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装电梯的女人
小说
不愿装电梯的女人
谢复根
我想不到我会被社区万主任点名去做同楼道102室住户顾秋菊的思想工作。什么工作？说服她同意楼道安装电梯！
我们小区是个老小区，房子老不说，住户也大多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虽说是多层房，但年岁大了，上下楼梯还真是一年比一年吃力了。好在政府关心民生，出巨资补贴小区加装电梯。如此，心里的担忧也就消失了。然而，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天大的好事也总会有人喜欢有人反对。比如，我们同一楼道的住户顾秋菊就极力反对装电梯。
顾是十多年前因原住地拆迁搬到这个小区的。来的时候，一家三口：她、她老公和一个读中学的女儿。她老公前几年患癌症去世了，现在就她和女儿宝仪一起生活。
说来也难怪，因为顾住一楼，安装电梯对她来说，确实看不到有实质性的好处，为此，在楼道全体住户签“同意安装协议书”时，其他人家都签了，就她死活不签，而她不签，这电梯就没法装！社区里因此几次上门做她的思想工作，然而，任你磨破嘴皮子，都没用。无奈，社区领导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这个楼道长。按理说，楼道长也就是干一些替社区发发通知之类的义务活，哪儿干得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相信，这一定是领导病急乱投医了，但对我来说，毕竟也是一种信任，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楼道里大多数住户和自己的事，故我心里尽管是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敲了顾家的门。
开门的正是女主人顾秋菊，她问：“老谢师傅，有事？”
这种开门见山的问话，让我也少了一点迂回，我把来意立刻说了。
那知道，我刚说完，她就喉咙响了：“你回去告诉社区领导，我不要装什么电梯 ！要装去他们自己家门口装！”
我说：“老顾，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现在这个楼道里除了你家，别的人家都签了字，同意装电梯，”我怕她不信，又补充说，“就是你对门，也委托我签了字。”
顾秋菊喉咙更响了：“对门一家住国外了，不住这里，当然没事，我可是要住到死为止的！”
我耐着性子：“老顾，这装了电梯，好处还是很多的，比如——”
她立刻打断我：“你家住六楼，当然希望装电梯，要是我也住六楼，不用你来动员，我自己都会去社区里求他们装的！”她说着瞪了我一眼，“老谢，你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换作你是一楼，你会要求装电梯？”
她这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是啊，我是一楼我会要求装吗？至少我不会像此刻这样积极吧？但一想到自己的使命，就说：“老顾，话可不能这样说，这安装电梯是政府对我们的关心，也是我们住一个楼道住户的共同心愿，我们总不能把政府的关心…”我本想说“当作驴肝肺”吧，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就改作“无动于衷吧？”
她说：“对不起，我不要这样的关心，也没有这样的共同心愿！”她顿了一下，下逐客令：“老谢，不要多说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为装什么电梯的事来打扰我，这辈子我家也不会装的！”
我说：“你也不要把话说死。”
她说：“你说我把话说死，那我就说死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想都不用想！”
我不再跟她啰嗦了，心想，遇上这种女人，我这工作怎么做？
第二天，我去社区里把事情的经过跟领导说了。万主任听了也直摇头：“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安装电梯是政府的惠民工程，她怎么就想不明白？”
我说：“像她这种人估计要吃了亏才会明白！”
大约在我做顾秋菊工作半个月之后吧，这天是星期天，我在客厅里看书，正看得入神，有人敲门且敲得很急。我奇怪，老伴去上海管孙子了，谁会上门？再说，我家的门是有门铃的，有门铃不按，敲门干啥？我不起身只是大声问：“谁呀？”
门外的声音：“谢叔叔，是我，我是宝仪。”
宝仪？这不是顾秋菊的女儿吗？我赶紧去开门。果真是她，我说：“宝仪，有什么事？”
宝仪很急的样子，说：“谢叔叔，你快去我家，我妈不知得了什么病，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一听，来不及多想，就跟着宝仪来到她家。进门一看，只见顾秋菊窝在沙发里，脸色煞白。说实在的，我虽然是从医院退的休，但我就是一个药房里的发药工，只识药名，不识病情。我问宝仪：“你妈有心脏病史吗？”
