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街子散记
乡街子要靠熟人口耳相传才能赶着,开张时间不写在广告牌上,有的地方看新历,或逢二逢八,或逢一逢七,不同地域的乡街子脾性各异,年轮般层层嵌套的习俗沿用至今。非要将其拧成都市性格,要求周末必须开张,则散客定然空跑一趟。
虽说赶乡街子的时间和摊位摆放没有明确的书面规定,问起具体位置,都说“那个口”“那一片上”“这里拐过去就有了”,却能看见蓝底白字的交通牌上印着“赶集天禁止机动车辆进入”的字样,当地政府以这样的形式默默爱护一切勤劳的人们。乡街子多以一个十字路口为基点,排开四条长长的触须,摊位摆放不逾矩,从远处看能连成一条直线。
什么都有,什么都卖。蔬菜水果是一早现拔现摘的,用口袋平铺在地上卖。捆起来卖的或许是引火的明子,每捆十片,够用很久。像凉粉摊和豆腐摊,则端端正正支起小桌子,问好了顾客买多少,在巨大的凉粉或豆腐上切下一块,又用白净的纱布盖严实。还有农具,从单根的锄头握把到小型耕地机,农耕时代和机械时代的代表作互相依偎。卖鞋帽穿戴的也多,老板支起帐篷来,等人问价。
在乡街子上错落行走的女人,大多卷起两袖,手不闲着。或抱一盆青菜抵在腰间,靠斑驳的铁盆开道,就能自然而然拨开人流。赶街的人和土地关系亲密,不忍挤坏好菜,就看青菜叶片随着女人身躯起伏而颤动着,跟在她身后,不急着加快脚步。或背一个背篓,两手握住紧绷的背带,背篓里是一家人的日常所需,还有新买的锄头,半截铁片悬在背篓外面,不紧不慢,闪着威严的光。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只银镯或玉镯就成为她们手腕的一部分。没有谁家的首饰不出挑,人养玉,原初的色泽和用料慢慢皈依了主人的气质,银镯花色各异,游龙戏凤一样繁复的雕琢虽少见,但在镯面正中央刻几粒六芒星却是可以做到的,素镯上也有光阴打磨,并不枯燥。
若是正值秋冬,男男女女都爱戴帽子。男人戴灰黑色系的绒线帽,帽子边沿磨起一些小球,也可能从一片灰黑中跳出一顶大红色鸭舌帽,却配一件迷彩外套。有的女人爱包头巾,颜色是亮眼的梅红,两三根包不住的细小银丝在空气里飘摇,几位同伴有说有笑地往坡上走,自成一副小景。
然而毕竟是做买卖,不能时时和谐。总有些热闹的摊位,问价靠吼,找到缝隙侧身潜入,又被挤回外面,一股火气从丹田往上盘旋。摊主终于把价格和一个袋子同时递来,说一句“自己捡,挑着哪个买哪个”,这才发现原来是在卖没有剥皮的玉米。买东西的人剥皮时手上能沾到玉米青皮和玉米须的湿气,看见糯玉米粒粒光滑,没有坏的,不由得想多买几包。有人剥开外皮以后发现这根玉米并不如自己设想一样饱满,拿着光溜溜的玉米不知如何是好,摊主就会大方拿过去,摆在手边说,“没事,你再捡别个”,等称好付了钱以后,摊主又将先前的那根玉米往袋子里塞去,“莫嫌弃,你拿回去吃”,周围人就知道这一摊位自有热闹的道理。
也有怎么吆喝都卖不出去的摊位,太阳又辣,没占到一个树荫下的位置,摊主一时无心生意,把自家的火把梨用叶子盖好,坐在板车旁边翘着脚刷手机。偶然路过一个识货的人,拿起一个梨在手袖上擦擦就咬下一口,又挑挑拣拣,左右开弓,不过一会儿已经装了三五袋,周围人纷纷围上来看是什么好东西,几分钟就能把梨搬空,这时那人也就对着老板笑笑,说,“你看,我是不是带财?”
只要货好,总能被看见,但闹市环境似是有意把人绕晕,不给其反悔的机会,对于买东西的人来说,眼疾手快就变成基本功。同去赶乡街子的嬢嬢看见小半袋板栗,问问价,心里记上一笔,往前看重楼小苗和绿色无花果,一走走出半条街,才想起先前的板栗,坚定了一举拿下的决心,又折回去,再一看,先前卖板栗的摊位仿佛凭空消失,周遭连个板栗壳都不留下。直至返家,嬢嬢还在呢喃着,说如果早点买掉就好了,可惜了那袋好板栗,红通通的,个个饱满。
一逛就是大半天,遂即跟随嗅觉找寻熟食摊子。街边小孩扔掉手里的瓜子皮,摇摇晃晃跑向饼摊,鞋子跟着咯吱咯吱响。盛满玉米浆液的漏斗对准刷模具一压,再用铁签子翻个面,边缘焦黄的玉米饼就出炉了。有的摊主长着一双飞毛腿,在楚雄各县市游历十几年,递出去一串烧烤,得到的却是主顾的故事,风雨入耳,写成一串小说,至今大隐隐于乡街子。
多山的地形催生游动的街市,人们各自背着自己的生计行走,乡街子这一人与地的默契之作也就诞生了。不全为买卖,吹两把散牛,起身晃一晃,日头落下,人潮又如流云散去。村镇上的人更加懂得如何让地势来依附自己,就这样在地母的照拂下,一代一代生活着。
首发于《云南日报》2023年3月18日“花潮”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