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川堡金桂
镇川堡金桂
作者 张卫春
一 背债出嫁
记得我们村实行包产到户已经七八年,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第一次见常金桂,觉得她就是一个从电影里走出的农村姑娘。她是作为新娘嫁到我们村里的,全村老小都跟着看新媳妇,浓密的秀发,秀眉大眼,圆盘脸,白白的脸蛋,笑盈盈的表情,洁白整齐的牙,丰满的身材——那就是当时农村人心目中完美媳妇的形象。老郑家三小子——郑铨柱不知哪辈子积的德,竟然娶上这么好的媳妇,而且还是倒贴钱嫁过来的。
仅仅二十多年,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该有的美,在她的身上竟然荡然无存。我不知道该认还是不该认,不认吧,她已经确认并喊出我的名字,认吧,除了相貌有一点相似度,她几乎没有当年一丝美好的留存。
“你,你是铨柱媳妇,大妞妈,是吧。”
“还能有谁?老得认不出来了吧!”
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想说的意思,但明知自己的表情已经把内心表露无遗。局促间,心中就泛出有关她的断断续续的事,让我对她的同情转换成敬佩——对一位农村妇女、一位撑起全家生计的家庭主妇、一位举债度日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人并送进大学的母亲的由衷的敬佩。
常金桂是平川常家堡嫁过来的。娘家3个姑娘,她爹为了给唯一的儿子娶媳妇,每个姑娘都要了丰厚的彩礼。当地好人家一般不娶使唤大笔彩礼的姑娘,平川大村子里更不出高价彩礼娶媳妇。金桂排行老二,20岁还没出嫁,经人介绍好不容易打听见郑铨柱这么个光滑水流的后生,私下见面,了解到铨柱家根本无任何积蓄。就跟他悄悄定下一个约定:“你家里有多少出多少,剩下的你先借上,给了我爹妈,我嫁过去慢慢跟你打饥荒。我自己啥也不要,做身衣裳,缝两铺盖窝就行。”
郑铨柱是镇川堡的人,祖上就在这里,几代人以放羊种地为生。兄弟三个,老大郑铨栋成过家搬到外地镇上,买了拖拉机跑运输,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老二郑铨梁和老三郑铨柱挨肩肩,只差一岁。父亲郑南国有心脏病,在仨孩子不成人时就撒手西归。老娘看着他们三个青头小子,愁得好几天下不了地,最后咬咬牙,领着三个孩子田地家里两头跑。一到单独在家时就偷偷抹泪,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可这三个男丁,每天冷一顿饿一顿地,紧怕长大就长成一门高的大小伙子。长成了更愁,在农村刚解决了温饱问题,还没有富余钱的时候,娶媳妇的任务,那可是三座看不到顶的大山,压得母亲整天愁眉不展。这家伙们身子板结实,长得也没什么欠缺,要身架有身架,要模样有模样。不过再好的后生,没有大笔彩礼,想往回家领媳妇,那是在城墙上出入——没门儿。有人给老大提亲,她把能借到钱的亲戚邻居都求遍,终于筹够彩礼,好不容易给老大成了家,家里除了三孔窑洞、劳动做饭工具,再没有一丁点可换钱的东西,整整欠下八千块饥荒。村长郑智民跟他们家一姓,是三兄弟的长辈,看着他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凄惶,让铨梁、铨柱从自己家领回三只母羊,说好生下羊羔,是甲子(雄性羊羔)给四叔送回来,生下母羔,归你们兄弟,留下来滋生,就这样没有本钱也有了两只母羊羔,慢慢滋生,公的卖掉,母的养着,也就有了七八只,成了家里唯一一笔财产。轮到弟兄两个该成家了,单亲家庭,两条光棍,家里一贫如洗,连个说媒的也没有。老二铨梁一看没有希望,到保定打工,自己找了一户只有独女的人家,做了倒插门女婿。三儿子铨柱留在村里,与母亲相依为伴。
村里的男人们,冬季无聊,不是玩牌打扑克,就是打平伙喝酒,再就是一伙瞎谝,百无聊赖。铨柱打扑克常输,母亲管着不让耍。喝酒也没酒量,三两就醉了。看着别的后生,要不娶上媳妇,要么到外地了。村西头的四狗又矬又笨,也都说下媳妇了。刘畅青爹妈不在了,妹妹心甘情愿给换了亲。村里后生越来越少,他心急火燎地,每天回家一看,感觉没有任何希望。
每天梦梦都想娶媳妇的铨柱听到常金桂这么说,一下子来了希望,全身注满了活力。去所有亲戚朋友家借钱,七攒八簇,也不够外父要的三万彩礼的三一勾。他愁得瘦了一圈,迟迟不敢登金桂家的门。金桂找到他,一看他就知道钱让他犯了难。金桂又给出主意:“咱俩一人贷款一万,剩下的让你妈打电话写信找两个哥哥,让他们帮一帮。”他们两个去信用社贷款,高正德主任听说金桂竟有这样的魄力,当即批给他们。但两位哥哥那里没有下文。他们两个进城去大哥家里,说明了情况,嫂子一直沉着脸,大哥唉声叹气没主意。看着大哥犯难,只好空手离开。最后金桂跟爹打了欠条。就这样,活脱脱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进了郑家,成了铨柱的媳妇,让全村人眼红。周围三五十里也都传开了。有人说铨柱运气好,也有人说金桂愣的往穷窝跳,说啥的人都有。
他们成了家,土地承包也将近十年,全家五口人分的地将近三十亩,铨柱娶了媳妇又赶上这么好的时代,真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干活勤快,眼里有活儿,心里活泛,能挣钱的机会一个也不放过。金桂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养猪很有方法,不到三年打清所有的饥荒。结完最后一笔贷款,信用社高主任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烟,劝他,现在养猪挣钱,你再贷些钱多养猪吧。铨柱回家跟金桂一商量,金桂非常高兴,说:“干脆,你养羊,我养猪,咱们要脱贫致富!”第二天一早,夫妻拿着身份证到信用社。高主任知道这是真正的信用户,大力支持,并且给他们一万扶贫贷款——这可是没有利息的,一般小额贷款每户只贷六千——另外贷了一万普通贷款。拿到这笔钱,铨柱买了一群羊,有三十多头三四岁的母羊,金桂捉下二十多头小猪。夏天铨柱每天放羊回来,背上总背一大背草,准备晒干当冬季羊饲料。金桂东家借三千斤玉米,西家借几口袋土豆,自己每天拔两大筐猪草,还得做田地里的活,给孩子做饭。两口每天累死累活地,倒头就睡。经过打拼,当年净收入8000多元,第二年就还清贷款。
二 误入赌窟
日子越过越红火,郑铨柱和金桂夫妻成了有名的好人家。可金桂肚子不称心,生一个女孩,生一个女孩,第三个还是女孩,这就开始到处求人。这一段强迫自己吃酸的,吃莜面山药鱼鱼光蘸醋,腌咸菜少放盐,秋冬季砍上酸溜溜吃,见了能吃的酸的东西,就弄回家吃,可怎么吃,肚子也不见动静。听人说去庙里拴男孩,可准了,就到处打听奶奶庙,去了,磕头上香祷告布施,南山寺更是有空就去,五台山也去了多次。有人说中药顶事,县城王老汉配的中药可管用了,就三副五副十副八副的抓药。三女召男都上了小学二年级,金桂肚子也不见动静。村里有人说上午做那啥,能生,他们也试了。有人说进去往左边做管用,也试了。就见三个女孩子蹭蹭长身体,不见自己肚子挺起来。金桂竟成了心病,在人前头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觉得亏欠下这个家,更觉得自己再也不精贵了。铨柱又开始喝酒赌钱,跟村里村外的男人混着,有时回来醉得东倒西歪,胡说八道,有时半夜三更回家,也有时竟连夜不回家。
“这家伙有问题了!”金桂心里一直想,可总觉得是自己造成的,没有阻止,耍钱输个百二八十,也不算个啥,村里男人们有几个不耍钱的?她每次安慰自己,就不强制止。
有一天早上,她见大门进来两个陌生人,赶紧到院里迎。
“这是郑铨柱家,你是他老婆?”
“是,我就是,他怎么了?”
“你自己看。”一个戴墨镜的把几张纸条给了金桂。
一万!两万!五万!十万!共十八万!利息还是月息六分!
金桂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一哭惊动村里,人们很快聚了一院。孩大男小纷纷嚷嚷议论。越说金桂的心越乱,也没有个出主意的。
她缓过神问:“我家男人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回来?”
“我们得见钱放人!”
“啊?这可咋闹呀?”金桂又大哭起来。
“这个月底拿钱赎人,不然利息翻倍!”
“总得见人说话。”村里不知谁给出了个主意。
“我得见人,不见人谁知道啥情况?”
“见人行,这是地址,电话。”那两人说完分开人群走了。
“这可咋闹呀?”金桂越哭越大声。
村里几个女人把她搀进屋,院里的人们陆续离开,全村一下子炸了锅,有人说输了十八万,有人说二十八万,有人说八十万……
“报警吧!”
“不能,这都是黑社会的,报警万一……”
金桂心里越来越乱,骂三个女儿:“杵地下做啥了?你们不说给喂喂猪!三个没用货!”
“你骂孩子做啥?她们懂个啥?”邻居二贵妈给孩子们做主,“她们能喂了猪?我给你喂吧。”
“你安顿好家,去见了人,再拿主意。”
有几个男人提醒她。
“我一个女人家,哪敢去?谁知道那是什么人?”
“我跟你去,那还怕他个啥。”村里二兵说。
“我套上车跟你去吧。”刘大叔说。
“我骑摩托送你去!”村长郑四叔说。
第二天一早,金桂喂了猪,给羊扔了两捆玉米秸秆,打点孩子们吃了饭。三个女儿不敢说话,乖顺地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村长的摩托声消失在大门外,推开门大声喊:“能走不能?”
她出了门,村长问:“拿上地址和电话了吧。”
“哎呀,差点忘了!”她返身进家,好一会不出来,村长等得不耐烦,也进了堂屋,“找见了么?”
“昨天放起来了,记得说放安全处,怎么回事?哪里也不见。”
“是这个吧。”村长从炕布下拿岀来。
“看我心乱的,啥也记不住。”
“快走吧!”
“四叔,拿上存折不拿?”
“现在还不清楚怎回事,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那走吧,麻烦他叔。”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救人要紧。”
两人骑上摩托车,呼呼呼,一阵轰鸣,出了村,上了大路。
他们正在路边骑行,后边一辆警车响喇叭。他们回头一看,派出所魏所长正探头问:“这是去哪呀,进城?”
