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航散文:织娘
小桥流水人家,侗锦油茶甜粑。
阿妹甜甜的山歌,裹着油茶甜粑的醇糯清香,伴着古老织机的浅唱低吟,从绿水掩映的山峦间,溪流潺潺的寨子旁,凉风习习的吊脚楼里,俏生生地淌了出来。
茶花在山歌里摇曳,秧苗在山歌里起舞。农人的脚印,嵌在绿油油的秧田里,醉在甜蜜蜜的山歌里。
侗家人甜甜的生活,跃然于粟田梅的织锦上。
一
党的十九大代表、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劳动模范……,粟田梅的头衔很多。这一切,源于她是“侗锦织造技艺传承人”,是众多织锦人走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源于她有爱,有大爱,心里装的是家乡和村民,是初心和使命。
去文坡采访时,正是春寒料峭。早春的文坡,腰系清溪玉飘带,身披锦织五彩衣,在丝线穿梭的多彩舞步中,在织机跳动的美丽音符里,宛如一位婀娜多情的侗家阿妹,迎面款款走来。一切都是崭新新的,清爽爽的。
走进文坡村“中国侗锦传承基地”吊脚楼,“吱呀吱呀”的织机声中,20多位戴着蓝色头帕的侗家织娘们巧手舞动,坐在织机前专心织着侗锦。粟田梅正坐在古老的斜架式织机前,腰上、腿上绑着各色丝线和带子,脚踏手捋,机杼声声,惟妙惟肖的侗锦图案渐渐显现。
“这是侗家阿哥阿妹劳作对歌的场景。”“你看,走线很细密很紧凑,色彩搭配得错落有致。”“用的是‘八十八纱’技法,这是侗锦纺织最繁琐的技法。”在侗锦楼三楼,粟田梅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大厅展览的一副侗锦聊开了话题。
刺绣杂纹如绶,织花细如锦。织锦,是侗家姑娘代代相传的女红手艺,是侗族传承逾2000年的古老技艺。
千百年来,侗族织锦是没有设计图纸的,全凭记忆和想象构思图案、设计走线。她们把侗族人民对历史、祖先、故土、战争、迁徙、信仰等的回忆和缅怀,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美好生活的向往,用概括、抽象和夸张的手法,通过几何形、菱形、四方形、圆形、三角形以及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瓜果藤蔓等动植物来进行构图,演绎成各种图案符号,织制在侗锦上,形成一种意象,一种徽记。一幅幅充满侗族风情的人物、神祗、生活类纹样,都一一呈现于尺寸之锦。
“过去在我们侗家,织锦是个大事,关系着女孩子能不能找到婆家,能找到什么样的婆家。”侗锦在侗家人生活中无处不在,头上五彩的头帕、身上穿的衣服、背孩子用的背带、孩童睡的小被子、姑娘出嫁的八件套……,伴随着侗家人的一生。曾经,侗族人家每家每户都有一台甚至几台木制土布机。女孩子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就会把织锦的手艺教给女儿。姑娘出嫁,一套木制的土布机是必备的嫁妆。侗锦就这样在母传女、女再传女的传统中代代相传。
粟田梅从小就在“吱吱呀呀”的织锦环境中长大。在她的印象里,这是最悦耳的“摇篮曲”,最动听的“儿歌”。耳濡目染之下,12岁的粟田梅就跟随母亲学习织锦了,很快就学会了基本的织锦技法。从简单的波浪纹到复杂的蜘蛛纹,从小面巾到长围巾,母亲能教的她都学会了。母亲不会的,粟田梅就自己专研,还挨个上门,问村里织锦织得好的长辈,甚至到邻村邻乡、到广西三江和贵州黎平等地打听,四处找人讨教学艺。15岁的时候,能够独立完成整经、穿扣等系列编织工序和技术,16岁掌握了复杂的“八十八纱”纺织技术。“八十八纱”是一套最为繁复的织锦技术,是织“龙凤呈祥”图案必备的编织技法。一般女孩需在成年后三五年才能掌握这样的织锦工艺。粟田梅成了远近闻名的“巧织娘”。“那时我们家门槛都快给提亲的踏破了”粟田梅揶揄地说。
