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家园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我说李大兰你他妈出来,还知不知道脸是啥腚是啥。我说李大兰你个不要脸的,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也是该你欺负的?唯一的一次骂街没想到会发生在李大兰家门口,或许那天听娘委屈着诉说了好久,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手执一根棍子,来到堂兄二皮子家。已经记不
我说李大兰你他妈出来,还知不知道脸是啥腚是啥。我说李大兰你个不要脸的,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也是该你欺负的?唯一的一次骂街没想到会发生在李大兰家门口,或许那天听娘委屈着诉说了好久,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手执一根棍子,来到堂兄二皮子家。已经记不得因为什么,是因为一只鸡还是一只鸭,外来媳妇李大兰明火执仗地和娘对骂。当然,那天的李大兰再没敢出门,堂兄尴尬地坐在一跟檩条上,吧嗒着抽烟,等我稍稍熄了火,这才晃晃手中的旱烟袋说:“兄弟,抽烟。”
李大兰是村子里最早被拐来的姑娘。来的时候,年纪和香草小雪一样小,一样瘦弱;唯一不同的是李大兰家在四川,也是住在一个贫穷的山沟里。拐子刘大花去四川的时候,二皮子的姐夫还是镇供销社主任。姐夫说:“咱吧,也不能算买,就在当地找一户普通人家,尽最大可能商量,然后丢一些钱算是见面礼。领回人,成了亲,多多少少给你刘大花的只能算是媒礼。”其实,后来的我对于这种做法总感觉到有点不伦不类。说拐吧,还真不是;说不是吧,后来李大兰的一次次出逃让很多人费尽思量。堂兄二皮子为人老实木讷,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木匠。为什么?那时候三大娘说了,俺家皮子没出过大力,可不能跟着人家出去拓大坯,挑大墙。幸好,忠厚老实的堂兄没几年就学会了木匠手艺——尽管是个二把刀。跟别人不一样,别的木匠打家具做门窗,二皮子只做耧,耧是播麦子的,六个腿,一付把,很精巧,所以三大娘家还算能糊口过得去。
可能,在所有被刘大花带回村子的女人中,顶数李大兰有点文化。我那会刚上初中,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李大兰每每见我星期日回家,总会缠我把书借给她。说实话,堂兄比我大十几岁,李大兰却和我差不多一般大。李大兰说:“兄弟,我下次回老家给你领个川妹子咋样?兄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娃?不成就跟我回一趟,保证给你挑个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见我脸红不说话,李大兰这才吊诡地笑了笑,起身回家。
不知道,很多时候我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村子会这么穷,为什么村里的人整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还是不能好好地说上一门亲事。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既然每个人都会长大,那么长大后的我是不是一样让白发苍苍的娘成天唉声叹气,到最后任由娘牵了牛,或卖了猪。也让拐子刘大花从千里万里之外,给领来一个原本陌生的所谓媳妇。
大概是老实人都比较犟吧,堂兄家总能听见绵延不绝的吵闹声。李大兰说:“穷鬼,你们这一帮穷鬼,我是跟你过不下去了。我得走!”接着,堂兄发出沉闷的吼声:“滚,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门就别再回来。”李大兰就披头散发地撞开门,不管东西南北,开始疯跑起来。当然,在一旁暗自落泪的三大娘和三大爷不会不管不问,慌慌张张,敲了这家,喊了那家的门,说:“快帮俺把媳妇给截回来,要是真跑了这日子可咋过呀!”两位老人的心如今想起来该能理解,家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二皮子算是家里的独苗苗,自从李大兰进了家门,有一口香的甜的总不舍得吃,都省下来,给身体还未发育成熟的李大兰。
在一次逃跑事件中,由于我和李大兰家离得最近,穿过漆黑的夜色,翻过一高一低的老河滩,我终于在村口的老场边,听见李大兰急促的脚步声,忽忽,忽忽,像一阵漫过田野没有方向的风。我喊李大兰:“我是你兄弟,你别跑,前面有眼井。”脚步声有些犹疑,过了一会又忽忽地响起。我已顾不上许多,从一旁的庄稼地偷偷绕过去,在身后一把抱住了李大兰。李大兰先是挣了几挣,没再动。我说:“嫂子,回家吧,回家了你还是我嫂子。”李大兰吃吃一笑:“瓜娃子,你不懂。”李大兰说:“二皮子是个窝囊废,是个穷种,是个八杆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榆木脑袋!”我说:“我哥怎么了啊?我哥又老实又能干,三大爷三大娘有啥好吃好穿的不还是尽着你?我哥就是人长得丑点吧,可心眼实;老实吧,但可靠。”李大兰却突然挣脱我的双手,回过头来,带着哽咽,嘴唇胡乱地落在我的脸上。一边喃喃自语:“兄弟,兄弟……”脑子一片空白的我傻了好久,这才回过神来,冲着河堤喊:“二皮哥,嫂子在这里!”