金桂内心打鼓,该不该告诉所长?
村长停住车,招手让魏所长也停下来。说起这回事,问:“这事该怎么办?”
“他们给你们留下什么没有?”
金桂看了看村长,村长示意拿出来。
金桂抖抖索索从布包里翻出来纸条交给魏所长。
魏所长,看了看。让村长,“打个电话问问,听听怎么说?”
村长从腰间手机包取出手机,魏所长给读号码,按了号码,拨通,嘀—嘀—嘀—
没人接听,所长和村长又核对号码,所长拿过手机,又拨通,嘀—嘀—嘀—响了十来声,传出声音:“哪位?咳咳咳咳,”
“烟鬼,隔手机都能闻见烟味。”魏所长悄悄说,又把手机靠近耳朵,“我是镇川堡的,你们在哪里?我们找你们赎人。”
“啊?好,好!你等一下。”
对方显然是去问管事的,换了一个声音,“你们已经进城了?”
“我们很快就到。你们在呢哇,就纸上的地址?”
“你们到了再打电话,有人接应你们。你是他们什么人?”
“一个村的亲戚。”
“带钱了吗?”
“打死也不可能一下凑那么多钱,我们见了人商量后再凑钱。今天想见见人。”
“行,来了打电话。”话音一落,挂了电话。
三 狼窝斗贼
魏所长详细问了近几天都跟谁在一起,金桂说:“我在家做饭喂猪,他在村里跟谁耍,我啥也不知道。”
村长说:“本村几个平时也就打打扑克,推牌九都不耍,哪有大赌家?不过前几天来了三人,听口音可能是后川的,好像见过,不知道是哪村的,叫什么,我以为人家走亲戚,路上听他们拉呱,像有个叫三宝?”
“胡志保?”
“对,好像听到这个名字。”
魏所长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后川镇派出所所长的电话,很快传出回音:“魏所?一早有啥事?”公安向来不拐弯抹角。“了解个人,胡志保,三保现在在不在村里?他还赌钱?”
“昨晚回村,我还见他,他干啥了?又赌钱?”“你给侧面了解一下,几天前是不是勾引人进城赌了?”“好的。”
收起电话,魏所长跟金桂和郑村长说:“咱们先去县公安局,让县公安帮助解救人。”
“那铨柱会不会?”
“赌徒只是凭放红、赌钱骗人弄钱,他们不会祸害人,你放心。”
县公安治安股在公安大楼一层东,三人进入,公安都跟魏所打招呼。
魏所长领着他们两人径直走向刘股长的办公室。没有寒喧,简单明了说明情况和来意。刘股长详细分析案情,让魏所再联系后川陈所长,魏所拨通,就听对方喊到:“刚了解到,胡志保的确弄到一笔钱,昨晚海吃海喝,不知去哪鬼混了,他老婆没见着他。另一个小年轻说他确实勾搭上镇川堡一个人到野外一处赌博点,据说能赢好几万。这小年轻没进赌场,临走时,三保还给他500元封口费。”
刘股长听后,决定派一个社会上不认识的年轻干警跟上金桂去探底,也能保护她。
刘股长推开门喊:“小赵,小赵!过来一下。”
刘股长交待:“你们先去跟他们联系,我派小赵跟你们同去,不到紧急情况,他不暴露身份。你们一要见人,二要见欠条,小赵你一定要记住地扯路经,对方几个人,主要人是谁。你只承认是她——指着金桂——的表弟,刚从外地请假回家。”
郑村长拿手机再次联系对方,先是忙音,没有接。几分钟内,他们连拨五六次,都是沒人接。不一会,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你们是不是报警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过来?”
“哪里敢报警,我们懂道上的规矩。铨柱媳妇进城跟表弟借钱,耽误一会儿。你们在哪里?”
“这个不要瞎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们在南门口。”
“好,你们等着。”
过了十多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你们旁边那年轻人是不是警察?我见过他!”
“不是,我们去他们家商量凑钱,他跟来了。”
“带钱了吗?”
“普通老百姓,哪能凑出那么大一笔钱?”
“你们带了多少?”
“没顾得上去取,都是存折。我们总得先见人哇,不然谁知道怎么回事呀?”
“你确定那小伙子不是公安?要是骗我,可不只是给钱的问题了。”
“不是,不是!”
“那好,你们往城外走,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了吗?你们上车,他们会带过来。”
“我还骑着摩托车,往哪里放?”
“锁在店铺门口,丢不了。”
他们三个上了车,车上两人给他们每人一块黑布,把眼睛蒙起来。
赵公安,凝神辨别方向。先朝南走,然后回头,又拐向西,在巷子里七拐八弯,出了居民区,上了大路,穿过一条大路,向东走了大约五六百米,又拐向南,又经七拐八拐,进入一个大院,停了下来。
司机自己下车,进去问了情况,可能是请示,一小会儿,就出来,让他们跟着进了里院,走进一个套间。
这时有人带着金桂,让他到里面。
金桂抖抖索索,推开门,摘下黑布,一时眼黑得什么也看不清。
听见“你来了”这熟悉的声音,才看到铨柱蹲在哪里。
金桂跑过去,大声哭起来,边哭边骂:“王八蛋,你知道不知道你祸害下多少,我们娘4个,怎么活呀?啊呀——啊呀——”哭着哭着坐在地上,边撕打铨柱,边叫喊。
“金桂,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地,我跟王八蛋三保,他说领我进城逛一圈,见几个朋友。喝顿酒就回。谁知道,这是一伙白活,喝完酒就推牌九,硬拉我顶柱,我说不会耍,他们教了我几下。我说没钱,三保给了我一千块,说输了算他的。赢了归我。”
“我一听,人家这么够意思,再推就不够朋友了。耍了没多长时间,我,我,赢了5000多。他们都夸我,手硬,会耍。”
“过会儿,又来五六个人,见我们耍,也掺进来,有的顶道,有的钓鱼。我又赢了几千。”
“我见他们越耍越大,想退出,他们一伙人都说,柱哥这么顺,怎么能退出?”
“我心想,反正赢了,大不了全输给他们,我又没拿钱,怕啥?”
“后来,有输有赢,输了他们又给拿上钱,赢了又输,输了又给拿上钱。”
“后半夜,不耍了,过来结账,三笔总账,每笔下几千,一万,两万的不等,三笔,共,共有总账18万。我一下瘫在地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三伙人,跟我一笔一笔算,我哪里能记住,谁知道他们是放红的!”
“这就是骗子!你不说三保领你去的,他人哪里了?”
“后来我就没见那个王八蛋!”
“这可怎么办呀!啊呀,这辈子也还不了啦,啊呀,这怎话呀!”
“那你说我当时走不了,叫人家一伙弁得怎办呀?”
“你王八蛋祸害下的,你不跟上三保那王八蛋,你能进贼窝?我看你怎么办呀?”
这时,进来一个人:“嚎叫啥来?怎么这里成贼窝啦?他不耍我们能抢还是能偷?愿赌服输,上了桌面,输赢都是你的,白纸黑字,是你自己写的?又不是跟我一个人借的,一个骗你,大伙都骗你啦?开始你赢了是不是钱?”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吐出烟雾,
“家里来人啦,说话!”
“我们村里人不会说话,你别计较。我得回去,我不回去凑钱,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还你的钱?”
“那你得写保证。”
“我三年还你钱,利息照银行的3倍。不然,我永远还不了。”
“你真伶俐,你想挣我?做买卖高利贷还得3分利,你想得真美!”
“我三年连利息也还不了,别说本钱了。”
“这是你的事,写不写?写上,一月内先还5万,剩下的,三年还清,利息6分,违约加倍。想走人就签字按手印,你老婆也按手印!”
“不行!”金桂越听越不对劲,心想,按了这个手印,后半辈子都得给人家打工,从此就别想抬起头。
“你想怎么样?一次性还清?那更好!从昨天开始算利息,多一天,算一天利息。你准备几天还?”
“你说了,我还没说。照你的算法,我们一家三代人也还不完,我们以后全家活着就是当你的长工了。”看了看铨柱,“他没有结交好人,入了你们的道,我也认了。自家男人栽了跟头,怨不得别人。但我不可能信由你们算,我只承认一半,八万,只有本钱,没有利,你答应,我回家给你凑钱,不答应,我跟你打官司,法院咋判,我咋做!”缓了缓气,又说,“你不要以为我们是村里的,就任由你们,你们非法扣押他,聚众赌博,放高利贷,都是违法的,你不答应,我就跟你打官司,不打官司就拼命!”
金桂这几句话说出来,把在场的人都镇住了。金桂自己也想不到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胆气。铨柱大眼瞪小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像是见了陌生人。
外面的人听到金桂这么说,连冲带挤,进来七八个。凶神恶煞的,想吃了这个女人。最后进来的一个小个子低声说道:“这是哪里?你也不掂量掂量,由你信口开河,我们这伙人还得给你打工不成?”接过手下递过的烟,“这行就这规矩,不信你可以出去问问,三爷既敢在这行混,从没有在乎过任何人,甭说你两个,再安两颗脑袋的人,我也不抖擞!”
“跟我老婆没有关系,你们让她走。我就这一堆,要钱没有,要,要命一、一条。”铨柱不知哪来的底气,也努了吧唧地冒出这么一句。
“刚才是谁啊?签字的时候你是谁啊?拿钱往上摞的时候又是谁?我们逼你了吗?”
“赌钱的事我不管,我只认法律,老人们教我,宁堵城门不堵水道,你们的道道是你们画的,我不管,我们从不走歪门邪道。上法院杀头我也认了,就这么,一张纸条条要我们一辈子的当牛做马,我就不签。你们看着办。”
“你!”好几个异口同声。
一个大个子,上来提住铨柱的领口,准备动手打人,金桂一看抱住那个人胳膊就拉扯。那个人左手一甩,把金桂摔倒在地。金桂大声哭喊起来:“打人啦,打人啦!我跟你们拼啦!”外边的村长四叔和公安小赵拉开门,扒拉开堵在门口的人,问:“怎么啦?你们为什么打人?”
那个小个子头头,人称三哥的,转过头看了看,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村里本家和女人的表弟。”有人悄悄说。
“他们想抵赖,没等我动手,她都放开泼了。”
“你不动手,我老婆会动手,谁把我老婆推倒了?是不是你?”
“我就推了,你怎么着?啊!你们几个放羊喂猪的还想反天了?”
