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心路,一种情怀
一段心路,一种情怀
黃圣凤
长篇纪实文学《韦素园传》从动笔到成书,经过了诸多的时日,大约有三年时间。如果从写作的起意、以及积累素材之始算起,那就更长了,约在十年左右。
多年研究未名文化,挖掘文名遗存,把地方文化的记忆、弘扬和传承当成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未名文化是皖西宝贵的文化资源,是一种精神财富,它蕴含的力量,只有在不断地发掘中才能闪耀更加夺目的光彩。
我是韦素园故乡的一位文化人,有着深厚的文化情怀。每当翻阅历史文献,看到与“未名”相关的东西,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每当走在古旧的老街,心中都有一种踏响历史的冲动;甚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仰望老街上的一轮明月,我都会若有所思:“一百年前,韦素园韦丛芜们也仰头看这同样的一轮明月吗?”
一百多年以前,韦素园、韦丛芜、台静农、李霁野四个人先后诞生在叶集老街,他们一同经历了幼少时代的平凡岁月,一同沐浴老街的飒飒风雨。
再后来,他们次第走进了北京城,聚集在鲁迅先生的麾下,结社办刊,成为中国文化的一枚枚俊逸的青果
他们以他们的努力,成为故乡的骄傲。
很有幸,我家也住在叶集老街,与他们四个人同一条街道。如果除却七十年时间的“墙”,那我们走的是同一条石子路,吃的是同一口井里的水,看的是同一片天空的月亮。西边的史河是我们共同的母亲河,不远处的大别山是我们共同的仰望。那些年月,城乡变化都非常小,有时几十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熟悉的街道,或许也是他们曾经熟悉的模样。
当我撰写《韦素园传》的时候,一度曾经我不知道谁大谁小了。如果从出生年月看,他的确是比我大许多,我们不属于一个时代,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时光的“色泽”迥异。
但是如果从“活着”的角度看,我时不时发生错觉,觉得韦素园比我还小。他的一生停止在30岁,我心中的他,笔下的他,都是年幼的、年少的、青春的,而我已经年过半百。我的面孔比他苍老。所以有时我甚至会以一个长者的心态去看他,用温情的笔墨去书写他,用邻居亲友的情感去爱他,怜惜他:这么一个性格内向、自幼少语、专注、执着、倔强、认真、甚至可以说有点偏执的孩子,他本该好好地活着,有甜蜜的爱,幸福的人生,儿女绕膝,事业顺心。
但是,他没有健康。没有健康,也就没有了一切。健康是“1”,后面的所有其它的都是“0”,现代人都这么说。
其实他也没有害什么大不了的病,肺结核而已。现在我说“而已”,轻描淡写,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的确有很多“而已”在过去的时代,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大河。
肺结核曾经是不治之症,是要人命的,眼睁睁地望着,毫无办法。为此,韦素园的生命定格在30岁。现在医治结核病手到擒来的医生,没有一个可以回到民国,去把那个名字叫韦素园的人救起。
他的哥哥韦凤章去世的时候,一封绝笔信写给两个弟弟。人之将死,其言必出之肺腑。他要两个弟弟回家去,回叶集去,好好找一门营生,孝敬爹娘,养育儿女,过寻常人家的日子,过一种平凡的生活。
但是两个弟弟都没有回故乡,尽管他们的确一贯很听大哥的话,但这一次,他们决意遵从内心,顺遂自己的选择。他们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对事业人生的追求,是无论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的。的确,他们为此做出了努力,并且他们做得很好。
但是韦素园不幸早逝在出发不久的路上。倘若不是英年早逝,想必他的成就会更高一些。
