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俗
这地方才是名符其实的大平原,没有山,甚至比房子高些的大土丘都没有。一条干巴巴的小河沟弯弯曲曲地在村边穿过,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一到冬天,旷野上光秃秃的,残碎的枝叶随着北风遍地打滚。柴轰轰的看家狗见了生人就没命似的狂叫,好象你踢了它几脚。到了花开草绿的季节,土丘上、渠畔上铺满各种各样的无名草,当中夹杂着几朵无精打采的小花。挨近庄稼地的那片空旷旷的毛草地上,馒头一样凸起的土丘是坟冢。宋家的老太太才死,坟还是新的,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这个被人称为义地的地方,高高低低的分布着许多浑圆的坟头。不懂事的孩子们常在这里放羊,玩累的时候就枕着坟头大睡。而像我这样年龄的半大人,火气虽盛,却犯怵到这鬼地方来。白天这里也显得阴森森的,人们往往远远地躲着走,象是怕看到干瘪了的或者才筑起的坟圈子。其实,那里边的人不一定可怕,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生前没见过大世面,家里来了外人都不知道怎么应酬,寒暄几声后,让人觉着朴实得可亲可爱。
那天,我亲眼见到宋家老太太被放进棺椁,村里人叫“入殓”。老太太那副样子,想起来真让人后怕,干核桃一样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两个眼眶深深的,看上去足可以汪住两杯酒。晚上上床睡觉,眼前还晃动着那张可怕的面孔。半夜时做了吓人的梦,梦见老太太请来了阴府的乐队,在灵棚前歌舞,醒来时浑身湿漉漉的,一身冷汗!迷迷糊糊地听到乐器抑扬顿挫声,就以为梦灵验了。慌着神问家里人,才知道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为办理丧事,请来了游走乡间的吹唱队。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总得去请他们,满街筒子吹唱,弄得人心神不宁,挺肉麻的。
宋家老太太寿数已尽,享年80有余。两个孩子的孩子都有了孩子,子子孙孙,四世同堂。老太太生前没受什么罪,这得感谢早死的老头子,模样虽不起眼,但挺有心术。盖房前请了会看风水的先生,挑中风水宝地才为孩子们成家立业。房子很结实,儿孙满意了,他嘿嘿地笑几声。这是他一手建起的家业,儿孙坐享其成可不那么容易!老两口不能动弹的时候,房子分给孩子,让他们守在身边,不显得孤闷,还有了好的服侍。
老太太的大儿子是东院的主人,大号宝龄,不过村子里的人们很少这样唤他。小时候起名时没留神,“龄”字在庄稼人的眼里是个“圈”,因此都叫他宝圈。因为日子过得不太富裕,宝圈没留下什么家产。大儿子结婚后分出去单过,自谋生路去了,三个闺女只有十七岁的小女儿秋秋还守在家里。宝圈精瘦精瘦的,可媳妇却高大肥胖,村里人都管她叫胖桔子。宝圈的二小子前年到东北服兵役去了,听说在军队里表现不太好,挨了处分,现在正闹着复员回家。小儿子根根才十五岁,在中学读书,脑袋瓜颇好使,但碍不住家里的琐事,成绩总不能拔尖。宝圈对根根抱很大希望,望子成龙。女儿秋秋念完中学就辍学了。宝圈的歪道道不少:女孩子上学没用,早晚是人家的人,到该出嫁的时候,两身衣服是嫁装,打发走了事,因此他从不把闺女的事放在心上。
宝圈有个嗜酒的坏毛病,而且每喝必醉,每醉必吵,不是打媳妇,就是骂孩子。有一次撒酒风,把媳妇扒光了衣服晾在地上,冻得胖桔子忍无可忍,翻转身,一手揪住宝圈的衣领,一手狠命攥住他肥大的裤裆,竟然给扔到了炕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脑袋,最后急得宝圈跪在炕上管媳妇叫奶奶,并又亲手给胖桔子穿好衣服。后来这件事不翼而飞,传到村里人的耳朵里,一传十,十传百,全村的老少都知道了。大人们取笑宝圈,他嘿嘿地苦笑,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瞎说!哪里的话?凭咱们这样的汉子还管不住媳妇?”很有派头,似乎根本没有那回事!见人们不信他的,就拍拍胸脯说道:“我把她唤来,让她当面管我叫爷爷!”宝圈说是说,可从来没唤过。小孩子们不懂事,成帮结伙地跟在宝圈身后嚷嚷:“宝圈宝圈有能耐,管媳妇叫奶奶!”气得他没法,拍打拍打屁股威吓几句了事。
