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金年代
曾几何时,黄金年代似乎流行起来,与之有关的作家就有萧红和王小波。当然这两个人是错时代的人,文风也相左,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那么我已至中年,好时光前路里觅不到的!过往里倒是有的,只是很短,短短的高中学生生涯。
一九八九年九月,某天,一身朴实装扮的我站在咸阳育才中学的阅报栏前,阅报栏的玻璃里夹着贴好的报纸。好几张。从《中国青年报》到《陕西日报》,再到《咸阳报》,还有颇受欢迎的《参考消息》。阅报栏的顶部左右是凉亭一样的遮盖。防护着不至于让报栏淋着雨!门房老大爷会按时将旧的报纸取下,再换上新的。我有时站在这里看,也有三两个学生围着看。每次,我习惯性地与他们保持好距离,因为我是农村孩子。那时的城乡差别是很大的,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上等人,我却是这里很蹩脚的小角色,与他们在一起有些相形见绌,自己应当有自知之明的!他们不用忧虑田里的庄稼的长势,也不用操心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更要考虑什么时候收割,自己要请假回去帮忙。我的衣服是旧的,他们的衣服是亮丽的。就连饭食也相去甚远。吃的倒无所谓,我只想在穿着上能尽量与他们适当地缩小一点差距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同一个环境里能维持一点点的“体面”也是好的!不至于使我与他们相处时过于低贱就好。他们说话时我眼里带着诚惶诚恐的专心,眼睛里流着丝丝羡慕的神色。那年月我是卑微的的,所拥有的物质也很贫瘠,当然低到尘埃里。我看着报纸上的新闻,也看报纸上的边边角角的内容,甚至连中缝的小广告也看了。
最开心的,我能够有机会坐在四楼的教室里。楼是新楼,宽敞明亮。楼前的法国梧桐的繁叶像是一片绿色的波涛,在我的眼前翻腾。阳光亮晃晃的,如果有书可读就觉着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现在的孩子可能理解不了。那时的农村人几乎没有钱的,唯一的钱是交公粮得的报酬,或者是家养的小猪仔或者大公鸡,鸡蛋换来的。我看到妈妈总是仔细地数着手里的毛毛票时,我就感觉生活是多么不易啊!
家里养鸡,鸡蛋却吃不到。只有到了生日才能吃到两颗。或炒或煮,悉听尊便。我大凡是要求妈妈炒着给我吃的。因为用菜油炒了很香,那时肚子里是缺油水的。
城里学生对农村很好奇,总是围着问这问那,我老实地一一解答。农村对他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就像平原里比较富庶的地区对山里人的不屑。但山里的生活也是奇怪的,当得知一些真相之后,他们更加地不屑,然后志得意满地走了。
我先是和一位姓李的男同学同桌,他虽不近视却偏要戴一付眼镜。他满脸青春痘,说话时总是笑着的,有些放荡不覇的感觉。他每次问完总要加上自己的评论,带着嘲讽的意味。这让我不太愿意与之交谈。两周之后换座位,我的同桌变成一位非常势利的女同学。她头发黄黄的,用卡子别在头上,她本来也是农村户口,有个有本事的父亲,把她的户口转成吃商品粮。她是骄傲的,反过来非常看不起农村人。她好像不是为了学习,单为监督我是否会越界到她的另一半空间。她总没有好声气,不客气地让我过去,然后发着警告。她会在桌子正中的位置用粉笔画一条分界线,那一半是城里孩子的她,我在另一端,我那一端是令她深恶痛绝的!就像深渊!
很多年后,她过得并不好,恰好在妻子所在的商场里当销售员。她看到我后,总会张开双臂,嘴里很热情地招呼我:“老同学!”我只好淡淡地延着她的问候也回一声:“老同学。”
她当初是讨厌我的。我明白那不是我个人的问题,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当后面的那个姓鲍的女同学要求与她换座时,她欣然同意。鲍姓同学也是从农村里出来到城里的,与她身份一样。她一方面很乐意给城里同学帮忙,她非常热心。主要的,她可以和后面的城里学生同桌。
鲍同学对我非常友善,与另一名李姓女同学一样,她们是想学习的,而我的成绩非常之好,总在班里前几名。她们虽然目的并不单纯,方便时刻向我讨教。我心里感觉到慰藉。正值生理发育期,女性的外在体型凹凸有形,白皙的脸庞泛着淡淡的红,很青春的样子。我自己感觉到朦朦胧胧的气息,但这种感觉是隔了距离的,水中月雾中花的美好。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生活像一首诗一样,抒情也朦胧,流淌的风也如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非常惬意!
