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东山头
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这天,我都会回到乡下,与父母亲一道过节。今年也不例外,那天下午,骄阳高照,碧空万里,我驾车带着妻子和儿子从县城出发回老家,十几分钟的车程便到了村口,穿过石桥,再行百十来米就到家了。在家中,妻子陪母亲聊天做晚饭,胖墩儿子清扫院坝中的一些落叶,而我,陪父亲聊了一会,就背着鱼竿提着水桶到村前的小河钓鱼去了。
夕阳很快就下山,暮色中,我接到二哥打来的电话,饭已做好,快点回家吃饭。我放下手机连忙起身收起鱼竿往家赶,一路上,欢快轻唱的河水和我擦肩而过,还有小河两岸吹来的柳风,暧暧的,柔柔的,惬意极了。
回到家中,我带着儿子和侄儿侄女们像往年一样,端菜送饭,斟酒,撕纸钱,烧香祭拜祖先。很快,在香烛的燃烧下,祭拜仪式就结束了,我们一家人高兴地围着大圆桌吃了起来。席间,大家边吃饭边闲聊,母亲不时看向窗外叹气,“哎,今晚上什么都好,就是你大哥没能赶回来过节。”大嫂一向话不多,看了看母亲一脸的愁绪,说:“他一直都很忙,妈,不管他了,吃饭吧。”说完,就给母亲夹了些菜送到她碗里。母亲没有再说什么,父亲看了看母亲,也转头看了看窗外,没说什么。这些年,我们一家人可谓是聚少离多,尤其是大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每年过年过节,他都很少能赶回来,时间长了,一家人也都习惯了。惟独只有母亲,仍是时时惦念着她的每一个孩子。
孩子们吃得快,吃饱后全都跑到院坝里玩去了。我们几个大人陪着父母亲不快不慢地吃着,听父亲讲他养的两头牛和那匹老马,还有村前那条河的故事。母亲牙齿不好,吃饭很慢,很少说话,时不时的谈下地里她亲手种的庄稼、村里人的各种变化和她养的三头大肥猪。我们就这样吃着,闲聊着。突然,从窗外传来儿子高声对大侄女的说话的欢快声, “大姐,你看,月亮快出来了!”“嗯,月亮真的快要出来了,大姐,你看,真的好漂亮!”二侄女接过话,指着竹林外的东山头对大侄女说。“是啊,老家的月亮就是比城里的月亮漂亮!”大侄儿连翻了两个筋斗,拍着手指了指东山头的月亮高兴地说。大侄女接过话,“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老家的月亮不仅比城里的圆,星星也比城里的漂亮得多。不信,你们看天上的星星嘛。”院子里,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我们吃完饭,妻子和两个嫂子开始收拾餐桌,清洗各种碗碟,我和二哥继续听父母亲聊他们放牧和种庄稼的故事。不久,父亲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起身到隔壁老屋看他每天追的中央4台播放的《海峡两岸》节目去了。我们继续陪母亲说着话,院子里,孩子们的欢笑声不时从窗外传来。母亲看了看了窗外,说,“我们都到院子里陪孩子们玩吧。”说完,起身站了起来向院子中走去,我和二哥跟在她身后。
院子里,月光穿过斑驳的竹影洒在宽敞的水泥院坝上,温暖的风应和着孩子们的欢笑。我站在台阶上目视穹顶,蓝蓝的天空,四围连绵起伏的群山妖娆多姿。东山头,月亮已经完全露出了笑脸,几丝白云萦绕在它光洁的脸上。月光下,静谧的山村在河水的缠绕下显得更加轻柔起来,不知道是月亮情深,还是我多年没有享受到这样美丽的月夜。不自觉间,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发出感叹:“孩子们说得真不错,乡下的月亮就是比城里的漂亮!真的,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漂亮的月亮了。”孩子们看到母亲走出屋子,连忙迎了上来,从屋子里搬来椅子围在她周围,锤的给她锤背,揉的给她揉肩,还不停地对母亲说,“奶奶,舒服不?”“舒服!”母亲摸着二侄女的头发连声道,“舒服得很!”