上世纪80年代初,由于侗锦织的好,粟田梅被通道县织布厂招去当技术员,当时织布厂的厂长很看重粟田梅,也非常看好侗锦的前景,还专门成立一个侗锦车间,让粟田梅来当侗锦车间的负责人。但受时代发展和人们观念所限,侗锦产品一直走不上市场、销不出去。没多久,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织布厂倒闭了,粟田梅也下了岗。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大山,随着第一批走出去到沿海打工的人赚到了钱,很快就在侗乡掀起了一股打工潮。大量的现代纺织品进入了通道,逐渐取代费时又费力的侗锦织品。大部分侗族妇女没有了织锦的生计,不再纺织侗锦,纷纷加入了外出打工的队伍。年轻人更不愿意留下来潜心学习纺织侗锦。很多人家里的织机被当了柴火烧。
“最开始,也想着出去打工,但又丢不下家里的老人小孩啊,就放弃了。但总得有点收入吧,左想右想,就是织锦了,这门手艺不能丢,还能赚点钱,补贴家用。”在打工赚钱和照顾家人之间,粟田梅最终选择了家人,又回到了原来生活的小山村。生活的开支让粟田梅伤了不少脑筋,她和丈夫一起做过小工、摆过地摊,吃了生活的不少苦。再难再苦,她从没有想过放弃。但总得想法子谋个出路。左思右想,她觉得自己最擅长的是织锦,最喜欢的也是织锦,而且侗锦在侗族地区的中老年群体中还是有一定市场的。出路就在织锦这门手艺上。
粟田梅把心思都用在了编造织锦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丈夫肩上,有一回他气得差点把粟田梅的织机给烧毁。粟田梅这才意识到,光织锦不能当饭吃,首先要解决温饱才行。她要把织锦变成一个生财的行当,养家的饭碗。就尝试着在村里开了一家小织锦店,平时主要织一些挎包、帕子和小孩毛巾等小件的物品,一来给方便了乡邻,二来也得以贴补一些家用。没想到的是,因为手艺好,又是独一家,生意一直很好。她把生意从村里搬到了镇上,新开了一个服装店,一边自己织布织锦来卖,一边也进一些服装来销售。几年下来,家里有了一些积蓄,渐渐过上了小康生活。
随着织锦技艺愈发娴熟精湛,粟田梅生出大胆的念头,尝试着改变过去的传统织法,创造性地将芦笙、鼓楼、风雨桥等元素融入侗锦图案。这犹如湖面扎进一块大石,瞬间涌起大片水花。她织出来的侗锦一流入民间,引起了周边侗族群众广泛热烈的讨论,引来贵州一些精明的商人上门收购。她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改变会带来怎样深远的影响,直至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由于不知道手工侗锦的价值,通常是一副双人床被面给卖掉七八百元,到贵州那边以后转手就可以卖出几千元的价格。
听说自己织的锦卖得这么好,粟田梅主动跑到隔壁贵州、广西的县,慢慢地联系上了一些稳定的客户和订单。她织的锦,做的民族服饰,卖到广西三江、贵州玉屏黎平去了。
二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侗家的织锦人,如米粒般微小的苔花,像深山角落里的百合,盛开在新时代的春天里。