“放手!”小赵厉声喊到。
“呵,驴成赶车的了?有种你上来试试!”大个子看不起精瘦的小赵。
“你想不想解决问题?”小赵朝向他们的老大问。
“放开手!”三哥跟大个子说,又朝向小赵,“走,出外面,我们拉呱拉呱。”
一伙人跟着出了外间,这里稍宽敞一些。
三哥示意小赵坐下,自己也坐下来。
“事情就这么个情况,这一行就这规矩,抵赖不可能,拿不出钱,必须白纸黑字写清楚,按了手印才能出这个门。否则——”
“否则怎么办?”
“至少给留下点他身上的东西。”
“那把衣裳脱下来留下,别的也没有值钱的,手机也是烂手机不值钱。”金桂抢着说。
“谁要你的这些,肉身上的东西。”
“那要是就不给你留呢?”小赵的沉稳越来越让人看不懂。
“嘿嘿!圪针窝长出铁蘑菇了,捏不动了?”三哥直起上身,“是不是得动火化一化?”话音一落,几个冲上来要控制小赵。
这时,突然跑进来一个人:“快跑快跑——”七八个瞬时跳墙而去。
四 背井离乡
经历了这一次,金桂的名声更是远近有名,人们把她传扬得神乎其神,有的竟说是她把一伙赌贼打跑了。再厉害的形象也当不得饭吃,也不可能作为发家致富的资本,更改变不了贫困农村人们收入越来越低,人越来越少的状况。
镇川堡周边是一片极其荒凉的土地,一眼望去,山连着山,石头多土少,山坡上一丛一丛的多是梭梭草,也有一些矮树和荆棘丛,偶尔能听到石鸡咕咕咕地叫着钻进沟岔。从山脚到山腰又向山顶蜿蜒一道时断时连的土长城,百八十米一个墩台像栅栏立柱顽强地把长城钉在山石上,不让风刮走,不让水涮平。山脚处,一层一层沙坡地铺展到川面,地埂都是碎石垒砌,碎石垒得整齐又好看,地埂曲曲折折,一道一道形成旱地梯田,煞是好看。这石头垒成的地埂,就像这里的农民,在极度贫瘠的土地顽强生活着,延续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这些地块土少沙多,遇到干旱,种下的庄稼作不住苗,草都不大愿意长在这里。春季十年九旱,遇一两年风调雨顺,收一些粮食,也有时,雨水多,山洪倾泻,别说庄稼,连地都刮没了。地头时而有几棵杏树,或有几棵七歪八扭的柳树,在瑟瑟风中摇曳着树枝,宣示着生命的倔强。
因为在长城边,这个村叫镇川堡,其实就是在明代军堡遗址旁边住着一百二十几户人家的村子。这里的人家全凭着几百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很少有谁家发财致富。
土地贫瘠,人穷思变。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跨入上世纪九十年代,赚钱门路越来越多,绝大多数稍有办法的家庭,纷纷搬离这里。有的进城,有的到大一点村子,也有的到很远的地方,另谋生路。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在村小学上学的孩子更是少之又少。原来每村都有学校,近十几年在村上学的越来越少,很多村校难以为继,只好把周边四五个村里仅有的几个孩子集中到中心校读书。也有的选择到更好一点的乡中心校,但路远,孩子小没法跑校,住校大人又不放心。学习好的,家长有点能力的,怕耽误孩子,搬进县城,边打工,边供孩子上学。金桂和铨柱起初觉得村里收入不错,舍不得离开。大妞上初中,自己骑自行车可以到乡中上学。二妞今年也要升初中,召男念书迟,也都四年级了。村里的学校,就一间教室,班里共七个孩子,有一二年级的,有三四年级的。其中有一个,就是孩子们叫二楞鸡的,是个智障。当时国家政策为了解决残疾儿童入学,学校也收下,可他论年龄应该是初中毕业了,家长不能把他送到外地学校,只能还在小学生的班里上课,连一年级的作业都不会写。最让人头疼的是,他想骂谁就骂谁,谁也不敢理他。原来有个年轻女老师,刚分配到这里上课,正上课时,在黑板写字。二楞鸡脱下裤子把着鸡巴朝老师摆。老师听孩子们哄笑一回头,吓得连滚带爬跑到校长室,校长不在,赶紧又跑出校门,哭着喊人。此后再没有上过课,后来听说调到乡中。一般的老师都降不住二楞鸡,只有校长和郑老师在,他才不敢乱来。
这一天,二妞半后晌哭着跑回来。金桂忙问:“咋啦?谁打你啦?快说!”
“没人打。”二妞边哭边摇头。
“没人打你嚎什么?”
“二楞鸡上课脱下裤子欺负我们女生,还撵我,我就吓得跑回家。”
金桂一打听,郑老师今天请假进城有事,让一个代课的管孩子们,校长开会也不在,管不了那货,就欺负小女孩。
“看来不能让孩子在这里上学啦。”金桂跟铨柱商量,“三个孩子都是学习的尖子,念书的料,不让念书,说不下去,咱们就这了,不能让孩子们一辈子也跟土巴窝打交道。这几年还有点存款,进城咱俩都打工,每年存上点也能过得去。”
“进城往哪里住?就那几个钱,买两间旧房还至少缺一半。”铨柱心里盘算着。他听说村长四叔家儿子进城盖了五间房花了八万多。自己不盖房,买上两间估计也得两三万,现在攒下的才一万多,加上各种花销,想想都害怕。
“怨我,唉,甭跟王八蛋三保混,有那八万,也展脱脱盖五间房。唉!”
“世上有后悔药,你吃上点,也就罢了。过去的事情能有什么办法?大男人活在世上,屙出能捂进?”
金桂骂铨柱,铨柱再没敢吭声。他一想起那件事,心里就淌血。
有人说当时金桂把七八个赌贼打跑了,实际是当时,警察跟着小赵蹲守在附近,听见里边叫喊,就包抄过去,这个团伙站岗的看见警察来了,通了风,一伙撒腿就跑,但都没有跑得了。警察抓了那个赌博团伙的大多数成员,根据小赵和他们两口子举证,判处那一伙徒刑,他们都先后服役。最迟的三年期满释放,出狱后的那伙人更加肆无忌惮,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开赌场、歌舞厅,跑运输。贼六是当时那个三哥的小弟,出狱早,出狱后直接提着刀子上门威胁金桂一家。金桂为了家人平安,找了社会上一位“大哥大”作保,让贼六写了清账收据,给了他们八万,才了事。后来打黑除恶,这伙人都被绳之以法,这是后话不提。
“不管咋说,城里必须去。大人再苦再穷,也不能耽误孩子上学!”
金桂一句话,让铨柱也顿时有了主意。说出了憋在肚里的想法:“我也跟三牛他们打工吧,每年不少往回拿钱。”
三牛是村里的瓦工,长期在外地包工队干活,领着十几个小弟兄,每年都能赚回几万。搁以往,金桂怎么也不同意男人外出打工,她知道,花花世界对男人有着多大的诱惑力,可这回不再坚持了。这一进城,一家吃喝拉撒每年少也得一万多,三个孩子念书,大妞也看就要上高中,每年也少不了花销。听说城里每年还得给老师送礼,不然就受治。村里的猪羊收入没有了,田地收入没有了,不找个挣钱的门路,喝西北风呀?
她想着,自己跟大妯娌商量找一家临街房,孩子们上学方便,自己卖熟肉,猪下水,生意很好做。她养猪那些年,每年杀猪,淘洗下水,已经摸出门道了,进城专做这个,估计错不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主意,他就决定放男人走,心想:“是自己的,别人抢也抢不走,不是自己的,抱着也会丢掉。这一点,已经被很多道听途说的事情实证了,根本不用再琢磨。”
这个家,一旦金桂有了主意,铨柱也就有了主心骨。
托人安顿好三个闺女上学,金桂也找下两户杀猪户。经哥嫂多方打听,问了一处傍街面的院子,街面有一间、院里有两间,虽是破破烂烂的旧房子,但一个月不到二百房租,能承受得起,做生意也方便,孩子们念书上学也不远。收拾好房子和铺面,一家人带着年迈的母亲,就进了城。三个姑娘在学校也露了脸,学习都是班级前三名,有时还是年级前五名。金桂看着三女娃,再也没有了低人一等的想法,累得腰都展不起来,也高兴。
铨柱第一年出去干活挣钱,也着实卖力气,只要能多挣,不管多重都接。吃的是食堂大灶,从不买烟和酒,更不跟人玩牌。
春节临近,快要回家了,铨柱跟包工头把工资结清,数了一下午,竟有两万多!第二天先把两万整数寄回家,给家通了话,买了车票,溜达一圈,什么也没有买,坐着火车北上,高高兴兴回家过年!
五 幸福一家
这一天,三女娃都放了寒假,听说爸爸明天要回来,激动得半夜不睡觉。妈妈和奶奶年根这些天要做比平时多好几倍的熟肉,累得跌倒就睡。她们三个就叽叽喳喳说话。
不知谁先说起,“你们猜,爸爸会不会给咱们买东西?”
“爸爸把钱寄回来了,等给咱们上学用,我看舍不得买东西。”
“或许,或许会买一些好吃的。”
“好吃的,可贵了!我们班有个孩子说他爸爸给他们买一盒糕点好几百。”
“也有几块钱就能买到。学校门口小卖铺那些吃的,一块钱的也有,看见别人天天都买了吃,什么时候有一块钱,我也尝一尝。”
“爸爸才不买那些东西。大城市的好吃的比那些好多了。”
“别想了,馋的流口水了。”
“我也是。”
“说说同学吧。”大姐转变话题。
“我真羡慕同学们每年都有新衣裳,新书包。”二妞又有了馋人衣服的想法。
“我们班有个学生买一双鞋花了600多。”大妞也对这方面感兴趣。
“啊!600多?这么有钱?他们家干啥的?”
“他爸爸是煤检站的,妈妈是副局长。”
在她们姐仨的心里,一双鞋就花600块钱,那简直就是奢侈至极。
“我们数学老师的衣服才好看,我要是有钱了,就穿的像数学老师那样。”
“你们班李老师,对,就是好看,个高,瘦身,腰细,腿长,脖子长,脸白,跟模特一样,身材好,人才好穿啥都好看。你长的高高的,也好看。”
“咱们买不起那么好看的衣服。”召男失望地说。
“说不定,将来也会有很多很多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电影就看,家里还有电视。”二妞充满希望地说。
“大姐,你们老师还是陈老师?”
“是啊。我们老师真好!教师节没有要妈给的钱,还让我坐第一排,听说有的班就不行。”
“我也是,我们是前后大轮换,不管第几排。”二妞说。
“我们前后倒,横着也倒,老师还给我搬过桌子。”召男没有觉得坐前面有什么好。
“睡吧,妈妈和奶奶明天三点就起,要煮四副猪下水。”
“睡吧,大姐咱们到车站接爸爸好不好?”