我总是孤独的,自己在黄昏时走到附近的渭滨公园里,可能下班了吧,这时是不用买一块钱的票的。公园南边濒临渭河。渭河的河面很宽,也很混浊,从西边无声地流淌着,打着旋,冲刷着河岸。河面远处可以看到小小的野鸭子,在河面上凫游着,突然就又钻进水里,一会儿在不远处又出来了,若无其事地凫着。
对岸是一带河岸,河岸上是森森的庄稼,在黄昏后的暮色里显出淡淡的黑色。我仿佛能听到家乡村子里村妇唤儿的声音。那声音里也有妈妈的呼唤。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河面上“汩汩”的微声,或者调皮的水花的清音。
西边的天空上面带些淡淡的红褐色,下面是凝重的蓝色,在草窠里的虫鸣阵阵浮起,微微感觉到清冷的时候,我就该回去了。
我们的宿舍是一间房子,农村里的同学们在一道通铺里铺着自己的被褥。我们是平等的,从家里拿的干粮可以一起分享。
刚开始入学的时候,我住在姑父的小房子里。姑父在附近医院里打扫卫生。开始班主任以为在他是医院的正式员工,颇感些兴趣,后来也许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曾问起,脸上也严肃起来了。特别是我感冒迟到之后,按照他定的班规,迟到者要打扫卫生一周。我找到他宿舍的家里,门是开着的,我走进去唤着:“郭老师?”他没有出现,师娘倒出来了,很嫌恶地将我驱出房子,郭老师后面出来,跟我在门口的走廊上说话。试图解释因为生病。他例行公事地要我拿出病假条。我感冒是用免疫力抵抗的,哪懂得去看病!况且也没钱,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
我打扫卫生已成定局。当同学们走完后,我把所有的椅子倒扣在桌面上,先扫后拖。没有想到,我的两位李姓鲍姓同学自告奋勇帮我。拖地,擦桌子,擦黑板。感激之余,心里竟有了不切实际的非份之想,富家千金的善意之举,让穷小子不禁开始审视自己,我明白自己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像郭老师一样成为城里人,褪去农村人“穷酸”的标识。
据同学们传言,师娘是某局长的千金,只是个工人,郭老师还是干部呢!她照样训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是教语文的。高一的语文课我非常喜欢,里面有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也有刘白羽的《长江三峡》,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等。郭老师布置我们写议论文,采用先总后分再总的写法。我写的是父亲,开篇第一句就是:“我是农民的儿子……”老师点评时提到了几位同学,我也是其中之一。他读了另几篇文章作范文,却没有我。回过头大家一对,我的得分却是最高的。他不愿意读,因为他也是农民的儿子,这句话好像戳中了他的隐痛……
班里组织的春游我不参加,因为要花钱的;组织的合唱团也不参加的,因为我没有黑西服白衬衣黑皮鞋。正好有了这些时间回家帮忙收麦子,收掰玉米。往往忙活一夜,耳边是打麦场脱粒机的“嗡嗡”声和烦燥的“嘶嘶啦啦”的声音。麦秸的碎屑和灰尘漫天飞舞,昏黄的麦场上的电灯也昏昏欲睡。我凌晨四点多回了家,在院子里的大缸里舀两瓢凉水,胡乱地洗把脸,手里抓两个馒头,剥一根葱,边骑边吃,往城里的学校赶。
红彤彤的太阳升起在东天。草尖上挂满晶莹的露珠。晨风凉凉的,让我感觉惬意和舒适。我很开心能帮家里干活。这让我坐在教室里学习时心里稍微能不那么歉疚。但是坐在教室里专心学习的我没有发现,早读的同学们远远地避开我成一个圆,而我是那个圆心。这个圆心里有着腐朽的麦草的味道,有着酸涩和汗臭的味道。郭老师一进教室就发了火,这些人才迅速归位。
我那时有着充分的自信学习下去的,然后走到考场,改变一生的命运。但是一切美好的愿望在一天清晨戛然而止:那天的大哥是改变我命运的使者,他奉了父亲之命让我去参军,我在感觉突然的时候,深感自己的苍白无力,我能做的,只是在不长的校门口的团结路上的犹豫和徘徊,但我改变不了,也忤逆不了,遂走向了人生的另一个方向……但我还是认为,这段光阴是我的黄金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