“你听我说。现在想起来,像是做了一场梦。谁能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侗锦会这么受欢迎呀,还走出了国门,走向了国际。”粟田梅脸上绽放的笑容,宛如阡上墨梅,胜过满园桃花。
“侗锦能让自己脱了贫,也一定能让姐妹们致富。”粟田梅尝到了甜头后,想的是怎么才能把这份事业做得更大。一个人织锦,搞不成气候,必须形成规模,粟田梅朦胧地有了产业化的想法。她一户一户动员村里的妇女跟着她一起干,免费教她们学习织锦。当村民遇到技术难题时,她甚至走一二十里山路,上村民家里,手把手地进行指导。织出来的产品,由她负责销往广西贵州。这样,她多了一伙儿帮手,村民们不用背井离乡,在家门口就有了一份额外的收入。
“我们的党和国家就是好,就是伟大,处处为老百姓着想。在党和政府的帮助下,我们织锦的事业才发展得这么快。”粟田梅拿出自己的积蓄,还得到了县里的支持,在牙屯堡镇创办“通道雄关侗锦坊”。
“那时候我还不是非遗传承人,不晓得‘非遗’是什么,就已经在做传承的事了。”2008年,县文化局在全县寻访非遗传承人。很多人都说“粟田梅肯定能行,她是周边织侗锦织得最好的”。后来找到镇上一打听,街坊邻居就直接把他们带到了粟田梅的“侗锦坊”。负责人一看粟田梅的侗锦织品,直说“这回找对人了”,当场决定把粟田梅申报为省级非遗传承人。
国家越来越重视非物质文化的传承、保护与发展。同是那一年,通道侗锦织造技艺被列入国务院颁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第二年,通道又被国家文物局列为国家“侗锦织造技艺传承基地”,45岁的粟田梅被选定为国家级“侗锦非遗”传承人。
“如果老祖宗的手艺在我们手上失传,多可惜啊”。粟田梅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心愿,就是织锦这门技艺有人传承下去,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织锦。成为“非遗”传承人,让她的这个心愿变成了可以实现的梦想。
三省坡戊梁山上“戊梁恋”传唱,吊脚楼上织机“梭梭”轻吟。粟田梅坚守在织机上,用她的一生编织那个美丽的梦想。岁月如梭,这一织,就是40多年。哪怕后来各种事务缠身,只要织机在身边,她就会抽出时间,磨纱、走线、串图……
“美丽的侗锦咯,是由那彩线绣成,耶啰耶。
七彩的丝线哟,紧连着精巧的花针,耶啰耶。”
粟田梅不知道的是,随着那首优美民歌《侗锦、芦笙和兰花》的传唱,侗锦的名声早已响彻大江南北。更超出她想象的是,她的织锦很快就搭上了时代发展的“快车”。
2008年北京奥运会,世界瞩目中国。人们纷纷奔着甲天下的山水而来,桂林这个国际旅游城市每天人头攒动,来这里旅游的国外游客特别多。“特色手工艺品之类的很畅销,外国人很感兴趣”,粟田梅听了,心头一亮,敏锐地感觉到了商机,就想着侗锦说不定好卖。她联系上了桂林旅游局,把自己织的侗锦纹样背包、服饰、头巾等,拿到桂林旅游产品博览会去参展,受到众多国际游客青睐。粟田梅的侗锦搭上了“旅游快车”,她把当时仅有侗族人才购买的侗锦产品,卖给了去广西桂林游玩的国际游客。
2010年上海世博会,在政府的支持和推动下,粟田梅又带了一批侗锦作品参展,赢来大量的围观和点赞。其中一幅万寿纹侗锦方巾,被一名美国游客毫不犹豫地花3000元买走。对方还希望能与她签下订单合约。“我们的侗锦这么值钱!”粟田梅深深震撼了一把,心里又盘算开了,“把侗锦卖到大城市,卖到国外去,还愁乡亲们的腰包鼓不起来?”