“妈不会让你去!”二妞打消召男的想法。
“睡吧。”“睡吧。”“睡吧。”
第二天,快要下午四点,爸爸的火车到站。
“我爸爸一会儿就回家!”召男跟邻居家孩子玩的时候自豪地跟他们说。
“我爸爸早就回了。”一个孩子说,“还给我买了好吃的。”
“我爸爸只是出差才出门,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另一个说。
“爸爸!”
二妞率先看见爸爸,一个肩上扛着行李卷,一个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包裹,沉沉的。召男听说,飞跑过去,抱住爸爸腿:“爸爸,爸爸!”伸手还想接爸爸手里的大包。爸爸绽开干瘦的笑脸,笑着看他们。他身上穿着的还是走时的衣服。皮鞋已经看不出黑皮面。大妞和二妞想帮着爸爸拎包,吃力地走了几步就放下了。爸爸笑着提起来,在三姐妹簇拥下,进了小院。
铨柱回了家,不光三个娃高兴,媳妇金桂高兴,娘更高兴。老娘自从他爹下世,几乎都没高声说过话,娶进金桂这样的媳妇,心里高兴,但也替他们犯愁,那么多饥荒,日子可怎么过?谁曾想,媳妇从来不愁,好像心里有十足的把握,什么都按她的道道走,她每天闷声给一家大小做饭、洗锅、帮金桂喂猪,给孩子们缝补衣裳,婆媳相处那是没的说。看着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睡觉时梦梦都会笑醒,心里的舒坦就像喝了蜜。铨柱出了事,老人有一些时神思恍惚,走路都不稳当,睡觉伏在被窝里心里发火,干着急。好不容易一场灾难又顶过去了,老人总觉得在欠着媳妇什么,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有尽心尽力帮着媳妇干活,常常累得腰疼腿疼,偷偷吃一颗去痛片。进了城,知道家里负担更重了,更是顶着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忙里忙外,儿子到了远地干活,心里没有一天不想,有时甚至会想着是不是儿子出事了,不过想归想,从不敢在媳妇跟前说起铨柱的事。每天累着,但一看见三个俊生生的孙女回来,叽叽喳喳跟她说着学校的这学校的那,就不觉得乏,反而更增添了力气。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在孩子们面前说起过自己头疼脑热,有一点不舒服挺一挺就过去了。
儿子过年时回来,母亲的心落了地,看着他满心欢喜,还给家里寄回两万块钱,当妈的抱住儿子亲一顿的心都有,感觉儿子总算能在媳妇面前挺一挺腰。
这天晚上,金桂破例把一个猪心留给婆婆和丈夫,给孩子们切了一小块猪肝和一小段肥肠,切一小段葱炒了个猪肝,又扒拉了一个葱头片溜肥肠。猪心切成薄片上锅过了过气。下了一大把挂面、三个娃甭提有多高兴了,一扫爸爸什么也没有给她们买的不快,吃了一顿进城以来最香的饭。娘把媳妇给自己夹的猪心又夹给媳妇,她知道儿媳妇卖了多半年的猪下水,连个碎屑都不舍得吃,有一些碎屑不是给自己吃就是接济孩子们。看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好媳妇,当婆婆的就跟疼闺女一样心里不好受,也万分理解儿媳妇。
吃过饭,铨柱最急于问的是三个娃的学习成绩。大妞初三,全年级排名第三!二妞初一,全年级排名第六!召男在班里没有名次,但数学英语都是100,语文98!爸爸听着那个畅快,金桂和婆婆脸上的笑是从心底流出来的。三个娃也想听听爸爸在外面的见闻,抢着问这问那,坐火车怎么样,大城市的高楼什么样,商场电梯怎么样,公园转转车怎么样……。爸爸专挑新奇的说,从不说自己受多大的苦,尤其是水泥浇筑时,别人要不干白班,要不干夜班,他是白班夜班连轴转。后半夜浇筑完,最多睡三个多小时,洗一把冷水脸,就着半碗咸菜,吃三个大馒头,再接着上白班。一同出来的村里人都骂他你不要命了,他就说:“身体硬着来,我可不像你们跑马走驹的耗空了。”
六 烟花璀璨
铨柱夜里睡下,悄悄地跟媳妇商量:“明天我洗下水,你领着孩子们买过年的衣裳吧,城里孩子穿得好,咱进了城,也不能让孩子们太寒酸。”
“就是,也该给孩子们换换衣裳了,咱孩儿懂事,要是别人家的,早就哭淘开了。”
“你自己也买一身过年的衣裳,打扮打扮,让城里人也看看村里的好媳妇,不然还以为我媳妇天生就这么个。”
“又胡说!我打扮上招贼呀?”
“说起贼,听人们说咱县的几个灰货都让抓了?”
“低点声,都抓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得了。有人让我去举报他们,我心想,咱也不探头,也不推石下井,踏实过咱自个儿的日子,比啥都强。”
“对!主要是三个闺女省心,别人请人到家里辅导,上校外班,几千几千的花了很多钱,咱闺女一分多余的钱也没花过。教师节人们说得给老师钱,我心说给就给这钱不白花,可老师根本不要,看来人们说的话也不见得真。”
“进城进对了!咱钱也挣下了,孩儿们也学好了,比啥都强,我明年继续跟这个老板干,不用撵饥荒算工钱,他也从不亏待受苦人,我去的迟,比他们少去三个月,结余的比他们都多。”
“你可不要赌命挣钱,身体弄下毛病,多少钱也治不回来。少挣少挣点,钱还能挣完?”
“好,听你的,经济松宽了,我也尽量做那省力的活儿,多跟二包走近走近,说不定轻省了还能多挣钱。哎,你多年没有回家看看你爹妈,本来是孝顺的,甭因为穷落个武义名。”
“看啥?大姐来过好几回,我每次都给爹妈捎回点肉,我孩儿们都舍不得吃,专门回去,还能空手两面?”
“该买买点,咱也不是过不来的。”
“我过不来的时候,谁来接济过我?我倒霉时,都躲得远远的,只怕我粘着他们。”
“一家人多走动走动为好。”
“不用你操心……”话还在嘴边,高高低低的鼾声已经起来。
第二天,金桂觉得睡过头,醒来一看都快六点了,惶急慌忙生火做饭,吆喝铨柱起来生炉子,烧水。进里卧一看,三个睡得正香,婆婆今天尽然也睡过头,这可是几十年来头一遭。金桂没有忍心叫起婆婆,悄悄地出来,掩上门。门轻轻一响,却惊动了婆婆,婆婆慌忙起来,嘴里还忏悔似的说着:“睡得啥也不知道。”
吃完饭,金桂今天没有洗下水,反而洗脸收拾衣服,姐妹三个觉得奇怪,问:“妈妈去哪呀?出门呀?”
“快点洗脸,一会领你们转街。”
“啊?哇——太好了!太好了!”
三个急着找衣服,寻鞋,梳头,找发卡……她说这是她的,她说那是我的,家里从没有这么红火热闹。
铨柱正在往大锅里添水,准备煮猪下水,村里的郑四叔来了。四叔见铨柱忙着,急着说:“我找你妈,你忙你的,一会跟你有话说。”
四叔自己进了院子。铨柱妈看见他四叔进来,盯着,迟钝在那里,四叔:“嫂子,不认识我了?咋这地看我?”
“你四叔哇,你咋就来了?”
“嫂子会也不话说,嫌我来,我就走呀。”边说边做出走的样子。
“稀罕的,想不到你四叔来嘛,一下反应不过,他四叔受致了?”
“一家人,受致都不来了。”
“老嫂子,身体还好着呢哇,看脸面不错。”
“三柱子,夜儿个回来,我搁记大半年,看见他回来了,自然就歇心了嘛。”
“铨柱昨个才回,怎么个?挣下钱了?”
“咱能问那?你四叔有事来哇?”
“嫂子,这是4600块钱。”
“啥钱嘛?咋跟我说这?”
“村里给的。”
“给谁的?”
“给你的!”
“他四叔又耍笑我,这么多钱,谁能给我?”
“嫂子,你听我说,这是县里给村里的光伏扶贫款,60岁以上的老人每人4000。还有600是国家给老人的钱,我给你送来了。这就是你的钱,自个儿想咋花就咋花。”
“我一个老婆子花啥,啥也不用,你四叔,你花吧。我可不敢领这么大一笔钱。”
“嫂子,自从二哥下世,你就没有换过衣裳吧,你还没得花?你不想掏出自个儿的钱给孙女买个本啦笔啦的?你没有钱就人前抬不起头。再说你们娘家那头有个喜事叫你,你能让人家出钱,自己拿出钱让他们去多亮堂?你甭为难我了,我这干部眼看就这一届了,下一届还不知谁当主任。我这一任是谁的钱就给谁,你签个字按个手印就行了。”
说着掏出账单和印泥,铨柱妈不会写字,就按了个手印。
“这钱本来是往银行卡上打,我知道你也没有卡,就跟乡会计说了,单独给你和六爷取了现钱。六爷你也知道下不了地。”
“这是真事?我咋也不敢相信,这么些年,国家不收咱的钱,谁敢想,还会给咱发钱,原来取钱就这么费事?那让你费事,你四叔,你花去吧。”
“收好哇,以后咱们国家就是要给发钱。我给嫂子办上低保,以后还不止这些唻。铨柱和金桂三个娃,要是在村,不做买卖,我也能给申请下,他们这几年也真是不容易,其实比村里人也困难,可政策只允许给那些没有收入的家庭。我想给,也不能违反政策。”
“你四叔当这几十年村长,可是给人们办好事,你可千万别价不当,人们念着你的好了。”
“这由不得我,年龄到了,再说现在村委会干部都是要选举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
“嫂子,收起来吧,以后自个儿腰里揣这钱,也踏实点,明年我再来给你送。我还有事,我得走呀。”
“哪能不吃饭走?你四叔,怕没你口饭?”
“我真的有事。我出去跟铨柱还有话。”
“你可千万别价走,吃了饭让你走。”
郑四叔出门外,见铨柱已经开始煮下水,能腾出手,就过来跟铨柱拉呱。
“铨柱,你夜儿个才回来,怎么的,外面挣钱好点?”