宝圈的弟弟比他小两岁,名叫宝玉,在京城工作。前几年社会上兴替班,他想方设法让儿子挤进了工厂。因自己的技术强,工厂里还留他照用。这样一来,宝玉媳妇就成了西院的主人。宝玉膝下有一子四女,大闺女也跟了天津的知青,户口转入城市了。二闺女嫁到邻县,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每逢过年过节总要带着孩子们来走走。剩下的两个闺女都到了出嫁年龄,在村办的灯具厂上班,工资开得不少。宝玉媳妇为人很开明,女儿的钱由她们自己管,留着置办嫁妆,省得自己到时候费力操心不讨好。
宝玉媳妇是个正派人,村里的人们大都叫她二婶子。我的辈份小,得唤她二奶奶。二奶奶人缘很好,东家西家的红白喜事都有她的份子。庄户人看重这小礼上的往来。二奶奶很想得开,尽管独生儿子在京工作不会再回乡下,可她仍然这么说:“为孩子家打好根基,别留埋怨!”村里的老少爷们有事,总乐意与二奶奶商量,仿佛只有这样,做起来才有靠山,才安稳,才吉利。她也很会体贴人,能说会道的嘴能把心肠铁硬的人说得肠子打圈圈。可是,二奶奶的心里也有不痛快的事,家里那个耳聋眼花的病婆婆,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嚷嚷着要死,怪让人腻味的。
按说老太太是两家的,可是,这地方不兴这些。老人给孩子们分家时一般都随小儿子的一起过,一直到死。儿子不在家有儿媳妇。几十年了,老太太没受过什么委屈。可今年是老太太的“坎”年,毛病添了不少,怕死怕得疯魔一样。正赶上时兴火葬,老太太听到“火”字,嘴角就哆嗦。村里有几个好逗的汉子,在老太太跟前很不规矩。
“火葬车来了!”
本来是句风趣话,却招来了老太太的咒骂:“杂种操的,要接,接你妈去!”老太太嘴上功夫硬,两句话就能呛死人。现在老太太一病不起了,二奶奶忙完外边忙家里。宝圈偶尔也来看看,但他来管屁用!不给添事就是菩萨开眼!
宝圈自觉得是个孝子,老太太瘫倒在炕,他怎么坐得下?以前孝顺不孝顺已是过去的事,现在得让别人睁眼看看。于是他暗地里让根根去哥姐家捎信,没过几天,老太太几年难见一面的孙子孙女都来了。点心鲜货摆了一炕头,乐得老太太竟能下炕走路了。
那天,天正下着雨,老太太要大便,于是,裤子没穿光着脚板就往屋外跑。到门口时,一见外面的雨点就尖声叫喊起来,“该死的天,又下雨了,我怎么拉屎?”二奶奶正在东屋里做针线活,听到喊声,忙跑出屋:“唉呀,这天气跑出来干什么?还不回去!”孙女们可不那么孝敬这个又脏又讨人嫌的奶奶,捂着鼻子嗡嚷道:“丢够人了!”孙女们也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侍候老太太十几年没得过老太太一句夸奖,而宝圈的孩子们偶尔来看望老太太一次,倒让老太太满意,能不生气?
“看他们好,跟他们过去!躺在这里装什么蒜!”孙女抱怨几句,老太太听不见,后来见孙女们总不到身边来,就向宝圈抱委曲。大儿子是老太太心中的一座站得稳、坐得牢的靠山。宝圈为此深感不平,便在兄弟家寻事吵架。宝山的两个女儿本来就不待见这酒鬼大伯,见面从来不问声好。“大伯?他不配!他连人都不配做!”孩子们说话冲,也就不论辈份了。
别看宝圈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他心里也有窝囊事,兄弟家这几年各种家当都置全了,前些天还买了辆汽车,侄子侄女们,里里外外也都花里胡哨的。可再看自己的家--那副穷酸样,耗子都不肯钻进去。“妈的,老天不睁眼!”心里窝火,有时不免就骂出声来。于是便借酒消愁。这二年根根劲头大了,秋秋也不那么驯服了,喝酒受到了限制,胖桔子又不跟宝圈一条心,宝圈很孤单,可怜,象没人理睬的狗一样。
那天喝完酒,在家里闲着没事,溜溜达达地走向自家的田地。看到有人在芝麻地里割草,不禁怒火上撞。
“谁家的兔崽子在这儿割草,你们家没地吗?妈的,老子嚷你呢,还不给我滚出去!”
那人站了起来,是村东头的洪元。都是有儿子的人,怎容得了宝圈这么大骂?
“你驴叫什么?再叫别怪我不客气!”