2014年5月,粟田梅接到了一个特殊任务,为纪念通道转兵80周年暨2014年中国(湖南)红色旅游文化节,主办方希望她织一幅80多米的侗锦作品在纪念晚会上展出。借此宣传一下通道的旅游,也把侗族的文化展示出来。
接到任务后,粟田梅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这上面。织这么长的侗锦,最难的是数纱,千丝万缕的丝线必须一根根数好、排好,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纺出的图案会失真,锦面会不平整。一根根丝线细如针、多如麻,1000多根纱要靠眼力一根根数出来,很考验脑力眼力体力和毅力,粟田梅织得很吃力。除了吃饭睡觉,喝水的时间都要节省,每天平均要织10个小时左右。哪怕是这样紧赶快赶,一个人织了三个多月后,她发现还是难以如期完成。于是她又从村里请了四个技术过得硬的织娘一起来织。
2014年12月12日晚,在纪念通道转兵80周年暨2014年中国(湖南)红色旅游文化节主题晚会上,粟田梅完成了侗锦作品《中国梦·侗锦情》的封针仪式。这幅由粟田梅带着几位织娘,用最古老的织布机,最传统的纯手工素锦工艺,历时7个多月织造出来的长卷侗锦,全长82.17米,被当场认证为世界最大的侗锦作品,创造了世界吉尼斯纪录。这幅作品将在“通道转兵”纪念馆永久展出。
乘着这股东风,粟田梅和她的织锦,更加广为人知,也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她带着大山深处的侗锦,走进北京、成都、苏州、澳门、韩国首尔、意大利米兰……参加了大大小小20余个展览会。
“现在啊,我不担心侗锦卖不出去,也不愁没人来织锦,不怕这门手艺会失传了。怕就怕我们的产品和产能满足不了市场。”“以前,织娘在家分散织锦,最后提交的侗锦产品质量参差不齐,有的达不到合约要求。这样不仅没赚的,按合同还要赔钱。”随着市场对侗锦产品的多样化和个性化需求越来越强,对没有统一标准、相对分散组作业的传统织锦方式,就是一个巨大的坎。有一年,她们接到来自法国客户“一万件侗锦”的大订单,只是担心整体质量过不了关,不得不放弃了那一单。
三
粟田梅和她的侗锦迎来了又一个“春天”。文坡的枫香树下,侗寨迎来了杨苗她们的湖南大学“新通道”项目团队。她们相遇在漫山遍野的绿,远山近岭的山花里。
一直以来,经常会有人上门来找粟田梅学习织锦。不管来的是谁,她都会尽心尽力地教。“你这样卖力教她们,她们再去开公司,跟你竞争,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有一些做侗锦的同行认为蛋糕只有这么大,分的人多了,她们得到的收益就会手。粟田梅说“只要她们真心想学,我就毫无保留教。她们个个能出师才好,多几个有出息,办企业、开公司,把侗锦卖到各地、卖到全国、卖到全世界去,那更是好啊。这样我们织侗锦的人就会更多,我们的侗锦产业才会越做越大,我心里只有高兴。”
这些“学生”里面,有一位叫杨苗的80后侗族姑娘。有侗寨山乡自然的灵动,兼具现代都市优雅的知性,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如山花烂漫。杨苗常常陪着母亲,来跟粟田梅学习织锦技法,一来二去,也对侗锦产生了浓厚兴趣。粟田梅对这个很有想法、经常“阿姑,阿姑”叫着的姑娘,心里非常的欢心和喜爱,把她当作女儿侄女般看待。
杨苗在湖南大学读研的时候,加入了“新通道”设计与社会创新项目团队。这是一个由湖南大学设计艺术学院与湖南省工业设计创新平台牵头组织的项目,致力于传承与推广侗族传统文化。因为心中对家乡、对侗锦的喜爱,这个项目的出现,仿佛为杨苗推开了一扇窗,在她的心里照进了一束光,她想着一定要把“新通道”带到自己的家乡——通道侗族自治县。
原本,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季老师,并不看好文坡。第一次来到文坡,季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对文坡的生态、织锦以及淳朴的老乡印象深刻。但这里的落后和破旧,属于“让人进来就愁出去,出去了就不想再进来”的地方。用季老师当时的话说“这里烂兮兮的,没有前景”。粟田梅一听慌了,急火火就去找杨苗,去找季老师。杨苗也不想放弃,就从中牵线搭桥,和粟田梅一起找季老师,跟季老师和项目团队的成员们大打感情牌,最后促成了这个项目。
千丝万缕的七彩丝线,牵起了杨苗心系家乡的“心通道”,也搭起了粟田梅和她心爱的侗锦走出大山的“新通道”。2014年,粟田梅和坚持八年跟随“新通道”项目的侗家姑娘杨苗,还有一群来自国际时尚之都米兰、湖南大学设计艺术学院的设计师们,在“新通道”项目中创新了“梭说”侗锦品牌。
“传统织锦织娘少、工期长、产量低,怎么办?用机器来生产侗锦吗?”