“一样,舍得下力气,到哪都一样。”
“给你妈办了个低保,你得帮你妈把表填了,办好手续,交给我,我给争取明年的指标。”
“听说那可不容易,四叔可真是帮了我家一辈子。”
“又生分了,一家人还说那,你们从小到大,我还不知道个锅底冷热?你要是在村,我能给你办个贫困户,咱们村现在人均年收入低于三千的都给办,你这不是在城里做下买卖了,按规定这可不能办,你甭怪四叔。”
“违反政策的哪能让四叔为难。”
“金桂领孩子们上街了,一会儿回来,给四叔溜肥肠。”
“我跟你商量,主要是明年我到龄,村里现在也没个能撑起来的后生,我想推荐你申请,乡党委批准你预备党员,明年选举村干部,你就有资格了。你媳妇金桂已经是党员了,可她是个女人家,再回村,估计也不实际。”
“村里我估计不回去了,孩子念书可不敢耽误,三个姑娘一个赛住一个,学习都好,要回,也是受不动,等孩子们都出去了,我再叶落归根。”
“看的是了,你家眼下就是个这情况,我再想一想别的办法,村里不能选上个没洋相的人,那会糟蹋咱们村。”
“就是,可不能选个没尸首的人。”
说着话,就听见娃们门外嚷嚷,爸爸、奶奶,看我们买上啥了?
紧接着金桂也乐呵呵地跟进来。金桂一见四叔在,忙着给烧水,嗔怪铨柱,四叔概也不来,也不说给倒杯水,出去给四叔买盒烟,顺便买一瓶酒,说啥也要吃饭。
铨柱起身,四叔一把手拉住:“你们这说啥了,铨柱不抽烟,我后晌还要骑摩托回家,你这不是让我……”
“我不管四叔后晌,反正不吃饭走了就也不行,不吃饭就是看不起我们!”
“他金桂嫂子,铨柱媳妇,你来郑家也快十七八年了,四叔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但凡你有事,四叔啥时候推托过?本家当院的,你说这话叫四叔难堪了嘛。”
“四叔,给点上烟。”铨柱进来,拆开烟递过去,把一瓶边城白放桌子上,“第一次登门就是外人也有口饭吃,自家人就更甭说了。”
金桂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四个碟子上了桌,几个大人进里屋,上炕边拉呱,边喝酒,他们关心的是村里的事,问这问男,四叔关心的是铨柱、孩子和家里的事,互相坐着,大妞姐仨在外边帮助看着摊子,有人买,就跑进来叫妈妈,金桂不时出去卖肉,期间有拉呱起来村委换届选举的事。金桂问得详细,铨柱对这事并不感兴趣,铨柱妈更关心的是村里跟自己同年班辈的人。不知不觉就坐到后晌四点多。四叔上了趟厕所,看看表已经四点多,说啥也要回去,还说村里这家托买这,那家托买那,自家的年货还没有置办。喝了口水要走,铨柱不让走,让躺一会再走,喝了酒不能着风。
“四叔没事,你多会见咱喝酒误过事?”
没等他们收拾好就出到外面,掏出三十块钱,一个孩子十块,三个孩子跑进里院,铨柱和金桂赶紧撵出去紧追慢追,人家已经骑出去老远。
下午铨柱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大妞奶奶给三个孩子的衣服都拆洗干净。媳妇金桂给婆婆买了一套内衣,买了一个外套,婆婆好一通责怪,不给孩子省着点,给我买啥,我老婆子成天在家穿啥新衣裳。
“妈,今年好不容易高高兴兴过个年,人人都有新衣裳,过大年图个吉利,明天都换上。”
“哎……好,穿新衣裳过大年。”
除夕晚上,邻居家让他们一家过去看春节晚会,大人们不好意思去,就让三个娃去了,他们娘三个好好拉呱了半夜。
等到零点,各家的烟花爆竹噼噼啪啪、叮叮咣咣地响起来,孩子们赶紧进家叫奶奶、妈妈、爸爸:“快出来看,快出来看!”
一家人乐乐呵呵,到街面上,哇!城里的大年真热闹,满大街都是人,烟花冒得老高老高,炸开的礼花弹点亮了天空,各种色彩、各种形状,各种声响,此起彼伏,足足响了半个多钟头。三姐妹目不暇接,有的指着东边的天空,有的指着南边的天空,一个喊快看这里,一个喊看那里兴奋到了极点。等到烟花爆竹稀稀落落了,还有大人孩子围着旺火,互相问候,互祝新年好,不管是不是街坊邻居,不管是不是亲戚,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大人见面一律互道“过年好!”
快要一点,孩子们才收回心,进了家,大妞姐仨在爸爸妈妈带领下郑重地给奶奶磕头,齐声说:“奶奶、妈:过年好!”妈
铨柱妈,高兴地连声说“好好好,都好俺孩都好!”说着,返回身从盖窝垛底下摸摸索索抽出一个包包,抖抖索索,拿出钱来,给面前的儿子儿媳每人两千元,给三个孙女每人二百元。
一时间,他们一家五个都呆在地上,没有反应。铨柱妈开口道:“拿上,拿上,这么多年,妈一分钱也没有攒下,也从没有给孩儿压岁钱,今年奶奶有钱了,你四叔给的,是村里给老人分的,来给奶奶拿着,又搬开媳妇的手,金桂,给妈拿着,给妈拿着。又朝儿子,这辈子都要记着媳妇的好,这个家要不是金桂,哪有这好生活。”铨柱和金桂从孩子们手里把钱拿过来,金桂:“妈,让您跟我们受苦了,十六七年,一直也没有让妈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我跟铨柱不孝,今天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钱,这是国家给老人的钱,您自己留着,我们不能要,孩子们还小,现在用不着,一人给他们二十块,意思意思,图个喜庆。”
“那,你给妈存着,等给孩儿们念大书用。”
“好!我给您存着!”
七 难得的寒假 在县城生活,过年的确是最舒服的几天。买卖停止,不用有专人守着摊子。一家人除了做饭、吃饭,基本没有别的事做。想想在村里不顾人吃饭也得先喂猪,金桂也能放松下来,跟婆婆给孩子们洗洗衣裳,缝补被褥什么的,家里需要整理的东西也归着得井井有条。铨柱也不用放羊,不用挑水,不用刮圈里的羊粪、猪粪,反正现在家里没啥事,就领着仨闺女,每天逛街逍遥自在。第一次这样子闲着心随便逛,看见什么都觉着新鲜。铨柱边溜达,边看,边给孩子讲大城市的样子。他心里想,这个小县城,旧城里楼房不如树高,十字街的红绿灯还是睁一眼闭一眼,大街路面过一辆大卡车就拥堵不通,全城四条街总长不如大城市一个小区或商埠的一条路长,全城的楼房不如人家一个乡镇所在村的多。新城路宽了,房子好看了,但十多年了也没有明显的变化。这心里想的没说出来,只是告诉孩子们,念好大学你们会见到更多更好的地方。我们建的楼房有四五十层,从楼房上向四周一望,高高低低的楼房就想森林,看不到地面。孩子们听着听着,就开始神往那梦中的大城市。 跟着爸爸在县城里闲逛,对于仨闺女来说享受到了十二分的快意。那种压抑在心里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真正开始萌发,但回到家里,就不得不面对现实,觉得自己跟那些住在自家宽大的房子里的真正的城里人相比还是低人一等。直到有一天,听爸爸妈妈背着他们说回村选举村委,他们觉得那是从妈妈嘴里说出的神话故事。既希望爸爸妈妈成为村里的干部,那种威风,会让她们扬眉吐气。但也有不好事,一旦父母回村当了干部,他们是不是都还得回村里,那可是她们仨万分不情愿的。在城里的学校,她们学习一直优秀,在同学老师眼里都得到平等的对待,这是她们引以为自豪的事情,毕竟这是自己学习争取的。 他们既希望父母回村当干部,又害怕回村失去在城里学校读书的机会。心里打鼓似的,想问又不敢问。二妞有一次悄悄问奶奶,奶奶听到也吃了一惊,说:“不可能!没的事。”她们三个才放心了。
八 奶瓶打翻了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爸爸一过初八就出去打工了,她们送爸爸时,爸爸笑着说:“不出去干活,坐吃山空,经济上不允许,身体也吃不消,干活时骨头硬,闲着骨头也快要散架了。我给你们出去挣钱,妈妈在家给你们挣钱,你们考上大学,就是大城市的人了,到时候我们也跟着你们住在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 妈妈过了初六就打问接生的猪下水,虽然接不多,也早早开张,逐步走入正规。 姐仨很自觉,提前做完寒假作业,到书店逛,各自买了工具书和课外书,花了自己的压岁钱,虽然没有像其他孩子买玩具、美食,更没有进网吧玩游戏,到旱冰场溜冰,也已经感觉到一定的自由。偶尔在邻居邀请下到人家看看电视,也好歹满足了精神上的需求,这在别人已经视为家常便饭。她们仨从不会让父母买这买那,更不会奢求拥有那些高档的东西。 开学后,一切转入正规,她们也都能在别人聊天时大概知道说什么了。 一天中午,姐妹仨都照常回家,奶奶把饭已经晾在桌上,她们发现妈妈不在家,问奶奶,奶奶说,姥姥家有事,回去看姥姥姥爷舅舅他们。 晚上,妈妈回来,在她们做作业时,一会儿出去给爸爸打电话,一会又给姥爷打电话,说的都是钱的事情。过几天他们才知道,舅舅买的面包车,拉村里的孩子上学,翻车出了事故。 金桂总共姐弟四个,上面一个姐姐,嫁给北山坡石家老大,要了三万彩礼,姐夫为了挣钱还债,下小煤窑,钱没少挣,捡了半条命回来,丢掉一条腿。金桂排行老二,当年给爹妈打了欠条,后来想着先还了信用社贷款,再打爹妈的饥荒,爹话头话尾兜着弯要,金桂一咬牙先把欠娘家的一万还上。大妞的三姨长得最俊,十六岁初中刚毕业就跟张家口一个商人跑了,成了家才回家,给了爹妈五万,还时不时给整条烟,整箱酒,老爹高兴的总夸三姑娘伶俐。给儿子娶媳妇,金桂爹主动开出五万的彩礼钱,盖了三间新房,花光积蓄还欠下了饥荒。金桂弟弟叫常金顺,人们常叫他金顺子,顺子学会开车后,给乡长开了三年,挣得钱不够自己花,趁乡长调走,回家,借钱买了一辆面包车。平时村里与城里之间往返,挣不多,又揽下几个村到外县读书孩子们的接送任务,每周就两个半天,定时定点定人,每个月将近两千五固定收入,加上城里回村顺便带些货,做个买卖,一个月少说也六千多的收入,除刨精算也足有四千。分到名下的田地除了种粮和山药,种一二亩蔬菜,喂五六头猪,好年景也有四万多收入,不好也足有两万多,总算起来,在村里这应该算是好家庭了。