐页核实那些属于人类共性的地方。”
顾先生就文学作品的“坦诚”问题阐述了很久。我望着葡萄架上发亮的叶子，默默地思考着顾先生的话。
顾先生从远方收回目光，望着我说：“在当代小说中，最使我感兴趣的是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分界，是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朦胧区域。贝格伯德的小说喜欢在这个朦胧区域上进行探讨。还有一个我喜欢的作家艾玛纽埃尔·卡莱尔，也是如此。”
顾先生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但我觉得有些费解。顾先生就耐心地加以阐释。
不知不觉中，阳光从葡萄架上筛下来，一地碎金。到吃中饭的时候了，我赶紧起身告辞。
顾先生说：“有空常来，一定要来哟。”热情中夹带着迫切的希望。
顾先生的腿脚有些不便，他女儿送我出了院门，对我说：“几十年没见过爸这么开心了，从没人上门跟他聊文学。平日，爸足不出户，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写作。”
顾先生的女儿是个爱说话的人，她说：“这些年，我爸的退休工资除了伙食费，全买了书，连衣裳也舍不得买，你看他穿着多寒酸。书房里都快堆不下书了，爸还不停地买。爸还有个怪僻，书房从不让我进去，他自己打扫卫生。有天，他突然发病，晕倒在书桌上，我才进了书房，看见了他这些年写的十来本书，整齐地码在书架上。”
分别时，顾先生的女儿对我说，她叫小澜，以后就叫她澜姨。澜姨叮咛我说：“一定要常来家，跟我爸多聊聊。他一个人看书写作，太孤单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去顾先生家畅谈文学外，我得空就去查顾先生的那部长篇小说。我想，小城里八十岁以上的文化人：教师、图书馆员、文化馆员、书店职员，总还有人保存有顾先生的书。一个月下来，走访了十余位老人，都说没见过顾先生的书。失望的情绪在一天天增加，我想大半是没希望见到这本书了。
一日，我去老街寻访一位书店退休的刘姓老人。寻到老人家，见一白发老者，独自坐在门前的桌前，低头盯着围棋盘，在打棋谱。
我站在旁边看老人打棋谱，一局终了，才问起顾先生的书一事。
老人抬头对我说：“顾风青年时出版过一部书，书名叫《病榻手记》。当年，我买了一本他写的书。年轻时，我崇拜顾风，用当下的话说是粉丝。《病榻手记》，我不知读过多少遍，书角都翻卷边了。”
我心一动，问：“书还在吗？”
老人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那一年忽然刮起一阵风，说书都是大毒草。我把家里所有的书都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了。”
我立在那里，望着屋檐下几茎飘荡的枯草发愣。
老人的话飘进了我耳朵：“顾风原是中学的语文教师，后来不让教书了，发配到废品收购站工作。”
我低头望着面前这位老人，心里却想起顾先生来。
老人屈指算算，说：“毛估估，顾风在收购站差不多干了四十年，一直干到退休。”
老人长叹一声，说：“年轻人都不知道小城有过顾风这样一位作家，出版过长篇小说。早年间，顾风整日穿一件蓝围裙，在柜台内外忙着收废品。老街人平日碰见顾风，都叫他蓝围裙。”
告辞了刘姓老人，我低着头，拖腿走出了老街。不长的老街，走了很久，仿佛没有尽头。到了街口，才仰脸望见了蓝天。
初夏，顾先生院子里的菜地热闹非凡，细嫩的豆角悬挂在竹竿上，油绿的青菜惹人眼，南瓜藤上开出了炫耀的黄花。每回来到小院，总见顾先生在菜地忙碌的身影，脸上闪烁着汗珠，与一个老农无异。
一日，顾先生看完了我的小说，郑重其事地喊我坐下，对我说：“你的小说还是有过去时代留下的痕迹。我不喜欢那种全景式的盆景，亭台楼阁、樵夫钓叟，随处是讲不尽的故事。本当瘦、透、皱的石头上，偏要插起平、板、直的旗帜，说是表现深刻的社会意义。”
顾先生仰脸望天，顾自说道：“留白是一种艺术手法，短篇小说更要讲究留白。你看：空空舞台，随手是门是窗，随步是山是水。空间和时间，都因无为，所以无限。国画不但树木无根，群山都可以不落地。你在小说中，话说得太直接，太满了。”
我望着老人透亮的眼光，心里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一日下午，我刚踏进小院，顾先生迎上来，说：“我俩去城外的溪边走走可好？记不清多少年没去了。”
从挹秀巷的另一头出去，是一片宽阔的绿化广场。广场里老人居多，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光彩鲜亮。老人们在舞剑、打太极拳、跳广场舞，也有三五结伴，坐在凉亭里喝茶聊天的。
顾先生边走边抬眼望望老人们，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过时的旧衣裳，缩了缩身子。他叹口气，对我说：“退休后就呆在小院里，没出过门，外面的变化真大。”
穿过广场，眼前出现了一条溪流，碧绿、清亮，诱人走上前去。顾先生说：“溪流离家才几百米，这么些年没来，它一定不认得我了。”
我和顾先生沿着溪流散步。我问：“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创作，为何不投稿出版？”
顾先生仰头望天，满眼苦涩。他说：“我写的都是半个世纪前的生活，不合时宜。再说退休前整天和废铜烂铁打交道，几十年没握笔了，艺术上也难有创新。”
我说：“书是写给人家看的，不出版就没有意义了。”
顾先生突然脸一沉，梗着脖颈，向前紧走了几步。
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惹顾先生生气了，赶紧走上前去。
顾先生立住，望着溪流。溪水无声无息流淌着，溪面上没一丝波纹。顾先生平静下来，对着溪水说，又像是对我说：“一个人被强迫与自己热爱的事业分开，一分开就是几十年，几十年不能握笔，几十年呵！你还年轻，对时间还不会有深刻的理解。”
溪水无声无息流淌着，我立在那里，不敢动移动双脚，怕发出声响，惊扰顾先生的思绪。
顾先生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目光又望向辽阔的天空，他说：“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书都是写给人家看的，也有写给自己看的。”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与顾先生之间有一道沟，这沟一时之间恐怕难于逾越。低头想想，世上的一些认知的确是需要时间才能沟通的。
几年后，我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说集，被推荐到京城的一所文学院作家班进修一年。回来时，听说顾先生已去世三个月了。
我心情沉重，匆忙赶去挹秀巷，想再看一眼我和顾先生度过几年时间的小院。路上忽想起澜姨说过的顾先生的那些遗作。
我找到澜姨，问起顾先生的遗作。
澜姨说：“爸生前叮嘱我，死后一定要把他遗作烧毁。”
我一惊，长叹一声：“烧毁了多可惜！”
澜姨说：“没烧毁。爸去世后，我想想自己离婚已多年，这些年一直忙着照顾爸。现在该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了。几个月来，我忙着相亲，忙昏了头，忘了爸的遗嘱。”
我一喜，问：“书还在？”
澜姨说：“在呀，爸去世后，书房还没人进去过。”
我随澜姨去顾先生的书房，穿过一条幽深的走廊，来到角落里的一间屋前。
澜姨打开门锁。我进了屋，环顾四周。书房内除了门窗位置，四壁全是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有十来本书很醒目，夹在其它书的中间。书脊是白色的，写有墨黑的毛笔字。
我走近书架，看到书脊上都写有书名，《夜奔》《神秘溪流》《病人》······
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麻线装订的。翻开书，整本都是白纸，并无一行字。我急忙取下另一本，翻了十来本，每本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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