“现代工业的快消品不是我们要做的,专注传统与手工的初心不能变。”
古老与现代碰撞,美丽的侗锦,为来自海内外的设计师们带来灵感。她们设计的图案美轮美奂,但与侗锦织造的规律不够契合,织娘们织不出来。
记不清多少个日夜,冉冉升起的朝阳把前行的路染得金黄,漫天闪烁的星辰将归家的夜照亮,泥泞不堪的。粟田梅和杨苗带着大家走村串寨遍访老艺人,设计师和织娘们一次一次沟通,一次一次尝试,从横向编织一种图案,到横向和纵向互相交织,宛如传统历史与现实生活在此交汇。难题一个一个攻破,加入亚麻、纯棉这些时尚的元素后,传统与时尚融合,终于打磨出了可以实现的美好设计。当侗寨前的枫香树催生了新芽,“梭说”侗锦在“新通道”中孵化出来。
据杨苗说,新创出的梭说侗锦亚麻系列,主要是以原木棕和蓝底为基色,将多种色块交融在一起,把新的纹样组合起来,收敛了彩锦的锋芒,放大了素锦的朴素,更符合现代的美学理念。来自侗家吊脚楼的配色,恰似木楼新旧木板的拼接,在颜色的变幻间,仿佛看到侗民族从远古的苦难走出来,奔向新时代的美好生活。源于侗布、侗帕的“蓝系列”设计,焕发侗族服饰中最重要的色彩,凸显一个民族热爱生活的底色。
心灵手巧的织娘们于丝丝纺线之间回凌穿行,一经一纬,诉说一种现代美学理念与传统手工技艺的融合传承。“每一件侗锦织品,都由对应的一个织娘独立织造,都是设计师和织娘们呕心沥血做出来的”,粟田梅的眼里、话里,是满满的自豪。
2017年,“梭说侗锦亚麻系列作品”荣获首届湖南文创设计大赛金奖。参与主创设计的80后侗家阿妹杨苗,手里捧着奖杯,笑容像开在侗寨、织在锦里的花儿一样美。
“‘梭说’将传统侗族纹样重新排列组合,收敛彩锦的锋芒毕露,放大素锦的朴素大方,使之更符合现代美学理念。”说起侗锦,杨苗的眼睛里满是神采,“姑田梅把全部精力花在织锦上,侗锦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希望它能走进更多人的生活。”杨苗主动跟粟田梅提出,把30万元奖金都捐给文坡的侗锦织造基地,用来发展侗锦传承事业。这一想法得到“梭说”团队一致支持。粟田梅说,她们将在通道建一座侗锦文化博物馆,建造一个让更多人系统了解侗锦的空间。她们还将建造一个侗锦的网络数据库,把侗锦搬到线上,通过互联网进行传播,让外面的人们,能更好地了解并喜欢侗锦。
四
“鱼骨做梭织花锦,骨针用来缝衣裳。”世代相传的《远祖歌》,一字一句吟唱,穿透重重大山,直抵人心深处。
在侗锦的织造技艺里,最主要的技艺是整经、穿扣、捡纵丝和排图案。粟田梅从中找到了灵感,她说“我没有很多文化,党委政府看重我,村民们相信我,我不能辜负他们。就要拿出织锦的那股子劲头,攒劲带领乡亲们像编织侗锦一样去编织生活。”
创业之初搭架子是最艰难的时期,那时候就像是织锦里的“整经”。当“梭声”行将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粟田梅选择了坚守和传承。她建起“侗锦坊”,把织娘们都带动了起来。她的执著与坚守,换来了侗寨织机响,燃起了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都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从镇上走好几里的路,约好到村里看一位织娘织锦,正好碰上村里进行村委选举。”寨子鼓楼里聚集了很多村民。突然,有人喊了起来,“大家看,选她怎么样。田梅侗锦织的好,人也好,选她当村干部,准没错。”粟田梅恰逢其会,被村民们自发地推选为村干部。后来又被选为枫香村的村主任、村支部书记。