本来日子越过越红火,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车险舍不得多买,第三方责任险买的少,车上拉的孩子多,严重超员,违规载客,无客运手续,这众罪归一,天塌下来了。 按交规论,这起事故的主要责任在一辆拉煤车,它超车没有减速,眼看要撞上,紧急打了转向,用拖车把金顺子的面包车甩出马路,幸亏被一棵树挡住,不然直接翻到六七米深的马路壕,翻了车,事故就更大了。出了事,金顺子直接报警,又叫了救护车,保证了抢救时间,只有十二个学生有轻重不等的伤,最重的三处骨折,脑颅伤的也不轻。医院给孩子们治疗期间,交警认定事故结果。虽然没有行车责任,但无照超限载客一条就承担不起,何况孩子们的医疗费、赔偿费,一应费用没有几十万打不了饥荒。 三个姐姐都聚在家里,谁也不出声。爹一个劲抽烟,妈是哭一会儿骂一会儿,一直得不到金顺子的电话——他已经被控制起来了。金顺子媳妇整个瘫在炕上,不吃不喝。三妹最先开口,问爹妈,家里和兄弟有没有存款,有的话全部拿出来,不够的我们姐妹凑。大姐提出现在还不知道总共需要多少,等最后结果出来再分摊。金桂说出自己的情况,尽家里力量,不够再贷款,尽最大努力帮兄弟度过难关。可话是说出去了,心里却像是在流血。好不容易脱了贫,家里有了起色,准备再攒一年,将就买一处院子,好歹安个家。谁知道刚刚高兴了几天,大年一过竟出下这横灾。好在铨柱完全同意自己的主张,婆婆也说紧的给他舅处理事,连那仅有的不到四千也甘愿垫进去。 经过多方调解,最终常金顺共赔付37.8万,保险不赔付,自家全部承担,金桂除了把家里的全部拿出,又贷下四万的饥荒。
九 奶瓶破了 有了饥荒的铨柱,只得增加了苦力输出,一个人干一个半人的活儿,凡事挣钱多的活儿,不管多重的苦他都抢着干。工地上最挣钱的是小包工。他为了多挣,极力恳求老板给他包一部分,老板手下的都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不能让,只得给他找下另外一个包工头的清水活儿。他不管不顾带着十几个人就干了起来。他既要操心算账安排人,还得跑来跑去揽活儿,自己还要干活儿,累得要死。有时累到饭都吃不进。工友看他脸色越来越不正常,好心的劝他看病,他都一笑了之。快到年底,结算工钱时,竟找不到老板,有人说他承包的几栋楼的开发商出事让抓了,有人说包工头包了个小姐被骗跑路了。人们围着铨柱要钱,他身体越来越支持不住,到医院一检查,胃部肿瘤已到危险边缘。他也没有跟家里说,一个人坐火车回到家里。成天萎靡不振,就躺在炕上睡,金桂实在忙不过,他勉强撑着帮帮忙,话也少了。金桂以为嫌她给弟弟垫钱,铨柱妈以为跟媳妇闹别扭,仨闺女见爸爸精神不振,也不纠缠他。直到有一天,铨柱什么也吃不下,才说出自己得病和被骗的事。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铨柱妈和金桂都差一点没咽了气。铨柱妈忽然心慌得说不出话,趴在炕沿好久缓不过来,铨柱和金桂就拼命给妈顺着揉按胸脯,好不容易缓过来,靠着盖窝垛坐在炕上不停地流泪。看看婆婆稍有和缓,金桂强咬着牙,拉着铨柱到医院看病。县医院做了各种检查,都说不是恶性肿瘤,是胃溃疡,输了几天液稍有缓和。得到这个消息,铨柱妈一下子来了精神,想办法变着花样给铨柱做精细的饭,让他养胃。金桂医院家里来回跑,还不误做生意。可二十多天后,又厉害了。金桂趁礼拜天,仨闺女能帮助奶奶料理家务,也能帮着卖货,就领着铨柱到市里检查。检查结果出来,金桂把结果拿给主治医师看,满心希望跟县医院结果一样。她催促着问医生,医生说问题不大,叫金桂跟着,说要到另一个科室取东西。避开铨柱后,医生郑重其事地问金桂:“你是他老婆是吧,你挺住,不要慌,你听我说,这病已经很明显了,是胃癌,并且已经有转移的迹象。”话音没落,金桂晕倒在地板,医生紧急叫人抢救,稍缓过来,把她安排到病榻上给她喂了口水。又安慰她,我们会尽快给安排手术,手术成功的话,并不一定是绝路一条,或许会有转机。 得到一丝希望的金桂,扑通跪倒在地,央求医生:“您救救他,救救我丈夫!他是为了多挣钱还债,累出的病,可怜他是个好人,三个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医生,求求你啦,求求你救救我男人,我给你磕头……”医生赶紧把她搀起来,说:“我会给他做手术,你得起来,听我说,你至少得交三万押金,才能手术,你把钱交了,我尽快给你安排,争取三天后手术。” “好好!我今天回家,明天一定交钱。您先给办下住院,让他住一天,我回去给拿钱。” 安顿好铨柱住院的事,金桂自己回家筹钱。此时的金桂,心里困乏远胜于身体饥饿。想着过去几次临大事时的决断,金桂丝毫不觉得那有多难,也十二分自信,那种压力只是暂时的,也就两三年的困难。但这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信心,感觉全身空空,一点分量都没有。钱——好不容易去年底存了五万——弟弟的事让她一夜回到开始。她知道信用社的贷款是一年的事情,今年好好干一年,明年又会拨云见日。自己正全力以赴,为这一目标奔跑。说实际的,铨柱赌钱输了八万,她主动陪出去,是为了给男人一个深痛的教训,男人总是要栽个跟头才死心,这笔钱完全是出于破财免灾。弟弟的事,她作为姐姐,不可能袖手旁观,再说,自己家再没钱,也不能输了脸面,不能回家后低人一等,这完全是争地位。这一次,她完全没了主意!信用社刚刚贷过还没有还,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自己的信用度也没有那么大面子,况且自己贷款多次,人家主任没有抽过一根烟,没有喝过一瓶酒。跟姐妹们借钱,那等于是张嘴跟弟弟要钱,这是个借钱也惹人,不借钱也惹人的事情。 几天来,金桂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倒歪着头丢了一盹,直到被拉倒终点,才醒来。在别人簇拥着下了车,走在路上,感觉是踩在软地面上。出租车司机喊着让坐车,她神思恍惚,什么都没有听见。 回了家,面对年迈的婆婆和可爱的三个孩子,金桂只能自己忍着,不能影响孩子们的学习。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全身就像被抽了筋骨,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上炕躺一下,稍缓一缓。可一躺下,更觉得全身疼痛,是左躺也不行,右躺也不行,趴着才稍觉好受些。忽然看见枕头边孩子自己用压岁钱买的书,是一本《人生的枷锁》,心里正想着这孩子花闲钱买闲书,耽误时间。又想知道这书名是什么意思,随便翻看一下,竟翻到这样一句话:“打翻了牛奶,哭也没用,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力量都在处心积虑要把牛奶打翻。”起初觉着这人云里雾里也不知写点啥,又一琢磨,好像明白了似的。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就是说给自己的。自己每天劳累着,尽最大努力赚钱,让这个家,让孩子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可几次三番,好不容易改变了,就会出事。男人上贼船翻阴沟,弟弟违规载客出事,那终归怨不得别人,是他们自己想赚不该赚的钱。那样的牛奶翻了,那是本不属于他们的,怨自己没有管束住,跟着倒霉活该。这次男人受到的双重打击,被骗的钱和身体的病,也是他烧树林逮雀,过度贪心造成的,如果老老实实按去年的打工应该能干捞三万,加上自己卖熟肉,偿还四万贷款,至少能结余两万块。唉,贪心不足,一场空。钱打了水漂,人也垮了,这可怎么办?想想自己身后还有老人、孩子,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垮掉。上天安排的命运弄人,多次打翻我的牛奶瓶,我认了,为了孩子,只能想办法让自己的奶瓶更多,装有足够多的牛奶,让它打不完。 她一下子不乏了,也躺不住了,起来,跟婆婆说一声,出了大门,进入车流。
刚刚因为弟弟的事求高主任给解决了,四万元贷款一分没有还,再去找,实在是不好意思,也不愿让人家为难。多年来,高主任的帮助太多了,每次急难都是人家痛快地帮助度过。可不求人家,能找谁呢?找自己的爹妈姐妹,估计也借不了几个,跟铨柱大哥二哥张嘴,她一想到那次嫂子的表情,就劝自己,不能找他们。找谁呢?养殖户和几家常打交道的屠户暂借几天应该没问题,可过了这几天,还是无法解决。一向果决爽快的金桂,真的犯了难,推着自行车不知道该去哪里? 想到男人躺在医院,想到医生做手术的保证,想到婆婆、孩子,还是决定找高主任。现在救命是最当紧的事,顾不上那么多了。
了解到金桂的情由,高主任自然不能拒绝,以往的情况都帮了,这次怎么能见死不救?可高主任觉着金桂单凭贷款救治男人,会陷入泥潭,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给她出主意:“常金桂,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这里先给你贷上三万,你先赶快交钱做手术,我估计你至少得十几万,剩下的,我再给你想其他办法。现在还不知道,等我问一下,再跟你说,你把你的电话、身份证号码,你丈夫的电话,身份证号码,在哪里打工,包工头叫什么,工程项目是什么,都写下来,记不住的话你回去再打电话告诉我。”
金桂一叠连声地应下。拿到三万元钱,眼泪刷地下来,她知道,高主任帮自己完全是真心扶助,感谢的话显得苍白无力,跪着磕头也心甘情愿,但那样会辱没高主任,只求自己挺过去,以后报答了。
交了三万,手术做得挺顺利,医生说:“现在还无法知道结果,从周围组织取样经过化验,才知道结果。”
不管怎样,铨柱全身插着管子,躺在床上,头脑还清醒,问:“跟谁借的钱?”
