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酒水
很奇怪,父亲的父亲和父亲的兄弟都是擅于饮酒的人,独独父亲一人不擅于此道。他们的应酬,我只有逢年过节随父母回他们老家时才看到。四方大木桌上放着一个锡的,一个塑料的酒壶,将红酒和白酒分别纳入怀抱。叔叔和爷爷举了杯,喝一口,吧唧一下,再夹菜。大伯、二伯也能喝,喝得酡红着脸,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皮肤也泛着光,越发得上色。桌上必有一碟配酒菜,拌好的香辣小银鱼干细小如银色铁丝,和炸酥的花生米搅在一起,软脆相搭。他们几个人津津乐道的事情,聊着聊着突然会杂陈出不同的声响来,有时闹个小情绪,不欢而散,下一餐饭时又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了。父亲因为压根儿不沾酒气,所以大都大口扒饭,很快就离了饭桌。有时坐在土灶前生火的那个位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们闲聊,有时听他们谈闲天,或者踱出去,靠在木屋外的石基上坐着。一大桌子人坐不下,分两批吃,或者一部分站着吃。我们这些小孩子坐在高凳子上,或者跪在凳子上好显得挺拔一点,可也只能够着面前的菜,远的怎么伸胳膊也够不着,干脆就省省那个劲儿了。毛孩子一堆,叽叽喳喳一阵儿碎嘴儿,就一边儿怵着去了。有时,大的、小的一波儿人儿观"天象",遇上大人粗声粗气的,疑似有变,就急急扒了些,火速退场。一波笑声传来时,又东一个小脑袋,西一个小脑袋地钻出来,凑着看究竟。通常瞅不出个啥,又悻悻地鸟兽散。
可惜的是,岁月无情。长辈们相继离开的许多,他们那辈人里能端酒杯的就几乎都没有了,父亲还是那个捧不出酒杯的人。若是过年非得要活跃点气氛,他和母亲就孩子似的抱杯饮料和小辈们"干杯",笑孜孜的。倘若非要让他喝点儿,眯着眼睛,皱着眉头,苦酒般,一小口绰然有余。这情景就恍如儿时叔叔逗我们这些小毛孩,"来,喝喝看",拿筷子一蘸,一咂嘴,"嗯哼一一"苦着脸,咧开嘴叫。他们看着却乐了。
童年的小脚丫从穆阳桥头的石马兜往里走,走上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母亲的娘家。一路左弯右拐的走过大小弄堂,再走个十来分钟便到了巷头路的爷爷家。从小在石马兜与巷头路间来来回回的走过,两边的情形也大不相同。姥姥家不拎酒壶子,饭桌上也不拥挤,可以慢悠悠地享受吃饭的过程,包括和姥姥聊天。姥姥会不断地给夹菜,吃饭时好菜都堆在我们这些毛孩子面前,压根儿不愁伸胳膊夹不动好菜。姥姥所住的那个四进四合院,两个天井一前一后,住了十来户人家。邻居多,在院落里串门,晴天不用遮阳,雨天无需打伞。南方雨水多,露天的空地四面房屋的檐滴也汇入其中。两个天井蓄着积水,潺潺流响。遇到夏旱的天气,天井裸着本色,这才露出石阶来。我喜欢那时的天井,为突然辟出的一块天地,仿佛多出了脚力。上那儿冲"口"字形的大"天窗"仰头望,天空就取了一方块豆腐模样。这高亮的"豆腐"有时也打浆,稀里哗啦的弄得石阶打滑,檐廊周围的条石也打滑,脚底一打滑,一声不响地溜进水池里,水花溅洒,人就湿漉漉了半截。这样中奖几次后,心有余悸,走路就小心翼翼了。
巷头路那端的爷爷家走路就很随意,显得很大条了,"吧嗒吧嗒"地随便踩。即便跑到溪边,从大榕树旁的长台阶一步步试水下去,水没过膝盖,湿了裙角,一会儿在石头上坐坐,吹吹风,晒晒太阳就干了。只是,爷爷家人多,两层的房,房间依然显少。每到过年大家都回老家时,很多人不得不挤在一起睡,或者打地铺,也有上叔公家去将就的。大多时候,我和弟弟随母亲回外婆家睡,大伯母也带堂哥、堂姐们去她娘家,这样可以空出些床位给亲戚。
外婆家其实就三间房,一间厨房,两间卧室,是土地改革时分到的。采光效果不太好,尤其是朝内的那间卧室幽暗而狭小,让我莫名其妙地畏怯。开门即见天井的厨房光线最好,而且宽敞。童年的时光相隔太久,印象中对屋后的外廓也是有排斥心理的。据说,这种外廓在古时候是隐秘的过道,用于防火、疏散,也用于一些丧葬的白事。虽未得以印证,但得知那点八卦后还是怯生生地斜斜地瞟了好几眼。唯有内急之事不可避之,偏偏厕所就安在那儿,每每入厕都疑神疑鬼的,速战速决,非高效不可!小弄堂里风来回跑着,空通空通的回声,全钻耳朵里了。厕所外围的草席、塑料布动了,草席筛着,布帘翻动,偏偏四周令人恐慌的空落。逮着母亲、姥姥有个闲时,就百般费劲地找理由让她们守在厕外。臭是不臭,且不说,有时刚"上岗",门外有人呼她,立即"撤岗"。这下倒好,入厕的我心神不宁,眼见四周都发毛,"急急飞花令",慌手慌脚的迅速撤离。她们回头见我边跑边拎裤子的紧跟在后头,就乐得笑话我,胆小。我也顾不上那些,随便她们逗乐,安抚一下扑腾的小心脏,小脸通红通红的,干干的挤出点笑声。
我在姥姥家时常这样、那样的胆小,但是即便是出出小洋相,甚至落水几回,从巷头路到石马兜的来来回回,我仍然乐不可支。
一晃眼,这些都过去了,爷爷、姥姥辈的都过去了,穆阳越来越遥远了……对酌的叔叔、伯伯都散了,旧事晃得如酒水。姥姥家的空廊还空着,天井呢,可还滑润如初?我家的老爸老妈仍不端酒壶、酒杯,他们也和我一样不言不语地蓄着一壶酒水,想想旧时的青石小巷,穆溪清流,石井那方四角的天空,一圈一圈地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