2011年,粟田梅当选为枫香村党支部书记时,全村人均纯收入还不到500元,村民们日子普遍过得苦哈哈的。大部分村民相信她、支持她,也有背后说风凉话的。“哎哟,选了一个女的来当村支书,那做不起来的嘞!”“一个女人能当好咱村这个大家?”有人悄悄劝她“别接这个‘烂摊子’”。粟田梅身上有股拗劲,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就一定要把它办成。
那时,侗寨生态很美,枫香树下,小桥流水,但是基础很差,从镇上到村里的路,都是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寨前绿水,寨后青山,寨子里却是棚架乱搭,杂物乱堆,动物粪便到处都是。
带领妇女织锦让百姓日子有了起色后,改善村民人居环境成了粟田梅的又一个目标。整治村容村貌,改变一些旧的生活习惯,犹如捅“马蜂窝”。“别的书记从不拆牛圈,你来了就要拆?”“一个女干部的名堂可真多”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为拆除进村道路两边的厕所、猪圈、牛圈,粟田梅将委屈放进肚里,把责任抗在肩上,天还没亮就赶在村民下地前入户走访,天黑后赶在村民睡觉前上门做解释工作。她带着村干部和党员,一处一处地“清”过去,硬是让寨子换了样。
2012年9月,粟田梅成功申请了硬化沿河道路的“一事一议”项目,因工程量大,资金缺口达8万余元。她召开村支两委会商议,号召村民自己捐款集资、出工出力也要把路修好。大家一听要捐款筹钱、投工投劳,七嘴八舌劝她直接不要搞了。粟田梅就认一个理“要想富先修路”,每天天还没亮,就从距离文坡村3公里的镇上步行到村里,叫上干部和党员,拉板车、搬水泥、拌泥浆、摊路面……有时,大清早就光着脚带头下到冰冷的河水里挖沙子、捡石头。村民再铁石的心也融了化了,纷纷自发加入,男女老少一起上,修路队伍由起初的6人增加到100多人。
“进村水泥路修通了,我们又从县城运来旧青石板,从河里捡来鹅卵石,铺起了进寨的石板路。”粟田梅听说县城进行街道改造,有一段废弃的旧石板路,便跑到有关部门协商,把那些废弃的青石板送给村里。得到允许后,她和村里的党员们一块一块去敲,旧石板嵌得很深,敲起来特别费劲,但是想到能把村里路修好,再苦再累也值得。她们用一个多月,才把旧石板敲完,装了整整32车。“如果是买这些石板,起码要花90多万元”。乡亲们看到满车满车的石板,主动出钱买水泥、沙子,把这些石块铺上,泥巴路变成了青石板路。
粟田梅又带着大家做自来水工程。又有人跳出来,“盘古开天地都不能架起自来水,你个女人就能?”她不信那个邪,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个村前行,和村支两委的同志一起,党员冲在前面,带着村民投工投劳,把自来水架进了家家户户。2016年,枫香村与另外四个村合并成文坡村,粟田梅得到组织和群众极大的信任,当选为文坡村的村支部书记。
担任村支书以来,粟田梅和几届村支两委多方争取,先后完成了路改、寨改、电改、厕改、水改等工程,还建成了集篮球场、舞台、停车场于一体的700平方米的综合文体广场。她带着大家,用织锦“整经”的功夫,把一件又一件看似难以办成的事给办好,把散落的自然村寨编在一起,一步一步织出一个锦绣文坡。
“老百姓对我的支持,让我渡过许多难关。我的愿望是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既然选我做村支书,就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她觉得村里的发展还不够快,还要带头奋力往前奔。粟田梅又用织锦中“穿扣”的功夫,做好凝聚人心的事。
