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韭菜炒莲米
三十多年前,我在家乡的一所镇上中学里读初一。中学实行寄宿制,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住在学校里,一个星期回家一次。
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两个弟弟在外祖父母家所在的村小学里读书,我住校,母亲为照顾老小,常常往返于祖父母家和外祖父母家之间——一家五口人居住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彼此牵挂,彼此关心,倒也其乐融融。每到周末,我就轮流到祖父母家和外祖父母家,第二天离家去校时,除了书包,还要带一袋米和两罐头瓶咸菜。米是每餐打一份送到学校的饭盘里去蒸成饭的,咸菜呢,我的咸菜要么是祖母刚刚炒热的雪里蕻,要么是外祖母清炒的腌制红薯叶,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我未来一周的每一餐都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我的学校在镇上,向北约7公里是祖父母家,向南3公里左右可到达外祖父母家,平时,母亲就在这南北10公里的范围内来来回回,但为了不打扰我学习,她从来没到学校里来看望我。我很争气,当上了班长,成绩也不错,学期末时领回了好几张奖状,这让全家人都感到欣慰。
转眼到了第二年六月。有一天中午,我刚在放学后去食堂取回了蒸饭盘,正在寝室里跟同学一起分饭,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并说我的母亲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但外面的同学还在不停地喊,我便出门去看。
没想到,寝室门外,我的母亲真的站在那里!
母亲从祖父母家走来,走了7公里路,头发有点零乱,看起来也有点疲惫。但一看到我,她立即精神起来,走上前,笑吟吟地问:“还没开始吃饭吧?”我点头。母亲连忙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装得满满的罐头瓶,递给我。
我接过来,罐头瓶热得有点烫手。仔细一看,里面是一瓶青绿的韭菜炒莲米。
母亲说,这是她早晨刚从外面的沟渠里摘回的新鲜莲蓬,剥成米,再和菜园里刚割回的新鲜韭菜一起炒,又嫩又香又甜,她特意赶在我吃中饭之前送过来,好让我在学校里能吃上一餐热乎乎的新鲜菜。
进到寝室,我端起饭盒,母亲打开罐头瓶,把冒着热气的韭菜炒莲米往我饭盒里倒,一个劲地叫我快吃快吃,说不然就冷了。我拿出饭盒的盖子,想倒一点饭到上面,让母亲和我一起吃。但母亲说不饿,她等会到外祖父母家去再吃……
我低头吃饭,第一次在学校里不吃冰凉的咸菜,而是热乎乎的韭菜炒莲米,突然就控制不住地眼泪直往下掉,掉进了饭菜里。这时候,韭菜炒莲米有多好吃已经不重要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生动的场景:母亲踏着清晨的露水去野外摘莲蓬,满心欢喜地去菜园里割韭菜,不厌其烦地剥出莲米,洗净韭菜,又洗净锅,灶里添火,锅里加入一大勺菜油,倒入莲米、倒入韭菜,大火快炒。很快,一锅香喷喷绿油油的韭菜炒莲米就熟了。母亲把这好看又好吃的菜小心翼翼地装进干净的罐头瓶里,尽量塞得满之又满,再用一件厚毛衣将罐头瓶包起来,包得严严实实的,装进背包,然后看看钟,就急匆匆地上路,往我的学校赶……
我想着,吃着,身子因激动都有些颤抖了,但因为害怕母亲看见,就把头低得更低了。母亲大约是真的没发现,她一边看着我吃,一边说话,还总是问我:“你怎么不做声?”“你怎么了?”
吃完了,我平复好心情,把眼泪收了回去,尽量装作很自然地抬起头与母亲回话。寝室外面有水龙头,我和母亲一起去洗饭盒、饭勺和空罐头瓶。洗完了,母亲把空罐头瓶连同我之前的一个一起装进背包里,对我说她走了,叫我赶紧去睡一会,下午还要上课。
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想着她还要饿着肚子走6里路,想着她的不善言辞和不善表达,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