金桂嗔着说:“你就不要管了,不管怎么,也得治病。我还等你跟我扛着这个家,你可不能不干。”
第二天,护士让金桂补交费用,不然明天得输液就得欠费。
金桂一看费用单,昨天手术就花了两万多,加上检验,输液,医护费用,一天下来将近五千。但她没有敢在男人面前露出任何神色,安顿好,又独自回家。
十 雪中送炭
金桂刚下车,就接到高主任的电话,说:“你走以后,我给联系县劳动保障局,官方通过当地执法部门给找到欠郑铨柱钱的包工头,答应月底还清你们的工钱。你尽快到劳动保障局,给人家留下地址和银行卡,追讨回这笔钱,你就能解决大问题。现在农村人都交了医疗保险,据说也可以报销不少钱,你问问合作医疗办,别错过可能的机会。”“谢谢!谢谢!”金桂还想说更多感谢的话,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她抓紧回家取上,赶到劳动保障局。接待她的是一位姓韩的副局长,韩局长详细了解了她丈夫的情况,问清了需要的信息,留下了相应的复印件,把对方需要的资料传真过去,对着她打电话时,又不时问了她一些情况,她不知道的给铨柱打了电话,一一交代清楚。韩局长还帮助联系合医办范主任,知道了具体办手续的情况。
听说铨柱得了灰病,金桂大姐三妹和弟弟都来看她,姐妹几个给她留了一些钱。铨柱的哥哥嫂嫂也来看望,给留了些钱。送走他们,金桂跟婆婆只是说铨柱胃穿孔,做完手术就会好起来。孩子们放学回家,金桂看见仨孩子呆呆的样子,差点没有忍住眼泪,咬了咬牙,告诉她们,爸爸的病会好的,你们只管学习,大妞二妞在家帮着奶奶多干活,有妈在,有那么多好心人帮助,咱家很快就会好起来。召男抢着说:“我也会帮助奶奶。”说得金桂再也止不住,眼泪奔涌而出,哽咽着跟孩子们说:“我闺女都懂事,妈妈爸爸没事,咱们今年过大年,爸爸妈妈领着你们好好玩,等有机会,带着你们到大城市玩。”孩子们边哭边给妈妈擦泪。
金桂这次斗胆跟有买卖往来的商户朋友借了一些钱,筹了五万,交到医院,跟医生说:“钱已经有了,您尽管给我男人治病,管用的药别怕花钱,只要对他的病有好处。” 医生从抽屉里取出上次组织化验结果:“他的病已经有了扩散,肝部和脾肺都已经有了。再做手术治疗的可能性不大。下来有两种治疗方案,一种是化疗,一种是用药物维持减轻疼痛,回家。”“不可能,医生,我们有钱了,您能用什么办法治就用什么办法治,只要有一点作用,您就尽量用,救人要紧,他才四十来岁,孩子们还没有成人。医生,请您千万治我的男人,千万救救他——”
“我会的,我们这周末有北京一位专家来坐诊,到时我给安排让人家也给看看。得出结论,拿出治疗方案,我会通知你们,现在要紧的是不能让你男人知道结果,让他有战胜疾病的信心。”
回到病房,金桂故意跟护士用随便的口气拉着家常,不让自己有一点倦怠和消沉。坐在病床上,边伺候男人喝水,吃水果,边讲了公家给追讨欠款的事情,还说公家能给报销一部分医药费。得到这个好消息,铨柱十分兴奋,给跟他干活的几个工友一一去了电话。那些工友,有的去了别的城市,有的已经回了家,本来也估计要不回这些钱,接到铨柱的电话都很高兴,听说铨柱做了大手术,表示,你先看病用吧,有的干脆说:“你看病花钱多,我不要了,铨柱哥,等你好了还带着我们一起干。”听到这样的话,铨柱感动的说话哽咽,连连说:“谢谢兄弟!谢谢兄弟!哥一定,哥一定。”金桂听说有人不要,忙着说:“兄弟,我们一定会给你寄去。你们干活也不容易。”对方听说嫂子在身边,更热情地说:“嫂子,照顾好我哥,我们以后还要在一起,我们相信柱哥!”“谢谢!谢谢!”金桂也哽咽了。
经过北京专家和市医院的会诊,决定给铨柱用进口药治疗,化疗的次数定为每个月一次,边用药边观察。
伤口愈合,导尿管拔除,又用了药,铨柱感觉身上卸下千斤重担,清爽了许多,几次跟金桂说出院吧。金桂没有答应,继续用药,不到一周,又没了钱,她才知道这药的昂贵。心想,这样吃下去,别说自己的家,再有钱的人家也撑不住。跟医生商量,能不能带些药回家吃。医生知道她家的情况,同意回家,办了出院手续。
十一 人财两空
回家的铨柱怎么也坐不住,每天帮助老婆把淘洗下水的活都做了。金桂不让他做,他说我就是一个胃病,以后还要干重活,这轻活都不干,将来怎么办?
金桂拗不过,只得让他干,但自己尽量抢着多干。
虽然欠的工资打来了,金桂把其他工友的钱一一寄出去,自己剩下的也就五万多一点。快要到年底,金桂拿着四万元要去信用社还贷款,高主任了解了具体情况,给她按照最低利息结算。只结了利息,本金又延了二年,劝她你还要很多钱给男人治病,不要到时又得求人。她就给商户们拣当紧的还了。剩下的跟人说缓一缓。年底弟弟把姐给他垫的钱还来一部分,安慰了几句,回了家,后来金桂才知道弟弟把车卖了。
一天,铨柱翻寻东西,发现了自己看病的很多票据,又看到自己吃的药,仔细一看说明书,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胃穿孔,是真的胃癌。他顿时塌垮下来,精神萎靡不振,金桂给他吃药,他执意不吃。金桂急得没办法,就问他:“你究竟怎么啦?”他说出了自己的病。金桂瞬间呆了,慢慢缓过来,就劝铨柱:“为了孩子们,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想尽一切办法治病,可不能扔下我们不管。”
铨柱听说过很多得了癌症,耗空家里一切,最后也撒手人寰的事情。他在打工时,当地的医院就说可能是癌症,在县城医院没有看出来,估计那时的肿瘤没有明显的恶化,没有做胃镜,没有取组织化验,所以误诊。人都希望自己得的不是灰病,能好起来,医生一说,他也就加强了这样的想法。这个年龄,老的小的都放不下,谁敢去死?所以他宁愿相信自己得的不是癌。可是一看到真实的情况,崩溃,精神上的唯一支撑着的失去了,整个人一下子被彻底掏空。
面对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妈,他想到了她们背着一大笔债,艰难度日的凄惶,他想起当年爹去世时,妈带着他们三个过着艰苦的生活,想着金桂嫁给他几乎天天都在不停地忙碌,自己连一件超过一百块的衣服都没有买过,想着仨孩子吃一个雪糕像是在过年时……他不能,不能因为治不好的病,再让她们过十几年的艰苦生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停药,面对死亡,给她们安顿好以后的生活。可又一想,自己啥时候能安排了她们,还不是金桂一路带着他走到今天。想到这里,他放心了。
当他把这一番道理讲给妻子,他的妻子把他骂了一顿。只要有一线希望、一丝希望,我就要给你争取,医生都说有可能,咱们怎能放弃?你在,咱们是浑浑全全一家人,你放弃了,这个家就破了,我的支柱也就垮了,你可千万别价放弃,你得活着,好好治病,医生怎么说咱就怎么做。不然,我良心上怎么能允许自己为了以后的生活,不给男人治病。
说不过金桂,铨柱又把药喝了下去,他知道那是糟蹋钱,那药得花多少钱啊!
铨柱确知以后,一直拖着不去复检,也不化疗,没几天就只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喂一些稀汤维持,最后还是离开了她们娘五个。
婆婆每天沉默着拿起这个忘了那个,放下这个找不见那个,做什么都没个头绪,神思恍惚,走路颤颤巍巍。也在铨柱离开后不久,一觉睡着再没有起来。
不到半年,打发走两个人,金桂实在难以缓过来。她合搂一下,家里欠下将近30万的外债。她的背也弯了,人瘦得不成个样子,脸蜡黄蜡黄,衣服脏了也顾不上洗。但为了三个孩子,勉强支撑着,照常尽可能多地洗下水,脱毛、烫毛,熏煮,售卖。三个闺女特别懂事,除了买学习用品,几乎不跟妈妈要钱买东西。自己的衣服也都是自己在星期日洗。学习还是很好。三姐妹让很多城里的家长啧啧称奇,羡慕不已。
我就是在这时候见到金桂的,以前听人们说起她的事情都感叹一番,本村的人无不表示同情,更多的是敬佩。
我作为一位吃公家粮的工作人员,为自己的碌碌无为,为自己在事业上没有什么业绩感到惭愧。内心对她更是感佩不已。
十二 回到原点
大妞、二妞先后上了高中,召男也上了初中,都能够住校了,金桂离开县城又回到村里,她实在不愿留在那个院子,每天孩子们上学时,她一个人面对那个空落落的院子,感到难受,一想起婆婆操持忙碌的身影,一看见男人留下的痕迹,就泪汪汪地干不成个活儿。
回到村里,窑洞破败,满院荒草,她更是失去了信心。正当她呆在院里,没有抓拿的时候,四叔和村里的叔叔大娘们来看她,她面对这些熟悉的人,坐在地上哭得不像个人样。几个人把她搀到四叔家里,四叔和众大伙帮助把院子清理出来,把窑洞粉刷一遍,接通电,安上灯泡,把土炕重新凳起来,烧干,把锅灶弄好,等这一应俱全,能住了,才告诉金桂。人们怕金桂独自住着有个闪失,四婶主动来跟金桂作伴,每天夜里跟她拉呱村里人,从她走了以后,这家怎么了,那家怎么了,孩子怎么了,谁家娶了媳妇。慢慢地,金桂缓了过来。
总得继续生活,总得供孩子们念书,总得打饥荒,总得看着孩子成家立业。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金桂重新把自己的地种上,又养起了猪,重新回到刚嫁过来的生活中。那时的家只有婆婆和他们夫妻,现在多了仨闺女。每到周末她就早早等在公路旁,看着三个俊丫头欢欢蹦蹦从车上下来,一起回家,这是她最踏实的时日。等到孩子们坐车离开,她就以忙碌代替寂寞。
金桂为人实诚,人缘好,回到村里,没有什么,只要张嘴,没有一家不帮的。看见她家的田地急需下种,都抢着帮助,这家出人力,那家出牲犋,收秋的时候,她的庄稼从没有撒到地里。她养猪,玉米、山药都是主动给她拉过来,多会儿有钱多会儿给,年年攒一些,慢慢地还了一部分欠债。
十三 打不翻的奶瓶
大妞和二妞先后考上大学,贷上国家贴息资助金,县总工会、团县委、民政局、扶贫办都按照政策给以资助。到了学校,学校能给免除的尽量给免除,姐妹俩也尽量少花钱,每年只有走的时候才拿些路费和妈妈硬给的每人1000元生活费。她们都勤工俭学,慢慢都能够自理,连路费都不要,还给妈妈买些东西。召男一直很优秀,全县年级排名没出前十名。孩子们给金桂注入了更充实的精神力量。她的养殖场也越来越大,每年能出五六十头肉猪,正常年份能收入四五万,遇到不景气的年份,勉强维持,在村里总归成本低,也能挣钱。