在农村,最闹心的是,一个人富了,大家都还穷着。平时谁没有个难处,只有你宽裕些,难免这个找你借钱,那个托你帮忙。邻里邻居,乡里乡亲,你借给了这个,不能不帮那个。讲起这个,粟田梅直说“那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只有带着大家都脱了贫,乡亲们日子都好过了,才是真的好。”
粟田梅找到村里的几个能人,筹资成立了侗锦合作社,把织娘们都聚拢在一起。发展到后面,合作社有200多名成员,有本村的,也有附近村的,最年轻的织娘是“90后”。粟田梅把这些织娘分成两类,一类是按照公司化管理在基地固定织锦的织娘,有30多名。还有的就在家半织半农,有订单的时候,就按照标准和要求来织,织好了再拿到基地去。固定织娘有保底工资,还有计件收入,其他织娘织的锦都是计件付钱。粟田梅每年都会组织一到两期的培训,一来带一些年轻女孩子学习织锦,二来指导合作社织娘提高技艺。这样,以前的织娘陆续捡起了老祖宗的传统技艺,学习织锦的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得到补充,这些织娘在家织侗锦就能够获得收入。
“这就像织侗锦中的‘穿扣’,穿的是人心,把老百姓的心串在一起、拢过来,侗锦事业才会越做越大,今后的路才会越走越好。”粟田梅的眼里,有光。
路走通了,人心齐了,粟田梅又想着怎么把村里的产业做大,把集体经济搞活。2017年,省市领导到文坡村调研,希望粟田梅带头把侗锦产业做大起来,做成一个真正富民的文创产业。县委专门组织了一个调研组,粟田梅和杨苗也是其中一员,远赴贵州安顺考察调研。调研的路上,粟田梅想的就是,怎么把文坡的事办好,怎么才能把侗锦做成富民产业。
文坡和另外3个特色村,成为了县里第一批“村企合一”改革试点村。粟田梅首先做的是,让村党组织“强”起来。党员有顾虑,群众没热情,怎么办?拿机制约束,用利益联接,把大家都调动起来。党组织把党员管起来,群众给党员打分,党员事事走在前面。侗族有“讲款”传统,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主要是通过“款约”来约束和管理民众、罚恶扬善。村支“两委”充分吸收传统好的做法,将“款约”文化融进村寨社会治理,用村规民约来促进村民自治。
在上级的支持下,粟田梅又组织村支“两委”建起了村级公司,探索“市场订单(销售公司)+专业设计服务团队+村级公司+合作社(基地固定织娘+家庭织娘)”的发展模式。“现在,我们跟杨苗她们“侗脉”公司合作。她们负责设计、营销和市场,我们只要按照要求织出够好够多的侗锦来,销路根本不愁,也不用我们操心。”粟田梅和织娘们依托“新通道”,搭着“侗脉”公司的船,将侗锦这种古老的侗族民间工艺品做成了新的致富产业,生产的“梭说”侗锦漂洋过海,远销美国、新加坡等地。文坡的村集体经济不断壮大起来,村民的荷包也更鼓起来。党组织有力量,讲话有人听。村民跟党走,生活更有盼头。
2017年10月18日,这一天让粟田梅终生难忘。粟田梅身着侗族盛装,带着国庆期间赶织的一幅侗锦,到北京参加党的十九大。“鱼纹代表的是贫困户,希望他们年年有余;喜鹊代表的是留守老人和儿童,村子发展好了,年轻人就会回来,他们便会开心;蜘蛛代表的是五保户,这是侗族图腾,寓意着美好的希望。下方是手拉手的图案,象征着民族大团结。”“乡亲们希望我把侗锦献给习近平总书记,但没机会到总书记跟前呐。在代表团的时候,王岐山书记问我是什么民族。省委领导说是侗族,通道的。王岐山书记说,通道啊,没有通道转兵就没有新中国。”