我写这部《韦素园传》,是因为心中的情怀。一条街上长大,亲不亲,故乡人。台静农老宅离我家50米,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的祖屋,离我的家也只有大约300米。我们的老街狭窄,也不太长,号称“五里长街”,其实也只有其半。人口不多,商品粮户口的居民,也就临街的那些户。从南头到北头,每一家每一户门内住着什么人,他们姓什么,家里有哪些人,长得什么样,几乎都是清楚的。即便路上不打招呼,也基本知道这谁谁那谁谁。
一个小小的镇,在时代的阳光雨水中凝聚起来的“慢”和“温吞”,缓缓地发酵着,沉淀为心中的一世安稳。
小时候走在街道上,最有文化的事情就是读一家一户门上的对联,从春天读到冬天,从艳红读到苍白,一直读到年下,户户门上贴上了新的对联,再接着读。小镇文化的确很稀薄,有时在路边摊上读一分二分的小人书,也是最美味的文化点心。
关于“未名四杰”,老师没有说过,家长也没有说过,左邻右舍的邻居都没有说过。我是六十年代末出生的,叶集街头巷尾的真人真事或传说奇闻,到是真听说过不少:土改怎么斗地主啦,粮食关怎么饿断魂啦,文革怎么大批判啦,街道企业怎么兴起又倒闭啦,很多牛人如何失去了威风啦等等,甚至街道上下,人们的吃喝拉撒、婚丧嫁娶、谁谁流氓赌博、谁谁伤风败俗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就是没有人告诉过我新文化运动时期,跟随鲁迅先生,写作和翻译过许多著作,著名的文化乡贤“未名四杰”就在咱一条街上。
在我长大成人的岁月里,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一直到我上了大学,在大学的课本里最初看到,但并不入骨。后来回乡工作,后来开始主编《未名文艺》,后来开始文学创作,很多的“后来”,让我渐渐翻开了有关“未名”的册页。
未名的人事,父母未曾提及,邻居未曾提及,传道授业的老师未曾提及,莫非文化和文化人,在某种程度,或者说某些区域人们心中,分量那么轻?
其实这不能怪,父母们邻居们可能真的不知道,不是要有意隐藏些啥,文化以及文化人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们生活的年月,能吃个饱饭,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不容易了,嘴和肚子才是生命的要义。文化跟一日三餐和养儿育女相比,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清楚地了解他们的创作和成就,是在我主编文学杂志《未名文艺》之后,知道了他们是近邻,了解了他们的成就,也明白了他们是仰之弥高的山峰!
为了传承这一脉文化,我们办起了《未名文艺》。《未名文艺》是一本很好的杂志,它以“弘扬未名精神,服务经济建设,搭建联谊平台,繁荣乡土文化,推介文艺新秀”为宗旨,全面而真实地反映地方文化和当地人民的精神风貌,成为本土对外宣传的一扇窗口,对外展示的一张名片。《未名文艺》2007年创刊,到2017年年末停刊,存在了整整11年。这11年,所有的编辑人员心中都注满情怀的。11年,44期,总计发表文章约400万字,对未名文化的普及和传承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未名文艺》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走进千家万户。不仅省内外的文化人喜欢,连普通老百姓都爱看,因为它很平易,不做作,接地气。因为印数有限,经常供不应求,慕名来找《未名文艺》看的人时而有之。这一脉文韵,连接着人心。
我从2010年开始主编《未名文艺》,也是在这期间,大量的未名文章,未名叙事,未名资料,未名遗存,未名研讨等等,涌进视野,涌进生活。这也是《韦素园传》最初的动力与精神开坛,可以说,没有《未名文艺》就没有《韦素园传》。
一直以来,国内研究韦素园的文章很少。上世纪七十年代,《新文学史料》的主编牛汉(又名牛汀)先生,写信给韦素园的胞侄韦顺先生说:“韦素园是我国五四以后出现的一位有才华的革命作家,解放之后有关他的评介文章极少,一些青年(包括大学文学专业的学生)很不了解他的身世和创作……”当时他有选编韦素园选集的计划。有关韦素园的评介文章极少,一直到现在也还是这种情况。