“你没眼吗?芝麻都干梢了,你在这割草,芝麻还收什么?骂你,还骂你老子呢!”宝圈今天是酒撑起的胆子,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他妈的是不是受了媳妇的气没处撒?你这芝麻还能有收成?喂羊去吧!”
宝圈最怕别人揭短,听到洪元的反驳,气得青筋突起,象受惊的兔子那样跺起脚,扯开嗓子威吓道:“看老实人好欺负?老子不怕你!”说着竟挽起袖筒,扑向洪元。
洪元轻蔑地冷笑两声,等宝圈扑到跟前时,身子躲到一边,脚下一使绊,宝圈歪歪斜斜地向前踉跄几步,站立不稳,扑倒在地,芝麻碴子扎入宝圈手心。他趴在地上妈呀妈呀叫唤起来。洪元走上前,抓住宝圈的衣领。
“老小子,你还威风不?看我不给你看瓜!”洪元边说,边动手去解宝圈的腰带。
宝圈趴在地上挣扎:“小子,你等着,我不砸烂你妈的饭碗,我就不姓宋!你妈缺几辈子德,养了这个孬种!”
洪元狠命揪住宝圈的头发,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把宝圈的头装到了裤裆里。也怪胖桔子针线活不争气,给宝圈做裤子时,裤裆又肥又大。洪元拍拍宝圈弓起的屁股:“老小子,服不服输?服了叫声大爷,不服--不服,就叫你吃......”
宝圈经过一边串的折腾,酒劲消失了。脑袋窝在裤裆里,臊臭味熏得他连连讨饶,“好洪元,快......快放开,我叫大爷!大爷--”
洪元大笑两声,背起草筐走去了。
宝圈退出脑袋后,左右儿狼顾,见没有人影,才长出了一口气,气愤地朝村子走来,逢人便骂洪元:“下辈子绝户的孬种,欺负人也不看看,我宋宝龄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回到家里,他脱下开裆裤,瞪了一眼胖桔子:“看你他妈的做的衣服,怎么穿?”
“出了什么事?”胖桔子凑到跟前。
“滚一边去,没你他妈那么废物!”宝圈不耐烦地瞟了一眼胖桔子,“还有酒吗?”
“还喝?没了!”胖桔子在宝圈跟前不甘示弱。
宝圈走向橱柜,拿出酒瓶,摇摇剩下的二两酒,砸了一下嘴巴,仰头一饮而尽。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觉,醒后太阳已经西斜了。
宝圈抹抹嘴巴,来到西院,走进老娘的屋子,正巧侄女会英从外面进来。他坐在炕沿上,看了一眼会英:“小英,你奶奶病成这样,要好好看着,别老串门去!”侄女素常就不把这个大伯放在眼里,她抬起眼,不耐烦地看着宝圈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说道:“管的着吗?这是我们家,爱呆就呆,不爱呆就走。一个猪蹄二两酒!”
宝圈今天受够了窝囊气,正想找地方撒撒,偏偏让会英赶上了。他追上走向屋外的会英,不干净地骂道:“我看你们小毛崽子都要反了,妈的,这是你们家?这家业都是我的!”
会英厌恶地瞪了一眼:“你的?不拍北风扇掉舌头,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你他妈的反了,反了!姓宋的家里怎么出了你这么不孝的玩意儿。”宝圈指手划脚,大声叫骂。
胖桔子,根根和秋秋跑过去,秋秋挡住宝圈:“回家去,不要脸,喝点酒就闹事!”
胖桔子上前捅了根根一把:“把这老不死的东西弄家去!”
根根上前揪住宝圈,喝道:“回去!我跟你革命了!”
宝圈被推到自己的家里,躺到炕上嘴里还不住地叫骂。胖桔子走进屋:“根根,把他的嘴堵上。”根根顺手拉起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宝圈的脑袋。
二奶奶才从地里回来,听见邻居李大妈的叙述,不以为然地笑了,扭头对会英说:“往后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回到婆婆屋里,见老太太脸色腊白,眼神暗淡,媳妇预感到不妙,忙走向炕边,俯在老太太面前和缓地问道:“您怎么样?好些了吗?”
婆婆张了张嘴,喘着气,“我......我不行了,叫宝龄过......过来。”
二奶奶喊会英去叫宝圈,会英把秋秋叫了出来:“奶奶不行了,叫你爸过来一下。”
秋秋转身跑向屋里,替宝圈掀去蒙在头上的被子,推开根根,“快起,我奶奶不行了,叫你!”宝圈一骨碌爬起来,眨眨眼睛,趿拉起鞋子便往屋外跑。
“妈,您怎么了?”宝圈规规矩矩地站在老太太跟前,小孩子一样的探问着。
老太太用那双无神的眼睛,打望着儿子,两颗伤心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面色变得更加惨白,象一块晒干的白布。
宝圈握住老太太伸在被子外边的手,哭泣起来:“妈,我不孝,我没有服侍好您,我该死!”