又到换届年,原来的村支书兼主任接四叔的班正好一届,这一届说啥也不干了。大家伙反复动员金桂,金桂岁数不足五十,又是唯一的党员,乡里的领导也多次找她谈话,她实在无法推脱终于答应了。他跟四叔说:“我不懂的地方,四叔帮着我。”四叔满口应承。
金桂顺利当选村支书,并兼职村主任。她一上任,就赶上了全国性的精准帮扶政策落地,全县脱贫摘帽行动给各村下达了明确的任务。
定点帮扶他们村的是国家人事部,省一级的是省农科院,市级的帮扶单位是电厂,县里委派交通局驻村帮扶。金桂没有其他干部想得复杂,就一个心思,党和政府叫干啥就干啥,国家给什么政策就落实什么政策,各级帮扶单位积极配合村里脱贫致富工作,几乎是有求必应。县交通局把水泥路修进村,修到各家门前。市里电厂联系电力部门给村里换了变压器,实现了扩容,有力支持了农副业生产。县水利部门给村里打了一眼150米深井,村里生活用水彻底告别断断续续的山泉。省农科院派来两名技术员,帮助全村推广种植果树,改变了这个村旱年颗粒无收,涝年水漫沙走的状态。
农科技术员老周是一位老党员,也是省农科战线的资深技术员,只有一个女儿已出国留学,老伴因病于两年前去世,失去老伴的老周自己呆在家里感到寂寞就像沉重的夜空,常常彻夜难眠。他主动请缨下乡,来到这里,吃住在村里。下乡帮扶干部职工,积极响应号召,主动深入农户,了解情况,登记造册,帮助农户填表注册网上信息。按照政策指标和标准,逐项对照检查,逐户核对政策落实情况。没有发现任何不符合政策的事情,对支书常金桂由衷敬佩。老周每天都要和农民到地里,了解这里的历史文化,农作物种植,人口户数,土地数量,植物种类。人们常见他拿着很多塑料袋,每到一块地,发现土壤不一样,就装一袋,并做好标记。有时还拿很多小瓶,把自然水装上,给瓶子贴上标签,做好标记。这些东西装满一箱,老周就回省城一趟。有人问:“周老师,您这是干什么?”他嘿嘿一笑,“这可是宝贝,到时你们就知道了。”每次从省城来,都会带一些树苗,他把这些树苗对应种植在不同的土壤上,经常观察生长情况,用照相机拍照,用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些数字。慢慢地,人们猜出老周的意思,他想在这里根据土壤习性,引种一些经济林木,并研究如何改善这里的土壤成分和结构。他还把降水量和地下水量进行过详细的分析,检测水中微量元素的含量,寻找对应的农作物。经过一年多的观察、收集样本、分类、测量、检测、试种等大量试验,他找到了这里土壤和水中的宝贝——硒。这可是难得的预防癌症的微量元素。虽然这里土地贫瘠,水量稀少,但水土里富含微量元素硒。如果解决了这里的灌溉问题,河道分流问题,充分利用这里的土地,大量种植富硒农作物,将使这块土地产生难以想象的价值。
这番话,老周是在全县脱贫攻坚现场会上说出的。他列举大量的数据,金桂听不大懂,她只听明白了一个要点——这是一块宝地,不是十年九旱,遇旱就绝收的讨吃地。当老周提出,如果省市县三级资助,把这里的防洪渠修起来,把保证灌溉的深水井打出水,把这里的土地去沙增粘性,增强含水性,把这里的灌溉都改成滴灌和喷灌,给农民原地址盖起安置房,再建起大型标准化养殖场,农产品深加工厂,在网站注册商标做起电商,这片土地,就将是一座金矿。
这次报告以后,金桂对老周刮目相看了。以前觉得这人沉默寡言,每天捣鼓一些瓶瓶罐罐,书呆子一个,又是刚刚鳏居,不大愿意主动接近,一来觉得他没出息,二来又怕惹出闲话,两人从不单独在一起。路上遇见也就点头问个家常,就过去了。
十四 乡村振兴
报告会后,金桂主动找到老周,问:“能不能先在自己家搞一个试验,我家的24亩地免费提供,收了想给多少给多少,收不了分文不取。”老周当即同意,高兴地表示感谢常书记的大力支持。
很快,工程队开进村,打井队开进村,全村迅速热闹起来。
看着老周每天自己做饭,经常是有菜没饭,有饭没菜,将就着吃不好,金桂常常给老周送去一些馒头、油糕、莜面饺子等,也有时见他一个人在的时候,就把他请到家里来吃一顿。慢慢地两人的话越来越多,金贵感觉老周就是一座金矿,知道的太多了,跟人家聊,每次都能学到很多很多。
仅仅三年,镇川堡彻底变了。
全村居民都享受国家政策,在原来的土窑洞地基上建起来抗震砖楦窑洞,灌溉管网、深水井、排洪沟渠等都变成了现实。村人们原来有五分之四外出,现在陆续返乡一百多户。县里为响应全省打造全域旅游目的地的号召,在明代土长城之下,建起长城博物馆、红色文化馆、历史文化陈列馆和民俗风情馆。
如今的镇川堡,一年四季游人如织,旅游带动农产品销售,这里的富硒小杂粮成了全国名牌,一斤小米从原来的三块多,增长到一斤30元,而且供不应求。这里的水果,原来大多是一些山杏、李子之类,现在发展到十多个品种,每斤都在10多元以上。就连养殖业也获得大发展,生态羊、生态猪、生态驴、生态及、兔等成了远近抢手的热销货。
召男高考如愿考上浙江大学,大姐师范大学毕业,二姐也快要大学毕业,正准备考研究生。金桂这一年地里收成、养殖收成加起来,净收入16万元,还清了所有的欠债,还有几万剩余。她在召男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非常高兴,决定邀请帮助过她,帮助过村里的所有人。
这一天,村里学校院里男男女女站了一院,有的围圈蹲着聊天,有的围坐在地上打扑克,有的下棋,有的用石子玩,孩子们跑来跑去不亦乐乎。10多个女人们边忙着洗菜、切肉、蒸糕、包饺子,有的整理桌椅板凳,围成一个又一个桌子样。乡镇书记乡长、各单位帮扶工作队员,村里大大小小干部,信用社高主任,派出所魏所长,还有县里几个单位的领导在一间教师办公室坐着谈论着近几年扶贫工作。
开席了——随着一声吆喝,大家陆续找桌子坐下,金桂还忙来忙去请各位吃菜喝酒,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逗着她,她满脸笑意盈盈,全身花枝乱颤,两条腿跑来跑去,不时地敬酒,劝酒劝菜。乡党委刘书记站起来,把金桂叫过来:“来来,常书记过这里来。”拉着她坐在老周身边。大家伙一起喊,好!好!在大家的喊叫声中,刘书记拿起酒瓶,给金桂和老周倒满酒,举起满杯酒:“我提议,老周和金桂,你们俩给镇川堡脱贫致富和乡村振兴立下汗马功劳,我敬你俩一杯。”说着满饮杯中酒,催促他们两人。大家的兴致一下子起来了,有不少人围过来,有人起哄:“两人不能就这么喝了,要说说以后都有什么打算?”大家一听,更高兴,更多的人喊着:“说一说,说一说!”
此时的金桂和老周表面看起来只是脸红扑扑,内心都翻腾着浪花,都等着对方先说,两人也都知道人们这么撺掇是为了啥,但都不肯说。刘书记让金桂说,金桂说:“我头发长见识短,那有什么打算,让周老师说哇。”
大家有催促老周,老周说:“只要金桂需要,我退休不退岗,继续留下来发展种植业。”
“好!”“好!”“两人干了!”“不行!喝交杯酒!”
大家哄地笑了起来,两人的脸更红了。最终在乡党委书记的提议下,金桂和老周同意共同生活!
金桂跑进家跟三闺女征求意见,大妞激动地流着泪说:“妈,我支持你,周叔叔是好人,我支持你,你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支持!”二妞和召男也齐声附和,娘四个抱在一起哭得不成人样,她们知道,这是祭奠爸爸的眼泪,也是祝福妈妈的眼泪,更是幸福的眼泪。
这一年,全国的丰收节把这里作为现场会,第二年春天满坡满坡的杏花开放,全市的旅游节把这里当作分会场,第三年这里成了全国乡村振兴样板村。
在国家人社部扶贫领导积极运筹,这里建起一座新学校,校名就叫“长城学校”,大妞主动请缨回来担任校长并任教。大妞把学校办得风生水起,既有小学初中班,也有中职农机班、养殖班、种植班,还有畜牧兽医班,她还特招了五名特教老师,针对重残疾儿童,进行送教上门服务,对轻度残疾儿童,特设特教班。还陆续成立幼儿园,招收学生成立幼教班,为妇女专门成立烹饪班和保姆班。
一天周末,我们一家人回村里游玩。说实话,我自从离开村子还从未回过,更没有带着家人回过。只是不断听村里人说,高铁路过咱们村已经通车了,高速路过咱们村也开通了,村里建起了长城旅游村,修建了长城博物院、民俗博物馆、历史陈列馆、红色文化纪念馆,还有传习馆、书画馆等。
回到村里放眼一望。啊?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吗?
曾经的破窑洞哪里了?曾经的沙土地哪里了?曾经的荒凉哪里了?眼前有的是:山上长城如腾龙飞跃,雄劲而激昂,伟岸而豪迈。长城脚下,一排一排的灰砖砌筑的窑洞院落整齐排列着,村里游人如织如闹市一般,村外白色的杏花如同花的海洋围簇在山脚,村边高速路上的汽车如鲫如梭,高速铁道上高铁银箭一样射向远方。
正在为村里的新容貌发呆时,听到一个洪亮的女高音给大家介绍这里的变化,我回头一看,是金桂!这竟是金桂!
见我看到她发了呆,冲我笑了笑,继续着她的介绍,她在陪着一个外地考察团参观。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起前几年见到她落魄时的模样,想起她刚嫁到村里师德模样,这是金桂一个人吗?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我的家——镇川堡——”苍凉而浑厚的歌声。
在一张省级报纸上,我看到整版刊载金桂的人物通讯报道。在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的晚间新闻里,我看到金桂气度不俗的照片。在中国长城专题报道里,我知道了我们村,原来是山西的“八达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