恓惶人
武大郎?是的,第一眼看上去,他就是武大郎的再版。
他天生一副自来旧的长相,一双小眼睛下面座落着一个大蒜鼻子,面积不大的脸上褶子纵横,活像一块干枯的老树皮。即便是在这样一张脸上却总是有着温和的笑容。他的头上常年箍着一块已经洗得发白的羊肚子毛巾,身穿蓝布对襟子大褂,腰间扎着一条已辨不清颜色的布腰带,腰带上总别着一根旱烟枪。闲暇时,随地一蹲,从烟袋里装上一锅旱烟,把着长长的烟杆,眯起眼睛狠狠地吸上一口,再慢悠悠地朝天吐出缕缕的烟雾,那陶醉的样子就像做了神仙一般。
他是村长家的常客,但不是座上客。
每天,天刚麻麻亮,村长一家人还在酣睡中,他便蹑手蹑脚地推开村长家的大门,每每这时迎接他的就是村长家的那只大黑狗,也就是村长老婆口中常挂着的她的狗儿子。这毛色乌黑油亮的大黑狗拖着肥胖笨重的身体围着他使劲地摇着尾巴,就像久别的老朋友,他也开心地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抚摸着大黑狗。紧接着他在前面麻利地干着活,大黑狗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不等天完全亮,这个村子唯一的豪宅大院里的犄角旮旯就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门口的两个大缸被他挑得水满满荡荡后,便不声不响地掩门而去。
他大名叫高德宝,出生在五十年代末期,是村里一个车夫家的老生独苗,也算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在他少年时,因家境变故,父母离世,剩下孤独无依的他,只能靠队里给分点粮食和左邻右舍的帮助勉强维持生存。别看他长得不够尺寸,脑袋瓜还算灵活,加上村长和他家是远房亲戚,所以他经常去村长家转转,帮着村长家跑跑腿干些杂活。村长家也会断断续续地给他些剩菜剩果和一些陈谷子烂芝麻。偶尔村里有办红白喜事的,他总是早早地跑去帮人家洗刷碗筷,也能挣碗饭吃。有时给办白事的人家筛筛铭旌挣几个零花钱。
在“只生一个好”的年月中,村长也喜得一子,择名高大宝。其实村长已育有两女,只是户口都上在了村里孤寡老人的户口簿上,所以村长家户口簿上没有孩子,这高大宝就算是独生子女了。村长也因为带头响应国家号召,率先执行“只生一个好”的政策,经常上县城、走乡村,做报告、拿奖状。
自打生下大宝,德宝往村长家跑得更勤快了,不是干杂活,就是看孩子,在别人眼里他就好像是村长家的哈巴狗。有好事者便把德宝叫做二狗子,他也不嫌弃。时间久了他的本名人们都淡忘了,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二狗子。
这大宝从小被二狗子看着长大,不是当马骑就是学狗叫,常常整的二狗子灰头土脸的,二狗子也没脾气,总是憨憨地一笑了之。
大宝到了入学年龄,虽然只有八岁,可长得虎头虎脑,牛高马大,站在二狗子面前就像一堵墙。常常是书包在教室,人在树上掏鸟窝,别人下学回家,他也回家了,老师碍于村长的面子,也不敢多说。
临近年关了,五颜六色的鞭炮大宝买了一大堆,点着一串照直就扔到二狗子家里,结果噼里啪啦一顿巨响后,一场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大宝站在一边乐得手舞足蹈。人们紧救慢救,二狗子那间毛坯房已被烧成残垣断壁。村长双手背在身后,挺着将军肚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儿子,确认安然无恙后。吆喝了几个村民用旧砖和泥巴抹墙,砍了几棵柳树配高粱杆子遮顶,算是又给二狗子搭了一个窝。
二狗子的脊背明显地成弓形了,本来就瘦小,这下更小了。
又是寒冬十月,雪花飘起时,村长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殁了。
凄风霜夜中,二狗子和大黑狗相偎在一起守着阴森森的灵堂。
出殡的这天,门口街头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几匹高头大马各套一辆大车,早早地停待在大门口,准备拉灵柩和送葬的孝子们。二狗子佝偻着身子手把铭旌站在马车前待命。
这大宝虽然已快十岁的人了,可他一会也不能消停,不是拽拽马的尾巴,就是抠抠马的鼻子,在谁也没有注意到时,他拿着哭丧棍子照着第一辆车马的屁股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马被这突然一击,疼得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向人群冲去,惊吓得人们四处逃窜。说时迟那时快,二狗子就像猴子一样蹭地一下跃起跳上飞奔的马车,紧紧地拽住了缰绳,可是马就像疯了一样拼命地狂蹬乱甩,把二狗子连人带缰绳甩来甩去,可二狗子依然紧紧地拽着缰绳不松手,直到马猛然间停下,把二狗子给甩下了马车。此时此刻,人们都惊恐万状,心想二狗子这下可要完了,即便不死也丢半条命。突然,一直蹲在门口的大黑狗一反常态,腾空一跃跳到了马车前面,二狗子摔下来正好砸到它的身上。大黑狗两眼泛泪嘤嘤地哀叫着,二狗子从它身上滚下来,紧紧地抱住大黑狗,枯瘦的脸上老泪纵横。这时村长的老婆拔开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冲了过来,疯了一样从二狗子怀中抢过两眼微闭四肢软踏踏的大黑狗,怆地呼天的嚎啕大哭“我的狗儿呀,我的狗宝呀”,哭着哭着,她抬起头两眼恨恨地盯着满脸血迹,呆若木鸡的二狗子,嚎叫道:“你还我的狗宝,你还我的狗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