田野上,常见李大兰傻傻地望着远方,像一棵不会行走路的树。有一次,我们坐在田埂上说话,李大兰说:“人活的是命吧,那时候还小,娘去学校喊,说是城里来个大老板,让跟去做工。又轻快,又赚钱,谁知道咋就那么傻呢,跟上了拐子刘大花和姐夫就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李大兰说:“我也有过相好的,住在一个寨子,同一个班级,人长得高大又白净,不知道考没考上大学,成没成家。”我打趣:“那你去找找吧,兴许现在成了老板呢,到时候把二皮哥跟你都安排在一起,吃工人饭,省得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日子。
李大兰没吱声,望了望远方的天空,一声叹息。
平原上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也没见谁家平地起高楼,也没见谁家发了横财成了村里的大户。常常看见堂兄骑自行车驮着李大兰去城里的身影。有人说,急了吧,公狗不发骚,母狗不橛腚,再忙活也是白忙活,不还是没怀上种?就这样折腾了好几年,总算是天遂人愿,李大兰好歹给堂兄家生了个带把儿的,把三大爷三大娘整天乐得合不拢嘴。这期间,李大兰开始了神鬼附体的怪事。
发病了的李大兰,眼发直,口吐白沫,牙关紧咬,浑身打哆嗦。被人从粪坑里直挺挺地抬回家。忽然坐在了八仙桌上,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说:“男鬼靠左,女鬼靠右,冤鬼恶魂快点爬上堂来,听你家阎王奶奶训话!二皮子,你个挨千刀的穷鬼,有什么能耐娶个七仙女,触犯天条。明天午时三刻,把她送到十字路口,一瓶雄黄酒,二斤黄表纸,快送你家七奶奶上路。”此时的我已经退了学,在家里种田,平常只在书里读过这些奇奇怪怪蒙人的东西,竟被李大兰骇得一时半会醒不过神来。还是二大娘有办法,让人摁住李大兰,狠狠地掐人中,挣扎的李大兰不一会就停止了哆嗦,慢慢睡了过去,一柱香工夫,这才悠悠醒过神来,对着三大娘喊:“娘,我渴;娘,我饿。”
就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年,村里人开始陆续外出打工,儿子铁锤也慢慢长大了,两个老人相继去世后,家里的日子逐渐有些好转。只是堂兄的木匠生意却越来越冷淡,田里都机械化作业了,再没有人来买堂兄做的耧。这期间,李大兰和堂兄偶尔也回去趟四川;四川那边有时也会来人,到底成了像模像样的亲戚。2008年5月,汶川地震,我回到村子里,正遇见李大兰焦急地拨打四川家里的电话,一遍一遍又一遍,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终于打通了,在家的二弟说只是房子塌了,人都没事,李大兰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李大兰来镇上找我,说家里兄弟要盖房子,兄弟你看能不能借一点。我没有丝毫犹豫。
平原深处的村庄,一座连着一座,每每炊烟升起,让人以为跟从前的日子没什么两样。走进去呢,除了稀稀落落的几座新房,越往深处越见一处处断壁残垣,几个老年人和几个孩子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村子外的庄稼地虽然一年年也在收也在耕种,但已经满足不了村里人的需要。生病,盖房,娶媳妇,生孩子,哪样都离不了钱。
你知道,很多像我们村里一样的年轻人大都投奔了他乡,忙碌在城市里的一条条流水线上。今年春节,在外打工的堂兄一家人从上海回来,李大兰滔滔不绝地和我说着外面的花花世界。侄子铁锤长得人高马大,个头早就高过我许多,从外面领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同的是,没有欺骗,也没有强迫。
临行那天,李大兰说:“兄弟,谢谢你,这些年,帮助我们那么多。”我鼻子一酸,打从心底里祝愿这个流浪的家,团圆,平安。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6-4 00: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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