宝仪肯定说：“没有，从来都没有。”
我又问：“打过120了吗”
宝仪说：“还没有。”
我说：“那就赶紧打。”
宝仪马上打了120。
为了争取时间，我说：“宝仪，先把你妈弄到楼下吧，这样，120一来就可以马上走，不耽误功夫。”
宝仪连连“嗯嗯。”
可是，当我们真要把她妈弄下去，问题就来了：顾家虽说是一楼，但离地面还隔着一个车库的高度，也就是说还要走十二级台阶才能到地上，而顾秋菊这个胖女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吧？
我是个已过花甲的老头，而宝仪是个三十出头的老姑娘，我们俩要把顾秋菊这个平时像母老虎此刻像病猫似的宝货弄到楼下，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可有什么办法，不容易也得把这尊神弄下去 ，谁叫我撞上了呢？
我和宝仪各架着顾秋菊的一条胳膊，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一步楼梯一步楼梯地往下挪。到了楼下，顾秋菊站不稳，我叫宝仪架着她母亲，一头靠在墙边，我去开自家车库的门，取出了一张闲置的方凳让她靠墙坐下。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吧，120车子来了，顾秋菊被接走了，当然，宝仪也跟着去。
我回屋。上楼梯时，看到那十二级台阶，忽然喜上眉梢：坏事估计要变好事了，通过这件事，没有电梯的苦果她顾秋菊应该是尝到了吧？等她出院，趁热打铁，让她把这字签了，那我们这楼道也就可以装电梯了。
为此，我把这事和我这个想法告诉了万主任，万主任也很高兴，一面表扬我这件事做得好，一面也认同我的看法。于是，我也信心满满地等着顾秋菊出院。
顾秋菊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据说得的是脑梗，因为看得及时，无甚大碍。
我闻讯来到她家，先祝贺她出院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说明来意，原以为她这次一定会买我面子了，想不到我的话刚说完，她的脸色一下子阴了，冷冷说：“本来嘛，老谢师傅，这次的事我要谢谢你，可今天你又来说这个电梯的破事，我就不客气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除非我死了，否则这电梯我是不会装的！”
我还是耐着性子说：“老顾，你也体会到了，你家不是真正的底层，你家离地面还隔着一个车库的高度，还有十二级台阶要走，要是你再遇上前几天的事，没有电梯你如何下得了楼？”
她立即火了：“你是盼我还有下一次？告诉你没有下一次了，再没有下一次！就是再有，我也不会再劳你大驾了！”
这是什么话？我做好事还做出不是了？我气得转身就走，临走，我也丢下一句狠话：“顾秋菊，你也不要把话说的那么绝！”
她声音追着我说：“我就是绝！就是不同意！看你们拿我有什么办法！”
这件事之后，即使在楼道上我和她遇上了，我也懒得再和她主动搭腔了。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倒是她，有时还有点嬉皮笑脸地说上一句“谢师傅，你早啊”或“谢师傅，你出去买菜啊？”
对装电梯的事，我也死心了。我是这样想的，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反正和我也没多大关系，我现在还爬得动楼梯，不急，将来实在不行了，就把这房子卖了换作有电梯的商品房！钱不够 ，就向儿子要，儿子虽只是开个小公司，但替他老子我买一套电梯房的钱应该不成问题。至于这狗屁楼道长，谁愿意干谁去干！
因为有了这样的打算，后来的日子里，我再没有过问顾家“签字”的事。一个人在家看书编故事，何乐而不为呢？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就没有气了，事实上，气还是有的。
我有一个习惯，每天走一次绿道，打个来回要近一个钟头，回家上楼，难免有点力不从心，气喘吁吁，再加上看到听到别幢楼在热火朝天地安装电梯，难免就有点怨恨顾秋菊，心想，要是没有她从中作梗，我们楼道里的人应该坐上电梯了，因为隔壁楼36幢三单元，跟我们同时签字，他们那儿因为户户同意，电梯早已装好，现在是进入电梯试运行阶段了。
哎，这邻里，有个善邻还是恶邻，境况真是大不一样啊！
令我想不到的是，生活中果真有戏剧性发生的事。那天下午，我去菜鸟驿站取快递，刚下到二楼，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笑声，我猜想这定是楼下三楼的车库里，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又在打牌，大概是谁打赢了或谁出了张妙牌，大家伙在开心地哄笑。