老太太伸出另一只手拉过根根,抚摸着他的头,想说什么却哽咽住了。根根颤微微地抬起眼眉,奶奶的眼闭上了。
屋子里死一样沉寂,所有的人:二奶奶,胖桔子、会英、秋秋、根根都死了一样,愣在那里。
老太太与世长辞了。
人死了,但死后的处置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乡村里办丧事雇吹请唱,吹的越多,表示对死者愈尊敬。宋家虽然不算大户,但依照宝圈的建议,至少得请十二个吹鼓手,还得打造象样的棺材。宝玉在老太太死后的第二天回家了。他是党员,反对挥霍浪费,不主张请吹,可是宝圈不答应。宝玉不听他哥哥的歪理。老太太活着时,让她享阳间福,做儿子的问心无愧,死后要响应号召,移风易俗,实行火化。他招齐一家人,同他们商量,二奶奶虽是开通人,但也不免要顾虑到乡里乡亲的影响。便说:“咱们可以不用棺材,也少请几个吹,不然,让乡亲们笑话。”
吹,请了,八个。院子里搭起灵棚,亲戚朋友挤满一屋。
在宝圈家里,宋氏的四位当家人正在商量办事的花费分摊问题。依照宝玉的意见,一切花费自己包了,可是,二奶奶心气不顺,硬是不肯便宜宝圈他们。
办事花费一共多少?二奶奶是精明人,早就一五一十地算清楚了。她说出了花费的总数目后,不得不讲到实质上:“按村里规矩,咱两家费用分摊。”她斜眼看看宝圈,“他大伯,你看怎么样?”
宝圈不知怎么回答合适,他从没考虑过这些。二奶奶突然提出来,想的余地都没有了。还是胖桔子灵活,她生气地扫了一眼手足无措的丈夫,忙用缓和的语气对二奶奶说:“他二婶,按说嘛,老人是两家的,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东西是该分摊一下。”她顿了顿,似乎在倾听窗外的嘈杂声。
喇叭,笛子几种乐器合奏着一首古老曲子,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哼唱:“东家的主人死了娘......”那声音好怪,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胖桔子冷眼偷看一下二奶奶和宝玉,装腔作势地接着说:“他奶奶这辈子跟了你们是她老的福气。老人去了,做小辈的理应发送老人。花费嘛,我们应该多摊一些,我看就这样吧,咱们四六分开,我们占六成。”
宝圈听到媳妇的话,鼻子都气歪了。那双本来无精打采的小眼突地瞪圆。胖桔子可是精灵鬼,她知道二奶奶吃软不吃硬。妯娌俩打交道这么多年,二奶奶脾气秉性她早摸透了。
二奶奶见大嫂话里话外挺知情达理,心也就软下来。她明白胖桔子在使软刀子,但有了这几句话,二奶奶也就心顺气顺了。便说:“这咋行呢?你们现在正忙着攒钱盖房,孩子们上学当兵花销不少。这么着吧,咱们二八分,我们摊八成。”
宝玉见媳妇话口软下来,忙附和道,“对,一字写不出两个宋,只要一家人和和气气,花点钱算什么!”
胖桔子得意地对宝圈绷一下脸,似乎在说:看你那副穷样,办事?办个屁!宝圈转忧为喜,觉得很不好意思,假惺惺地说:“这怎么好?那不是让人骂我做兄长的占便宜吗?还是对半分吧,我们现在手头紧,你们先垫着,回头我们手头宽裕了再还!”一句话推得好巧妙!日后?日后在哪儿?
老太太被放进火葬场特制的棺椁里,送去火化了,宝圈哭得眼圈红肿。出殡的队伍里,不时传来他沙哑的哭嚎,声音仿佛是飘在空中的幽灵,久久地在空中回旋......
宝玉和二奶奶收拾着办事后剩下的家什。宝圈喝多了,顾不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在亲戚们跟前哭哭泣泣,没完没了地唠叨着。胖桔子知道这不是他醉酒的时候,隔着院墙喊:“根根,起来,把你爸拉家去!”
还是这块大平原。早晨起来,那块坟冢凸起的地上又多出一个坟头。可是在庄户人眼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过去的瞬刻过去了,过去了就再也拾不起。那几个放羊的小孩子抢走了坟头上的白花,玩累的时候,躺在坟边打起瞌睡来......