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墨·雁荡山》
太史·魏
烟岚飘缈,山之魂也;云峰森列,山之骨也。凡名山大川,乃上界逸品;睹伟丽之观,皆造化神赐。观山,须仰视而不可亵玩。浮生蝼蚁,非寄情山水,无以涤尘襟;红尘客梦,非舒啸烟霞,无以娱流年。人生匆匆百龄,转瞬无非刹那。观海令人渊博而沉郁,观山使人血热而激情。沉浮人海,蹭蹬浊世,行脚深川巨谷、山陬海澨,乃是一段值得虚度的光阴。
浙地诸山,钟灵毓秀,风貌迥然、而赋性非一。雪窦幽绝、会稽浑莽、莫干岧峣、天目灵秀、仙居婉嫕、四明圣迹嵯嵲而崱屴。偶一登临,心游万仞、八方嚭荡,士子徘徊不肯去。
雁荡、海上名山,寰中绝胜。
灵峰、灵岩、大龙湫,自古誉称雁荡三绝。
古人谓江南九郡,雁荡为最。雁荡诸峰,火山遗迹、山海同辉,名列三山、鼎峙五岳。考雁荡山之渊源,一说因山顶有北雁蔽湖而居。另一说,为因灵峰壁立,龙湫桀然,横风冲撞山崖,一如群雁唳天、荡然寰宇。故名。雁荡一名,破锋杀纸、扶摇接天,极显动态飞飏之势尔。雁荡山烛龙火蜃、箕踞盘礡,气象浑穆东南一隅,尽显浙人之气局胸襟。
屐履已然烟霞外,回眸烟霞更山中。
雁荡山以瓯江自然断裂,分为北雁荡、南雁荡、西雁荡、东雁荡、中雁荡。开山凿胜始于南北朝,兴于唐、盛于宋。南朝时,梁国昭明太子在芙蓉峰下建寺造塔,为雁荡开山之始。至李唐盛世,西域高僧诺讵那仰慕雁荡花村鸟山美名,率弟子三百卓锡东南弘传佛法。至北宋,雁荡山一地香火炽盛逐年滥觞,共建有十八寺、十院、十六亭,为雁荡山香火鼎盛时期。
著墨雁荡,非胸中沟壑,搜尽东南山水气韵打草稿,则无以名其状。是谓有峰皆入妙,无木不涵清。是谓流来桥下水,半是洞中云。是谓窗静吹寒雪,舂鸣落夜泉。是谓一水通龙穴,诸峰尽佛宫。是谓一片年光览镜慵,白云斜掩碧芙蓉。是谓遥看黛色知何处,只有高唐十二峰。是谓龙湫山高势绝天,一线瀑布走罗棉。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是烟。
登雁荡,峙灵岩、涉龙湫、缘方洞,浸身林壑,栖心烟云。斯时也,山川与古人神遇而迹化,灵魂因肃然沉思而皈依。天风虚岚,山无人喧,仰诸峰而四体通泰;释道幻缈,静若太古,瞰群壑以六神安和。烟嶂千岩,心底寥无一字。平生所历,略去千百万言。披襟当风,挟灿烂丽瞩;游目掣怀,而心志抱一。眼前画卷仙焉?神焉?圣焉?缣素留白,上真迹一等。
昔者,谢灵运芒鞋青履,蹑迹担簦于此:“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唐朝诗人贯休云游浙东,一见即惊,慌忙捉笔:“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至北宋时,诗人朝山如过江之鲫、络绎于途。晁端彦:“万丈龙湫水,飞流翠壁开。始疑河汉落,翻若海潮来。”范旻:“尘劳最是爱山居,借得丹台半日余。黄雪糁来松径满,白云飞去洞门虚。”王十朋:“十年九行役,屡经此山中。爱山不厌观,每愧行匆匆。”梅尧臣:“到山春已晚,何更有新茶?峰顶应多雨,天寒始发芽。”钱塘沈括,宦游江南,游历雁荡归来,颓然叹曰:天下奇秀尔。元代文学家李孝光云:“峭刻瑰丽,莫若灵峰;雄壮浑庞,莫若灵岩。”至明朝间,汤显祖几案戏文之余,墨彩丽天:“借问采茶女,烟霞路几重?屏山遮不断,前面剪刀峰。”章九仪:“面水临山古寺幽,钟声和雨下芦洲。夜深惊起沙头雁,叫破江南一片秋。”大英雄戚继光,战事冗余,披甲赋诗:“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朔风虏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徐霞客披发散舟、倚天叠岭,游历雁荡归来,慨然叹息曰:“欲穷雁荡之胜,非飞仙不能”。清朝年间,大诗人袁枚游历于此,对月聆风:“风中梳裹雾中藏,雨是浓妆月淡妆。莫道玉人长不老,秋来也有鬓边霜。”黄宗羲车马劳顿,仆尘于途:“千峰瀑底挂残灯,雾障云封不计层。咒赞模糊昏课毕,乱敲铜钵迎归僧。”时光转瞬,近代蔡元培公事之余,拨冗一探究竟:“天下之瀑十之九,最好唯有大龙湫。”教育家叶圣陶轻衣往游,词曰:“烈士精神不朽,雁荡灵秀所钟。”邓拓雅度弘毅、踔绝才情:“两峰合掌即仙乡,九叠危楼洞里藏。玉液一泓天一线,此中莫问是炎凉。”
……光阴递嬗,唐宋元明清而下,冥冥之中,雁荡风光一如神灵之召唤。多少世间烟火,官场落魄与人生失意,至此一净尘襟。文人行迹匆匆,画者亦摩肩接踵,络绎于山阴道中。
如张大千、如黄宾虹、如潘天寿、如陆俨少等等美术巨擘,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勾斫灵峰、写意龙湫,与天神对话。寻山至黄昏,陶然忘机,舍却肉身皮囊,迷失山道不知归途。
先贤文人行迹匆促,鲁殿灵光。流风余韵、渐行渐远。
试看后生晚辈,凭谁好笔?令著墨雁荡,大放异彩。曾经我眼即我有,横扫素缣三百尺?
山光扑丽,凭高流眄。姑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