说起来这群人很有意思，他们打牌的瘾很大，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每天十二点到三点，雷打不动，都会聚在车库里。少时三五人多时六七人 ，玩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有时令我这个不太喜欢凑热闹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想加入到他们中间去。当然，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低着头走着，想着我的下一篇小说该如何构思，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老谢师傅，你出去啊？”
我回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一楼了。
只见顾秋菊开着门坐在门口。她见我站住了，就轻声说：“楼下在打牌哩。”
我说：“是啊，没事干，这样也很不错的，老来乐，开心。”
她点点头。
我多说了一句：“你也可以去打啊！”
谁知，她一脸苦恼的样子：“我下不去了。”她指指自己的腿。
顺着她所指，我突然发觉她的腿有点异样：她的左腿的裤脚管空荡荡的。我说：“老顾，你怎么啦？这腿？”
她一脸苦相：“截了。”
我说：“怎么回事？干吗截了？”
她叹了口气：“我这辈子算是倒大霉了，跟我死鬼老公一样，也是癌，骨癌。医生说，不截肢，命都保不住。”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不觉动了恻隐之心，说：“那怎么办呢，现在感觉还好吗？”
她说：“马马虎虎吧，只是、只是…”她没有说下去。
我说：“只是什么？”
她苦笑：“下不了楼了。”说话时神情很是沮丧。
听她这样一说，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在同情她之余，又联想到装电梯的事，但想到上次碰的钉子，我不能再自讨没趣了。就转了话题说：“你歇着，我还要下去取快递。”
她说：“你去你去，不耽误你。”看她表情，我觉得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没有说出来。
我下楼时，向三楼的车库里瞄了一眼，确实那里面真的很热闹，跟小区里的棋牌室一个样。就想，估计顾秋菊是眼热了，只是限着不能下楼，才打开门听下面的声响吧？
我到菜鸟驿站时，忽然想起晚饭的菜还没着落，于是先去了菜场，买了一点熟食。待买了菜取回快递，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多了，三楼车库里的“棋牌馆”已经关门，整个楼道里静悄悄的。
我想起一楼的那位，估计她也关门进屋了，因为没有声音可听了嘛。
谁知，当我刚走到一楼，顾秋菊居然还在门口守着，她又向我招呼：“谢师傅，你回来了？去菜场了？”
我一边“嗯嗯”一边脚不停步。
想不到她叫住了我：“谢师傅，你停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站住了，转过身：“什么事？”
她扭捏了一下，说了 ：“我想问一下，装电梯的事，我现在签字还行不行？”
我一听很惊喜：“你想通了，要装了？怎么不行？当然行！”
她说：“那你帮我去签字可以吗？”
我说：“这个还是你自己去签吧，我不能代签。”
她说：“可我这样子也下不了楼啊？”
我说：“这样吧，你真要签，明天我去跟社区领导说说，让他们带着表格上你家来签。”
她似乎很感动：“那太谢谢你了。”又说，“谢师傅，我这个人脾气臭，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担待了。”
我忙说：“没事没事 ，远亲不如近邻嘛，一个楼道住着，关起电子门，就是一家人。”
她连连点头：“对对，一家人，一家人。”
不用多说了，你也知道了，我们楼道如今已经装上了电梯，有了电梯，上下楼真的方便多了，不用再担心气急呼呼爬楼了。至于顾秋菊，她现在的日子过得也很开心。签字后不久，社区领导考虑到她的实际情况，赠送给她一辆质量很不错的轮椅，她先是在自家的屋子里转，电梯装好后，她又每天坐着电梯坐着轮椅到三楼的车库里打牌，或者去小区的露台晒晒太阳或者去菜场买菜了。另外，她的女儿宝仪也找到了男朋友，那小伙长得很帅，我在电梯口见过几次。
当然，我这样说，并非是说我们小区现在很完美了，事实上，小区里还有将近一半的楼道没有安装电梯，争辩的双方还在为“吃亏”和“便宜”争论不休。但我相信，老旧小区安装电梯是大势所趋的事，只要人活着，总会有老得走不动路的一天，真的到了那一天，不要说爬一层楼，就是上一个台阶，也会感到很累很累的 ，而上上下下的电梯就会带给你一种如履平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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