1985年7月,安徽文艺出版社选编了一本《韦素园选集》,但是作为全方位反应韦素园生平、创作和翻译的传记文学,目前还是空白。笔者作为韦素园的家乡的一名作者,这次能够出版专门介绍他的专著,感觉很是欣慰。
《韦素园传》初稿出来以后,分别发给了这方面研究的专家韦顺先生、黄开发教授、柳冬妩老师等人,他们给与充分的肯定和热情的鼓励,并从多方面提供帮助和指导。也与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军旅作家徐贵祥老师交流过写作和出版传记的想法,也得到过徐主席的支持和赞许。他们都是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文化名人,对这块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对未名文化都有难以割舍的情结。弘扬未名文化,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在韦素园故乡的大地上,有一座美丽的未名湖。垂柳依依,波光潋滟,小桥拱背,水清鱼白,朝霞夕照,美不胜收。我曾经写过一首赞美它的歌:
未名湖水清又清,
为您展开了一面镜。
晨起映红霞,夜来托星星,
一弯亲亲的明月呀,
照得人心亮晶晶。
未名湖水清又清,
为您敞开了一颗心,
三春东风暖,秋月碧空净,
冬日飘飘的雪花呀,
撒向人间都是情。
未名湖水清又清,
为您打开了一扇门。
钟灵得人杰,毓秀化精英,
一脉悠悠的文韵呀,
照得人间暖意生。”
……
在未名湖畔有一个园子,叫“素园”,是以韦素园的名字命名的。
素园,朴素的园,朴素的花。建设它的人很用心,“素园”一律“素色”,栽种的花一律白色:白芍药,白牵牛,白杜鹃,白菊……在这个全“素”的世界,一年四季绽放一支支静美的花。朴素,其实是最美的,也是最动人的。
但我还是希望跟韦素园相关的东西,可以暖色一些。不由得想起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多“温暖”的文字!我想把这样的房子交给韦素园,如果可能的话。
他应该有“春暖花开”!
温暖,对他来说是多么稀缺。他一生似乎都偏冷,他也从来没有写过什么“暖色”文字,他的作品多是《春雨》那样的伤感,《蜘蛛的网》那样的禁锢,《白色的丁香》那样的寂寥,《睡时》那样的空虚,《晨歌》那样的无奈,《致不识者POVE女士》那样的衰微,《怀念我的一位亲友》那样的悲愤,《忆亡友愈》那样的沉痛,《落叶之歌》那样的隐忧,《乡人与山雀》那样的左右为难,《生命苦了我》那样的强作欢笑,《别》那样的怅然若失,《焚化》那样的阴森寒冷,《影的辞行》那样的孤独冷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心里难道不渴望“暖”吗,不渴望“花开”吗,可叹连他对极其渴望的爱情,也是那么理智,那么克制。已经病入膏肓,怎么可以让喜欢的人无着无落,她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应该有一个可以对母亲交代的归宿。叫弟弟韦丛芜执笔写一封回信吧,就这样。
想当年,他为了追求理想,执意要去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学习,忍痛离开心爱的姑娘,而这次,为了成全她,他又忍痛放弃。
为他人着想,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一种苦难的幸福。
所以,我非常希望能有一间“春暖花开”的房子,让他坐在房子里,不再生病,不再孤单,不再冷风入骨,不再寒凉沁心。
不是我不恭敬,如我上文所说,我真的有一种感觉,想以一名长者的心态,体恤他年轻的心灵。一个30岁就走完人生全程的“追求者”——为理想而生的人,是会让很多懂他的人伤感的。
怜弟怀友意殷殷,事业文章难忘情。
呕尽心血流尽泪,香山遗望草青青。
这是韦丛芜的诗句,一奶同胞,情真意切,香山的草啊,也一定满含深情,护佑着这个早早沉睡的赤子。
仅以此传,献给远在天国的乡贤,愿他世世安稳,有福有寿,不痛不苦,春暖花开。愿他在天国能够望见人间,能够闻到故土的气息。
——内容摘自黄圣凤《韦素园传》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