月光下,母亲幸福的脸上,皱纹在风中摇曳的竹影下一闪一闪的。她看着孩子们笑着,孩子们也仰望着她笑着,笑声落在竹林下的院子里,美妙极了。我和二哥站在院子中间,静静地看着东山头的月亮。我们谈到了大哥,谈到了我们小时的故事。那时,全村人都很穷,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很多,一家人整天都处于半饥饿状态中。为了填饱肚子,家家户户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精神,从山脚下开荒种地到山顶上,每至冬天,村前村后的大山全都像被剃成一个个的光头似的,没有一点绿色,更没有一点生机。
周未从城里读书回到家中,我们三兄弟在父母亲的吩咐下,迎着寒风,挑着牛粪爬坡到三里外的地里种马铃薯。狭窄的山路上,冰冷的扁担压在稚嫩的肩膀上,那种疼痛自不必说了。二哥力气大,扛得也多,走在前面,我走在中间,大哥断后。穿过村前的石桥,抬头就是大山。我们沿着狭窄、陡峭的山路向山上咬着牙爬着,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爬到半山上,从肩上传来扎心的疼痛,让我们在路边的一口水井边停了下来。我们把装满牛粪的草篓放在高坎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顾不得休息就向稻田后壁下的水井飞快跑了过去。我们轮流跪着扒下身子低头喝了几口水,然后坐在水井边的乱石块上休息,大哥看着我和二哥一脸的汗水,又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和山顶下的大片土地,说:“再不努力读书,以后我们只有扛着梯子爬到山顶,等月亮出来后再爬到上面开荒种地才能吃饱肚子了。”谈到这些,我和二哥相互笑得有些开心,更多的是悽迷。一路走来,我们一家人都过得有些艰辛,但是,生活仍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好些。如今,对二十大的即将召开,即使在疫情仍很严峻的情况下,我们对未来的幸福仍充满了信心。谈话中,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小了起来。
“你们知道吗?今天是什么节?”母亲坐在几个孩子中间说着话。“当然知道了,奶奶,不就是鬼节吗?”“哪你们知道以前的老人在今天说了些什么吗?”孩子们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的,然后齐声回答道:“奶奶,我们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吧,“‘七月半,鬼乱蹿’。从今晚天明后,你们就不能乱跑了,小心鬼找到你,把你们的魂勾走。”母亲说完,满脸的严肃里带着温暖的笑。“哪里会有鬼嘛,奶奶,你是骗我们的,鲁迅先生踢鬼的故事告诉我们,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几个孩子说完,放声笑了起来。母亲怔了怔,说,“真没想到,你们都知道这个故事。其实,我也不知道的,那是小时候,你大伯晚上读给我听过。”
东山头上,那几丝白云不见了,月亮又升高了些,不远处,几颗星星忽闪忽闪的。
村前的水泥路面上,一群欢快的孩子提着瓜瓜灯向河边的石桥走去。月光下,笑声落在微黄的瓜瓜灯下的影子周围的路面上;青蛙按捺不住丰收的喜悦,阵阵蛙高音从路旁的稻香里传来;蝉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上,也不甘落后,欢快地嘶鸣着;还有村前那多情的河水,从南到北,围绕着村庄划一个美丽的问号,哼着轻快的曲子向乌江奔涌而去。
我站在村前的路灯下,看着东山头上皎洁的月亮,还有从山顶到山下连绵起伏的竹海。是啊,以前是家家户每天争先恐后从坡脚开荒种地到坡顶,绿色是一退再退,就差一点就退到月亮上了。近年来,在国家退耕还林政策的影响下,在家家户户的努力中,绿色又从山顶回到了山下,漫山的竹海,碧波荡漾,竹浪声声。村子里的房子也是一变再变,从以前的土坯房到砖瓦房,再到今天的小楼房,短短几十年,可谓是变化之大,速度之快。真是“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啊!感叹之余,又有几个小孩子提着瓜瓜灯从我身旁欢快走过,笑声在月色下的河水声中轻轻荡漾。
孩子们站在石桥上,斑驳的人影和瓜瓜灯温暖的光在月下的水中一闪一闪的。突然间,不知什么原因,一种强烈的愿望涌上心头:“何不趁今夜美妙的月色,到村前的网红滩去打打卡?那可是全县人的打卡地呀,而我,作为网红滩的主人,却很少到那里去游玩。”沿着新建的河堤,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我信步踏着如水的月光向网红滩走去。
河堤上,柳风轻拂,稻香阵阵,平缓的河面上,不时有几条鲤鱼穿过水草跃出水面,在月光的辉映下,划出几道优美的弧线,“啪啪啪”落在水面上。柳树下,一根根鱼竿伸向河中央,错落有序的各色夜光漂在水中闪着温暖的光。离网红滩还有百十来米,远远的我就听到欢快的笑声夹杂在乳白色的水雾里。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吹着柳风沿着河岸向前走去。
河中央,东山顶的月亮跟着我穿过柔软的水草,穿过轻柔的柳风,穿过河中央闪闪发光的夜光漂,一路跟随着我向网红滩走去。月光如水,几十个还没玩尽兴的城里人把小轿车停在河边,穿着各色泳装,身上套着五颜六色的游泳圈,有的在网红滩上游水面上尽情戏水,有的坐在拦河坝上的水槽中任由河水冲涮疲惫的身心,有的在莲花般的清流中盘腿打坐,还有的把脚伸进水中,任凭激流中的马口鱼和石斑鱼亲吻。
网红滩下游,大金岩的影子巍然河中央的水草中,十几支夜光漂浮在它四周,像刻意为它装饰点缀似的。稻田边的水泥路面上,十来个男女青年尽情地享受着甜美的月色,把一罐罐啤酒高高地举过头顶,金色的酒花和着月光洒在他们身边的烧烤炉上的各色美食上,在几声“水!水!水!”的呐喊声中,多情的啤酒花伴随着炉火上哧啦哧啦的美食,在柏杨树下小伙子吉他优美的旋律中“……仿佛又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一饮而尽。
河面上,星星点点,月色如梦,我蹲下身子,看着水中如梦的月亮,掬一把清流涂抹在脸上,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月亮爬上了东山头,爬得很高,就在我的脸上。
二O二二年十一月二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