“通道转兵”是红军长征中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伟大转折,是红军从失败走向胜利的起点。1934年12月,经过激烈的湘江战役,中国工农红军以沉重的代价突破了敌人设置的第四道封锁线,攻占湖南通道县城。当年12月12日,以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为主的中共中央负责人紧急召开“通道会议”,采纳了毛泽东“建议红军放弃与贺龙会师的打算,改变路线,进入贵州”的正确主张,甩开了敌军的围追堵截,实现了战略转移,史称“通道转兵”。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0年9月考察湖南时,特别提到了湘南暴动、秋收起义和通道转兵,提出要发扬革命传统、传承红色基因,要高度重视发展文化产业。粟田梅参加了党的十九大和十九届历次会议,听到总书记在湖南关于通道转兵和发展文化产业的讲话,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感觉做事的劲头儿都更足。她对通道侗乡的发展,对文坡侗寨的明天,有着美好的憧憬。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抓住新时代党的好政策,把老祖宗留下的这门手艺传播出去,把侗锦产业做成侗乡的全民产业,让侗锦真真正正成为侗乡群众的致富路子。
“姐,在基地织锦,一个月真的可以拿到3000多元的收入吗?以后还会更多?”龙练霞听了粟田梅的话,心早已飞回侗寨。龙练霞是文坡二组村民,在广东打了多年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一直在打工和回家之间两难抉择。姐姐的话,让她下了决心,二话不说买了车票就回家。“再也不想出去了,在家门口织锦拿工资,不用奔波,还能顾家。”和龙练霞一样,看到侗锦的销路慢慢打开了,村里许多在外务工的妇女也纷纷返乡,捡拾起祖辈们的老手艺。
粟田梅把“中国侗锦织造技艺基地”变成了侗锦传习所,只要有人肯学,她就毫无保留地教,前前后后培训了400多名村民学会织造侗锦。她每年都要给中小学生开展免费的侗锦培训班。暑假或者寒假,这里还会迎来湖南大学的设计团队。他们吃住在基地1个月以上,跟织娘们学习、沟通,将千年侗锦与国际前沿设计融合起来。头帕、绑腿、胸巾等侗族传统织物,逐渐转化为现代都市不可或缺的包包、围巾、腰带、相机带等日常用品,还有更多款式的电脑包、手提包、床品抱枕、车饰套件等产品,很快畅销市场。
走过鼓楼、寨门、石板路,走在枫香树下的小河边,欣赏着文坡的春景。文坡的春天很美,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河滩水面,山峦和侗寨沐浴在淡淡的清辉里。梭梭的织机织锦声,偶尔几声犬吠鸡鸣,划过文坡蓝蓝的天空,经过阳光的过滤,溪河的洗练,清脆,悠扬,带给人一种乡村的宁静,田园的温馨。
幸福而甜蜜的春风,轻轻吹来,拂过山峦,拂过侗寨,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荡漾在每个人的心里。
侗家人甜甜的生活,伴随机杼声声,像花一样盛开在新时代的春风里,在织锦人的“梭说”锦上铺陈开来。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怀化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主要参与散文、报告文学等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